沒有記性的霧

沒有記性的霧

還是從這場大霧開始講起吧。

在林嵐和駱遠征被殺之後,第一個從現場經過的人叫魯賓,他甚至隱約聽到了兩聲槍響,但很不確定。他開的是一輛黑色的林肯,他從白色的豐田車旁經過時,還看了那輛車一眼——車尾的紅燈閃爍著,給人以警示。如果不是那紅燈提醒,他還以為那是一團凝固的白霧呢。霧太大了,什麼也看不清。有一瞬間,他希望那輛白色豐田車開動起來,好讓他跟著它的尾燈行駛,那樣就不用自己摸索道路了。他沒有發現豐田車有什麼異樣。它在那兒停著,只是停著而已,他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他不會想到車內有兩具正在汩汩流血的屍體。當然,他更不會想到自己在幾個小時后竟會步他們的後塵。

他從豐田車旁經過,繼續往前駛去。

他急著趕路回家結婚。

早晨,魯賓一覺醒來,發現他被大霧欺騙了。窗外沒有任何曙光顯露的跡象,他以為自己只是迷糊了一會兒,他想,如果不到5點半,就再睡半小時,6點鐘起床,然後趕回吳城參加自己的婚禮。他5點鐘才上床,他很需要睡眠。他從床頭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8點零1分,他有些不相信。他跳下床,跑到窗邊,窗帘是拉開著的,隔著玻璃,他看到白乎乎的霧像一團團濃重的雲朵在窗外擁擠著。糟啦!他心中暗暗叫苦,平時兩個小時的車程,現在4個小時恐怕也趕不回去。

魯賓洗把臉,衝下樓,跳上車,兩分鐘后他就加入了城市的車流之中。大街上的車像竹籤串起的冰糖葫蘆。他盯著前車螢火蟲般的尾燈,緩緩向前蠕動。

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霧:他在城市中,可他看不見城市;他在道路上,可他看不見道路。他能看見什麼呢?什麼也看不見。

也許他昨天晚上根本不應該來臨江市,自己為什麼要聽穆子敖的呢?

他今天就要結婚了,可最要好的朋友穆子敖昨天卻打電話勸他取消婚禮。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鬼?難道婚姻也是可以兒戲的嗎?再說,請柬已經發出,酒席都已經訂好,怎麼可能說不結婚就不結婚呢?

「聽我一次吧,你不會後悔的。」穆子敖平時油腔滑調的,這時卻說得很誠懇。

「見鬼,除非我瘋了,我才會聽你的。」他想。

他問穆子敖為什麼勸他取消婚禮,穆子敖採取迴避的態度,顧左右而言他。他追問得急了,穆子敖就說:「不說也是為你好。」

穆子敖越是不說,他就越是想知道。再說這是與他息息相關的事,他怎麼會不想知道呢?他越是想知道,穆子敖就越是不說。不過,在他一再逼問下,穆子敖還是鬆口了:

「你……過來吧,電話里說不清楚。」

穆子敖妥協了。他知道穆子敖最終會妥協的。於是他驅車來到臨江市。儘管已經起了淡淡的霧靄,視線不是很理想,但他仍像往常一樣只用兩個小時就趕過來了。

魯賓衝進東方賓館鮑翅酒樓的「曇花廳」,穆子敖已在等著他了,並且點了菜。既來之,則安之。他坐下來。穆子敖讓服務小姐報一報他點的菜,看魯賓是否滿意。

魯賓制止了:「我跑這麼遠,可不是為了來享受美味的晚餐。」

魯賓幾乎一坐下來就後悔了,他開始懷疑這次臨江之行的意義,對於自己匆匆忙忙地趕來聽穆子敖胡說心生不滿。他有些懊惱,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兒,驅車趕回吳城。他不想聽穆子敖再說什麼了。

穆子敖是個懷疑論者,對什麼都不相信,更不相信愛情。他認為愛情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是心靈對肉體欺騙;性是真實的,愛情是虛假的。魯賓在認識麥婧之前也持這種觀點,所以他們能夠成為朋友。現在魯賓發生了180度的轉變,他就要結婚了,怎麼還會懷疑愛情呢?

他想,不管穆子敖說什麼,都無法改變他對麥婧的愛。他愛麥婧,他堅信這一點。正因為如此,他才敢來與穆子敖坐到一起,聽穆子敖談論麥婧。他想知道麥婧更多的東西,並不是因為懷疑,而是因為愛。同時還是因為嫉妒,他不能容忍穆子敖知道的情況比他多。此外,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來應付可怕的消息。未知的東西讓他不安,他準備戰勝這種不安,他甚至想以此來表現自己的勇氣和對愛情的忠貞。

服務員為他們擺好餐具,打開張裕百年干紅,斟上酒。這時冷盤也上來了。

穆子敖提議乾杯,為了友誼。他們碰杯,玻璃發出清脆的聲音,紅酒在杯中蕩漾,折射出曖昧的光。

他們喝乾杯中酒。接著談論了一會兒伊拉克戰爭,延伸開去,又談到了中東局勢,各自發表了一通不著邊際的看法。中間還說了幾個流傳很廣的政治笑話,嘻嘻哈哈地笑一陣。他們雖然平常也談論類似的話題,也是這麼放鬆,但區別還是很明顯的:平常是自然而然地談論的,今天則是為了放鬆而談論的。他們喝酒吃菜,像往常一樣說笑,故意拖延著不去觸動那個話題。他們真正的交流彷彿在語言背後,他們的談論雖然一句也沒涉及到麥婧,但麥婧就在他們的談話中,她的影子無處不在。

魯賓很清楚穆子敖從一開始就反對他和麥婧交往,而且態度始終如一,但至於讓他取消明天的婚禮嗎?穆子敖為他提供過關於麥婧的信息,給過他不少忠告,但他一次也沒採納過;此前穆子敖好像也從沒指望自己的忠告奏效,那麼這次穆子敖為什麼還這麼急切地勸他呢?

仔細回想起來,穆子敖的反對總是適得其反,穆子敖越反對,他越接近麥婧,穆子敖反對的力量在他這兒總是不知不覺地就轉化成了愛情的動力。此外,他的愛情還有另一個動力源,那就是麥婧的反對。他們兩人在這方面倒頗為相像,都冷靜、理智、現實,還都洞察一切般地睿智,相比之下,他則像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頭腦發熱,陷入愛情之中不能自拔。有時候,麥婧的態度與穆子敖的態度如出一轍,讓他驚訝不已。

穆子敖警告他別打這個女人的主意,他說:「這個女人不簡單,但不會屬於你我之輩。」

他認同穆子敖的前半句話。他第一次見麥婧是去年夏日一個光線曖昧的黃昏,麥婧與他們擦肩而過,一襲黑衣如同黑烏鴉;頸項和胳膊的皮膚卻又白得像粉筆;她的五官宛若古希臘的雕塑:端正、完美、高貴。是的,高貴,他很高興把這個詞用在麥婧身上。當時他和穆子敖在馬路上散步,與麥婧不期而遇。麥婧目不斜視,像模特一樣扭動著靈活的腰肢從他們身旁走過去。

之後,那個黃昏在他記憶中漸漸變得色彩斑斕起來,好像一塊會發光的寶石被嵌在了他貯藏回憶的房間中。但這並不影響他檢討自己的情感,一度他被這樣一個問題所困擾:難道一個人僅僅因為馬路上的一瞥就愛上另一個人是理智的嗎?愛情這東西真是不可理喻,他想,比青蛙整天夢想著飛翔還不可理喻。「愛情是盲目的,你不知道你在幹什麼。」穆子敖這話說得很對,他也曾疑惑過。但他的疑惑更多的是來自於麥婧——

「我警告你,千萬別愛上我,我是一劑毒藥,沒有解藥的毒藥。」

不知為什麼,麥婧越是這樣說,他越是愛她,不可救藥。

魯賓第二次見麥婧是在一個舞會上,麥婧是當之無愧的明星,幾乎所有人都以與她跳舞為榮。她的舞姿優美、標準,儀態萬方。儘管如此,如果不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被稱為舞王的男子邀她跳舞,大家可能想像不到她在舞蹈方面的造詣。他們跳舞的時候,其他所有跳舞的人都自動停下來,一是為他們讓出場地,二是欣賞他們的舞姿。麥婧仍是一身黑衣,男子穿著雪白的襯衫和雪白的褲子,二人黑白分明,宛若黑蝴蝶和白蝴蝶。舞廳變成了舞台,跳舞變成了表演。兩人跳得如入無人之境,眾人看得如醉如痴。一曲快三結束,掌聲雷動。掌聲尚未退潮,旋即又響起了節奏更為明快的探戈,兩人又跳起來,既熱情奔放,又拒人千里。她在一個轉頭動作之後看到了他,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將近半秒鐘;這是那個動作本身要求的停頓,可魯賓不這樣理解,他有些想入非非。

一股電流擊中了他,他感到心臟一下子跳得像失控的馬達,或者說像一匹發瘋的野驢,一分鐘有200下吧。他受不了啦,如果她的目光再在他臉上停留半秒鐘,他可能就融化了,或者燃燒了,或者飛升了。他痛苦地意識到那目光的可怕和宿命般的力量。他封閉的心靈被那道目光轟開一道缺口,他的信念城堡頃刻間失守了。

其實她的目光並沒有因為停留在他臉上而變得熱烈或曖昧,那目光幾乎是無表情的,如果一定要說有表情,那表情也只能是冷漠。穆子敖在他身邊警告他:「別打這個女人的主意,她太漂亮了。」魯賓記得穆子敖曾說過漂亮的女人不會只屬於某個男人,她們生來就是屬於社會的。「社會」這個詞在此很耐人尋味。他贊同穆子敖的話,但他的心跳得那麼厲害,他無法控制。

後來他向麥婧談起過這種感受,麥婧說她記不起當時的情景了,她跳舞時是忘我的:「那時我頭腦里只有音樂,別的什麼都沒有,彷彿世界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兩個跳舞的精靈。不是我在跳舞,是精靈在跳舞。」

「那時我就愛上了你。」

「不,你愛上的是那個跳舞的精靈。」

「我愛的是你!」

「可你對我一無所知。」

「是的,但有一點我知道,那就是我愛上了你。」

「這有可能是你今生犯的最大錯誤。」

穆子敖也這樣說過,他的回答是:心甘情願!他也想這樣回答麥婧,但他說出來的卻是:「也許吧。」

她的目光很憂鬱,像一曲藍調音樂,只有發自內心的詠嘆,沒有歌詞。

她憂鬱的時候,他更愛她,因為此時她是真實的,或者說接近真實。更多的時候她像黑夜一樣神秘、可怖、深邃、不可窺探,偶爾也會像黑夜中的閃電,瞬間照亮一切,真實得讓人不敢相信。

穆子敖雖然反對他追麥婧,但卻給他提供不少情報,還幫他出了一些主意。穆子敖說:「我在做著自己反對的事。」他一再聲明他對麥婧沒有偏見,他只是本能地覺得魯賓不應該愛麥婧。

「你可以愛她,但沒必要娶她。」他解釋說,「她適合做情人,不適合做妻子。」這就是他的邏輯。「你難道真的要追求轟轟烈烈的愛情嗎?」魯賓理解他的潛台詞,無非是轟轟烈烈的愛情鮮有不以悲劇收場的。

魯賓什麼道理都明白,他心想:愛情偏偏沒有道理可講。

讓魯賓痛苦的是,他的愛情攻勢好像並不怎麼見效。麥婧說:「我不適合你,你應該找一個優秀的女孩。」

「你是最優秀的女孩。」

「你不了解我。」

「給我機會,我會了解的。」

他通過穆子敖已經了解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但他不想讓她看出他從別的渠道打聽她的情況,那樣似乎不妥當,甚至會弄巧成拙。其實他更願相信從她口中說出的一切,無論是什麼,無論多麼不可思議。

可他們在一起時,她幾乎從不談論自己,談的都是別的,這是她與別的女孩迥然不同的地方。他對此沒有感到迷惑,只是感到欣喜,因為她談論的都是他感興趣的話題,而且見解不俗。為此,他修正了自己的審美觀,以前他認為美來自於形體和修養,現在他認為美來自於頭腦:聰明產生美。

但是隨著與麥婧交往的增多,他越發感到她是一個謎。有一次他對穆子敖說:「我越來越不了解她,我對她知道得越多越覺得她神秘,因為我發現我不知道的更多。就像一個圓,把圓畫得越大,圓周外的空白就越多。」

「你說過,女人是要愛的,不是要了解的。」

「不是我說的,是王爾德說的。」

「可我是聽你說的。」

「好吧,不管是誰說的,我認為這話沒錯,但問題是——」

「什麼?」

「她拒絕愛情,她對我說她配不上我。」

「她說的是實話。想想看,你名牌大學畢業,事業有成,擁有上千萬的資產,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鑽石王老五。再者,你長得像劉德華,女人見了你都恨不得把你吞下去。能配上你的女人的確不多,看來她很有自知之明。」

「得了,配不上的是我,而不是她。」

他不能容忍對麥婧任何形式的貶低,哪怕是他的朋友也不行。愛情的過程就是喪失自我的過程,他把自我拋擲出去,他想變成奴隸,變成她的奴隸,心甘情願地服侍她,懷著秘密的喜悅為她效勞;他甚至想變成物體,譬如變成一條紗巾圍住她高貴的頸項,或者變成一件襯衣貼著她芬芳的肌膚,或者變成一隻玻璃杯在她喝水的時候親吻她……

許多時候他在類似的修辭中提升著自己的愛情,也強化著自己的愛情……現實是:她拒絕他的親近,不讓他吻她,不讓他擁抱她,惟一允許他做的是在過馬路時輕輕地攬一下她的腰;他心領神會,對此充分地加以利用,她柔軟的腰肢傳遞給他無比神奇的電流……

他感到痛苦,這是甜蜜的痛苦,可以在暗夜裡反覆咀嚼的痛苦……也有出其不意的喜悅,一天分手時,她在背後叫住他,她的聲音柔柔地、媚媚地、甜甜地,她站在原地沒動,她的目光像一張網把他罩住,他返回去站到她面前,她說:「你不想抱抱我嗎?」

這句話讓他心都碎了,要知道他多少次試圖擁抱她都被她婉言拒絕了,他已不敢再有奢望了,沒想到……他緊緊地擁抱她,想將她擁入自己的身體中,讓她成為他的一根肋骨……他想吻她,她拒絕了,她的嘴唇迴避他的嘴唇。多麼肉感的嘴唇啊,吻著該會是多麼美妙啊!他像沙漠中的跋涉者渴望綠洲那樣地渴望她的唇……

他對穆子敖提到的只是一星半點,許多感覺和細節是不能說的,一說就褻瀆了,那完全屬於他個人,是他的精神財富。

穆子敖對他說:「別把女人看得那麼高尚,把女人看得賤一點,你就不會缺少行動的勇氣了。」穆子敖建議他先離開女人一段時間,「這樣,說不定她會找上門來的。」

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好的建議,也沒打算採納,他只是試一試不與她聯繫她會不會想他。兩天,他僅僅是兩天沒與她聯繫,她就人間蒸發了。他找不到她,打手機永遠是關機。他不知道她的固定電話,穆子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的,穆子敖也不知道。她好像無業,她靠什麼吃飯?穆子敖承認對她了解不多,還說:「你應該了解得多一些才是。」

他當然要比穆子敖了解得多,可那是另一個方面的,也就是說,是精神、氣質、才情,乃至憂鬱等等,而不是她的生活狀況。

有一扇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他感到恐懼。穆子敖不理解他,還對他說什麼屁話:好女人有的是。他好像踩翻了一口大鍋,他被扣在鍋里,周圍都是黑暗,看不到一絲光明。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穆子敖說他沒出息:「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值得嗎?」

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他也不想這樣,可是沒有辦法,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回憶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時而感到甜蜜,時而感到痛苦,更多的時候是甜蜜和痛苦摻雜在一起。他認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女人,是他的知音,是他的精神伴侶。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是一個連通器,他能感知她的喜悅和痛苦,她也能感知他的興奮和憂傷。他談論財富時,她說財富有4種功能:給人巨大的勇氣,造成無止境的貪婪,炫耀虛假的創造,變得極端的利己。他談論圍棋時,她說吳清源是百年之才,曹薰鉉是20年之才,李昌鎬是50年之才。他談論尼采時,她講了莎樂美的故事,一是聖經中莎樂美的故事,二是與尼采、里爾克、弗洛伊德交往密切、影響深遠的莎樂美的故事。他談論卡夫卡時,她說在卡夫卡看來,官吏的世界和父親的世界是一模一樣的……

她話語不多,卻總令他吃驚,他嘆服於她的廣博和機智。在他感興趣的領域她都有發言權,但她卻說她一無所知,並且很快緘默下來,這讓他想起蘇格拉底那句名言「我知道什麼」……她是可怕的……她使這個冬天變得無比寒冷,不僅天氣寒冷,而且心裡寒冷,他踽踽獨行,常常到他們曾經呆過的地方消磨時間;往往是環境依舊,光彩不再,他長時間發獃,然後離開,就這樣,一日又一日。她失蹤了兩個月,她失蹤的時候是嚴冬,她重新出現已經是春節過後了。

在那些災難性的日子裡,他活得充實而堅定,他知道他活著為了什麼,他知道他等待的是什麼,他知道他要珍惜什麼,他知道……他對穆子敖說他體驗到了愛情,在失去的時候。

「忘掉她吧,」穆子敖說,「這是一個危險的女人。」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不斷喃喃地說著,「我怎麼能忘掉她呢?」

「愛情就像高手過招,誰先動情誰先死。」

「那麼,我死定了!」

「你會復活的。」

果然,春天來了,柳樹發芽了,愛情復活了。

他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心臟承受不了意外的喜悅,像被一根針刺穿了一般痙攣起來。

她來了。她親吻了他,她的口中開滿鮮花,芬芳無比,一條活魚從她口中跳入他的口中,潑剌剌地游起來……然而沒有任何解釋。不過,已經不需要解釋了。要什麼解釋呢?他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她的眼中也充滿了淚水,這是幸福的淚水。

那時候他們的距離那麼近。在江堤上,她躺在他的懷裡,頭枕著他的大腿,早春的太陽暖暖地曬著他們,江水平靜地流淌,小草怯生生地拱出嫩芽,兩三隻鳥從頭頂飛過,風兒還有些涼意,但吹到身上很舒服。他高興地看到麥婧臉上有些小小的雀斑,這些雀斑不但無損於她的美麗,反而使她的面孔顯得更加生動和可愛。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由於這一發現,他感到她是真實的,是可觸摸的,是可親近的。那些光輝燦爛的雀斑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一般來說,愛情是一種熱病,但對魯賓來說則是忽冷忽熱的傷寒。一個神秘的電話,麥婧就消失了。

她接電話時從他身邊走開十多米,顯然是不願讓他聽到通話內容。幾分鐘后她回到他身邊,滿臉不快,眼中充滿憂傷和憤怒。

他問她怎麼啦,她說沒什麼。她從不解釋,這是她的性格。她只說了聲「我有事,先走啦」,就飄然而去,頭也不回。

他本來還以為她會給他一個吻,並向他說聲抱歉的,可是沒有。他在身後說我開車送你,她說不用。她走下江堤攔了一輛的士,鑽進去,消失了。

他的情緒壞到極點,事後他激憤地對穆子敖說:「你說得對,我們不適合做戀人,一點都不適合!」

「你們是兩類人,就像大象和長頸鹿是兩種動物一樣。」

他打算向她提出分手,否則他會病入膏肓的;可是一見到她,他的勇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看上去是那樣單純,是那樣無辜,是那樣楚楚可憐,他怎麼能忍心傷害她呢?也許她有難言之隱,要不她清澈的眸子里怎麼會有陰影呢?他要好好愛她,理解她,包容她,拯救她。他要驅散她眼中的陰影,讓愛的光芒放射出來。可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對他說出冷酷無情的話,一下子將他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她說:「我不愛你,我們的關係結束啦!」

她在他們之間豎起了一大塊冰,寒氣逼人。

完了。他的世界向內坍塌了,他成了受害者。他很可能就此萬劫不復。

但兩滴晶瑩的液體拯救了他。麥婧轉身而去時,從眼角飛出兩滴閃亮的東西,在空中劃出神秘的弧線。

魯賓悟到了什麼,衝上去拉住她,盯著她的眼睛,嚴肅地說:「告訴我,你說的不是心裡話。」

「別糾纏我!」

她從他手裡掙脫,一溜煙地跑了。

「她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他悵然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著這個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問題,感到嘴裡像被塞了一把鹽。

魯賓表面上是個很隨和的人,骨子裡卻非常固執,他認定的事一定要去做,九頭牛也休想將他拉回來。他有一種不自覺的逆反心理,往往是別人越反對,他越堅持;他不認為這是性格使然,而覺得是其獨立意識的必然結果。他既然已經愛上麥婧,就不會輕易放棄,儘管她反覆無常,儘管她難以捉摸,儘管她來歷不明。原本應該成為愛情障礙的東西,在他這兒化為了追求的動力。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魯賓對穆子敖說,「她明明愛我,卻要離開我。」

「一切都是錯覺。」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懂得愛的眼神,也知道眼淚的成分。」他停了下來,他感到頭腦中「當」的一聲,靈感迸發出來:我們陷入了泥潭之中,但泥潭不是她挖的。順著這個思路他想到了許多不幸和可怕的事,他本能地意識到在她背後有一雙黑手,這雙手緊緊地攥著她的命運。

「她是善良的,她處在一片陰影中,說不定有個什麼人在背後控制著她……」

穆子敖吃了一驚,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這真是個大膽的設想,不過——」

「不過什麼?」

「未免太大膽啦!」穆子敖鎮定下來,恢復了他一貫的嘲諷語調,「你了解女人嗎?你知道女人是什麼動物嗎?她們是狐狸,明白嗎?狐狸!她們誘惑你,欺騙你,傷害你,甚至要吃了你,而你至死也不能看清她們的真面目。」

穆子敖也許說得沒錯,但魯賓更相信自己的直覺。他甚至能回憶起麥婧身邊那些莫名其妙的影子,某個沒有面孔的男人像幽靈一般若隱若現,有時是一個模糊的背景,有時是一道銳利的目光,有時是一串神秘的腳步聲,有時是一縷清爽的氣味,有時則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聯想……

他說:「女人是要愛的,不是要了解的。」

穆子敖大笑起來。

「多麼難以捉摸啊!」魯賓想,「他笑什麼呢?是什麼東西這麼可笑?多麼虛假啊,他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笑這麼牽強,這麼不合時宜,這麼難聽!笑去吧,這笑對我不會有任何影響。」

麥婧,你在哪裡?

最近在麥婧那裡他體會到了冰火九重天的滋味。一會兒地獄,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冰,一會兒火。他註定還要繼續體會下去。他們的緣分還沒結束。

即使他對麥婧恨之入骨的時候,只要麥婧一個電話、一串眼淚、一個幽怨的眼神、一副求助的神情,他馬上就回心轉意,重新接納她,毫無保留。

最後一次見面那天,也就是一周前的3月14日,麥婧給他講了一個夢。這天是麥婧主動約的他,她向他道歉,請他原諒——那楚楚可憐的腔調,頑石也會點頭的,他還能說什麼呢?再說,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麥婧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到你非常生氣,你的臉像一塊鐵板那樣僵硬冰冷,你指責我,數落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沒有我插話的餘地,你越說越氣,越氣越說,你的身體隨著你滔滔不絕的話迅速膨脹,一會兒工夫就像一座大山那樣屹立在我面前。我嚇壞了,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你命令我摸摸自己的心,我把手插進衣服裡面,摸到了一塊很硬的東西,我把它掏出來:哪裡是心,分明是一塊石頭!我驚呆了。你嚴厲地說:看看,好好看看,看看你長的是一顆什麼樣的心,然後你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大哭起來,喊著你的名字,求你別扔下我,可你像風一樣消失了……」

麥婧拉過魯賓的手,讓他摸她的心:「你摸摸,看這兒是不是一塊石頭?」

魯賓摸到一坨柔軟。他的心狂跳起來,不知道是該把手拿出來,還是繼續向里摸去。麥婧看出了他的尷尬,她緊緊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按在她的胸脯上。她問他摸到的是不是一塊石頭,他回答說:「千真萬確,一塊石頭!」

麥婧驚愕地看著他,好像要質問什麼,他用自己的嘴把她的嘴封住,不讓她說。

「嫁給我吧,嫁給我吧!」他抓著她飽滿的乳房喃喃地說,像是夢囈。

「不!」她的聲音像母鴿一樣。

「讓我把這塊石頭暖熱吧!」他按了按她的胸脯。

「不怕它硌著你?」

「不怕!」他笑著說。

麥婧讓他慎重考慮考慮,她說她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她說她不會告訴他自己的過去,她說她是一劑毒藥而且沒有解藥,她說她是危險的,她說她是蛇,她說她不相信愛情,等等,等等。她還說他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離開她是因為他還沒有得到她,男人都是這樣,一旦得到就不再珍惜。她說她願意把身體交給他,讓他決定是鄙視她還是愛她。她說他可以糟蹋她的身體然後再離開她。她說她不是處女。她說他可以趁早離開她免得後悔都來不及。她說你要我吧無論是愛還是憎恨。你要我吧,她說你必須走這一步,只有這樣你才知道你下一步該做什麼,你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愛我。她說該結束了,我們之間。她說你別安慰我,也別相信我的眼淚,我不需要同情。她說我不是傷心,我也不是懊悔,我只是難過,心裡難過,為胸腔里這塊石頭難過。她說我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主宰我生活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人居住在我身體中,和我相對抗。她說我熱愛生活熱愛陽光也熱愛雨水熱愛雲也熱愛風。她說我許多時候是另一個人,一個戴面具的人。她說我還是第三個人……

麥婧從來沒有和他說過這麼多話,以前她是封閉的。現在她把自己撕碎了擺在他面前,他可以一片片翻來覆去地察看;如果他不忍心,她就自己動手挑起自己的碎片——精神的、肉體的——指給他看,強迫他看。這很殘酷。他頭腦中翻滾著無數互不關聯的意象、破碎的畫面、情感的泡沫、曖昧的氣味、道德的毒素、肉體的光彩等等,在這片波翻浪涌的海洋上,理智的小船艱難地航行著,躲避礁石與暗流……

他懷著巨大的驚詫和巨大的喜悅擁抱真實,擁抱麥婧。在她憂傷和哭泣的時候,他更愛她了。他不想在她情緒波動很大的時候和她發生肉體的關係,他不想乘人之危,不想貶低性愛的意義……但身體自有其意志和邏輯,本能引導了行動,兩個肉體像兩塊磁鐵互相吸引著。

他們開了房間。

把肉體交給肉體,把激情奉獻給激情……肉體的盛宴導致的直接後果是:他們決定一周后結婚。婚禮定在3月21日。

隨後幾天里,魯賓忙著籌備婚禮,無暇反思倉促間做出的瘋狂決定;他雖然心頭有些許不安,但幸福的感覺像一股颶風,掃蕩了一切。

魯賓沒有徵求穆子敖的意見,他誰的意見也不需要徵求。然而穆子敖還是要多管閑事,竟然在他婚禮的前一天打電話給他,勸他取消婚禮。

這傢伙在搞什麼鬼?他倒要看看。

東方鮑翅酒樓的裝修風格是偽農家。斑駁的牆壁是用人造石刻意弄出來的,不過牆壁上掛的鋤頭鐮刀之類的農具卻是真的,大廳迎門處植一叢假竹作為屏風,最為顯眼的是大廳中央擺放的一個轆轤和4個木桶,還有一個假的井口。這些東西很佔地方,但的確營造了一種氛圍。房間里的裝飾與之相類,也有一些農家的物什,比如小油燈、籃子、籮筐之類,簡潔雅緻,讓人感到隨意和舒服。服務員一色村姑打扮,腰裡扎一小小的藍碎花水裙。

魯賓和穆子敖在這兒吃過多次,對這兒的一切都瞭然於胸。今天魯賓覺得屋子裡有點怪,一時卻搞不清楚怪在哪兒。他的心沒在這上邊。但也沒在菜品上,又白又嫩的雪魚、美味的鮑汁茹片、色澤鮮艷的香辣蟹、濃如乳汁的老鴨煲湯、青青白白的西芹百合等都沒勾起他的食慾,他只是隨便吃幾口。

他知道穆子敖有話要說,可他就是不問。穆子敖倒也沉得住氣,只是勸他喝酒吃菜,一句也不提麥婧。兩個人像鬥法一樣,東拉西扯,說了許多無用的話。魯賓對此行已經後悔了,他打定主意,穆子敖不說,他絕不主動去問。

他已經經歷了幾次冰與火的洗禮,他有思想準備,他完全可以承受不好的消息。

但是,穆子敖不說也許更好,讓一些話爛到肚裡又有什麼壞處呢?

他內心其實很矛盾:想知道,卻又迴避;渴望,卻又拒斥;坦然,卻又不安。

穆子敖對他說了一些模稜兩可的話,語調那麼詭異曖昧,神態那麼捉摸不定。他不明所以,穆子敖自己大概也不明所以吧。

穆子敖說:「了解一個人是不容易的。」

穆子敖又說:「了解一個女人更難。」

穆子敖再說:「而了解一個刻意隱瞞過去的女人則難上加難。」

他又想起「女人是要愛的,不是要了解的」那句話,但他沒說出來。穆子敖是有所指的。麥婧曾經問過他:你相信過去嗎?他點點頭。麥婧又問他:你相信現在嗎?他點點頭。麥婧再問他:你相信未來嗎?他又點點頭。麥婧最後問他:你更相信哪一個?他想了想,說:更相信未來。麥婧說她只相信現在,過去屬於遺忘,未來屬於虛無。她有自己的秘密,他想,那是她的隱私,或者是她的傷痛,應該尊重,而不是去探聽。

穆子敖看看錶,讓服務員把電視打開。

直到這時魯賓才覺察到這個屋子「有點怪」怪在哪兒,原來是多了個電視機。他和穆子敖在這兒吃過無數次,從未發現哪個雅間里有電視機,因為電視機與農家情調的裝修風格格格不入。

穆子敖點上一支煙出去了。

他從不看電視,穆子敖知道,麥婧也知道。記得麥婧曾經問過他看不看電視,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從來不看!

穆子敖幹嗎要把電視機打開呢?

幾分鐘后這個問題就不再成為問題了。當一個熟悉的聲音出現時,他抬起頭,盯著電視,眼睛瞪得老大。

麥婧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她作為主持人正在主持一個名為「智能闖關」的節目。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固定節目,每周一次。主持節目時麥婧與平常的麥婧判若兩人,平常的麥婧神秘、高貴、憂鬱,眼神中有一絲邪;電視中的麥婧則很陽光、很活潑、很洒脫,眼神像水晶一樣透明。

麥婧從沒告訴過他自己的身份,每次問她她都巧妙地將話題岔到別處,無法轉寰時她就說自己無業,以畫畫自娛。她還送過他一幅油畫呢。那幅油畫畫的是一個攬鏡自照的女人,女人穿著睡衣,整個頸項都裸露在外,還有好大一塊肩膀也裸露在外,皮膚白皙,上面有層柔和的光輝,女人的面容只能從鏡子的反光中看到,與麥婧有點像。他問她這是不是自畫像,她搖搖頭,他覺得她的否定不是很堅決。他不明白麥婧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身份,是考驗愛情嗎?(但願如此。)或者是她想給他一個驚喜?(但願如此。)或者是她為了保持某種神秘感?(但願如此。)還會有別的原因嗎?

至少他想不出來。

他掏出手機,想給麥婧打個電話,撥了號碼,卻沒有發射。他長出一口氣,心裡像被熨斗熨過一般舒坦。他不再擔心她的過去了,而在此前他是隱隱有些擔心的。他很希望有人來分享他的喜悅,可穆子敖卻彷彿掉進了茅廁中不見蹤影。

雅間里只有他和服務員,他問服務員:「認識她嗎?」

服務員說認識。

他驕傲地說:「她明天就要嫁給我啦!」

服務員誇張地問他:「真的嗎?」

他同樣誇張地說:「那還能假!」

於是,服務員向他表示祝賀,說他真有福氣。

他又喝了一大杯酒。

他平常不吸煙,這時卻拿了穆子敖的一支煙,點上,興奮地吸起來。他只在高興和煩惱時吸煙。高興時吸煙讓他更加高興,煩惱時吸煙讓他更加煩惱。

他邊喝酒邊看麥婧的節目,不知不覺就有些醺醺然了。臨江市他也不是來一回兩回了,怎麼就沒發現這個秘密呢?說來好笑,連服務員都知道他未婚妻的秘密,而他卻一直蒙在鼓裡。他想問問穆子敖,他怎麼會不知道麥婧的身份呢?或者他早已知道,只是沒告訴他罷了。他弄不明白。

他問服務員:「她在你們這兒很有名嗎?」

「不!」

他有些失望。

服務員說:「她在濟州很有名。」

濟州是一個地級市,也在江那邊,與吳城、臨江幾乎成等邊三角形。他因為在濟州沒有生意,所以很少去濟州,只是和穆子敖一起慕名去濟州的半步橋鎮吃過一次手抓羊肉。他不明白他的未婚妻何以在濟州很有名。

「怎麼回事?」

服務員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幼稚,她說:「這不是明擺著嗎?她是濟州電視台的主持人,當然在濟州有名啦!」

「濟州電視台?」

「是啊!」

「天啊,我被搞糊塗了。」他一直以為麥婧是臨江人,他說,「你怎麼知道她是濟州電視台的?」

「你沒聽出我的口音?我就是濟州人啊,去年才來這兒打工。」

這時他才意識到服務員的口音,她說話時尾音尖細,果然不是臨江人。

「你是濟州人?」

「濟州平川縣人。」

「她真是濟州電視台的?」

「怎麼?」服務員很詫異,她的表情好像是在說:你作為她的未婚夫,竟然連這都不知道嗎?

「沒什麼,可是……這兒怎麼能收到濟州台呢?」

「哦,這是放的DVD。」

電視機下邊果然有一台DVD,指示燈正在亮著。

麥婧的節目剛放完,穆子敖就推門進來了。

「你早該告訴我的。」魯賓興奮地說。

「我也剛知道。」穆子敖喝了一口酒,掩飾著什麼。

「你說,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對你隱瞞的大概不止這一件事吧?」

「不應該用『隱瞞』這個詞,她可能有她的打算。」

「哼,不會沒打算的。」

「你總是對她抱有敵意——」

「我承認。」

「她也許只是想保持神秘。」

「不會這麼簡單吧?」

「我也不知道。」他想,恐怕命運女神也捉摸不透女人的心。

停一會兒,穆子敖說:「你體驗過『冰火九重天』嗎?」

「沒有。」

「你會體驗到的。」

魯賓笑笑。他知道「冰火九重天」是一個色情術語,他雖然沒體驗過,但知道具體指的是什麼。穆子敖在此顯然是借用來表達某種意思。如果指的是他與麥婧的交往,他早體驗過「冰火九重天」的滋味了:麥婧忽冷忽熱,忽遠忽近,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讓他時而喜悅時而沮喪,時而興奮時而絕望,這不是「冰火九重天」是什麼?他沒有聽出穆子敖的潛台詞,半小時后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冰火九重天」……

飯後,魯賓要回吳城,他已經忘了此行的動機了。也許穆子敖只是給他開個玩笑,故弄玄虛,目的是給他一個驚喜,讓他知道麥婧是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

事實證明他想錯了,穆子敖並沒放棄勸他取消婚禮的努力。臨別時,穆子敖交給他一個房卡,說有一件禮物放在房間里,讓他自己去取。

「什麼禮物,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

「你一去就知道了。」

「好吧,我先謝謝你。」

魯賓拿了房卡,看看房間號,告別穆子敖,坐電梯上到7樓,順利地打開了707房間。他將房卡插到節電板上,打開燈。單人房,雙人床,乾乾淨淨,一目了然,並沒什麼禮物。正在詫異間,他看到桌上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

禮物在DVD機裡邊。

客房一般是沒有DVD機的,這兒卻有一台。他打開DVD倉,裡邊有一碟片。他想:毫無疑問這就是禮物了。很難設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他知道碟片里是什麼內容,他還會打開嗎?這隻能是一個假設,沒有答案。當時,無論換上什麼人,大概都會和他一樣,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毫不猶豫地打開DVD,先睹為快。

遙控器一按,潘多拉的匣子打開了。

剛開始,魯賓還在心裡罵穆子敖:「他媽的,給我送這東西,你以為……」

一句話沒罵完,他僵住了,脊椎里彷彿被插進一根冰條。站了多長時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頭腦像個熊熊燃燒的爐膛,充塞其間的是火焰的叫聲、可怕的灼熱和難以控制的瘋狂。也許酒勁上來了,他感到房間像風浪中的船一樣在顛簸。他閉上眼睛,感到地球在轉動。他聽到一隻貓的叫聲,不知是來自窗外還是來自電視。電視里的畫面令他無法忍受、痛苦不堪。

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看完了。DVD只有20分鐘,但這20分鐘卻比整個20世紀還要漫長。這是地獄中的20分鐘!他不能相信畫面上的女人是麥婧,可是理智告訴他:千真萬確,就是她!他熟悉她的身體,尤其熟悉從前胸到右臂如北斗七星般地排列著的7個令人過目不忘的小黑點,那是她的痣,不會錯的!還有她的像月光一樣柔和的皮膚,以及像嫩玉米苗一樣充滿生氣的肢體,曾經讓他多麼陶醉啊,不會錯的!此外,她的無辜的能夠欺騙人的目光,有時像從水底射出的車燈光一樣迷離,也是他所熟悉的,不會錯的!DVD拍的是她和一個男人做愛的過程,鏡頭是固定的,畫面質量不太好,由此判斷很可能是偷拍的。那個男人像個畜生一樣蹂躪她,做出許多不堪的動作。她的表情扭曲變形,五官彷彿被無形的手拉扯著,要離開原來的位置,要飛了——可能因為痛苦,也可能因為快樂,或者兩者兼有。看上去不像是被強暴,但也不像是情願的樣子。

魯賓關了DVD,走出賓館,來到大街上。他沿著七一路向東走200米,拐進一條小巷,向南大約又走500米,來到濱江大道。他橫過濱江大道,爬上防波堤,在堤上夢遊般地走著,像個孤魂野鬼。

他一直向前走,走向夜的深處。

沒路時,他坐下來痛哭,把淚水灑進黑黝黝的江里。江水平靜地流淌著,無視他的眼淚。江面泛著青光,像一條踩踏得很堅硬的大路。唉,這條江,這條路,他真想走上去,隨它把他帶到哪兒。

他自從父親去年春天意外死亡后,就再沒這樣痛苦過。他常常覺得父親並未離去,父親只是出遠差去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歸來。父親是家族公司——漢江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父親一去,這個擔子自然而然落到了他的肩上,有一段時間他感到壓力巨大,茶不思飯不想的,心思全用在公司上,但成效卻不明顯,那時他沒這樣痛苦過。後來和麥婧熱病般的戀愛,經常遭受挫折,那時他也沒這樣痛苦過。現在這是怎麼啦,他只覺得活著索然無味,一切都無意義,事業、愛情、友誼……都不值得他去珍惜去奮鬥去追求了……

他和麥婧曾在這兒的江邊坐過,那時江面上鋪著金子般的陽光,看上去輝煌壯觀,麥婧主動地吻了他,還枕著他的大腿和他說話……多麼來之不易的吻啊,他以為那是少女的初吻,充滿羞澀和神秘,口中開滿鮮花,芬芳無比……

可是並不是這麼回事……現在一切都變了……麥婧,你這個婊子,你一直在欺騙我,你只告訴我你不是處女,但沒說……愛情,到底什麼是愛情,難道欺騙也是愛情嗎……穆子敖說得對,這是一個危險的女人……她也說過她是一劑毒藥,一劑沒有解藥的毒藥,她清楚她自己……欺騙……不存在欺騙……如果非要說有欺騙不可,那也只能是他自己欺騙自己!是的,更多的時候,他在欺騙自己……愛情蒙蔽了他……他變成了傻瓜……

江邊已經起霧了,空氣濕乎乎的,彷彿用手就能攥出水來,可他竟然沒發現那是霧,只覺得那是地獄與塵世之間的「障」,他正置身於無間地獄之中。早春的夜晚是很寒冷的,尤其是江邊。他瑟瑟發抖,像一個可憐的幽靈在徘徊。他頭腦中翻騰過多少問題誰也說不清,那些問題像葡萄架上的藤條互相糾纏,難以理清。最終他的逆向思維將他從混亂中拯救了出來,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憤怒和意氣用事並不能代替理性,也不能解決問題,更不符合他的處事風格。

雖然他的性格有些偏執和狂熱,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缺乏理性。他沒有像常人那樣首先考慮「要不要取消明天的婚禮」這個十分迫切的問題,而是溯根求源直接考慮「為什麼要結婚」這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問題。是啊,他為什麼要結婚呢?結婚的意義是什麼?結婚毫無意義,結婚是十足的瘋狂行為,是對自由的背叛和對理性的嘲弄。這完全是穆子敖的觀點。對,就是這樣,他十分贊成。可是左右他行為的似乎是……別的……另外的東西……稱之為愛情顯然欠妥……稱之為別的就更不合適……這股力量有點邪,難以命名……它將他推向她……無法抗拒……此乃命運……

「她就是個婊子我也要娶她!」

他下了決心,準備原諒一切,準備接受一切,同時也準備承擔冒險的後果。

做出這一決定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憤怒,抑或出於報復或者懲罰的需要?可他要怎樣報復或者懲罰她呢?用聖徒般的愛來讓她愧疚嗎?用寬容來讓她良心不安嗎?用假裝不知情來讓她承擔保守秘密的痛苦嗎?

生活中沒有答案,答案必須自己創造。

這是痛苦的。

他回到賓館,關掉手機,沖澡,睡覺。睡時已經5點鐘了,他想迷糊一會兒天就該亮了,他要早點起來趕路。回賓館的時候霧已經非常大了,他差點迷路,但沒覺出是霧惹的禍,只覺得是地獄中的迷障在起作用。他的衣服濕乎乎的,彷彿他剛從細雨中漫步半小時回來似的。即便如此,他也沒意識到已經大霧瀰漫了。

沒想到一覺醒來已經8點了。

他簡單洗一下,就駕車回吳城。城裡的車都慢得像蝸牛,出城就用去了半小時。

可出城后情況更糟,城外的霧比城內大得多,霧又沉又重,好像灰色的雨雲從天上掉了下來。車窗上一會兒就凝了一層小水珠,不得不使用刮雨器,其實颳去水珠后仍然是什麼也看不到。

在城中還能盯著前車的尾燈行駛,在城外,他卻像瞎子一樣只能摸索著前進……

在濱江大道上魯賓好像聽到了兩聲槍響,但霧讓一切都虛假了;現實比夢更不可信,他不確定他聽到的是不是槍聲,甚至不確定他是否聽到了兩聲脆響。隨即,大地重歸寂靜,霧仍然無一絲縫隙。他看到了那輛停在路邊的白色豐田轎車。

沒走多遠,他看到一個小個子警察,他有些奇怪,大霧天的,警察跑這兒幹嗎?不過,霧已經讓一切都虛假了,對虛假的東西不值得大驚小怪。他越過警察,繼續往前開……看到個手提寶劍的老人……過漢江大橋,橋上有一些行人,還有往城裡推菜的三輪車……然後就在臨江市至吳城的公路上行駛。

在霧中,時間和空間均產生了錯位,它們被霧所主宰,體現著霧的意志。魯賓感到他把車開進了另一個時空,在這一時空中,時間不再流動而是黏滯在一起,空間不再延伸而是收縮在一起。魯賓想,他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回到家,家在這一時空之外,而他已經迷失了。

「見鬼,回不去啦!」

一語成讖,他果真就沒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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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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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記性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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