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宋沂蒙
陸菲菲從回憶中掙脫出來,她看著面前的宋沂蒙,想想自己,心裡好一陣酸楚。如今,兩個人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眼角有了一些皺紋,宋沂蒙的鬢角上,還增添了不少的白髮。
陸菲菲感慨地說:「咱們是從一個特殊年代走出來的人,心裡深深地烙上了歷史的印記。這烙痕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宋沂蒙的無語使陸菲菲感到憤慨,她走下車,先是一把把宋沂蒙拽下車,然後順手揀起一塊大石頭,「撲咚」一聲扔到河水裡,水濺到車上,也濺了宋沂蒙一身。
宋沂蒙抹抹臉上的水珠,此時的他,真的清醒了。眼前活生生的事實告訴他,一個當年戀著他的女孩兒,經過二十多年,仍然苦苦地戀著他。那女孩兒為了刻骨銘心的初戀,竟然犧牲了整整一個青年時代和大半個中年時代。
宋沂蒙懷著複雜的感情衝動,緩緩地走到陸菲菲身邊,雙手扶著她的肩頭,把她的身子扳正。生疏感完全消失,時光彷彿倒轉,那從前的已經熄滅了的火又重新燃起,兩個人臉對臉凝視著,良久,宋沂蒙感到積年的愧疚和思念一下子都涌了上來,他忍不住高聲喊:「這麼多年,你這是為什麼呀?」
「你問我,問我?我……」陸菲菲失聲痛哭。
宋沂蒙發自肺腑地說:「你不應當殘酷地折磨自己,你應該找一個好人過日子的,你應當忘記我,我算什麼東西啊!」
聽了宋沂蒙的話,陸菲菲哭得更傷心,一點節制也沒有,在宋沂蒙面前,她不再是風度不凡的女外交官,她又變回了從前愛哭的女孩兒。陸菲菲只是哭,不回答他的問題,還用多問嗎?宋沂蒙不能控制自己,他一陣強烈衝動,把陸菲菲擁抱在自己胸前,就像當初一樣,只是還不敢抱得太緊。
陸菲菲忘卻了對方已經是成家多年的男人,她不管不顧地癱倒在宋沂蒙的懷裡,她有著太多的幽怨,有著千般苦楚,有著纏綿的回憶,有著二十多年的愛戀。
潮白河上游開了閘,河水漲了起來,漫上了河灘,淹沒了兩個人的腳。兩人心裡的創傷複發,流下來濃濃的血液,血液讓火燒得越來越旺,這火燒遍了宋沂蒙的全身。他被胸前柔軟而熟悉的女性身體所融化,感到身邊的陸菲菲仍然是當年那個楚楚可人的女孩兒,一個讓他思念了二十多年、虧欠了人家許許多多的女孩兒,他也忘我地放縱起來,用最大的力氣緊緊地摟著陸菲菲。
在他的懷抱里,陸菲菲流著淚,不住地啜泣。
她穿了件薄薄的衣服,凸現出成熟的身體,她的肌膚只是比當年增加了幾分彈性,她的身上燙得怕人,不停地發顫,散發著像從前一樣細膩而奇妙的氣息。她把胸脯緊貼著宋沂蒙,一起一伏地輕輕喘著,用心去尋找當年的感覺。她把嘴唇微微張開,展開了一個單身女人二十多年的饑渴。急盼著被對方吸吮。往昔的火一旦燃燒起來,勢必更熾更烈,宋沂蒙情不自禁地低下頭,開始吻她的柔軟溫潤的嘴唇,吻她的粉紅色的細嫩的臉頰。後來,竟放肆地扯掉了白紗巾,解開了她的領口,發瘋似地吻她富有誘惑力的、高高隆起的胸脯。
陸菲菲毫無抵禦地任憑宋沂蒙撫弄,在她的心裡只有那永不消逝的概念:我是你的!
宋沂蒙覺得此時的他,像一條脖子上戴著項圈、發了情的公狗,他感情過剩,他要尋找機會進行發泄,這性慾的衝動,是純粹的愛情,還是純粹的肉慾?
從外地回到北京后,他們看到家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陸菲菲的父母被外交部造反派召回國內,戴上歷史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走資派三頂大帽子批鬥。宋沂蒙的父親也被勒令靠邊兒站,兩個人家裡整天都是亂鬨哄的,無時不存在著危機。
自從家裡出事以後,他們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們再也不是學校里的佼佼者,他們很怕進學校的大門,擔心有一天也會被揪斗。在學校呆著沒意思,家裡又沒地方呆,於是他們只好跑到街上,跑到小公園裡,在偌大世界上彷彿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說到一塊兒,他們就從早說到晚,沒完沒了,共同的遭遇讓兩個孩子更加心貼心。
久而久之,兩人的關係被全校師生都知道了,「複課鬧革命」以後,每當他們走在校園的時候總會發覺,身後有許多人指指點點、嘰嘰咕咕。
於是,他倆連複課鬧革命都沒法兒鬧了,只好繼續在大街上遊盪,成了飄泊在外的「孤兒」。他們挨在一塊兒,在紫竹院北邊的小河裡釣小魚,在北海漢白玉石欄杆旁邊讀陀思陀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在月壇松蔭下聽麻雀們吵架的聲音。他們倆在一個沒有任何人知曉的荒草叢裡,小聲合唱著心愛的《長征組歌》。
宋沂蒙發了瘋似地給陸菲菲寫詩,一首首的詩把女孩兒感動得又流了好多淚。愛情對宋沂蒙來說,是一件新鮮的事情,初戀,讓他感受到做人的最大樂趣,他大發詩興,寫出了一首又一首情詩送給陸菲菲。陸菲菲一筆一筆地把宋沂蒙的詩作抄寫在心愛的小本本上,很快就集成一冊。小小詩集成了陸菲菲所擁有的一筆財富。
冬天,在一座禿禿的、只長著幾根枯草的山坡上,宋沂蒙焦急地等著菲菲,好不容易才把菲菲等來了。兩人沒說上幾句話,陸菲菲就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宋沂蒙驚慌失措地問她:
「咋啦?咋啦?」陸菲菲只是沒完沒了的哭。宋沂蒙更急了:「你再不說,我就從這山頭跳下去!」
陸菲菲抽泣著告訴宋沂蒙說:「我媽媽被造反派剃了陰陽頭……」說完,陸菲菲就撲倒在宋沂蒙的懷裡。宋沂蒙恨得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地說:「這幫造反派真不是東西!我發誓一定要找人砸了他們的司令部!」
陸菲菲把他的嘴巴捂上,感激地望著宋沂蒙說:「夠了,這就夠了,有你對我好,我什麼也不怕!」宋沂蒙一下子把菲菲凍僵了的小手捂在胸口上,直到捂熱了,捂出了汗。他暖融融地望著陸菲菲,菲菲也淚花花地望著他:「你真好!」
也就是在那一晚,菲菲讓宋沂蒙吻了一個夠,把他的舌頭都弄痛了。菲菲安安靜靜地靠在他身上,不停地喃喃低語:「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不知為什麼,宋沂蒙突然想起霍桑的不朽名著《紅字》,想起海絲特那不幸的遭遇,這使他心中隱隱生出一種負罪感。菲菲是那樣美麗、那樣純真,而他卻把她摟在懷裡不停地吻,他肆無忌憚地壟斷著這個美麗出眾的小女人,這是不是一種誘騙?他不敢回答自己。只是更加深深的親吻著懷中的女孩,好象要吻進她的心裡。
宋沂蒙心中有事,菲菲也略有所覺,但她沒有想那麼多,她只覺得自己弱,什麼都弱,假若沒有宋沂蒙,她要變成薄薄的一張瀑布,被嚴冬凍成半冰不冰的,勉勉強強地流啊流,不知流到何時,不知流到何處才算是個頭!
在黑夜中,宋沂蒙正用憂鬱的眼神兒望著她,那是個多麼專註、多麼傾心的男人,一個能把全部血液都獻給她的男人,有了這樣的男人,她什麼都有了!
菲菲被宋沂蒙的眼神兒所感染,她咬咬嘴唇,鮮紅的嘴唇一咬,立刻暈散成粉嫩粉嫩的顏色,如同天工開物般的誘惑。這是她從小形成的習慣,也就是這個細小的動作曾經讓不少的男孩兒痴迷。接著,她不知不覺把涼冰冰的雙手直塞進了宋沂蒙的袖管兒里。
宋沂蒙覺得菲菲的雙手像冰棍兒,把他的五臟六腹都攪亂了,菲菲的手越伸越深,差點兒就碰到他的胳肢窩兒,菲菲舒舒服服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地眯縫上雙眼,臉上透著期盼。
宋沂蒙動也不敢動,讓菲菲的手暖著,可腦海里揮之不去的仍然是《紅字》的影子:
這傳說實在陰慘,只有一點比陰影還要幽暗的永恆光斑稍微給人寬慰:「一片墨黑的土地,一個血紅的A字。」
夜已深,街上車輛寥寥無幾,附近的高音喇叭都歇了,周圍一片死寂。土坡上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風,空氣乾冷乾冷的,幾棵枯草動也不動,連只小蟲子都沒有,沒有誰陪伴他們。他們依偎得很緊,雙腳都凍麻了,只好用相互的體溫感染鼓勵著對方,在漆黑的夜晚,除了對方朦朦朧朧的臉和亮晶晶的眼晴,什麼也看不見。
宋沂蒙想的,陸菲菲全然不知,她只是默默地在他懷裡躺著,她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漆黑一團,這昏沉沉的夜太凝重,給人無盡的壓力。她伸出手來,似乎連自己的手也看不見了,她害怕了,害怕自己的手已經失去,於是她去摸宋沂蒙的下巴,發現他下巴上長了不少略微有點扎人的鬍子,什麼時候長的?從何時起他成了一個大人?她摸了又摸,踏踏實實地感受到了自己手的存在,也感受到她真正有了愛人,她開心地笑起來。
月光,從雲層中掠了出來,菲菲眼光一亮,她看見不遠處有一間破舊不堪的民房,孤零零地佇立在馬路邊上,一盞灰暗不明的小燈在那破房的窗前一閃一閃,那是古代詩人謳歌的茅屋,那是鄉間鷹鷲修築的巢穴,那是夢裡千呼百喚的歸宿。民房有頂有牆,也有小小的窗子,這就足夠了,陸菲菲的眼眶濕了,那片水窪變得五光十色、含情脈脈、迷濛而動人,她一邊摸著宋沂蒙細毛絨絨的鬍子,一邊指著那間破房子動情地說:
「花鬍子,假如我們今後有這麼一間小屋,該多好!」
宋沂蒙也看見了那間小屋,菲菲的目光和那間小屋讓他一下子聯想起許多,他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幾乎要聲淚俱下,他不禁把菲菲摟得很緊,他擔心菲菲要真的飛走,如果菲菲飛走了,他不知將會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
「人家都喘不過氣兒來了!」宋沂蒙把手鬆開了些,充滿歉意地笑了。一對「孤兒」充滿了對將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是,兩個孩子的真情並沒有得到雙方父母祝福。菲菲的爸爸一聽說自己的寶貝女兒與宋某的兒子有那麼一回事兒,而且還準備一塊兒返鄉插隊,便氣不打一處來,表示堅決反對,宋沂蒙的父親乾脆禁止兒子與陸家的閨女來往,他嚴厲地對兒子說:「你要是再同這個姓陸的女孩子來往,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父親的威嚴讓宋沂蒙退縮了,他想反抗,但覺得氣力不足,心裡始終亂七八糟的。那幾天,學校里低年級的小孩兒,每天圍在宿舍樓下念毛主席語錄,還一遍接一遍地高喊著宋沂蒙的名字,用這種方式動員他響應偉大領袖上山下鄉的號召,不在城裡吃閑飯。這壓力太大。後來,宋沂蒙終於沉不住氣了,自己主動到學校表態,說要回鄉插隊落戶。
陸菲菲比宋沂蒙強,她跟父親頂了嘴,然後把家門一摔,流著淚跑到宋沂蒙的家裡,可是宋沂蒙卻被父母關起來不讓她見面。她拚命射門,手都打破了,父母就是不開門,她沒有法子,最後只好離開,一連兩星期沒有與宋沂蒙見面,宋沂蒙也沒來找她。菲菲畢竟是一個女孩兒,在突出其來變故的面前,她顯得無助、無奈,她在惶惶不安之中度過了兩星期。就在這最後的兩星期里,宋沂蒙單獨辦妥了戶口遷移手續。
離開北京的時候,菲菲和一大群同學去送他,兩人一見面都哭了,菲菲哭得很傷心,鼻涕和淚水凍凝在一起。這凄慘的場面感動了許多女同學,大家都跟著哭。
北京站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寒風吹著紅旗和大橫幅「呼啦啦」地響,人聲喧鬧、喇叭聲咽,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樂聲中,有熱情激昂的歡呼,也有悲切的生死離別。
宋沂蒙回了山東德州老家,兩個無助的青年男女就這樣各奔東西,從1966年10月到1968年12月,兩年零兩個月的初戀,稀里糊塗地結束。不久,陸菲菲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插隊,在邊境地帶的虎林縣呆了將近十年,直到1978年才考上了北京大學,那時的宋沂蒙已經是解放軍軍官,而且和胡煒結了婚。
四年大學生活結束以後,陸菲菲被分配在外交部工作,不久就到國外使館任職,當她感到各方面都穩定了的時候,已經人到中年了。在這二十多年中,除了學習和工作,每當她閑暇的時候,都無法控制自己想起那少女時代的愛人、才華橫溢的「馬雅柯夫斯基」,那是她愛情生活中惟一的男人,惟一使她感到莫大缺憾的男人。
她終於盼到了和他見面的這一天,她決心把自己的一切無償地奉獻給他,覺得只有這樣,才算是做了一回完全的女人。
宋沂蒙把她抱到車上,小心翼翼地關上了車門。
陸菲菲的衣領自然敞開,胸部漸漸顯露了出來,一對顯得依然青春的乳房起起伏伏,她的雙眼緊閉,她的身體像團棉花,毫無支撐、毫無掩飾之力,等待著……
宋沂蒙當然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恍惚間他遲疑了,忽然,他的眼前又出現了胡煒的影子,純真、潑辣、充滿溫暖的妻子,彷彿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這壓力來自內心,使他鬆開了陸菲菲,無力地靠在車廂上。
陸菲菲仍然動情地靠著他,他沒有推開陸菲菲,他隨意地讓她癱軟在自己的身上。他撫摸著陸菲菲柔軟、散亂的長頭髮,這使他回憶起當年那個梳著兩條不短不長辮子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止一次把辮子散開,弄得蓬蓬鬆鬆的,對他柔聲柔氣地說:「看著,我好看嗎?」
「唉!」宋沂蒙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陸菲菲一下子睜開眼望著他,眸子里充滿了詫異。其實,陸菲菲也十分了解此時他複雜的心情,此時,她只是想回顧過去的時光,發泄二十多年來所積攢的恩恩怨怨,只是希望宋沂蒙在這片刻里是屬於自己的宋沂蒙。為了這樣一個機會,她曾經做過多少美妙的夢,苦苦等了多少年……
宋沂蒙的臨陣怯懦,使得陸菲菲心裡的慾火也有所熄落,她明白,歲月和經歷在兩人中間產生了陌生,生活中的差異也讓他們有不一樣的感受。
她坐起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拾起了白紗巾,然後又替宋沂蒙系好衣領,就像二十多年前。這熟悉的動作,讓宋沂蒙感慨非常,他又一次激動地把陸菲菲抱住。陸菲菲順從地伏在宋沂蒙的胸前,黑黑的動人的雙眼裡又淌下一串兒長長的淚水。
過了不一會兒,他們的身體緩緩地分開,然後坐進車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南斯拉夫紅旗車喘著粗氣,從爛泥里掙脫出來,離開了潮白河,離開這個幽怨深深的地方。
河水湧上了河堤,淹沒了一排排白楊,一群小魚,從潮白河的上游被沖了下來,逆著水波,悠閑地游來游去,有幾條個頭兒大點的,同時跳起老高,揚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兒。岸上的石頭滾了下去,魚兒被嚇得四處亂跑,水面上一下子像飛起了無數支箭。
到了東直門無軌電車站,汽車猛地停在馬路邊兒上,陸菲菲面無表情冷冷地說:「下去!」
宋沂蒙覺得自己像一頭被驅趕的動物,昏頭昏腦地下了車。他獃獃地站著,心裡「怦怦」跳,他等著陸菲菲把車開走。汽車沒動,過了好久,一扇車窗緩緩地打開,「哎,拿著!」宋沂蒙正在遲疑間,只見陸菲菲把一張紙條塞到他的口袋裡。然後頭也不回,把油門一踩,汽車冒著煙兒「嘟嘟」地開走了。
那車窗仍舊敞開著,宋沂蒙望著白紗巾飄飄渺渺地逝去。
南斯拉夫紅旗車不見了,他才慢吞吞地從口袋裡取出那張紙條,仔細一看,原來上面寫著陸菲菲在國內和國外的通信地址。那紙條十分沉重,他感到背後一陣冰涼。
當年,菲菲也曾經遞給他一張紙條兒,現在,菲菲又遞給他一張紙條兒,這紙條兒預示著可能有一樁感情生活重新開始,他似乎又要不由自主地向那條路上走,他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結果,但他知道那條路是一團迷霧,走下去爬都爬不出來。他不禁把那紙條揉成一團,附近就有一個垃圾箱,他想把紙團扔掉。
白紗巾飄飄的,把他團團圍住,他根本不想掙脫,那是一件實實在在的東西,那是一股風,把二十多年並未磨滅的感情吹得變成了火花,火花閃爍著,極欲重新燃燒,有如死灰復燃。
白紗巾戰勝了,他思前想後,暗暗長噓,終於還是重新又把紙條揣在口袋裡,這情形和當年在火車上的那一幕如此相似,令他驚愕。
宋沂蒙被任命為總公司綜合處的副處長,這個處是比較重要的部門,負責文秘、調研、黨政工團,還有行政、後勤保障,管得挺寬。全處共有八個人,其中兩位正副處長,二個副處級調研員,三個正科級科員,只有一個年輕幹部,還是總公司機關重點培養的後備人員。
宋沂蒙分管機關的政治思想工作,他躊躇滿志,重新找到了揚帆起航的感覺,他對自己又充滿了信心。
北京的夏季越來越早,剛過了六月,人們就感覺熱得受不了。那幾天事情不多,機關里有的人開著電風扇,在辦公室坐著喝水,喝了一大缸子又一大缸子,喝得直打嗝兒。有的翻來複去地看報紙,一張報紙看大半天。宋沂蒙也在看報紙,看來看去看煩了。木頭椅子生硬,坐得時間太久,宋沂蒙覺得屁股硌得難受。
好不容易有一個公司員工來找宋沂蒙談事情,這人發現小偷拿走了他兩包大前門,從頭到尾說了四五十分鐘,宋沂蒙開始還耐心地聽,聽著聽著就坐立不安起來,原來他喝水喝得太多,憋了一大泡尿。那員工終於談完了,宋沂蒙慌忙往廁所里跑,等他跑到廁所門口,抬頭看見外邊掛著一塊木牌,上邊寫著:清掃進行中。
宋沂蒙急得直轉悠,又不敢出聲,他想還是在戈壁灘上好,萬里無人煙,根本沒有廁所這一概念,尿尿拉屎隨便,誰管你!在大公司里,廁所竟是一道鬼門關。這時,從廁所里走出來一個中年的女清潔工,宋沂蒙讓過清潔工,迅速鑽進廁所,在與清潔工擦身而過的時候,他自言自語地詛咒:「該死!非得上班時候打掃廁所,讓人在外邊等著。」詛咒過了,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他驟然想起,那清潔工的身影似乎很熟悉。
廁所門上有塊玻璃窗,宋沂蒙把手洗乾淨,臉正好對著那扇窗,在玻璃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形象。他對著玻璃整理了一下頭髮,手上沾著水,濕乎乎地抹在頭上,好像抹了一層薄薄的油。他的皮膚白,大西北高原的紫外線也沒有把他變成黑漢子;他的頭髮很粗,又濃又密;他的眉毛很濃,兩條眉毛緊鎖在一起,好像總是在深沉地思考什麼;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有神,像是要把一切看透。
宋沂蒙欣賞罷窗玻璃里的自己,又想起那女清潔工,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於是,趕忙離開廁所。在樓道里,他東張西望就是看不見那女清潔工的影子。他心裡沒著落似地往辦公室里走去。
他碰見一個正在用大拖把擦地的男清潔工,猶豫了一會兒問:「剛才打掃男廁所的人是誰?」這男清潔工聽見他在問話便停下手中的活兒,滿臉流露出巴結的笑:「宋處長,您問剛才打掃男廁所的?那是龍桂華,昨天剛來的!」
宋沂蒙一聽是龍桂華,心裡立刻後悔起來,原來龍桂華也在這個公司當勤雜工,怎麼會是這麼巧?他宋沂蒙一輩子沒詛咒過什麼人,可是剛上班不久就得罪了人,而且是他在學生時代很崇拜的龍桂華。他想找龍桂華道歉,可是找遍了公司大樓也沒發現那熟悉的身影。
龍桂華看見了宋沂蒙,也聽見了宋沂蒙說的那句難聽的話,該死,她父親該死,母親該死,女兒該死,現在輪到她該死了,她恨不得把胸前的那朵半隻蓮揪下來扔到茅坑兒里,她現在有什麼資格佩戴這朵半隻蓮?她離開「二泡」以後,這日子越過越慘,連當個收入比較穩定的清潔工,還是由於女兒失蹤換來的,可不是該死?
朱小紅失蹤以後,醫院領導的心裡直犯嘀咕,朱小紅的失蹤,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院方無法逃脫責任,如果朱小紅的家長追究起來,一定會很麻煩的,於是他們為了安撫龍桂華,特地疏通有關部門,安排她來總公司辦公大樓當勤雜工。
龍桂華上班頭一天,在公司大樓門前打掃衛生。那天天氣又悶又熱,她只掃了一會兒,就感到透不過氣來,身上出了不少的汗。公司員工陸續來上班了,人們也都覺得熱,有的不停地用手中的報紙當作扇子扇,有的邊走路邊望著天上,盼望著下一場涼爽的雨。
龍桂華掃著掃著,上衣也濕了一大塊。她實在熱得無法忍受,於是就憑空想象,像古人望梅止渴。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雪人,雪人在幻想中出現,漸漸膨脹,冒著陣陣冰涼的霧氣,她吻著那酷暑里的冰涼,心裡愉快極了。雪人的影子讓她有了希望,她的身上雖然大汗淋漓,心裡卻仍有著一絲冰涼。
龍桂華把樓前的小廣場打掃乾淨了,就去打掃街道,掃帚揚起了灰塵,一個女人捂著嘴巴,拉著身邊的男人驚慌地躲開,嘴裡還不住地嘟囔著什麼。龍桂華抬頭一看,原來那男人,就是曾經在劉白沙家裡遇見過的宋沂蒙,胡繼生的女婿。那站他的身邊這個穿軍裝的中年女人,很可能就是胡繼生的女兒。
夫妻倆光顧了躲避塵土,誰也沒有留意到那正在掃地的清潔工,可是龍桂華卻看見了胡煒臉上的不悅。龍桂華心裡一陣強烈的不平衡,一點點塵土竟讓這女軍人如此大驚小怪,真是將軍的女兒……
龍桂華轉身走進辦公大樓,她問一個剛下崗的門衛:「門外那個男的是誰?」門衛告訴她:「大姐,他是剛從部隊轉業的宋副處長,總公司綜合處的。」這時,龍桂華才明白,胡繼生的女婿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她覺得這世界實在太小,這些日子繞來繞去,老碰到宋沂蒙,無論走到哪兒,她都是在圍著胡家的人轉,當年胡繼生領導父親,現在胡繼生的女婿又來領導她……
龍桂華白天在專賣外貿公司當清潔工掙錢,晚上就集中精力去尋找女兒。她的身邊不能沒有女兒,她把女兒從一丁點兒大撫養大,在女兒身上有她的心血,女兒是她的命根子,她一定要去尋找自己的女兒。
醫院的領導也很著急,一個年輕的女護士無緣無故失蹤了,在醫院還是頭一次,於是就派出好幾撥兒人去找。龍桂華和醫院的人幾乎找遍了全北京城,也不見朱小紅的蹤影,最後只好到派出所報了案。
派出所負責接待的警察同志態度很好,在冊子上登了記,還不住地安慰他們,請他們不要著急。先回去等消息。
一連等了個把月,一點信兒也沒有,這個小冤家!龍桂華見不到女兒,幾乎都要瘋了。這時候她誰也不相信,她開始埋怨所有的人,咒罵所有的人,甚至以為是這些人把女兒害了,又來欺騙她。
那天,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裡有一個龐大的火球,滾遍了整個城市,房子、樹木和街道都燃起了大火。女兒的身上也著了火,燒了她的頭髮和眉毛,臉燒焦了,身體扭曲著變了形,女兒哭喊著,要媽媽救她。
女兒是個聽話的孩子,除了好打扮、有些懶惰之外沒有什麼大的毛病,女兒是個自小就沒有父愛的女孩子,她在不懂事的時候就經受了人生巨大的變故,或許就是因為這些,女兒很早就形成了軟弱的性格,稍稍有點風波就會把她摧倒。
她想女兒一定是被那個壞蛋拐走了,她後悔沒有及時向公安局報案。報案的事,她確實想過來著,可是女兒死活不肯說出那男人是誰,叫她告誰去啊?她後悔那天睡了一小會兒,就在這一小會兒里,她失去了女兒。
龍桂華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滿世界尋找女兒,她不知道女兒在哪裡,只好盲目去尋找,就像在茫茫沙漠里去尋找一顆小小的釘子。她每天都充滿了希望,女兒的影子閃了一次又一次,熄滅了一次又一次。
龍桂華問過女兒所有的同事和同學,去過幾乎所有的公園,去過地下旅館,去過火車站,也去過一般女人不便去的地方,可是仍沒有發現女兒的絲毫蹤跡。
龍桂華慌慌張張地走在大街小巷,她每天重複著同樣的路線,街上的人們都熟悉了這失魂落魄的女人。她不知道應該到哪條路上去找,她已經沒有了方向感,只憑著直覺漫無目的地走。她的身子佝僂了,矮得幾乎要趴在地上,她每天吃不下多少糧食,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頭。
一場雨下過,街上的泥濘還沒幹,火一樣的太陽重新升起來,把大地烤得滾燙,到了晚上才稍微有些涼意。乾巴巴的涼意讓人不適應,讓人難受,讓人心慌。
街燈漸漸地暗了,她依在電線杆旁邊,任憑洒水車噴洒出來的水打濕了衣裳。她一動不動地靠在那兒,默默地數著每一輛開著雪亮大燈的汽車。
一天,朱小紅突然回來,說是回家拿幾件衣服。龍桂華見了女兒又驚又喜,驚喜之中懷著極大不安和困惑。拿衣服做什麼?難道女兒還是要離她而去?她慌恐著不敢多說話,遲疑了好一陣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媽有什麼錯處?你說呀,閨女!」「你沒有錯,我錯了!」「為什麼還要走?」「別問了,媽……」
女兒的聲音冷冷的,女兒的目光獃滯而無神,嘴唇乾燥得起了些小渣子,她說話的語調像是死了一條心。
龍桂華想起母親被帶走的那一天,滿屋子都是戴槍的警察,母親的臉灰暗無色,那雙茫然若失的眼睛里露出對一群女兒的牽挂。她不敢去碰母親的手,那上面的手銬生硬冰涼,她以為那上面帶著殺人的電。
龍桂華覺得此時的自己也和母親一樣,她被女兒的冷漠驅趕,被女兒的固執牢牢銬住,她不知該說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生平頭一次有了為女人的不安,在淚水裡嘗試到了做母親的滋味。
女兒默默地,不說話,拿著幾件常用的衣服,咬著嘴唇走了。
女兒走了,龍桂華毫無回天之力,她想哭又哭不出來。她拿起自己惟一的咔嘰布外套兒追了上去。「閨女,把這個帶上……」女兒不理她,連頭也不回。她累了,她的精力被女兒耗光了,雙腿軟綿綿的,哪裡追得上女兒,女兒跑得像風一樣的快。
龍桂華聽說女兒又回醫院上班了,決定每天下班的時候到醫院門口等女兒。
她終於等到了女兒,悄悄地在後面跟著。女兒乘坐公共汽車,只往前走了兩站距離,就來到一座紅磚居民樓。樓前有個小小、窄窄的花壇。龍桂華跟著女兒,發現女兒進了四一七號單元房。龍桂華清楚地看見,為女兒開門的是一個留著亂蓬蓬長發的男青年。
這男青年,穿著件寬大的長衣和一條瘦得緊貼骨頭的牛仔褲。這人瘦得出奇,臉色發青,是一個十足的肺癆型體格。
龍桂華背後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掌,眼前一陣發黑,「撲通」一下就摔倒在樓梯上。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裡。她躺在木床上,女兒溫順地伏在自己的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手。女兒突然間是那麼憔悴,面頰都陷了下去,兩串長長的淚水掛在臉上,眉毛濕濕的,顯得十分疏鬆,眼窩兒周圍一片浮腫。
女兒十分可憐,她的命也苦。
龍桂華長長地嘆口氣,她想對女兒說點什麼,她渾身無力,坐也坐不起來,只好慢慢地把粗糙的手掌伸開。女兒仔細看了又看,覺得那手很熟悉很親切,但不明白什麼意思。龍桂華舉起了那雙手,想表達的很多,她想說這雙手裡有著母女倆二十年的辛酸,有今後生活的期望。
女兒仍然慌慌的,雙眼不停地望著窗外。那裡有棵棗樹,她小時候最愛吃這樹上的棗子,那棗子很甜。女兒清晰地看見樹上有條毛毛蟲在爬,秋天裡的小蟲子已沒有害處,因為它的生命不長久,它不會冬眠,只能選擇死亡,對於迷人的秋色來說,它的一切都是多餘的,其中也包括它的死。
「你要跟著他嗎?」龍桂華遲疑了好久才吐出這句話,說完了就努力睜大了眼晴看著女兒,到現在,她還存有微微的一線希望,希望女兒明白那雙手的含義,翻然悔悟,回到自己的身邊。
可是,女兒沒有悔悟,那雙手的影子僅僅在她的腦子裡閃了兩下就飄到遠處。她何嘗不願意回家,但她已經陷入了泥潭,而且陷得很深,媽媽拉不出來,誰也拉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像那樹上的小毛毛蟲,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沒有一個人能夠救她,她對於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多餘的。
「嗯!」女兒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女兒的回答口氣很堅定,可是她稚氣的目光依然還是那麼渙散,她回答完了,然後就咬著嘴唇望著媽媽。
龍桂華的眼前一片漆黑,把頭歪倒在一側。
她再一次醒來,下意識地把手伸過去,摸來摸去,只抓到了那件咔嘰布外套兒,女兒已經不在身邊。
屋子裡空蕩蕩的,所有傢具都是破破爛爛的,只有一台老式座鐘陪著她,這座鐘是龍家從四川搬來北京的時候帶來的。媽很喜愛這座鐘,每天都要把它擦拭幾遍,擦完了就伏在上邊仔仔細細地聽。座鐘「滴滴噠噠」地響,錶針一下一下,一格兒一格兒地移動,時間就這麼無情地流逝了。
在鐘的背後,她隱隱約約地又看見了母親。龍桂華撐著身子勉強站了起來,她拿起那件咔嘰布外套兒,從上面扯下那朵永遠戴在身上的半隻蓮,用嘴吹去了沾在上邊的塵灰,然後把它輕輕地放在鐘的前面。
朱小紅含著淚水離開了媽媽,回到那座紅磚樓房。張庚正在鼓搗一台短波半導體收音機,這是朱小紅拿一個月的工資給他買的。他抬起頭掃了朱小紅一眼,見她的臉上沾著淚痕,於是冷冷地一笑,又低下頭鼓搗收音機:「回來啦?」
張庚的聲音有氣無力,這聲音輕輕地在布滿塵灰的牆上碰來碰去,只有萬分之一秒就消失了。他隨隨便便地問了一聲,也不問一問小紅媽媽的病情,好像除了他自己,其餘的一切都是多餘的,在他鼓搗收音機的時候,連已經被他佔有了的朱小紅也是多餘的。在他看來,這所房子是他的,朱小紅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不想使用的時候都是多餘的。
「工資呢?」張庚突然煩了,於是把收音機扔在一邊兒,冷漠地說。
朱小紅聽了這話,背後發冷,她覺得面前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深山裡貪婪的野狼,那狼瘦得皮包骨頭,已經不會咬人,只有用嘴吸吮女人身上不多的血。朱小紅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壓抑感,她害怕這個和自己睡覺的男人,覺得他就是自己的上帝,上帝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沒有等張庚說第二遍,朱小紅就把兜里的錢全都取出來,怯生生地放在他的面前,可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又開始鼓搗收音機。收音機里響起了音樂,悠揚動聽,是什麼曲子,朱小紅沒聽過,也聽不懂。
這是一套兩居室,屋裡幾乎沒有什麼傢具,桌子沒有,椅子沒有,甚至連張床都沒有。地上鋪了兩條褥子,放了兩條被子,一盞小檯燈放在枕頭旁邊,鍋碗瓢盆兒亂七八糟地堆在牆角。
張庚說過,他的父親曾經是個不太出名的畫家,在張庚很小的時候,他爸就和他媽離了婚,後來又偷渡去了香港,單單給他留下這套房子。
他繼承了他老子的藝術細胞,不會別的,只會畫畫兒,可是他畫的畫兒別人都看不明白,畢加索不畢加索,達?芬奇不達?芬奇,幾根線條、幾個方塊用麻繩一捆,中央美術學院的教授也沒一個能看明白的!
自從踩了她的後腳跟兒以後,張庚就把她看透了,這是一個幼稚的女孩子,除了上班、看電影之外什麼都不懂,可她長得實在好看。朱小紅的身材不高,身子柔柔的,手也是柔柔的,就像麵人兒。既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而是普通人家嬌生慣養,軟綿綿的那種。
那天,朱小紅懷著忐忑不安給張庚檢查身體,張庚見她不放心,便死乞白賴地跟朱小紅說了許多好聽的話,說到自己的家世,讓人覺得那麼可憐;說到自己的才華,讓人那麼崇敬;說到自己的愛慕,讓人羞臊臉紅。
後來,張庚拿出了自己畫的畫兒,那上面畫著若干線條,朦朦朧朧的像是兩個裸體女人面對面抱在一起,女人的屁股圓圓的,地下拖著雲朵般的衫裙。朱小紅說看不懂,羞臊地扭過臉,可是那意識卻稀里糊塗地領悟到了一大半兒。
張庚把那張畫兒塞到她面前,半正經不正經地說:「快看哪!不看就沒了,這是人的真情歷練,有啥不好意思?」
不由得她不看,朱小紅只好又掃了一眼,看完了臉頰緋紅。張庚把畫兒藏了起來,又拿起吉它琴,彈起了一支深情的歌曲,他唱得動情,情緒中帶著憂傷。
朱小紅聽了覺得很稀奇,就靜靜地聽。小說里說俗了的東西,女孩子聽了不但不乏味,反而感到十分動聽。
張庚從女孩子的眼神兒里發現她的見識極少,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完全分辨不出。他試著碰女孩子的手,那女孩子居然一動不動,前後總共不到二十分鐘,女孩子不怕了,安靜了,不拒絕了。他實在沒有料到,征服一個漂亮的女護士會那麼容易,原來,她不只是矜持,還有虛榮和無知。
朱小紅被說得暈呼呼的,女人剎那間的發暈,對於居心不良的男人來說是難得的,那男人就動手了,他去摸女孩子的下巴,然後去碰女孩子的胸脯,女孩子低下頭,一言不發,只是臉漲得通紅。
朱小紅竟然那麼順從,這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接著,那男人開始總攻,一般女人到這種時刻常常會猛烈地反抗,那男人有這種思想準備,顯得有些猶豫。可朱小紅卻很配合,當她的上衣領兒被解開的時候,竟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男人,那男人不再遲疑,毫不留情地撕扯,盡情地享受。
小女人在他的下邊,雖然有些慌張,可她的嘴唇饑渴般地張著,頸上的粉紅的筋條抖動著,她還發出了急促的喘息,動作十分合諧。
其實,此時的朱小紅沉浸在一場電影里,她猛地覺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幻覺中,朱小紅彷彿來到一座哥特式的建築,那是一座古老的教堂,鐘聲一下一下地敲著把彩色的玻璃窗震碎。安東尼神甫伏在她的身邊,呼著粗氣對她說:「主把天上的凡爾娜賜給我,我要與凡爾娜共度餘生……」
朱小紅覺得自己就是來自天上的凡爾娜。教堂的鐘敲了最後三下,神甫抱著她來到一間燈火輝煌的大廳,一群美麗女郎披著透明的薄紗舞蹈。神甫取出一袋金幣,向美女們灑去,空中滿是耀眼的金色花瓣兒。
神甫把其中一枚金幣鄭重地交給她,然後俯下身吻她,長長的花白鬍須把她的臉都遮住了。在一張鋪滿鮮花的坐榻上,她的衣服被一件件剝光,神甫還在說:「主把你賜給我,賜給我……」
朱小紅在神甫的懷抱里,迷迷糊糊想起,就是在這被花簇蓋著的坐榻上,斯蒂芬妮律師也同樣為了主的願望獻身,她不是向安東尼神甫獻身,而是把潔白似玉的身體獻給了至高無上的主。朱小紅覺得她也是在向主獻身,雖然她不是教徒,連一頁《聖經》都沒讀過。
朱小紅從暈暈乎乎的幻覺中驚醒過來,發現已經真的被人佔有,她不可遏止地呻吟了一聲。那男人用一隻枯瘦的胳臂把她抱緊,然後把一根手指伸到了她的嘴裡,頓時,朱小紅的臉上變了顏色,煞白煞白的很嚇人,隨即昏厥了過去。
教堂外頭下了雨,雨從破碎的彩色玻璃窗上飄了進來。
音樂聲中,又一群裸體的男人舉著盛滿水果的銀質托盤緩緩走了進來。長桌上放著葡萄、檸檬和香檳酒。那些男人身上長著褐色的長毛,圍坐在她的身邊,開始喂她葡萄,開始摸她。教堂高處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賜給他們,這些可憐的男人,阿門!」
在這些可憐的男人擁抱中,她吃完了這人生最後晚餐……
朱小紅半被動、半主動地成為張庚的人,在一陣昏迷之後,她漸漸恢復了理智,在事實面前,她發覺自己是那麼不情願。她全身酸痛,像是經歷了一場肉搏,她被一個粗野的男人好揍了一頓,到處都是傷疤,傷疤上沾了不少這男人的唾沫,從外到里都像被刺扎過一般。
她的心裡隱隱作痛,胃裡一陣陣作嘔,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輕易地給了那個男人。朱小紅很後悔,如果一開始就明確拒絕他,如果能在拼搏中咬他一口,如果最初不來他家就好了……
實際上,朱小紅並沒有掙扎,她搞不清自己是個被害者還是個合作者,也搞不清這剛剛發生過的事實是什麼性質,是姦汙還是通姦?心裡的痛苦比身上的疼痛更加難受,她感到要離那個男人遠一些,便蜷縮到牆角里。
天很黑了,這屋子沒有窗帘兒,兩個人誰也不敢動那盞檯燈,那是家裡惟一的電光源。外面的路燈光、霓虹燈光閃閃地打進來,紅的、白的、藍的什麼都有,照在斑駁的牆上,掃在那男人的身上。
冷不丁,朱小紅看見了那男人一頭蓬亂的頭髮,他的臉龐窄長,膚色黃黑,眼晴像一個令人憎惡的三角形,這個男人長得太難看。朱小紅聞見了屋裡的劣質煙草氣味。漸漸地,她發覺他的頭髮里,他的身上也有一股霉臭味。
那男人不說話,盤腿坐著抽煙,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其實他心裡十分慌張。他從見了朱小紅第一眼,胸中就有著控制不住的衝動,他愛慕朱小紅就像西門慶愛慕潘金蓮一樣,西門慶佔有潘金蓮不擇手段,也是因為愛慕。他覺得在愛慕和佔有的意義上,流氓非流氓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他歪著腦袋,眯縫著眼晴,還吐出了一連串白色的煙圈兒,煙圈兒一個比一個大,直飄到了房頂上。煙霧散不開,聚在牆上面的角落裡,漸漸地開始發黑,變成了粉末兒,沉重地落了下來。這樣的粉末兒在地上有薄薄的一層,有的落在被褥上,那男人輕輕用手一撣,那粉末兒就又落到了地上。
朱小紅覺得疲倦了,便伸出一隻腳,恰好放在那些粉末兒里。她想走,可是她又想,走了算什麼?賣身嗎?那就跟著這個骯髒的男人,可是她的心裡卻充滿了厭惡,到底應該怎麼辦,她也不知道。
黑暗中,那男人抽完了煙,眼睛隨隨便便望著窗外,把煙蒂扔在窗台上,然後心安理得地對她說。「你到公安局告我去吧?」朱小紅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聽了他的話以後不吱聲。
「你走吧,趕緊走!」那男人的心裡踏實了,知道朱小紅不會去告他,可是他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趕走朱小紅,其實他很需要這個特別柔順在干那事兒的時候還會喊叫的小女人。他說讓她走,實際上是不讓她走,因為他知道她走不了,她要走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