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親信
小人物大角色,得罪誰都得後悔。
1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李鴻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開朗活潑的黃燕燕居然經歷過那麼多的坎坷。
黃燕燕的老家在卧龍市最偏僻的小山村,當年她以全村第一名的成績升入中學,按照學習成績,她完全可以順利地讀高中,念大學。可是看到貧困的家境,為了讓學習成績同樣優秀的弟弟能夠上大學,黃燕燕就有了減輕家裡負擔的打算。在別的同學紛紛報考高中時,她不顧老師的反對,直接報考了省里的特別教育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到了卧龍市聾啞兒童學校。
說起能分到卧龍市,黃燕燕很感激自己所學的特教專業,如果不是專業對口,特教人員奇缺,沒有任何背景的黃燕燕無論如何也留不到市裡。
工作中,容貌出眾的黃燕燕得到了教育局一位老科長的關注,將她介紹給了自己的侄子,那是老實得近乎木訥的一個人。最初的相處中,黃燕燕曾經有過猶豫。幾位要好的同事勸解她:「男人老實點是好事,要不然結了婚你就知道了。這男人啊,沒結婚之前認為全世界就女朋友適合自己,等結完婚會認為全世界除了老婆誰都適合自己,拈花惹草的,……何況你在卧龍一無親二無故的。他叔叔在教育局,凡事也有個照應,真要是有機會,你就從這個破學校調出去。別看咱們有點特教津貼,跟別的學校老師的補課費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再說了,誰有咱們學校累?人家一天面對的是耳聰目明的孩子,咱們呢……既是老師又是保姆,只要待在學校里,甭管你想不想干,腦袋裡的那根弦時刻都得緊繃著……你要是有這個門路,能走趕快走!」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黃燕燕走進了婚姻。結婚後,她才發現,丈夫事事都要向婆婆請示,對此黃燕燕勸他,「咱們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什麼事都和媽說……」
一向老實的丈夫居然用很陌生的眼神看著她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從小到大就沒有不和我媽說的事!世界上還有比我媽更關心我的人嗎?」
黃燕燕一聽來了氣,問:「那咱倆睡覺,你也和你媽說?」
「說啊!那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媽還問過你有沒有落紅呢!」
黃燕燕一時無語。
慢慢地,她發現婆婆確實喜歡「關心」他們的生活,事無巨細,大包大攬。最初,黃燕燕對這種過度的關心有些反感,後來慢慢地勸說自己:婆婆只有這一個兒子,就是關心也是為了兒子好。好在她與婆婆不住在一起,不必天天見面,倒也沒發生什麼不愉快。
結婚幾個月後,婆婆開始盯著她的肚子,話里話外地說:「過日子過的啥?過的就是人!我就不理解,現在有些年輕人孩子都不要?老話兒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一家要是沒個孩子還有什麼意思?……燕燕,你說是不?」
面對婆婆敲打的邊鼓,黃燕燕一陣陣臊得臉色通紅。她沒有刻意地採取什麼措施,只是一直沒懷上而已,沒料想婆婆會這樣心急。
又過了兩個月,婆婆領著她到醫院檢查,雖然心有不悅,黃燕燕還是跟著去了。
醫生問:「結婚多少年了,沒孩子?」
婆婆回答人家:「都五個多月了!」
醫生頓時被逗樂了,說:「老太太,才五個月您老著什麼急啊?回去多給你兒子、媳婦燉點補品,耐心地等,有您老抱孫子的時候!」
此後,婆婆精心收集各種偏方,每天都會給兒子、媳婦熬出各種各樣的大補湯。也甭說,不知道是這些湯湯水水的原因,還是按民間所說,到了立子之年,黃燕燕很快就有了身孕……十月懷胎,女兒小潔在全家人的盼望中出生了。
從護士手裡接過孫女,婆婆先是急三火四地掀開小被子,瞧了瞧孩子的下半身,一看是個姑娘,臉色微微變了一變……但這種不滿很快被添丁進口的喜悅沖淡了,婆婆對孩子倒也是十分疼愛,除了黃燕燕給孩子餵奶,小潔每天都是待在奶奶懷裡。
小潔小的時候,和其他孩子一樣的哭鬧,一周歲時,黃燕燕帶小潔在小區里玩耍,她發現,外面放鞭炮,小潔居然像沒有聽到一樣,小臉上沒有一絲的驚恐,繼續揪著盛開的黃色小野花……這使黃燕燕突然間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醫院的檢查結果,幾乎讓黃燕燕癱倒在地——小潔患有先天性耳聾。醫生初步分析了懷孕史、出生史和家族史,把疑點定在了孕期喝下的大量補品湯藥上。黃燕燕把這個結果說給丈夫、婆婆聽,不料卻引起了一場地震級的家庭戰爭。婆婆指著黃燕燕破口大罵:「你生不出孩子,咱們給你四處求方子,還成不是了,有沒有你這樣不說理的人?……你生出個啞巴丫頭,我們沒怪你,你還倒打一耙了……我給你的補品有問題?你就敢說你天天和那幫啞巴孩子混,沒把什麼邪氣帶回來?……」
見妻子和老娘爭吵,丈夫不知所措,居然坐在沙發上嗚嗚哭了起來。
婆婆本來對黃燕燕生了女兒頗有怨氣,此刻再看小潔時,就如見到一塊破抹布,一怒之下說:「離婚!我就不信,我兒子還生不出個好孩子了。一個泥腿子,上哪兒找不著?……」
黃燕燕氣得立刻說不出話來了。她原以為過一陣子,家裡的情況就會好些。儘管她低眉順眼地看著婆婆的臉色,丈夫卻把她們母女扔下,搬去了婆婆家。等到黃燕燕真正留意時,才發覺,丈夫的衣物、家裡值錢的東西,都已經一點點地轉移了!
沒過多久,黃燕燕辦理了離婚手續,帶著一周歲大的女兒獨自生活。原本已經開始運作的工作調轉也因此停滯。
這份切膚之痛,使黃燕燕更加理解每天都要面對的殘疾孩子,她把更多的精力和愛投入到了工作當中,很快成為特殊教育戰線上的佼佼者,幾年後,被提拔為兒童聾啞學校的校長。
向李鴻舉講述這些經歷時,黃燕燕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小潔則乖巧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大大的眼睛不停地望著車窗外的燈光車流。
一份牽挂,不期然地出現在李鴻舉的心底。
李鴻舉剛剛與衛生局領導談完合作醫療的問題,周仕明的電話打到了他的辦公室,「鴻舉啊,我是你周叔!現在忙不?」
「周叔啊……沒事,您說!」
「是這樣的,昨天王萬友來找我了!」
「他找您?」李鴻舉心裡吃了一驚。他找周仕明幹什麼?難不成也想換個局長噹噹,請周仕明給說個話?據說當年王萬友當局長就是周仕明一手提拔的。
「嗯……這不,別人求他跟我要幅字。都是老下屬了,不給吧,好像卷了面子!給吧,又好像我拿著字到處顯擺!其實我寫的那字,哪裡拿得出手啊!……」
「周叔,這您可過謙了,您的字確實是漂亮嘛!」李鴻舉言不由衷地說。其實據市書法家協會的專業人士背後嘀咕,周仕明的字,在書法界,至多也就是個中學生水平。不過,偏偏有著王萬友之流,願意捧這個臭腳,握著一沓沓的潤筆費去求字。想來,看中的並不是周仕明的字,而是他手裡的權力。
「鴻舉啊,王萬友這次來,還跟我提起了重建隆光寺的事。聽他的意思,上回你們見的那個台灣客商,有意要在這件事上投點資金。他跟我說時,我沒發表什麼意見……畢竟我已經離開卧龍了,有什麼事幫著出出主意,想想點子還可以,但要是真的拍板定案……不過,他倒給我提了個醒,這件事做成了,對你有好處!明白嗎?……剛才我給趙德海打了個電話,試探了一下他的想法。看樣子,他好像對重建隆光寺一事也很支持嘛!」
李鴻舉立刻明白了周仕明的意思,笑笑說:「王萬友跟我可沒說過這事……周叔,我看這件事還是以後再說吧。市裡現在的資金缺口太大了!上次我跟您提的兒童聾啞學校,逼得我沒辦法,我以個人名義,把鋼鐵廠的職工俱樂部借過來,給孩子們當教室了,雖然暫時有了著落,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跟重建隆光寺比起來,這件事情要緊得多!」
周仕明的語氣里多了幾分嗔怪:「你這孩子……我上次回去跟你說什麼來著?趙德海為什麼這麼支持重建隆光寺?人家是懂得為自己的仕途作打算!我把事情一件件地都給你分析了,你怎麼還不開竅?趙德海到年底或是明年年初肯定要動,現在已經不少人都開始有動作了!據說外市還有幾個人也想去卧龍……省里這邊,我可以給你周旋,可你也得有……咱不說政績,你也得有拿得出手的工作成就啊!……重建隆光寺是一項非常好的工程,佛教文化是卧龍的旅遊亮點,加上還是台商投資,影響力必然會很大,雖然趙德海是一把市長,可你這個分管市長的功勞也小不了……那樣的話,於情於理,你接任市長,都會變得順理成章。趙德海向上面提名市長人選時,想提別人他都說不出口!你信不信?……」
對周仕明這番話,李鴻舉很感激,但他嗅出一股庸俗的氣味。他暗忖自己也是俗人,可是說不清為什麼,還是從骨子裡產生出一種反感。但又不好跟這位自己尊崇過的前輩鬧翻,只好虛與委蛇地說:「周叔,您為我好,這我太清楚了,也太感激了!可是……隆光寺的事,就是王萬友一個人張羅得歡,德海市長並沒有明確表態呀!」
周仕明的口氣明顯的不快了,「怎麼算明確表態?難道人家一把市長還得跟你商量著來?你以為人家看不出這是個再上一步的好台階?……鴻舉啊,不是周叔說你,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又倔又硬呢?本來我想由著你的性子,可今天我得說說你……現在市裡有些人背地裡嘀咕,說你仗著老首長的威勢,不把趙德海市長和別的副市長們放在眼裡,在某些事情上和組織上對著干!……」
李鴻舉急忙辯解說:「周叔,我沒有!我可以……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從來沒做過倚仗老爺子的事情,也從來沒有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我方式、方法上做得可能不夠好,但從良心上說,我自認為對得起您和我父親這些年一直給予我的教育和希望!」
李鴻舉說完才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將了周仕明一軍,等於是把對方踢過來的球又踢回給了對方,因為對方沉默了。他有點過意不去,想把話往回拉一拉,但一時又不知怎樣說才好。正思忖著,周仕明在電話那一端說話了:
「你不要跟我犯倔!要說倔,你能倔過我?當年我當市長時,因為省里不同意我把工業區的規模建得那麼大,我在省里的大會上,跟省里領導據理力爭,拍著桌子立下軍令狀,如果這個工業區建不成、建不好,我就辭職不幹了!那可是當著省委書記、省長的面!換個人,誰敢?可現在怎麼樣?你看看卧龍工業區建設得怎麼樣?全省一流水平!如果當初我不劃撥出那麼多的預留地,現在招來的企業建在哪兒?……不過話又說回來,倔歸倔,還要講究工作方法和必要的手段嘛!尤其是要把目光放得長遠些,干著當前,想著長遠!對於重建隆光寺這件事,你應該把思維更多地放在未來的發展上,放在由此引發的投資熱潮和旅遊產業的發展上!所以……你這孩子,做事不要憑藉一時的頭腦發熱!……」
李鴻舉想說現在卧龍工業區還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長著荒草呢,把老百姓心疼得直罵娘罵老子!但他說不出口,只好違心地敷衍了一句:「好吧,周叔,讓我再想想。」
周仕明在電話里明顯地嘆了口氣,賭氣地說:「我呀,真是拿你沒辦法!翅膀硬了,自己會飛了,那你就飛吧,飛吧!」說罷掛斷了電話。
李鴻舉怔了一會兒,直到電話嘟嘟地響了半天,才重重地扣上。隨即又拿起,按下了王萬友的手機號碼,剛剛接通又把話筒撂了下去。
關於王萬友,李鴻舉實在想不明白,這個長得圓滾滾、粗墩墩、看似憨厚實則精明透頂、透著一臉奴才相的大胖子,為什麼會得到周仕明和趙德海的器重?在李鴻舉看來,這個人的工作能力很差,在各種會議上,如果脫離了秘書寫好的彙報材料,卧龍市各種關於旅遊事業的數字,他準會吭哧半天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即便是順嘴溜出來了,也是一回一個數字,一回一個樣,讓人哭笑不得。
不過,王萬友身上表現出的奴性,很是得了《官場現形記》的真傳。每次同職務比他高的領導一起出門,王萬友都會跑前跑后地充當秘書,為人家開車門、關車門。最有意思的是,他會在領導上車時,把手輕輕地撂在車頂棚上,好像如果他不攔著點,領導的腦袋瓜子就會和車頂棚親密地「接吻」。這種做法,對趙德海等人顯然很是受用。每每上車后,還會對哈著腰腆著肚的王萬友,點頭微笑。王萬友還有著令別人望而生畏的酒量,每每到了各種飯局、酒場,王萬友都會義不容辭地為領導們抵擋來自各方面的「敬意」,因此得了個綽號:「王二斤」。李鴻舉對此嗤之以鼻,常常是冷眼觀瞧。王萬友似乎看出了李鴻舉對他的反感,除了偶爾說些諂媚的話,並沒有做出更多令李鴻舉厭惡的肉麻事。
但無論如何,在李鴻舉看來,這些並不應該成為一個人受到重用的原因。
他並不知道,王萬友能從卧龍市一家賓館的總經理走到旅遊局局長的位置,除了善於鑽營,更因為他手裡掌握著卧龍市多年前一條社會新聞的真正內幕。
2
王萬友到旅遊局工作之前,曾是卧龍賓館的總經理。
卧龍賓館是全市檔次最高、規模最大、裝修最豪華的一家賓館。在招聘服務員時,對儀錶的標準要求特別高,不僅對容貌、身高、體重有嚴格的限定,連三圍都要進行測量。工作在會議室和重要餐廳的服務員,更是精品中的精品。當然,在那兒工作,工資也明顯高於其他賓館。
正因為如此,卧龍賓館成為市委、市政府接待上級領導和外來客商的首選。
別看王萬友對政府的行政工作不在行,經商管理卻是一把好手,他任職期間,請來專業人士對服務人員進行培訓,從站立行走到舉止言談的每一個環節都進行了具體的規範。卧龍賓館憑藉服務人員一流的素質,一流的服務,聲名鵲起。王萬友因此在業內贏得了不小的名氣。
然而,真正讓王萬友一夜之間成為卧龍市名人的,卻是一個突發事件。
事件的主人公是一個名叫青杏的女孩兒,是卧龍賓館酒店部的服務員。青杏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女孩兒,而不是演藝界那些裝嫩的所謂女孩兒,據王萬友透露,她只有十六歲,卻出落得亭亭玉立,苗條而豐滿,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裡面總像含著一層淡淡的愁霧,惹人憐愛。跟同齡女孩兒的開朗活潑比起來,青杏似乎多了些憂傷,就連微笑也都是淺淺地露出兩個酒窩。做起事來有條不紊,與人相處也是處處謙讓。一起工作的小姐妹們都願意和青杏排到一個班上。
青杏到卧龍賓館工作不久,就得到了眾多客人的喜愛。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總會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這個漂亮而又略帶青澀的女孩兒身上。曾經有一位客人光顧著回頭看青杏,一個不小心撞到了賓館大廳的柱子上,狼狽之狀不可言。
青杏的出色,使她得到了王萬友的器重。每次市委、市政府招待客人,王萬友都會特意安排青杏在一旁服務。青杏年紀雖小,表現卻是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得到了領導們的一致讚許,並稱讚王萬友會選人,會用人。
這時,王萬友總會腆著肚子說:「哪裡,哪裡……都是各位領導教導有方。」回過頭招呼青杏:「快給各位領導把酒滿上,來,我敬各位領導一杯!感謝大家對卧龍賓館工作的鼎力支持!各位領導對青杏的喜歡,就是對我的喜歡!」
有人逗他,「咱們喜歡青杏,可不等於喜歡你啊!瞧你這身板……把青杏裝裡面還能晃三圈!」
王萬友對此並不介意,笑呵呵地說:「我這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啊!」
「我看你是能容天下難容之酒吧!」
眾人哈哈大笑。青杏在一邊微微地抿著嘴角,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形,那份美麗,就像一朵潔白的杏花。
不料這朵潔白的杏花,在十六歲的花季里凋零了。在政府一次招待晚宴的第二天清晨,青杏推開了卧龍賓館十七層總統套房的窗戶,縱身一跳……
卧龍賓館對面住宅樓的一位居民親眼目睹了青杏從樓上墜落的全過程,他在接受公安機關詢問時說:「我每天起得都早,推開陽台窗戶,看到對面有個人站在窗台上,接著就跳下來了……剛開始我沒看明白,好一陣子才醒過神來,急忙打110報警!……」
接到報警后,公安人員迅速到達現場,青杏已經平躺在了卧龍賓館正門的大理石地面上,她的身邊全是血跡,面色青白,一雙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彷彿在怒視著什麼……一位警察看到她的眼睛,頓時感覺背後冒出一股寒氣,急忙叫人找來一張床單蓋在了青杏身上。
公安人員在她身上發現了一封她的親筆信,總統套房裡則發現了留有斑斑血痕的床單……
調查過程中,同青杏一起工作的服務人員說,前一天晚上參加晚宴的客人,全部是卧龍市的主要領導和幾位外商,當時並沒有看出青杏表現出什麼異常,其中一位市裡的主要領導還拉住青杏的手說:「小姑娘比我兒子年紀還小呢!我那個渾小子,整天就知道玩,一點也不讓我省心!哪像青杏這樣懂事?小小年紀就出來做事,自強自立!」
當問及這位領導是誰,服務人員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出來。
「最後見到青杏的人,是王萬友經理。」服務人員說,「好不容易幹完了一天的活兒,大家都想歇歇了。王經理過來找青杏,說是有事要和她談,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著青杏。」
提起王萬友,公安人員相互對視了幾眼。在卧龍市,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除了喜愛杯中之物,他還有著嚴重的「寡人之疾」。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可王萬友連窩邊草也不放過,特別在喝完酒之後,更是色膽包天。他在酒後揚言:誰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窩邊草多順口,一歪脖子就能夠著,而且吃的時候,心裡有底,閉著眼睛就知道哪根草是甜的,哪根草是澀的……卧龍賓館的服務員如果發現王萬友喝高了,總是躲著他,三個一夥,兩個一排地在他面前走。要不然,不是這個讓他掐一把,就是那個讓他捏一下。最怕的就是被他單獨找去談話,每到這時,服務員們都會找出種種理由拒絕。
但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還真有兩個服務員跟王萬友有那麼一層曖昧關係,王萬友在酒桌上,戲稱她們為老二、老三……
許多服務員都說:「怎麼攤上這麼個經理,既是酒鬼,又是色狼!要不是看卧龍賓館比別的地方工資高那麼多,說什麼也不在這兒受氣了!」
有人勸解:「你別當是受王萬友的氣,就當是在受錢的氣,心裡就能好受點兒了!」
不過,也有扎手的玫瑰。有一次,王萬友酒後調戲一名叫珠珠的服務員,珠珠是個厲害角色,撕擄間把王萬友的臉撓出了幾個血道子。王萬友惱羞成怒,打了珠珠幾巴掌。珠珠拉了拉撕破的衣裳,指著王萬友說:「王大肚子,你給我等著,今天姑奶奶要是讓你消停了,我管你叫爹……」王萬友立馬辭退了珠珠,而珠珠有著黑社會背景的男朋友,隨後拿著片刀,滿賓館地追著王萬友跑……最終王萬友躲進廁所里,許諾以若干人民幣賠罪,事情才算了結。打那之後,王萬友的行徑才稍稍有所收斂。
青杏跳樓事件一出,王萬友被列為重點嫌疑對象,進行突審。幾天過去,公安機關遲遲沒能向公眾交代案情結果。
事情就是這樣,越是捂著、包著、藏著,人們就越是好奇。公安機關的三緘其口,使青杏跳樓事件變得撲朔迷離,社會上謠言四起。
有的說,青杏長得漂亮,早被王萬友惦記上了,肯定是受到了王萬友的侮辱,一時激憤跳樓自殺的,要不然總統套房的床單上怎麼有血跡呢,說不定就是青杏的「落紅」。
也有的說,青杏可能是無意間發現了什麼秘密,被人推到了樓下,要不然怎麼能是從總統套房跳下去的呢?總統套房哪是一般人住得起的!
還有的說,青杏可能是談戀愛了,男朋友見異思遷,拋棄了她,惹得小姑娘傷心欲絕,自殺身亡。
更有人一針見血地說,小姑娘指不定是讓哪位領導給謀害了!
……
然而,公安機關公布的案件的最終結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鏡:青杏居然是擦玻璃失足從樓上掉下去的,屬於意外死亡。至於總統套房床單上的血跡則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賓館的服務員還沒來得及更換。總經理王萬友讓一個服務員在沒有任何安全保障的情況下擦玻璃,負有一定責任,給予撤職處分。
至於當時青杏為什麼衣衫不整?為什麼會從酒店部來到了總統套房?她身上的那封信里都寫著什麼內容?從晚上與其他服務員分開到第二天屍體被發現,這其間究竟發現了什麼?人們不得而知。
最令人感到吃驚的是,青杏的家人居然沒有任何聲張!公安機關如此草草了事,為什麼卻不問個究竟?難道自己家人也不拿青杏的性命當回事?
後來,有知情人透露,青杏自幼父母雙亡,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去世后,青杏成了孤兒,所以才會小小的年紀就到卧龍賓館做了服務員。
青杏唯一的叔叔,在拿到一筆撫恤金后,一瘸一拐地去了鄉下老家,把青杏的骨灰埋在了她奶奶的墳旁。
跳樓事件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秘密,成為卧龍市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最後的結論就是四個字:紅顏薄命!
流言終究抵不過時間。幾個月後,這件事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王萬友卻以旅遊局副局長的身份出現在了卧龍市的政壇上。這時人們才頓悟,青杏跳樓事件,一定與省里或者市裡的某位高官有關。但這背後的高人究竟是誰?始終是個無法解破的謎團。
王萬友剛剛進入卧龍市旅遊局,便受到了局長的白眼,這位從政三十幾年的老局長實在想不明白,市裡為什麼會讓這個有「犯罪前科」的「酒桶」做自己的副手?老局長向當時分管旅遊工作的副市長表示了自己的不滿。該副市長冷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豎起一根食指向天上指了指。老局長明白了,但還是納悶:這個大肚子頂著的「天」到底是誰呢?直到有一天,周仕明來視察,與他和各位副局長一一握手,握到王萬友時,他注意到,周仕明手上的力度分明與眾不同,還用另一隻手拍了拍王萬友的肩膀,與此同時,兩個人交流了一個極其微妙的眼神。老局長這才從腦瓜頂到腳底板通通透透地明白了,隨即卻從腳底板升上來一股涼氣:有這麼個通天的傢伙在身邊,自己今後的日子怕是要難熬了!
但是,一段時間后,老局長漸漸發現,王萬友並不可怕,豈止不可怕,還挺憨厚;豈止憨厚,對自己還十分尊敬。比如局裡召開會議時,其他副局長和科長、科員們都心不在焉地摳鼻子、撓腦袋、剪指甲、擺弄手機,唯獨王萬友拿著筆記本認真地記錄,還煞有介事地不停地點著頭,以示對老局長觀點的贊同。如果是重要的會議,王萬友還會帶上錄音筆,把局長的講話一字不漏地錄下來,會議結束后,在辦公室里反覆地播放。如此積銖累寸、跬步千里,老局長不由自主地對王萬友產生了好感,因這好感而漸覺舒服,又因舒服而漸覺不平、不適——其他人為什麼不能像王萬友這樣,讓自己覺得有好感和舒服呢?不平則鳴,不適則怒,大會小會,人前背後,如此那般地一番暗示、引導、褒貶、揚抑,終於使全局上下明白了:想入黨、想進步、想提級、想升職,必須得到局長的歡心,而要讓局長歡心,必須像王萬友同志學習!
打那之後,旅遊局召開會議,大家全都帶上了筆和本,全都在局長講話時不停地點頭。甚至局長講完話了,有人還在那裡點頭不止,後來知道了那是在打瞌睡。大家所記的筆記也是精彩紛呈:有人記的是彩票號碼,有人記的是股票行情,有人記的是今天的購物計劃,有人看似在寫,其實畫了一幅漫畫,畫面是一個圓滾滾的肉球一樣的大胖子,跪在地上,給一個坐在椅子上的人舔著腳丫子。這幅漫畫不脛而走,被大家傳來傳去,一不小心傳到了老局長的手裡。老局長看罷大怒,把漫畫放在桌子上,啪啪啪,連拍三掌,起身回了辦公室。坐在一邊的王萬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會兒看看頂棚,一會兒看看地板,後來乾脆閉起了眼睛。
漫畫的作者沒有查出來,全局都跟著遭了殃,一個整頓機關作風和紀律的專項行動由此展開,每名機關幹部必須撰寫一份深刻的自檢自查報告,重點查找工作方面和思想方面存在的問題,並深刻剖析存在這些問題的根源……
老局長本人也在這場自檢自查行動中受到了教育,一個明顯的轉變是與王萬友拉開了距離,對他的恭維與逢迎不再鼓勵,轉而不冷不熱,甚至不理不睬。他在想:這個無知無識,只會溜須拍馬的傢伙,也許沒什麼背景,他與周仕明那次握手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完全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失寵的王萬友也在自檢自查中轉變了觀念,一個實質性的進步是發現了老局長嗜茶,並且喜歡收藏茶具。某一天來到局長府上,抱來了一大堆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陶、瓷、漆、玻璃、金屬以及竹木的各種茶具。
摩挲著這些寶貝,老局長樂得嘴都瓢了,激動得竟有些結結巴巴,「萬友啊,你看你……你這不是……這樣吧,你看看,這些……一共要多少錢?」
王萬友委屈得直跺腳,「局長您這話說哪兒去了!啥錢不錢的?我一個朋友開茶樓,順帶著賣茶具。前些天,我到他那轉了轉,感覺這東西挺好看,於是就買來了……他給我的都是按本錢來的,我就沒花幾個錢!……不過,擺在家裡,越看越不明白,為什麼有人這麼喜歡它們呢?我對這東西也沒研究過,尋思您見多識廣,肯定明白這裡面的奧妙。俗話說得好,『寶劍贈烈士,美女配英雄,好馬遇伯樂,良將得明君』,所以就給您拿來了!」
如果是平時,對王萬友這番驢唇不對馬嘴的說辭,老局長肯定嗤之以鼻,但是眼下面對著這麼一大堆心愛之物,即便是驢叫他也會聽成是義大利美聲唱法。他拿起一把紫砂壺,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說:「要說奧妙,我也不懂多少,不過,這裡面的學問的確不小。就說這紫砂壺吧,頂數宜興紫砂名氣最大,品相最好,泡茶不走味,貯茶不變色,就是到了三伏天,泡上幾天,茶味兒都不變樣……哎呀,萬友啊,這可讓我說什麼好呢?……」
什麼都不用說,旅遊局四位副局長,王萬友很快由最後一名跳到了第一名,老局長一退休,他順理成章地坐上了局長的寶座。
半年後的一天,已經退休的老局長領著小孫子到蓮花山上去遊玩,在青雲寺里,他吃驚地發現,王萬友正陪著周仕明在進香拜佛!……
3
王萬友的鑽營技巧在他的政治生涯里屢見奇效,可到了李鴻舉這裡卻全盤失靈。
李鴻舉任副市長不久,兒子李卓到美國留學。王萬友星夜登門,送去一萬美金,肖瑩見到擺在茶几上的一沓錢,頓時眼睛發亮,瞧了瞧李鴻舉的臉色,沒敢動作,卻把茶杯向王萬友那邊挪了挪:「王局長,請喝茶!」
李鴻舉收起臉上原有的笑意,說:「萬友,你這是什麼意思?」
王萬友說:「就是一點心意嘛!李市長,不是我批評你,家裡有了這麼大的喜事,你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呢?別人不說也就罷了,你分管單位的這些兄弟們總得打聲招呼吧!關起門來,咱們不是一家人嘛!」
肖瑩說:「你也別多心,鴻舉這可不是針對你,我們單位的同事想來慶賀慶賀,都被他給打發回去了……」
李鴻舉看似無意地瞧了肖瑩一眼,肖瑩立刻不說話了。
王萬友努力睜大那雙小眼睛,看著這對夫妻,說:「李市長,這就是您的不是了,這麼一來,知道的,說您廉潔,不知道的,不得說您架子大啊?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可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何況大侄子可是正兒八經地考到了美國!要說自費上美國念書容易,可公費考上的,全省一共才多少人啊?應該祝賀一下!」
李鴻舉說:「從中央到地方,紀檢部門三令五申地禁止黨員幹部以任何名義大操大辦紅白喜事,藉機斂財,我不說帶頭執行,也不能帶頭破壞呀!這樣吧,萬友,你的祝賀我收下,可這東西你必須拿回去!」
王萬友以為李鴻舉只是走走簡單的形式,假裝推辭,說:「您跟我客氣什麼啊?大侄子到美國留學,吃穿用度花費少不了,我這個當長輩的表示點意思還不應該?」說完抬起屁股往外走。
李鴻舉急忙起身拉他,王萬友卻已經迅速地打開門,偏巧這時樓道里有人經過,李鴻舉不好說什麼,只得關上門。
開著車往家走,王萬友心想,別人都說李鴻舉又倔又硬,軟硬不吃!這不吃了嗎?說不定是別人喂的肉塊小,他李鴻舉嫌瘦!俗話說得好,當官不打送禮的,再清高的人,做起了官也是免不了這個俗啊。看來,以後自己有個什麼事就好辦了,有上面那個大領導罩著,再和分管市長搞好關係,卧龍市自己還不是腳面子水——平蹚!想到這裡,他的一雙小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條縫,按下車窗,一陣微風襲來,王萬友頓時感覺天高地闊,神清氣爽,打了一個激靈,覺得應該獎勵自己一下,隨即把車子拐了一個彎……
李鴻舉盯著那沓錢,連著吸了兩根煙,對肖瑩說:「明天你把這錢給王萬友送回去!」
肖瑩白了李鴻舉一眼,說:「要去你去!人家都說了,這錢是給兒子的,沒見過你這樣當官的,這也不是咱伸手沖人家要的,是他硬塞給咱的,不要白不要!」
李鴻舉盯了肖瑩半天,嚴厲地說:「世界上就沒有免費的午餐,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軟。這幾年,從中央到地方,多少人這麼倒下去了,你看不著?……」
肖瑩撇了撇嘴說:「有你說得那麼嚴重嗎?不過是兒子上學收了一份賀禮!」
李鴻舉說:「他咋不上別人家送賀禮呢?他跟我們一無親,二無故的,為什麼送這麼大的禮?」
肖瑩小聲嘀咕:「明知故問!」
李鴻舉說:「你都明白,我還說啥?明兒起早,你就把這錢給送回去!」
肖瑩沒做聲。
第二天,王萬友剛到班上,打更老頭兒送來一隻封得嚴嚴實實的大信封。
王萬友問:「什麼東西?」
打更老頭兒說:「不知道。」
王萬友問:「誰送來的?」
打更老頭兒說:「不認識。」
打更老頭兒出去了。王萬友打開信封,原來是自己送給李鴻舉的那一萬美元!
王萬友拍著大肚子,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真他媽就沒見過這樣的傻蛋!」
罵歸罵,打那以後,王萬友再與李鴻舉打交道時,比平時精靈多了,想事辦事都會多繞幾個圈子,生怕什麼時候不小心,碰觸到了這個「死性兒」副市長的高壓線上。
按照慣例,政府常務會議召開之前,趙德海都會就會議相關議題與分管的副市長溝通,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分管副市長會按照趙德海的意思行事,所謂的溝通也不過是走走過場。可關於重建隆光寺一事,趙德海確實有些犯愁,讓他犯愁的人就是李鴻舉。
從主觀來說,趙德海對這件事並不支持,要不然,也不會在兩年前就否決了王萬友的建議。可周仕明的示意,又讓他不敢小視。雖說周仕明只是省人大的副主任,在省里,卻是個舉足輕重、左右逢源的人物,省委書記與他淵源甚深,卧龍市每每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只要周仕明出面,都會有一個理想的結果。加上現在自己想要在仕途上再進一步,難免還要倚仗著他上下周旋。
當周仕明在電話里提出重建隆光寺一事時,趙德海先是「嗯啊」了一下,還沒等他說出什麼來,周仕明咳嗽了一聲說:「德海啊,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你著想!動一個市長很容易,可怎麼動?往哪兒動?這說道就多了!現在你主持卧龍全面工作,能不能順利過渡到市委書記,關鍵看你有沒有拿得出手的政績,要不讓人家憑什麼服你?我知道你在城市建設和民生工作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績,可也因此惹出了多少麻煩?……省里在這些事上是有想法的。」
趙德海知道周仕明所指的是城市建設中引出的一些上訪事件,心裡微微動了一下。他明白周仕明說的全是實情,這幾年,中央重視信訪工作,傾聽百姓呼聲,解決百姓困難,著實解決了一些積壓的問題,但也由此引出了一系列不應該出現的情況。卧龍市曾經在去年連續出現過幾次進省上訪事件,省委書記親自給趙德海打電話,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批評,直把趙德海弄得像耷拉腦袋的小瘟雞。轉過頭,趙德海把一肚子的火氣發在了分管市長和局長的身上,怒氣才算平息了一些。
不過仔細想想,有些上訪問題,實在是與卧龍、與他趙德海沒有多少關係。就說去年冬天,一批民工聲勢浩大地裹著棉被圍著卧龍市政府上訪。見著黑壓壓的人群,臘月天里,信訪局長頓時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帶上幾個人,急匆匆地走到人群當中,經過一番了解才明白,原來這批來自H省的民工跟著當地的包工頭來到卧龍市的鄰市承包工程,工程地點正好與卧龍市接壤,便把民工們安排在了卧龍市暫住。結果工程沒談成,包工頭跑了,把民工們扔在了卧龍市。民工們並不知情,還以為包工頭在聯繫工程,幾天下來不見人影,才感覺有些不對頭,再打包工頭的電話,居然是一個女聲甜美地告訴他們: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天寒地凍,民工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情急之下,決定集體上訪,三百多人裹著棉被,浩浩蕩蕩地到市政府前的小廣場上靜坐,要求給予解決。按照常理分析,這批民工除了住在卧龍市的地界上,與卧龍沒有任何關係。可民工們就是抓住了住在卧龍市這點不放,要求卧龍市給予解決,還說要不然就坐在市政府的門前不走了。
無奈之下,卧龍市政府在與鄰市溝通之後,由兩市共同出資,為這些民工購買了返回H省的火車票,並安排專車專人將他們送上火車,事情才算了結。
最令趙德海煩心的是,這兩年跟著上訪事件吃了掛落兒的領導們不勝枚舉,每樣工作都實行一票否決制,這兒一票,那兒一票,任何一票就能把一個領導給畫下去。一想到這,趙德海就會心生不安。
他靈機一動,對周仕明說:「我這頭沒什麼問題,倒是鴻舉對這件事好像……不大支持!」
「要不我怎麼說你們還是不成熟呢?想事情都單純,要把目光放得遠一些嘛!這樣吧!這件事,我會和鴻舉談的……關鍵是你要堅持住自己的立場,作為一市之長,一定要樹立自己的威望!」
按照趙德海的想法,周仕明在李鴻舉那裡有了交代,兩人的溝通一定會很順暢。他本來不想讓李鴻舉知道周仕明給他打電話的事,思來想去,還是對李鴻舉的倔脾氣有些打憷,他決定乾脆來個開門見山,把周仕明推到李鴻舉面前,要是李鴻舉不同意,也不是自己不給周仕明面子了,全是李鴻舉不支持周仕明。卧龍市的大小官員都知道周仕明對李鴻舉就像老子對兒子,如果他們意見相左,自己正好樂得不做這個事,還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所以當李鴻舉坐在他對面時,趙德海直接說:「鴻舉,昨天我接到了老市長的電話,和我提起了重建隆光寺的事兒……」
趙德海注意到李鴻舉臉色頓時變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事實上,早在兩年前,我就反對過這件事。關於理由,當時我已經進行了說明。一來隆光寺地處市中心,位於商業區中心,單獨建設,不符合全市的城市建設發展的總體規劃;二來蓮花山的眾多寺廟已經形成規模,隆光寺經歷這麼多年,逐漸衰亡,差不多已經被人們給忘光了,重複建設必然會造成資源的浪費;三呢,重建所需資金不是筆小數目,現在市財政的情況不比從前,基本是工資財政,如果盲目投資,必然會加重財政的負擔。可是……我卻不得不否定自己當初的想法。想必你也聽老市長說了,那位台商孫悟空準備對隆光寺重建投資,這項投資涉及海峽兩岸的關係,更涉及宗教事宜,而且還是在一個十分特殊的時期,所以……」趙德海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鴻舉,把身體靠在坐椅上,點燃了一根香煙。
李鴻舉沒想到趙德海會把周仕明推到檯面上來,當時也就明白了趙德海的用心。暗自罵了一句「老狐狸」!嘴上卻說:「具體怎麼辦,當然是以市政府的意見為主,不過……我個人的意見是,反對重建隆光寺!理由和您當初的想法一樣,現在市裡各項建設需要的資金太多了!想必您也聽說了,市聾啞兒童學校暫時借用了鋼鐵廠的俱樂部做教室,雖然有了著落,可並不是長久之計。關於重建學校一事,政府一直在強調暫時資金緊張。如果重建隆光寺,對那些學生和家長怎麼交代?人家會問,重建學校沒錢,重建寺廟怎麼就有錢了?」李鴻舉盡量保持著內心的平靜,可語氣上,還是越說越激動。
李鴻舉的態度引起了趙德海的不滿,他強硬地說:「這話是怎麼說的?難道你分管市長知道孰輕孰重,我這個主管市長反倒不知輕重了?鴻舉,你要充分認識到,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要不然老領導會這麼關注這件事?」說到這,趙德海看了李鴻舉一眼,「我的意見是,在明天的常務會議上,先把這件事情探討一下,然後由你負責帶隊做一個全面的可行性調研報告!當然,這項調研報告一定要符合科學發展觀的要求,符合全市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要!」
李鴻舉問:「那重建聾啞兒童學校呢?」
趙德海起身,站在窗口,看了看市政府樓前飄動著的五星紅旗說:「暫時放放吧!」
李鴻舉也站起身,說:「如果市政府同意重建隆光寺,我保留個人意見!」說完,便大踏步地走出了趙德海的辦公室。
政府常務會議因為這次事先的溝通,並沒有出現各持己見的情況,開得一團和氣。趙德海暗自猜想,估計李鴻舉一定是被周仕明說服了。誰會不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呢?到了仕途之上,所有的人,只有一條路可走——往上爬,爬得越高,才會把更多的人踩在腳下,才會有更多、更大的自由。想到這些,面無表情的趙德海在心裡笑了一下。
事實上,李鴻舉是決心用另一種方式來把重建隆光寺這件事「攪黃」,不過這個想法,除了自己,他不能對任何人說,「曲線救國」是他經歷兩年的政治生涯后,得出的一條無奈的經驗。
4
一個人內心的脆弱,是否與他的職務成反比呢?
所謂高處不勝寒,在官場上所處的地位越高,身邊的朋友也就越少,內心也就越發孤單!走出周仕明的卧室,李鴻舉就在思考這個問題,不禁生出一陣陣的凄涼。
如果不是母親的一通電話,李鴻舉根本不知道周仕明病了。
「你周叔病了,你知道不?」母親在電話里說。
李鴻舉問:「不知道啊,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嘛!我給你嬸子打電話,跟她嘮了會兒家常。她說你周叔最近血壓又高了,一直下不來,老是頭疼,好像心臟也不是太好,就到省醫院查了一下,醫生讓在家裡靜養。我打電話的時候,正輸液呢。」
「嗯。」
「嗯什麼嗯?你趕緊的,過去看看……要是沒有你周叔,你能有今天嗎?」
李鴻舉吞吞吐吐地說:「媽,我這幾天事情特別多。過幾天吧!」
「什麼過幾天?過幾天你周叔上班了,還用得著你去看?從市裡到省里就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嘛!」
「嗯……我把手頭的事處理完就過去。」
「你可別糊弄我。我給你嬸子打電話就知道你去沒去!」
「我騙您幹嗎?我去還不成嘛!」
「別忘了給你周叔帶點『孫記豆腐乾』,他就愛吃卧龍的豆腐乾,別的地方做的,他不愛吃……得了,要不我去買吧,一會兒你繞個彎兒到我這兒來取。」
李鴻舉哭笑不得,說:「媽,你就別繞那個圈子了,我到你那取還不如到『孫記』快呢。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準去還不成嘛!」
「你知道就成。回來給我打個電話,要是你周叔病得重,我和你爸也得去瞧瞧!」
「嗯,好的!」
周仕明家是躍層式住宅,一進門,就是一間乾淨整潔的大客廳,一套顯然是十幾年前流行樣式的橡木沙發,擺放在客廳的正中央。整個房間裝修簡樸,體現著主人的懷舊意識和精神追求。坐在那裡看電視的小保姆告訴李鴻舉,周仕明正在睡覺。
「嬸子呢?」
「有事兒出去了,說待會兒就回來。」
「那我自己上樓。」
李鴻舉輕車熟路地上到二樓,到了周仕明的卧室,輕輕地推開門,周仕明還在沉沉地睡著。李鴻舉躡手躡腳地坐在床邊的小沙發上,打量起這個房間。一切還和當初周仕明從卧龍搬來時一樣,一張一米八的舊床,兩張單人布藝沙發,簡單、樸素到了極點。
沉睡著的周仕明完全消卻了平日里的霸氣,與許多同齡人一樣,不時地發出輕微的鼾聲,臉上的皮膚已經鬆弛,眼角和嘴角的皺紋清晰可見,臉頰上的皮膚向下墜著。最明顯的是脖子上的皺紋,重重疊疊地堆積在那裡,無言地描繪出歲月的無情。李鴻舉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那時的周仕明多麼年輕啊!雖然身材不是特別高大,卻身輕如燕。對李鴻舉而言,周仕明猶如一座高山。如今,當年風華正茂的青年已經老態畢現……李鴻舉的眼裡不禁微微發潮。
周仕明翻了個身,把臉對著李鴻舉,這時,由一條紅線絲系著的玉制觀音墜從周仕明頸間滑落在了枕頭上。李鴻舉心裡又是一驚,眼前浮現出周仕明跪倒在蒲團之上的情景……
好像是有了某種感覺,周仕明睜開了眼睛,見到李鴻舉坐在那兒,他愣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常態,起身想要坐起來。
李鴻舉忙把枕頭向上動了動,靠在周仕明的背後,柔聲地問:「周叔,我是不是驚動您了?」
周仕明問:「你來多久了?怎麼不喊醒我?」
「我尋思讓您多睡會兒,您……太累了!」
周仕明眼圈兒一下子紅了,一把拉住李鴻舉的手:「難得……你那麼忙,還來看一眼我這個老頭子!……」
李鴻舉鼻子一酸,說:「瞧您說的,再怎麼忙也得來看您不是?我是早上給我媽打電話才知道您病了,我就急三火四跑來了!感覺怎麼樣?我媽說您最近心臟不太好。來的時候,老爺子、老太太特意叮囑我,給您帶了點『孫記豆腐乾』,待會兒您嘗嘗,看看味道有沒有原來做得好?」
「你啊,還和小時候一樣,對老人知疼知熱的。要是小光能有你一半出息就好啦!首長有福氣啊,生了你這個好兒子……我也不知道上輩子作了什麼孽,生出這麼個敗家子!如果不是他這麼氣我,我也不至於得上心臟病!」
「小光也是工作忙,沒時間陪您,您別生氣!就那麼一個兒子,老和他較什麼勁兒?再說,他的年紀還小嘛,難免有些任性!」
「我願意和他較勁兒?我早晚得讓他氣死!」提起兒子,周仕明難以抑制激動,手臂在空中揮動著。
小光是周仕明唯一的兒子,今年二十八歲。周仕明年近三十才成家,婚後三年才盼來了兒子小光,自然是視若珍寶,從小到大,頂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古語有言:「慣子如殺子。」小光從小在家裡說一不二,上學了,在學校也是為所欲為。小學時把癩蛤蟆放進女同學的書包里,嚇得小姑娘大哭,幾天不敢上學;中學時追求漂亮女孩子,把女孩子堵在衚衕里不讓人家回家;好不容易讀大學了,結果因為連續掛科,被學校勒令退學……周仕明上下通融,好歹給兒子混了一張文憑,畢業後分配到了一家事業機關。原以為他參加工作就應該定了性,不料,卻和一些領導子弟混在一起,整天打架、酗酒、賭博……
關於小光的這些事,李鴻舉早有耳聞。但他知道,在這些事情上,更多時候是周仕明的愛人在慣著、寵著小光,每當小光做了錯事,這頭當爸的要打要罵,那頭當媽的就會左擋右攔。一來二去,小光成了雙面人,在母親跟前像只老虎,到了父親面前卻成了綿羊。李鴻舉曾經親眼看到,小光讀中學的時候惹了禍,周仕明拿著皮帶,狠狠地抽在小光的後背上,一條長長的肉稜子立時凸現出來,小光撕心裂肺地號哭:「我以後再也不敢了!爸,你別打了……」周仕明也不搭腔,只是板起面孔,繼續使勁地抽打,直打得小光後背上布滿了血痕,才扔下皮帶,把自己關進書房生悶氣,久久不肯出來。
李鴻舉背地裡不止一次地勸導小光,別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小光每次也是「嗯嗯啊啊」地答應著,說聽鴻舉哥的話,以後一定讓家裡省心,一定不犯老毛病。可轉過頭,指不定又惹出了什麼事。
前幾天,小光居然和一幫所謂的兄弟到歌廳里吃搖頭丸,被公安機關抓了個現形。警察抓住他們的時候,這幫人居然叫囂:「你他媽的敢抓我,明天我就扒了你這身皮……」
周仕明接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家裡看中央電視台的《晚間新聞》,放下電話,頓時覺得胸口像憋了一口氣,當即倒在了沙發上,老伴連忙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因為討厭待在醫院裡,也是不願意見到那些去看望他的人。周仕明只在省人民醫院住了幾天就回到家中,每天醫生和護士都會專門來他家為他複診、輸液。
外人面前,周仕明從來不提起這個兒子,看到李鴻舉,周仕明終於把一肚子的苦水毫無顧忌地吐了出來:「鴻舉,你說這麼些年,我省過心嗎?……在卧龍的時候,這個兔崽子給我惹了多少事?人家管他叫什麼『周衙內』!……多難聽啊!別人以為我聽不著,可我能聽不著嗎?聽著又能怎麼樣?應該罵的,我都罵了,應該打的,我也打了,可是有用嗎?三十來歲的人了,照樣到處惹是生非!我以為到了省里,離開了原來的環境,他能收斂點,沒想到他很快又和省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混到了一起,變本加厲了!這次,他……他居然沾了毒品!……」
李鴻舉心裡一驚,他也沒想到小光已經這麼離譜,想勸慰周仕明幾句,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周仕明突然把雙手捂在了臉上,壓低聲音哭起來。
這是李鴻舉第二次見到周仕明哭,第一次是周仕明從部隊轉業到地方時,抱住李鴻舉的父親,兩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眼淚無聲地落下。而這一次,卻是在一個晚輩面前。
李鴻舉心裡格外難過,卻又無可奈何,只好笨拙地勸慰著:「周叔,別這樣,您的病還沒好呢!……」
周仕明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說:「知道你嬸子為什麼信佛不?就為了這個兔崽子。他總在外面惹是生非,你嬸子怕呀!總是提心弔膽,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讓人要了小命……他再不濟,可也是我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於是,就想到了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你嬸子做居士求平安。我們拜佛燒香,不求什麼往生極樂,就為了佛祖能保佑這個孽障不出什麼事,求個心裡頭平靜啊!……」
李鴻舉緊鎖眉頭,心裡一陣陣地感嘆著。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最柔軟的、不能觸及的地方,那裡面住著的一定是最親最愛的人。周仕明的內心深處,最重的應該就是他的兒子了,兒子的諸多惡行和無可救藥,在他的心裡扎了一刀又一刀。可這些傷,這些痛,他又不能跟任何人言及,心裡的苦悶可想而知。想到這些,李鴻舉的心裡,對周仕明多了幾分理解和同情。
周仕明長嘆了一口氣,動情地說:「鴻舉啊,我老了,明年我就得退了,所謂人走茶涼,這些年,退下來的那些同僚都什麼樣,我看得一清二楚。別人都有接班人啊,可我……我已經看出來了,小光這孩子,我指望不上了,周叔以後就指望你了……為什麼我不遺餘力地幫你?不光是因為老首長,還因為打小我就喜歡你,我盼著你好,盼著你出息,盼著你的成就超過我,超過老首長……說句裝大的話吧,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生兒子看,甚至比對親生兒子的盼想還要大!哪個當父親不盼著兒子青出於藍勝於藍?這種心情,你能理解嗎?」
李鴻舉心裡翻江倒海,湧出了兩眼淚花,說:「周叔……我明白,我明白!」
周仕明說:「別人都認為,我是收了趙德海的好處才幫他研究下一步。哼,我收他什麼好處?他能給我什麼好處?關鍵是,我不是為他呀,我是為你,為你!你懂嗎?趙德海不動,你想動也難,所以我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重建隆光寺的事情上跟你談。說實話,這些天,我心臟一直不太好,除了跟小光生氣,還有……就是為了你的事。以老首長的個性,不會為了你的事跟誰張這個嘴,可現在……畢竟不同當年了,上面要政績,下面就得出政績,沒有政績,靠什麼說話?政績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得自己爭取!所以……你要是真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就好啦!」
「我明白。」李鴻舉不大情願地點點頭,說,「市政府的常務會已經開完了。重建隆光寺的可行性調研報告,趙德海指定由我負責,我這次來,也是向您彙報這件事的!」
「那就好……台商那邊得抓緊溝通,盡量爭取外面的資金投入。另外,你上次和我提的兒童聾啞學校重建的事,也可以同這位台商商量一下,他不也有意在教育方面投資嘛!兩件事一起辦,省里這邊,我再幫你協調一下,看能不能多爭取一些資金。……今天和你說了這些,我的心裡好受很多,許多事,跟你嬸子講,她不懂,我只能憋在心裡。官場上會有朋友嗎?不可能有!即便有,也只是利益上的。你記著我的話,官場之上,不是你爭,就是我奪,誰佔領了先機,誰就多了一分獲勝的機會!」
李鴻舉注意到,周仕明在說起這些時,眼睛里又閃爍出平常可以見到的光芒。李鴻舉突然想知道,走下官位的周仕明還會剩下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