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波未平

第十八章 一波未平

翌日。白忠誠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昨天晚上連衣服都沒有脫,就躺在總統套房總統床上的床套上睡了一宿。他走到窗前拉開窗帘,頓時一片亮燦燦的春光潮水般地湧進了屋裡。他趕緊走進衛生間里去處理個人衛生。

白忠誠洗漱剛完畢,這時門鈴響了。白忠誠打開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小男孩。

「請問你找誰?」白忠誠問。

「孟姐叫我來帶你下樓去吃早飯!」小寶說。

「你是……」白忠誠望著眼前這位其貌近乎醜陋的男孩問。

「先生,我叫小寶,我是大堂經理!」小寶發現白忠誠用異樣的眼光望著他,他便自我介紹。小寶對別人用這種異樣的眼光看他,他一點也不奇怪,要是有一天別人不用異樣的目光看他的時候,他那時也許會感到奇怪了。說著,小寶走進了房間,這時,白忠誠發現這個大堂經理不僅人長得醜陋,腿也不好,還是個瘸子。

白忠誠簡直不敢相信,孟蘭的手下會有這樣一個部門的經理,而且又是代表大酒樓窗口的大堂經理。白忠誠不相信這個小男孩的介紹,他懷疑這是一個小偷,或者說是一個騙子,也許是一個乞丐。白忠誠認為他什麼都像,惟獨不像大堂經理。

「是孟總叫你來的嗎?」白忠誠還算有點含蓄,他沒有把小寶趕出屋去,而是用這樣不確定的話來反問了一句。

「是的,先生,我知道您有點懷疑我,甚至不相信我是大堂經理,這不怪您,當您聽了孟姐和我的故事之後,您一切的疑問就會雲消霧散了。先生,您願意聽我的故事嗎?」小寶說。

「如果你願意講,我當然願意聽了。」作家是很喜歡聽別人講故事的,況且這又是與孟蘭有關係的故事呢!白忠誠隱約感到這一定又是一個傳奇的故事。

小寶和妹妹都是農民的孩子,他和許多農民的孩子一樣,生活在灌水縣這塊純樸而又貧困的土地上。小寶的爸爸媽媽是一對勤勞恩愛的夫妻,他們用自己的勞動和汗水換來豐衣足食,並把兩個孩子都送進了學堂,小寶念初中,小寶的妹妹讀小學。中國農民是世界上最勤勞,也是世界上最誠實的農民,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過多的奢望,也沒有過多的追求,只要日子過得風調雨順,一家太太平平就行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場意外的車禍無情地奪去了小寶爸爸和媽媽的生命,小寶和妹妹瞬息之間變成了一雙孤兒。

這起交通事故的一切責任都跟對方無關,全部由小寶爸爸媽媽的手扶拖拉機違章造成的。事故當場,小寶的爸爸和坐在車上的媽媽就斃命了,而小寶的妹妹幸虧動作快,在跳車逃生時摔成了重傷,算是揀回了一條命。事故發生時,孟蘭的小車正好經過事故現場,現場一片慘不忍睹,孟蘭立即用自己的小車把小寶的妹妹送到縣醫院去搶救治療,並出錢請鄉親們幫助小寶把雙親安葬。為了解決眼前的生活,小寶不得不輟學謀生,掙錢給妹妹治病和上學。孟蘭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於是就把小寶聘到了她的皇宮大酒樓做大堂經理,報以重酬,並自己還不時地出錢幫助小寶和妹妹渡過難關。

聽了小寶的講述,白忠誠的心靈感到很震撼。如果小寶的故事發生在別的地方,或者拯救小寶和妹妹的女人,不是孟蘭而是別的女人,白忠誠想,這對他也許只是一點小小的觸動而已,然而目前社會上像這種富人幫窮人的好人好事,不僅非常多,而且比小寶的故事更感人的也有的是。但是,這個故事是發生在灌水,而且又發生在孟蘭的身上,這不能不讓白忠誠感到尤為震驚!孟蘭是什麼人,孟蘭是他手中那份揭發檢舉材料中,跟重要疑犯杜局長有著密切關係的人。這就不得不在孟蘭的身上又籠罩了一層新的神秘面紗。

白忠誠現在看孟蘭,越來越像霧裡看花!

「先生,我昨天晚上看到孟姐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一直到深夜,她好像有什麼心事。先生,不管發生什麼,我都相信孟姐是好人,而且是天地間最好的人!」小寶見白忠誠聽了他講的故事以後一句話也不說,於是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

「時候不早了,小寶經理,我們去吃飯吧!」白忠誠和小寶走出了總統套房。

走過餐廳,餐廳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食客。白忠誠看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8點40分了。

早上睡過頭,也不能完全怪他,白忠誠心想。因為昨天晚上歡迎宴會結束后,縣局辦公室劉主任還對他說,明天早上他會到房間去叫他,並陪他共進早餐,可是為什麼直到現在也沒有見到劉主任來呢?白忠誠看看空蕩蕩的餐廳,餐廳里除了幾個員工在收碗抹桌以外,其他什麼人也沒有。

白忠誠在一隅處坐了下來,他腦子裡想到了孟蘭。不知為什麼,他對於劉主任來不來似乎沒有多大的介意,但他心裡卻非常想再見到孟蘭。當然,想歸想,現實總歸是現實。現實他是不可能見到孟蘭的,也許他在離開灌水之前都見不到,那麼離開灌水以後,那就將更不會再見到了,永遠也不會見到了,這一輩子也不會見到了!

服務員開始給白忠誠上飯。白忠誠開始在餐廳里尋找昨天站在總統套房門口的那個姑娘。他今天必須要找到那個姑娘,並設法和家裡取得聯繫,把這裡的情況報告給領導,儘快得到領導的指示。

突然,他眼前一亮,他要找的那位姑娘正好從外面走進大廳,白忠誠馬上迎上去,佯裝著向她詢問洗手間在哪裡。就在那位姑娘領他去洗手間的時候,他小聲地對她說:「請幫我找一部手機!」那位姑娘同樣低聲告訴他,他要的手機她已經為他準備好,藏在衛生間大便間的手紙簍里,並叮囑他電話只能在那裡打,千萬不能帶回房間去打。手機用完后,放回原處即可。

白忠誠走進衛生間,很準確地在那位姑娘指定的地方找到了手機,他便立即向辦公室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正好是王思,於是他把在灌水遇到的情況向王思說了一遍,並請她立即向羅廳長彙報。白忠誠還告訴王思,他現在已經被人監視起來,失去了人身自由。這時,白忠誠還沒有聽到王思講話,他聽見外面來人了,便趕緊關掉手機,又把手機放回原處,從衛生間里走了出來。

白忠誠用過早餐,剛回到總統套房,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一聽,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原來這個電話是孟蘭打來的。孟蘭在電話里請他到她的辦公室里去坐一坐,並說馬上有人前來帶他。

去?還是不去?現在已經沒有選擇了,因為孟蘭說完以後就啪地一下掛斷了電話。

「孟蘭找我有什麼事?」白忠誠放下電話心想。

對孟蘭的印象,白忠誠頭腦里有三部曲:好,不好,又好。三部曲劃了一個圈,歸根結底還是好!

平心而論,白忠誠開始對孟蘭的印象不但好,而且非常好。能讓白忠誠印象好的女人並不多,能讓作家認為美的女人就更不多。作家衡量女人的標準,往往都是用他筆下創作出來的那種想象的、虛幻的、美輪美奐的女子。這樣的女子,也許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是找不到的,甚至根本就沒有的。然而,令白忠誠驚訝的是,他在灌水縣發現了。從他見到孟蘭的第一面開始,白忠誠就被孟蘭那舉世無雙的嬌容和超俗絕世的氣質所傾倒、所折服。過去,仇小紅、王思、肖寧在他的心目中就感到已經有登峰造極之勢了,可是眼下,她們要是跟孟蘭比的話,白忠誠認為她們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白忠誠從孟蘭的身上找到了、發現了他夢寐以求的,也是即將動筆的下一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文學形象。白忠誠對女人、對佳麗,從來不去從道德上、性感上去玷污她、褻瀆她,而是極盡全力、傾其筆墨去讚美她、塑造她。

儘管在白忠誠所創作的文學作品中,對男女的情感糾葛,對於男女性愛有豪放的鋪墊,精緻的描寫,那也都是出於故事情節的需要,人物性格張揚的需要。而作者,而他白忠誠,在日常生活中,在現實世界中,他與女人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把握穩重的分寸,樹立嚴謹的作風。在男女關係這個既簡單又不簡單,既人之常情又人之不常情的這個問題上,白忠誠對自己有一個鮮明的原則,那就是書上可以寫,甚至可以是肆無忌憚地寫,但現實中,卻不可越雷池半步。對於白忠誠這種近乎荒謬的理論,一些社會學家認為,白忠誠不是不想,更不是不敢去越雷池半步,而是他對女人的品位要求太高、太全、太美,造成他有這種荒謬的根本原因,就是他把自己筆下所描寫的那種帶有理想化的女子,變成了自己的無尚標準。

也許社會學家的分析是入木三分的,因為白忠誠自從見到孟蘭以後,他在女人面前築起的那一道所謂的思想防線,似乎顯得一下子不堪一擊了!

這是白忠誠對孟蘭印象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好。然而,就在好印象剛在頭腦里形成的時候,一份檢舉材料又讓白忠誠對孟蘭的印象由好變成不好了。

杜局長的前妻,這是一個多麼骯髒的名詞,又是一個多麼下流的字眼啊!一想到這一點,孟蘭的完美形象和崇高分量,便一下子在白忠誠的心目中被玷污了。白忠誠想起杜局長槍口下那隻純潔的丹頂鶴,孟蘭當年不也是跟那隻純潔的丹頂鶴一樣嗎?在杜局長的魔掌下受盡了摧殘和蹂躪。難道出現這種悲劇都是杜局長的責任嗎?孟蘭就沒有過錯嗎?如果是畏於杜局長的權勢、財勢,那她哥哥為什麼不幫助她?他畢竟是一縣之長呀!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還會有什麼原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當孟蘭在白忠誠的印象中出現困惑的時候,那個長相醜陋的殘疾大堂經理小寶又向他講述了那個美麗的近似神話般的故事,於是孟蘭剛剛破損的美好形象,又在白忠誠的心目中熠熠生輝了。

「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美女還是毒蛇?我只有走近她,跟她面對面,零距離,或許才能揭開這個謎!」白忠誠思忖后,拿定主意,決定接受孟蘭的邀請,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叮咚!叮咚!」

這時門鈴響了,白忠誠打開門,大堂經理小寶受孟蘭之命前來邀請客人。白忠誠跟著小寶前去赴約。

孟蘭今天氣色甚佳,依然是煙花秀色,風姿綽約。與昨天晚上白忠誠所見到不同的是,孟蘭今天的服飾和髮型都變了。但所有這些變,不是變得比昨天差了,而是越變越美了。孟蘭今天穿一件淡白色的休閑上衣,休閑服雖然寬鬆又沒有規矩,但穿在孟蘭的身上,寬鬆也是美,沒有規矩也有風采。昨天盤起來的髮髻,現在放了下來,一頭瀑布顯得生機盎然。一根細細的白金項鏈,把她的前胸勾勒得楚楚動人。尤其那雙煙波浩淼的雙眸,更是蕩漾著無窮無盡的魅力。白忠誠心裡情不自禁地感嘆道:真是一個脫俗高雅,最具風韻的女人!

「請坐!」孟蘭指著沙發示意道。

白忠誠剛坐下,一位服務員小姐走了過來:「請問先生,您要用咖啡,還是要用茶?」

白忠誠說:「那就茶吧!」

不一會兒,一杯茉莉花茶端了上來,房間里頓時清香四溢。

白忠誠環顧了一下孟蘭的辦公室,辦公室很大,但裝飾得很簡潔,無論牆上還是地上,都沒有畫蛇添足的東西。如果簡潔就是美的話,那麼這間辦公室就是這句話的縮影。瀏覽整個房間,留給白忠誠印象最深的,感覺最雅的,視覺最美的,品位最高的,就是孟蘭辦公桌後面牆上的那幅鄭板橋的手書:「難得糊塗」。

「我應該叫你白老師!」孟蘭坐在她的轉椅上向白忠誠微笑著說。

「孟總,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普普通通的國家公務員!」白忠誠謙卑地說。

「白老師,我昨天夜裡幾乎沒有休息,我在全神貫注地拜讀你的大作!」孟蘭說著從抽屜里取出《機關》在手裡揚了揚說:「平心而論,我很崇拜你的才華,欣賞你的人格,敬佩你的膽魄!」

「孟總,小小一部拙作不足掛齒,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完全過獎了!」白忠誠身子動了動,他開始感到孟蘭是對他有備而來。她手裡怎麼會有《機關》這本書?看來《機關》在灌水還有不少人知道哩!白忠誠依然處於被動的地位,他等待下文,他急切想知道孟蘭今天究竟找他要幹什麼?

「白老師,你把我的真言當成戲言,我一點也不怪你,你對我如此的戒心重重,我也一點不怨你。我知道你現在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我請你來有什麼事?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說著,孟蘭拿起遙控器,將電視機打了開來,孟蘭把電視機轉向了白忠誠。不一會兒,電視屏幕上的畫面出現了。

孟蘭請白忠誠欣賞的不是美國進口大片,也不是皇宮大酒樓的企業介紹,而是比大片、比企業介紹更新鮮、更刺激、更驚險,且帶有恐怖色彩的間諜片,那就是昨天晚上那個化裝成酒樓水電工的駕駛員師傅在總統套房裡跟白忠誠秘密見面的全程錄像片。

白忠誠看完錄像,就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了胸膛,他失神而且又失禁地癱坐在沙發上。白忠誠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當他把目光從屏幕移向孟蘭臉上的時候,他似乎感到孟蘭向他發出嘲弄而又猙獰的微笑。他沒想到第一次交手,就被孟蘭打得落花流水。

「你在監控我?」白忠誠從牙縫裡擠出這句有損自尊的話來。

「白老師,準確地說,應該是我們在監控你。白老師,我希望你不要緊張,昨天晚上的這件事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還沒有別的人知道!」孟蘭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是白忠誠惟一的權利。

孟蘭在轉椅上左右輕輕搖動著,她目光炯炯有神地望著白忠誠說:「白老師,我認為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是作家,但最愚蠢的人也是作家;最有城府的人是作家,但最膚淺的人也是作家!尊敬的白老師,你不是很想了解那份材料的真相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可能還更想了解我這個人?是嗎?還有,你不是一個作家嗎?需要深入生活,體驗生活,挖掘更好的生活素材,創作更多膾炙人口的作品嗎?所有這些,我都能告訴你,幫助你。不過,這裡不是我們談話交流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換一個地方可以嗎?」孟蘭的臉上又泛出了微笑,她似乎在等待白忠誠的回答。

去?還是不去?去又是到什麼地方?這些對白忠誠來說又成了一個新的謎。這個女人簡直渾身都是謎啊!為了解開所有的謎,看來今天必須要跟她去,是福是禍,不去將一無所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跟她去吧,今天是豁出去了!

「好吧,我跟你去!」白忠誠從沙發上站起來,這時候他倒是有點像壯士的樣子。

白忠誠隨孟蘭走出辦公室,他們下樓,穿過大堂,走出酒樓。院子里停著一輛銀灰色的帕薩特轎車,孟蘭走過去打開車門,請白忠誠坐了進去。然後她從車前繞到左邊,拉開車門,坐到了駕駛員的位置上。

白忠誠不會開車,但他對會開車的人都很羨慕,尤其是對女人會開車更令他刮目相看。不過,也不是所有的女人會開車都令他刮目相看,你像那些開公共汽車、開計程車的那些以開車為職業謀生的女人開車,他就不怎麼刮目相看。他所刮目相看的是那些漂亮的女性,開著公務車,或者開著私家車,一個個顯得寶馬車香,煙花秀色。白忠誠經常想,如果仇小紅、王思和肖寧她們能開上寶馬、賓士的話,那一定也很瀟洒、靚色!

此時,讓他刮目相看的孟蘭兩隻纖纖玉手,輕輕地撥打著方向盤,將帕薩特不一會兒就開出了縣城。出了縣城,孟蘭就把車掛上了高檔,加大了油門,帕薩特頓時在郊外的國道上風馳電掣般地奔跑起來。白忠誠看了看孟蘭,只見她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面色冷峻。

大約跑了半個小時,孟蘭輕輕地打了一下方向盤,將帕薩特開上了一條岔道。岔道不像國道是柏油路,岔道是機耕道是泥土路。雖然是岔道,又是泥土路,但路面很平坦,路上也沒有車輛和行人。這時,孟蘭似乎把車子開得更快了,白忠誠從車前的反光鏡里看到,帕薩特的屁股後面拖著一條長長的灰龍。

去什麼地方?到那個地方去幹什麼?白忠誠一點也不知道。難道僅僅是為了談個話,要跑這麼遠的地方嗎?談話難道在辦公室就不能談嗎?白忠誠一路上心裡不停地在嘀咕。

車子越往前開,白忠誠發現前面越來越荒涼了。剛出縣城的時候,國道兩旁還能看到青磚紅瓦的農舍,甚至還有二層的樓房。可是,現在眼前的農舍越來越簡陋,先是磚牆草頂,現在皆是泥巴屋。眼下正值春光爛漫、春風吹拂的季節,但是黃土地上幾乎看不見春天的景色,既沒有綠油油的麥苗,也沒有金燦燦的菜花,惟一能展示出一點春意的,也就是那一窪窪稀拉拉的野花和小草。

突然,在前方空曠的田野上有一排磚瓦房出現在白忠誠的視線里。說一排就是一排,多一排也沒有,而且這一排也不長,也就是有四五間房子的樣子。房子的前面有一塊廣場,廣場上豎著一根旗杆,旗杆上飄揚著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那一排雖說是磚瓦結構的平房,但望過去簡直讓人慘不忍睹,門沒有一扇像樣的,不是缺了下半截就是少了上半截,有一間竟什麼也沒有。窗戶上找不到一塊玻璃,有的不是用木板封死,就是用塑料布蒙住。小車從那排房子面前經過,如果不是從一間間破舊的屋子裡傳出朗朗的讀書聲,白忠誠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一所鄉村小學。

白忠誠目視著那所鄉村小學,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

「驚訝嗎?白老師!」孟蘭問。

白忠誠沒有說話,他動了動身子,看得出他心裡很不平靜。

「我就是在這所小學里畢業的,你相信嗎?」孟蘭又說了一句。

白忠誠還是沒有說話,他瞥了孟蘭一眼,他發現孟蘭的神色比剛才更加冷峻,那兩隻緊緊目視著前方的眼睛里也似乎噴射著兩束陰冷的光束。

孟蘭把車子開得更快了,帕薩特在她的操縱下發瘋似的在田野上賓士著。

前方出現了一道高聳的大堤,小車順著一條斜坡開上了堤壩。到了大堤上,孟蘭終於把車子停了下來。

「到了,白老師,請下車!」孟蘭說著打開車門走了出來。白忠誠打開車門,也走了出來。

站在高高聳立的大堤上,白忠誠放眼望去,見對面也有一道高聳的大堤,兩堤相距約數千米。大堤的中間是一條長長的峽谷,峽谷里長著一片綠油油的麥苗。這裡很荒涼,峽谷里沒有人家,大堤上沒有路人。「這是什麼地方?一無風景,二無古迹,三無遊人?」白忠誠心裡想。

「白老師,這兒就是我今天帶你來說話的地方。喜歡嗎?」孟蘭的神情似乎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孟蘭,我真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而且又是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要跟我談什麼,還要把我帶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坦白地說,孟總,你給我的感覺不是越來越美好,而是越來越糟糕!」白忠誠坦誠地說,他的話語里不免流露出深深的遺憾與失望。

「白老師,謝謝你用糟糕這句美好的詞句來評價我。其實,現在我在你的心目中何止是糟糕,應該是用卑鄙、醜陋這樣的詞句更為準確,更為合適。是嗎?」孟蘭說罷,竟朝白忠誠笑了笑。

白忠誠沒有答理。

「好啦,好啦,不談這些不愉快的話啦,現在我跟你談一點關於我面前這條河的故事!」孟蘭見白忠誠不高興的樣子,就笑言道。

「哪裡有河?」白忠誠不解地問。

孟蘭指著腳下長滿綠油油麥苗的峽谷說:「白老師,這不是一條峽谷,這是一條河流。每年夏天,從天上降到灌水大地上的雨水,就是通過這條河谷流入大海的。所以這裡的土地一年只能趕種一季小麥,如果遇到大水之年,由於上游的洪水太大,而下游的海水上漲,就會導致上面的洪水非但排不下去,海里的潮水還會形成倒灌,於是就出現了洪災雨澇。本來,這裡的農民就只有一季收成,結果那些成熟的小麥卻因來不及收割,就被無情的大水沖毀了,兩岸的農民就只好背井離鄉,踏上了逃荒要飯之路。這種悲劇是灌水縣過去經常都會上演的!」

白忠誠靜靜地聽著孟蘭的講述,孟蘭也感覺到白忠誠對她的講述非常有興趣。作家最喜歡聽人講故事,最不喜歡聽別人作報告。孟蘭正是抓住作家的這個特點,所以她在出發前就做好了準備,今天都給白忠誠講故事,不給他作報告。當然她也不會作報告。

「白老師,在20年前的夏天,就在我們站的大堤下面的河床上,曾經發生過一個家破人亡的故事!」孟蘭把目光從白忠誠的臉上緩緩地移向河床,語調沉重地說:「那是一天夜晚,一對農民夫婦帶著他們10歲的兒子和7歲的女兒冒著狂風暴雨將白天收割下來的小麥朝河堤上搬運。然而,令這對夫婦沒有想到的是,這時上游和下游兩條兇猛如獸的洪水,正咆哮著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奔瀉而來。河床里的麥子搬運得差不多了,再有一趟就可以全部搬完了,父親和母親就叫自己的兩個孩子留在大堤上,他們兩人下去再搬最後一趟。可是,父親和母親下去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們的生命就這樣被洪水活活地吞噬了!」

講到這裡,孟蘭的喉嚨哽咽了,她的眼裡也噙滿了淚水。她的目光遙望著無垠的大堤,她不敢把目光轉向身旁的白忠誠。她怕自己失控,失聲慟哭。孟蘭在極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那後來那兩個孩子呢?」白忠誠迫不及待地問。

「那兩個孩子後來被村子里一家姓杜的夫婦收養了,這對夫婦把那兩個孩子視為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疼愛,並把他們培養成人,男孩上了大學,現在當了縣長。那個女孩高中畢業以後跟那家的大兒子結婚成家!」孟蘭見白忠誠急於想知道結果,所以她也沒有對後來的故事展開來敘述,就把結果告訴了他。因為她自己心裡很明白,她今天把他帶到這裡來,不也就是要讓他知道那封檢舉揭發材料所反映問題的真相和結果嗎?

天地間一片沉寂!

「那,那,現在灌水縣的孟縣長就是你的哥哥了?」白忠誠半晌終於說出了他最不想問,但又不能不問的話。

「是的!」孟蘭回答。

「那……那……那……」下面要問的話,白忠誠那了半天,他最終沒有勇氣說出來。

「白老師,我知道你要問我什麼!」孟蘭突然轉過臉來,她直面著白忠誠說:「就是我跟杜局長的關係,對嗎?其實,我剛才已經說了,我跟他結了婚,我是他的妻子,但那是過去,可是現在已經不是了,我們已經離婚了!」

不知為什麼,剛剛提著心的白忠誠聽了孟蘭這話,心一下子放了下來。他嘴唇動了動,剛要說什麼,一下子又閉住了口。

孟蘭見狀馬上坦然地、不加掩飾地說道:「我知道你還要問我什麼,為什麼要離婚,對嗎?對於這個問題,在我們灌水民間有很多版本和傳說,也許開始外面的傳說是真實的,但是後來越傳就越離譜了。白老師,我能告訴你一個真實的原因嗎?」

白忠誠點了點頭。

從白忠誠見到孟蘭的第一眼開始,白忠誠就從孟蘭的臉上、眼裡發現她深藏著一種隱情,心裡承受著一種隱痛。剛才,自從小車離開皇宮大酒樓那一刻起,白忠誠就發現孟蘭的情緒隨著她駕駛的車速而波動不已。白忠誠看得出,她一直試圖在掩飾自己,壓抑自己,委屈自己,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可是現在,當白忠誠向她默默點頭的時候,她分明感到那是一種信任,那是一種理解。此時,只見她兩行熱淚似決堤的潮水,咆哮著,奔騰著,滾滾而下!

孟蘭的敘述如歌如泣!

孟蘭跟杜局長結婚的時候,杜局長還不是局長,那時候,他們兩人的感情還算融洽,杜局長還很規矩,他沒有學壞。後來,等杜局長當上了局長以後,他跟很多當上了局長的局長一樣慢慢就開始學壞了。由獵獸逐步發展到獵色,使權、錢、色三位一體,集於一身。獵獸與獵色,對環保專家來說,可能獵色比獵獸的罪行要輕得多,小得多。但對於孟蘭來說,獵色,尤其是發展到嫖娼這樣的醜行,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劣跡,況且還有貪污受賄的錯誤和罪行。結果,孟蘭最後不得不選擇她惟一的、也是徹底的選擇,那就是跟杜局長脫離了夫妻關係。

「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白忠誠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孟蘭。孟蘭身上的紙巾已經用完了。

孟蘭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我是想幫助你!」

「什麼?你幫助我?孟總,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呀!」白忠誠聽了此言,吃驚得眉毛都要豎起來了。因為在常理之中,孟蘭通過監控的卑鄙手段獲悉舉報情報,她為了平息風波,掩蓋真相,從而達到保護她哥哥的政治地位,她自己的經濟利益,應該是來找他、求他,甚至是拉攏他、賄賂他,以期放過她才是。現在一下子怎麼把事情給顛倒過來了呢,而變成了她是來幫他,難道他白忠誠倒是成了壞人、罪人了嗎?

孟蘭說:「我知道你不會理解我這句話,但是,我要真真切切地、嚴嚴肅肅地告訴你,我說的是肺腑之言,我想幫助你!」

白忠誠說:「孟蘭,我到灌水現在還不到24小時的時間,住進貴店我們只見過三次面,還是你把我帶出來的,你說,我有何種麻煩需要你來幫助?」

孟蘭嘴唇抿了抿,嘴角動了動,似笑非笑地說:「白老師,你雖然是一個作家,雖然能寫出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但你對當今中國官場的遊戲規則幾乎是一竅不通。我這樣跟你說吧,你昨天晚上收到的那份檢舉揭發杜局長的材料,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在縣委、在市委、在省委,甚至在中央的一些有關部門和領導人的辦公桌上都有。但是,他們拿杜局長怎麼樣了?他不是比誰都過得舒心如意嗎?而更加讓群眾費解的,讓杜局長本人也不可理解的,群眾的檢舉材料寫得越厲害,他被提拔得就越快,他獲得的榮譽就越多、越大、越高。這是為什麼?其實,在你的作品里,你不是把這種醜惡和腐敗,以及產生這種醜惡和腐敗的因素,揭露得體無完膚,剖析得淋漓盡致嗎?可是,今天,當你自覺不自覺地捲入這個事件中的時候,你為什麼卻不能審時度勢,而要用自己微弱的生命去以卵擊石呢?白老師,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正是因為你做人做事太執著、太認真、太疾惡如仇、太愛憎分明,所以結果現在落得官場失意,情場也失意。我看了你的作品,發現你特別喜歡悲劇,你把那些美好的東西毀滅給讀者看,使故事最終以悲劇的色彩和情調結束。白老師,最後我想坦率地告訴你,你如果拒絕整理杜局長的先進材料,你最終的結果,也同樣以悲劇而結束!」

「孟總,謝謝你的忠告,我也很坦率地告訴你,如果說我昨天晚上剛看到那份檢舉揭發材料還有點猶豫的話,那是因為我對材料的真偽表示懷疑。現在,我一點也不猶豫了,因為你告訴我這個材料完全是真實的,既然是真實的,我為什麼還要為這樣的人去歌功頌德?這樣做,我豈不是同流合污了嗎?」白忠誠態度鮮明地,同樣也是誠實地說。

「你就是不寫,但你能阻擋住杜局長出席省黨風廉政建設現場會的步伐嗎?」孟蘭向白忠誠反問道。

白忠誠說:「能不能阻擋住,這不是我的事,寫不寫這是我的事。我有我做人的原則!」

孟蘭說:「這是你的權利,我無權干涉,但是,我還想奉勸你一句,你不要把自己當成是這個世界上的救世主。你現在雖然住在我的酒樓,但你不是我的客人,你是杜局長的客人。到時候,有些事,我也是幫不了你的。希望你好自為之!」

白忠誠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孟蘭沒有回答,她抬步向小車走去:「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白忠誠走上去說:「孟總,請允許我再向你提個問題可以嗎?」

孟蘭停下腳步,望著白忠誠。

白忠誠說:「你為什麼要監控我?你為什麼要了解我的情況?你為什麼要把真相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幫助我?」

孟蘭聽完白忠誠的這一連串為什麼以後,突然把頭一調,不假思索地說:「無可奉告!」然後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立即把車子發動了起來。

白忠誠茫然地望著孟蘭,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也鑽進小車。小車頓時像箭一樣從大堤上躥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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