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後的聲響
這個秋天雨水特別多,漢江的水位時不時地漲過警戒線,電視里每天都要播些與防洪有關的節目。一個雨天的夜裡,「紅桃A」在玫瑰山莊消遣之後,聽聽外邊喧囂的雨聲,說了一句非常敬業的話:「這時候我不應該在這裡。」然後他打電話讓秘書叫上電視台和報社記者20分鐘后趕到城南鴨子嘴,他要冒雨檢查防汛工作……
第二天不僅市台播了新聞,省台和中央台也播了新聞,代價是他感冒了一星期。
卻說夜裡「紅桃A」離開之後,雷雲龍心血來潮,也要出去。他當然不是去檢查防汛工作,他沒這種資格,他是去「發瘋」。
他吹一個唿哨,黑白無常從地下鑽出來,站到他面前。他讓黑無常去把切諾基開出來。他讓白無常給封向標、元狐和麥婧打電話,讓他們馬上到這兒來。
他站在大廳里,看著外邊晦暗的夜色。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夜那麼幽深,彷彿漆黑的海洋,蘊藏著無窮多的能量和無窮多的危險,然而又不動聲色,如同陷阱。他能看到的只是近處的——門口外——那些閃亮的雨水,雨水像一個水晶帘子,晃動著,丁當著,像是夜的顫動的皮膚。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屋頂、大地、樹葉和樹榦,抽打著窗玻璃,抽打著汽車的頂篷,抽打著鳥巢……發出各不相同的聲音,組成地獄大合唱……
轉眼間,切諾基停到了門口。
接著,封向標出現了,他說:「雨可真大啊——」
雷雲龍看著外邊,頭也不回地說:「你開車去接上穆子敖,到林場去。」
封向標還想問什麼,張張嘴又不問了。他去開出一輛別克,經過門口時輕輕按一下喇叭,頓一下,然後鑽進了雨中。
封向標剛走,麥婧來到大廳。晚上她一直陪著「紅桃A」,「紅桃A」走後,她剛要休息,接到白無常的電話。她不喜歡雷雲龍這樣折騰,可也不表示反對,因為她知道反對是不起作用的。她穿一件黑風衣,她已經猜出要到哪兒去了,所以有所準備。
雷雲龍剛要走出大廳,看到封向標的別克又轉回來了,停到了切諾基後邊。封向標從車裡出來,他說保安抓到一個偷拍的傢伙。話音剛落,兩個保安押著一個人從雨中走過來。
這個人穿著塑料雨衣,雨衣緊緊貼在他身上,他的臉幾乎總是處在陰影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個頭不高,因為寒冷或者因為恐懼而縮作一團,但很倔強,對保安的推搡表現出本能的反抗。兩個保安穿著黑色上膠帆布雨衣,每人手裡拿一把長電筒,其中一個手裡還拎著一個傻瓜相機,相機也濕漉漉地往下滴水。他們進到大廳里,地板上很快出現幾個小水窪。
那個拎傻瓜相機的保安揚揚手中的相機,帶著炫耀戰利品的興奮和邀功的急切,說:「他在停車場那兒偷拍,被我們抓住了。」
封向標來到那人面前,抬起他的下巴,問:「你在拍什麼?」
「沒拍什麼。」
封向標扇了他一耳光:「到底在拍什麼?」
「反正沒拍你們。」
封向標又扇了他一耳光:「說,到底在拍什麼?」
「沒拍什麼。」
封向標給他肚子上來了一拳:「讓你不說——」
那人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著,想往下彎腰,但被兩個保安架著彎不下去,於是他踮起了腳尖,脊背拱起來,像一個蝦米……
雷雲龍也想知道他在拍什麼,雨夜,天這麼黑,他能拍到什麼呢?即使是白天他又能拍到什麼呢?差不多所有活動都是在室內進行的,會員進出要驗身份牌,客人則是由會員直接領進去的,而一般人別想踏進玫瑰山莊半步,更不用說到裡邊拍照了。再者,他為什麼要偷拍呢?他的動機是什麼?他想幹什麼?他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不像個瘋子,可他媽的除了瘋子誰會這樣干呢?雷雲龍朝那人走去,他有種親自審問他的願望;走到那人身邊時,他腦海里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一個人來,他喝道——
「劉樹根!」
那人抬起頭,梗著脖子,眼神痛苦地看著他。
封向標愣住了,他想不到雷雲龍能一下子叫出這個人的名字。麥婧本來對這件事不感興趣,她覺得這個人有些神經病,聽雷雲龍這麼一叫也來了興緻,圍了上來,想看看是怎麼一回事。這時元狐也出現了,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
一個枝形閃電掣下來,一瞬間所有人都從頭到腳被照亮了。
「你出來了?」雷雲龍記得去年劉樹根被「紅桃A」弄進了看守所,他差不多已將這個人給忘了,想不到在這個地方見到了他。
雷雲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要拍照了,他是沖著「紅桃A」來的。
劉樹根可是個有名的犟牛,撞到南山也不會回頭的。他告「紅桃A」已經告了10年,他剛開始告時,「紅桃A」還是個小小的鄉黨委書記,現在「紅桃A」已是市長了,他還在告。這10年他由原來的副鄉長到一般工作人員,到被開除公職,到被關進看守所,生活越來越糟,幾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而這10年,「紅桃A」卻步步高升,一帆風順。他告狀是毫無希望的,但要想讓他不告,除非……
雷雲龍曾想幫「紅桃A」一勞永逸地去掉這個麻煩,可是「紅桃A」不信任他,讓他別管這件事。他想:那好,你自己來吧!
「劉樹根,」雷雲龍說,「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想辦法掙點錢,別讓老婆孩子餓死;作為一個男人,自己餓死沒什麼,要是讓老婆孩子餓死就太不負責任了。你想想,他們跟著你,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看著他們受苦,你難道心裡不難過?你是個男人,在家頂天立地,你應該多為他們考慮考慮,別總是一根筋,一天到晚老想著告狀。告狀有什麼用呢?有個成語你聽說過嗎?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你說你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你拿雞蛋和石頭碰,你想想,吃虧的會是誰?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有人命該飛黃騰達,有人命該倒霉,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看你就認命吧,別到最後……得,啥都沒了,一場空,完蛋了……」
雷雲龍很清楚他這一番話會達到什麼效果,這從劉樹根倔強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來。與其說他在勸劉樹根別告狀了,毋寧說他在火上澆油。他有他的小算盤,既然「紅桃A」不讓他插手,那麼他樂意看到「紅桃A」有些麻煩,儘管是無關疼癢的麻煩。
雷雲龍讓他們放了劉樹根。
劉樹根大概聽說過玫瑰山莊的一些故事,他以為自己遇到了大麻煩,沒想今晚這麼幸運,他們輕而易舉就把他放了。他走出門時還有些猶豫,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果真,剛進入雨地里,他就被叫住了。他停下來。雷雲龍讓把相機還給他。
劉樹根把相機揣懷裡,消失於夜雨中,彷彿被傾盆的雨水砸進了泥土中,或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了……
「走吧!」雷雲龍說。他先上了車。
白無常和麥婧從另一側也上了車。
「開車!」雷雲龍道。
共有3輛車駛出大門,雷雲龍的切諾基打頭,封向標的別克緊跟其後。跟了一會兒他就拐上了別的道,因為他要去接穆子敖,這是雷雲龍給他的任務,儘管穆子敖有車,只用打個電話就行。第三輛車是元狐的吉普車,元狐坐不習慣別的車,喜歡自己開吉普。他落在後邊,不是因為車速跟不上,而是雷雲龍給他打電話讓他慢點,最好別趕到封向標的別克前邊。
切諾基獨自行駛在雨中。
雨很大,雨點砸在車頂上和車窗上發出急驟熱烈的聲音,彷彿一支愛爾蘭歌舞隊在上面跳「大河之舞」。路面上是一層水,雨點在上面沸騰著。車輪碾過去,水被濺起來,像浪一樣翻滾著。車燈的光芒被雨的密林所阻擋和吸收,看到的只是一叢叢箭桿一樣筆直的雨;小車碾過去,碾倒這一叢,前邊還是一叢叢,無窮無盡,比熱帶雨林還要茂密……
雷雲龍對惡劣的天氣有一種本能的偏好,天氣越是惡劣,他越是興奮;他體內有某種東西與這種惡劣天氣相呼應,是古老的血液?還是膨脹的慾望?抑或殘忍的念頭?他搞不清楚。他只是覺得在這樣的天氣里他感到自由和舒服,感到剛降生般的新鮮,感到火焰般的激情……世界是混沌的,鴻蒙未開,大地與天空擁抱在一起難捨難分……小車顛簸著,駛入夜的深處,駛入暴風雨的深處……閃電劃過,大地一片蒼白,雨水在顫抖,接著雷聲滾滾而來……
平時這樣的天氣他是要親自駕車的,惟其如此,他才能充分體驗那種瘋狂的快感,那種一頭扎進無限之中的快感。但是今天他放棄了這種快感,因為他知道有更大的快感在等著他。他像一台機器,他在預熱。
小車出城后,先是一段公路,然後是沙石路或者土路,道路坑坑窪窪,顛得厲害。穿過村莊時,或許驚醒了狗,或許沒有,因為車窗封閉得很嚴,他們聽不到狗叫……
半個小時后,他們到了林場。白無常提前給林場負責人「黑桃9」打過電話,所以他們到時,林場大門開著,裡邊燈火通明。「黑桃9」帶著手下的人打著傘站在大門兩側迎接,這兒的風特別大,把他們的傘吹得像喇叭花一樣。車在門口沒停,直接開了進去。
「到地獄!」雷雲龍說。
「地獄」是林場原來的會議室,後來經過一番改造,牆壁裝飾了許多未經加工的原木(把樹榦一剖兩半,直接釘到牆上),每個木頭上都掛著一個到幾個不等的黑漆骷髏頭;弧形的天花板上繪著十八層地獄的圖景,顯然是民間工匠繪製的,色彩誇張,線條僵硬,小鬼的造型毫無比例可言;會議室中原來的舞台被保留了下來,仍作舞台,只是鋪上了紅地毯,擺上了紅木方桌。
他們到「地獄」后,「黑桃9」等人也迅速過來了。他們沒有馬上進來,而是在門外收好傘,將鞋上的泥在門框上颳了刮才進來。他們的衣服半濕半干,膝蓋以下則濕透了,他們走過的地方,地上留下了一溜兒腳印和比腳印大些的水跡。「黑桃9」打了個噴嚏,問雷雲龍要不要開空調。雷雲龍說:別開空調了,生火吧。
於是「黑桃9」命令手下人抬進來4個直徑約有兩米的大火盆,他們用木柴在火盆里搭一個架子,架子下塞進去干樹枝,點上火。因木柴和樹枝在抱進來的過程中淋了一些雨,所以開始時火苗不旺,木柴還發出聲音,一股股白煙和著松油的香味瀰漫開來,給「地獄」里增加一些溫暖的感覺。
「地獄」沒有窗子,只有一南一北兩扇門,每個門都封閉得極嚴,如果關上門,再熄了燈,這兒會比墳墓里還黑暗,也會比墳墓里還寂靜。「地獄」里所有的活動都是秘密的,無論是平時的活動,還是一年一度的「饕餮之夜」,都不得對外提起一個字,即使是同床共枕的妻子也不行。曾有一個參加者為了炫耀,向他的情人談起了裡邊的一些活動,儘管他沒說出具體地方,但是仍然受到了懲罰——他們雙雙煤氣中毒死在床上。
如果牆壁有記憶,牆壁會因恐懼而發抖的。每次在大門的開啟與關閉之間,都必然會有一些事情發生,都必然會流血,都必然會有一個人或幾個人是橫著出去的。如果這兒以往的圖像能夠復活的話,屋頂上的圖畫將顯得微不足道,人們也會認識到什麼是真正的恐懼。
雷雲龍、麥婧、黑無常和白無常4個人在舞台上打牌。旁邊有點心,他們邊打邊吃,同時等著其他人。「黑桃9」問過雷雲龍要不要吃宵夜,雷雲龍說不要。於是他到舞台下和手下人一起守著4個大火盆,不讓火滅,也不讓火太旺,還不能讓有過多的煙。他們基本上不說話,即使說話聲音也非常小,只有他們能聽到,一點兒也傳不到舞台上。
舞台上的4個人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打牌,空氣壓抑得彷彿要凝固起來似的。三盞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燈垂在他們頭頂,為他們投下專一的光。
他們像是在表演啞劇。
雷雲龍內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興奮,這興奮讓他保持著火山外表的平靜,這興奮讓他的各個器官都變得異常敏銳,不但能捕捉到空氣中的恐懼,還能捕捉潮濕大地的不安,以及每個人眼神中的迷惘和痛苦。反過來這些又讓他更興奮,但他藏而不露。他是一個製造氣氛的高手,他喜歡自己所製造的氣氛。神秘和恐懼,這兩樣都是他所鍾愛的。
外邊風雨如晦。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幾個人,在這樣一個地方打牌的確顯得很怪異;更怪異的是,他們的神情居然那麼專註,彷彿他們不是在打牌,而是在做法事——看他們那樣子,即使整個世界頃刻間在他們周圍土崩瓦解了,他們仍然會一絲不苟地將牌繼續打下去。
半小時后,南邊的門又打開了。
進來3個人,其中一個是元狐,大家都認識,他的衣服還算乾淨,只是褲管濕了,鞋上滿是泥巴。另兩個就不好認了,他們好像剛從泥水中爬出來似的,渾身上下都是泥巴,站那兒泥水燭淚般不住地往下流;他們臉上也糊的全是泥,但眼睛還算明亮,牙齒也還是白的。濕漉漉的頭髮像倒放的濕拖把,一綹綹披散著,往下滴水,有的緊緊抿在頭上,水就順著面頰、脖子往衣服里流。這兩個倒霉蛋毫無疑問是封向標和穆子敖,可看上去更像兩個鬼,兩個可憐鬼。他們牙齒打架,身子像篩糠一般抖著。
「黑桃9」將封向標和穆子敖從北門領出去給他們換衣服。
元狐只是換了一雙鞋。
一會兒工夫,封向標和穆子敖又從北門進來了。他們各穿了一身休閑裝,頭髮也擦了擦,半濕半干,看上去顯得精神多了。
他們的車在路上陷入了泥窩中,他們想找一些東西墊到輪子下,可半路哪有東西?找來找去,發現旁邊莊稼地里有一個麥秸垛,他們就衝過去,一人抱了一摟子麥秸回來墊到車輪下,然後加大油門往上拱。可是車不但沒上來,反而陷得更深,正在一籌莫展時,他們看到了遠處的車燈光——元狐來了。於是他們搭了元狐的車。
雷雲龍對他們路上的經歷不感興趣,隨意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打牌。
他們4個人打的是「升級」,雷雲龍和麥婧一撥兒,黑白無常一撥兒。現在,雷雲龍和麥婧領先,而且他們主打,所以雷雲龍不願停下。他們又打了兩把,直到黑白無常主打,才停了下來。
雷雲龍讓「黑桃9」又拿來兩副撲克,4副撲克混到一起,他自己洗一部分牌,又分一部分牌給黑無常洗。他叫白無常讓座,讓剛來的3人入座。這是要玩「勾級」。「勾級」是山東的打法,4副撲克,6個人,每3個人一撥兒,先出完牌為贏。幾個人都會玩,他們以前在一起玩過。雷雲龍讓他們新加入的3個人先吃點兒點心。看來是要轟轟烈烈打一宿了。
重新分撥兒。
雷雲龍、麥婧、黑無常一撥兒。
新來的3個人一撥兒。
除了雷雲龍,其他幾個人大概都對在此打牌心生疑惑,想想看,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跑這麼遠,難道只是為了打牌嗎?如果要打牌,在玫瑰山莊完全可以打個痛快,何必要泥里水裡跑這麼遠?再者打牌有一間大點兒的屋子就夠了,何必一定要在陰森恐怖的「地獄」里呢?不會這麼簡單的,他們想必都能意識到這一點。
雷雲龍並不想打消幾個人的疑慮,他想藉機觀察他們,看他們誰更鎮定,誰更從容,或者說誰更和自己一心。
雷雲龍很嚴肅,其他5個人也很嚴肅,於是都不亂說話,只說「勾級」術語,或者乾脆默不作聲,但聽撲克牌被摔在桌子上發出「啪啪啪」的聲音。
4個火盆里又加了木柴,屋裡越來越溫暖。
屋外的世界如何,他們不去關心了。
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牌局上,至少表面上如此。
這種牌打起來通常是很熱鬧的,可今天卻不,他們打得壓抑、沉悶,心事重重。關鍵是時間和地點都不適宜於打牌,還有這兒的氣氛也不適宜於打牌。雷雲龍喜歡這種不適宜,他要看看他們在這種不適宜中會是什麼反應。
看來,元狐來之前肯定打過針了,他看上去興緻最高,眼睛灼灼放光,手也很敏捷,手指不時地、有節奏地敲擊著桌子,無論牌好牌壞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麥婧有個外號叫千面狐,她能夠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面貌出現,性格、舉止、語言方式甚至語音都跟著變化,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今天她沉著、冷靜、不動聲色,儼然一個女智者。
穆子敖有些拘謹,他雖然自認為是個聰明人,可當他感到現實無從把握時,就會露出內心的怯懦,但這時他會裝得更堅強。你看,他也在偷偷觀察別人,想從別人臉上發現一些秘密,但與雷雲龍的目光一碰,他馬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還裝出很不經意的樣子。
封向標與穆子敖正好相反,他自我感覺良好,他總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走;他看不起那些自詡聰明的人,他認為生活中他那點小聰明已經足夠用了,打牌也是如此。
黑無常是個冷酷的殺手,他對玩牌不在行,他可能有些煩躁,但他把這作為對意志的考驗……
牌局起起伏伏……長夜漫漫……
突然,雷雲龍以平靜的語氣說:「你們中間有人要害我。」
雷雲龍聲音不大,但對於其他人來說,卻不啻於一聲驚雷。他們都僵住了,彷彿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元狐的手指不再敲桌子了,但手指還保持著敲桌子的姿勢。黑無常合起牌看著雷雲龍,等待著指示。
封向標早就出賣了穆子敖,他將穆子敖背後說的話都原原本本地學給了雷雲龍。他想穆子敖的末日到了,他又立了一功,因此面有得意之色,他的目光向穆子敖,好像在說:呶,那就是你要找的人,我以前給你說過的。
麥婧面無表情,她只是輕蔑地看了一眼封向標,又用同樣輕蔑的眼神看一眼穆子敖。
穆子敖感受到了封向標過來的目光,他知道他又被此人出賣了,他像掉進冰窖般打了個哆嗦。他哪裡知道,他對元狐說的話和他對麥婧說的話,這兩人也都一字不漏地彙報給了雷雲龍,雷雲龍對他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其實元狐和麥婧都是雷雲龍派去試探他的,他們不可能不向雷雲龍彙報,而他還自以為自己的算盤打得多麼精呢!
大家都不說話,靜得能聽到大廳里木柴燃燒的聲音。
雷雲龍從自己身邊順時針依次問下去。他先問元狐:「元狐,是你要害我嗎?」
元狐搖搖頭:「怎麼會呢?」
雷雲龍想:怎麼不會?你足智多謀,肚子里的鬼點子那麼多,焉知你就不想當老大?何況你對我的很多做法一向看不慣,你總覺得我越來越愚蠢,越來越霸道……媽的,你難道真的不想自己當家、自己說了算?
雷雲龍問麥婧:「是你要害我嗎?」
麥婧把牌扣到桌上,冷冰冰地說:「不是。」
雷雲龍想:這個女人集美麗和毀滅於一身,她的能量不可低估;最近她和「紅桃A」糾纏在一起,雖然她都向自己做了彙報,可那是全部嗎?再者,她有沒有向「紅桃A」兜自己的底兒呢?
雷雲龍問穆子敖:「是你嗎?」
穆子敖臉色煞白,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變得尖細刺耳,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說:「不是我不是我,如果……如果有人對你說了什麼,那肯定是在挑撥離間……肯定是……」
雷雲龍問黑無常:「是你嗎?」
「不是。」
雷雲龍問封向標:「是你嗎?」
「不是。」
雷雲龍冷笑一聲,凌厲的目光掃視一下眾人,停留在穆子敖身上。穆子敖已經嚇破了膽,縮作一團,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枚針藏到地板縫隙中。
雷雲龍心裡說:別害怕,別害怕,我今天不會殺你,我還要繼續利用你,怎麼會這麼快就把你幹掉呢?雷雲龍並沒把穆子敖的威脅放在心上,嚴格地說,穆子敖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因為他掌握著穆子敖的一舉一動,他隨時可以殺了他。他之所以遲遲沒動手,不是出於仁慈,而是他覺得穆子敖還有利用價值。
真正的威脅在暗處,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在某個你視為親信的人的頭腦角落裡。如果有一天他將自己頭腦角落裡的念頭付諸實施,你也許就玩完了……想到這裡,他感到害怕,他覺得每個人都可能是他潛在的敵人,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而對這些人是無法防範的,可以說防不勝防。他惟一能做的是,讓他們對他感到神秘,讓他們心生恐懼,讓他們自顧不暇……
雷雲龍將目光從穆子敖身上移開,停留在封向標身上。封向標把手中的牌像扇子一樣打開又合上,再打開再合上……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緊張,可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要緊張呢,他還等著受賞呢。雷雲龍很瞧不上他這一點。
雷雲龍又將目光移到麥婧身上,麥婧這個女人有時像玻璃一樣透明,有時卻像霧一樣讓你看不透、摸不著。麥婧端坐椅上,面無表情,正是像霧的時候。他覺得只有她和封向標會把自己的情況都透露給「紅桃A」,至於是誰他搞不清楚。這又不能不牽扯元狐,元狐負責竊聽這一塊,卻沒提供這方面的信息,莫非他也和「紅桃A」有聯繫?想到這兒,他頭都大了。元狐的手指又開始叩桌子了,但沒有聲音。
「我了解你們每一個人,我知道你們都不會害我;可是,正如穆子敖說的,有人在挑撥離間!」雷雲龍停下來觀察他們驚愕的表情,他突然轉移矛頭,讓他們搞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其實你們沒必要搞清,只需恐懼就行了;這是一個強者的時代,你們永遠要畏懼強者。
「穆子敖——」穆子敖哆嗦一下,彷彿被針扎了一般,「你是和我一心的,是吧?可有人卻說你要害我,這不是挑撥離間是什麼?你為我們弄了那麼多錢,而且還在繼續為我們弄錢,真是好樣的!你不用害怕,我知道你不會對我下手的,想對我下手的另有其人。放心,我不會相信那些造謠的話。有人想讓我殺了你,我不會這麼傻,殺自己的兄弟……你想知道是誰想要你的命嗎?」
穆子敖哪裡經過這陣勢,早就魂飛魄散了,此時張嘴結舌,根本說不出話來。
其他幾個人都怔怔地看著雷雲龍,每個人都覺得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要倒霉,至於這個人是誰,他們都猜不透。
雷雲龍往嘴裡填一粒豌豆,嘎嘣嘎嘣地嚼著。他嚼豌豆的聲音特別響亮,好像連牙齒都咬碎了一般。這是折磨人的聲音,這種聲音會讓他們意識到現實的殘酷和命運的無常,以及任人宰割般的無奈,他們的神經受得了嗎?
突然一道閃電,電光彷彿穿透牆壁把「地獄」內也照亮了。接著一陣響雷從屋頂滾過……
還在下雨,綿密的雨聲從屋頂和大地傳過來,雖不真切,卻層層疊疊包圍著屋內的寂靜。
一個火盆里燃燒的木柴坍塌了,火星四濺。
雷雲龍看著封向標,說道:「準備上路吧。」
封向標如同遭到電擊一般跳將起來,手中的撲克牌拋撒一地,他大喊大叫——
「不,你不能殺我,我沒挑撥離間,穆子敖真的要害你,我沒騙你,你不應該殺我,你應該殺他,殺他!」
封向標上去抓住穆子敖,將他按倒,恨不得拿刀把他宰了。穆子敖嚇得說不出話,身體都軟了。
黑白無常閃電般躥上去將封向標拿下,反剪雙手,按跪下。
雷雲龍說:「你放心走吧,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會好好照顧的。」
封向標叫道:「不,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雷雲龍說:「生死有命,認了吧。」
雷雲龍吩咐黑白無常,讓給封向標留個全屍。
封向標還在大喊大叫,雷雲龍讓「黑桃9」上來幫忙。「黑桃9」應聲跳上舞台,幫著黑白無常把封向標按到椅子上。「黑桃9」讓手下人拿來水盆和棉紙,頃刻間,水盆和棉紙就拿到了舞台上。這些東西竟然事先都準備好了。「黑桃9」將棉紙沾濕,要給封向標敷面,被雷雲龍叫住了。
這時穆子敖剛從地上爬起來,雷雲龍讓他去做這項工作。於是「黑桃9」把濕棉紙交給穆子敖。穆子敖手抖得厲害,腿也抖,幾乎挪不動步子。
麥婧扭過臉去。
元狐的右手還在桌子上有節奏地叩擊,聲音悅耳。
雷雲龍仰頭「噗」地吐出一粒生豌豆,生豌豆激射而出,擊中天花板,彈跳一下,不知落於何處。
穆子敖踉蹌一下,差點摔倒——如果不是對封向標的仇恨支撐著他,他恐怕早就倒下了。他想:畜生,你也有今天!
封向標叫:「表哥,不要殺我,不要……」
穆子敖將一口唾沫吐他臉上,敷上濕棉紙;封向標用力吹氣,徒勞地想把濕棉紙吹掉,換來的是又一張。「黑桃9」不斷地給穆子敖提供濕棉紙,穆子敖就不斷地往封向標面上敷,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
封向標掙扎著……一會兒就不動了。穆子敖又將一張濕棉紙敷到他面上,還用手拍拍結實,這時他的手已經不那麼抖了,面色也不那麼蒼白了。
第二天《臨江日報》頭版頭條新聞是「市長雨夜檢查防汛工作」,二版頭條是「昨夜封向標捲款外逃」。
內容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