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
局長讓徐有福速回紫雪,是因為市裡、局裡的人事發生了較大變化。
市委袁書記調省政協任副主席;徐有福的「同情兄」、市長劉澤天調到省扶貧局任局長;常務副市長繼續擔任常務副市長。
省里將另外一個市的市長調來紫雪擔任市委書記;另外一個市的常務副市長調來擔任市長。
市裡主要領導正式調走文件下達的前一天,袁書記和劉市長扳手腕有了結果:方副局長仍到那個縣擔任縣委書記,市政府那位副秘書長到另一個條件差一些的縣擔任縣委書記。局長到那個重要局擔任局長,不過他只能幹一年半。一年半后,他五十八周歲,就得退到二線做調研員,做兩年調研員后,到六十周歲退休。
張副局長與王副局長已到五十八周歲,改任「副處調」(副處級調研員)。
局裡只留下了徐有福一個副局長,另有一個紀檢組長,一個工會主席。就像冰雹突至,將一棵掛滿棗子的棗樹上的棗打得只剩下三顆,其中一顆稍大一點兒,另兩顆稍小一點兒。
這次人事調整文件最末尾有一句:由徐有福同志主持某某局工作。據說,這是袁書記提議的。
省里開畢「統計工作研討會」回來后,徐有福已成為局裡主持工作的副局長。
徐有福開著局裡那輛桑塔納,回老家去看望父母。
雖然他還不是局長,但僅一個「主持工作」,他就可以隨便開這輛車了。他若不主持工作,僅是一個普通副局長,像張副局長和王副局長那樣,是不能隨便開這輛車的。即使車因公事派給他,他也不能自己開,而應該由司機開,派給他只是派給他「坐」,而不是派給他「開」。
紀檢組長和工會主席即使和徐有福一樣是副局長,也不能隨便將這輛車開走。他倆若要用車,管車的政秘科長便會弓著腰進來小心翼翼地請示徐有福,說某某副局長明天想用車,不知徐局長再有什麼安排沒有?
徐有福有安排,就會說讓他們等兩天吧。徐有福沒有安排,就會說讓他們用去吧。然後又會問政秘科長:幾天?政秘科長說只用一天。徐有福就會說:盡量不要超時間,局裡工作忙,事情多,萬一有急事,比如「兩辦」(市委辦,市政府辦)突然通知,要跟書記、市長下鄉之類。
而即使他們用一兩天車,即使他們自己會開車,他們也不能自己開,司機會有意見的。況且萬一出了安全事故,誰負得起責任?
只有徐有福一個人是例外,因為他主持工作,就意味著這個局的事情他說了算。這個局若是一輛汽車,他就是駕駛員:他想往左開就往左開,他想往右開就往右開。
他想讓司機跟他去哪兒,他就給政秘科長或司機說一聲去哪兒。若給政秘科長說了,政秘科長就會給司機打手機,告訴司機幾點鐘徐局長要到哪兒去,到時候司機早將車停在辦公樓下等候了。若直接給司機說了,他已和司機上路了,司機會一隻手轉方向盤,一隻手將手機掛在耳上,告訴政秘科長他和徐局長到哪兒去了。政秘科長就會迭口連聲在電話上說:「知道了,開慢一點兒,路上注意安全!」有時還會加一句:「告訴徐局長,有事我會隨時向他請示彙報。」
他若不想帶司機,就讓司機將車鑰匙送到辦公室來,然後自己開車走了。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請示」,也無須給任何人「彙報」,只是給政秘科長「打個招呼」,以使政秘科長知道他的行蹤,有事隨時向他「請示彙報」。
徐有福深深體會到了權力的無限妙處。用得好,權力有時是「無窮大」的。就像小孩玩的那種「伸縮球」,「噝」一聲甩出去,能甩好遠。可無論甩多遠,手一縮,「噝」就又收回來了。要多好玩有多好玩!
這次回家,徐有福沒有再開白玉的帕薩特,雖然帕薩特比桑塔納氣派,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即使開許小嬌的賽歐,也不願再開白玉的帕薩特了!
自從與許小嬌有了那一夜后,徐有福在心裡認定,自己已達到「性小康」標準了——「性小康」是衡量人們性生活質量的一個新的名詞,徐有福也是剛剛在報紙上看到這個辭彙。大路畔村的奔小康還有待時日,徐有福的「性小康」已實實在在「達標」了。田小蘭、白玉、許小嬌等面容從他腦海中一一掠過。特別是逗號許小嬌,和她有一次勝過和別人有百次千次!看來性愛真是一種「精神運動」——精神上的滿足感遠勝於肉體上的滿足感。有比較才能鑒別,和逗號那才叫「做愛」——首先得有「愛」,然後才去「做」!和嘆號則只是「性交」——而對男人來講,性交只是一門純粹的技術活兒,不能一味蠻幹。男人性交時的快樂是建立在女人快樂的基礎上的,看著女人那副欲仙欲死的模樣,男人才產生了一點點快樂——這才是一種奉獻精神啊!徐有福覺得自己將這件事兒與「奉獻精神」聯繫起來,真是有點荒唐,甚至恬不知恥。他想:我徐有福真是墮落了啊!墮落?也許墮落並沒有什麼不好的——墮落哪一天興許會成為一個褒義詞呢!——徐有福這樣自嘲。
自從和許小嬌「有過」一次后,徐有福再也不願和白玉苟且了。當然他現在還無法斷然拒絕白玉。他採取的是疏離之策,不開白玉的車,就是疏離的第一步。他也不像過去那樣,常給白玉打手機。即使白玉打過來,也不再殷勤,並且通話時間很短。如果過去與白玉煲電話是萬米長跑或馬拉松,現在則是百米賽跑,噌噌就到終點衝線了;如果過去是寫一部長篇小說或者中篇小說,現在則是短篇小說或者小小說:剛看了開頭,結尾就跟著來了。
他甚至覺得,他再也不會與別的女人有那種關係了。與許小嬌「有了」后,他突然覺得與別人再有,是十分醜陋的,甚至令人作嘔。徐有福由此悟出,「性小康」主要在「質」,而不在「量」。省里開會回來后,他與白玉又「有」過一次。那天徐有福覺得無趣得很,彷彿他是白玉花錢雇來的一個長工,他完全是在為白玉幹活,自己累得夠嗆,卻沒有多少樂趣。那天他始終提不起勁兒來,就像路過某地恰好碰上別人家房子著火了,順手拎起一桶水潑上去,然後轉身就走了。至於火啥時撲滅?有沒有人被燒死?他是第二天看晚報才知道的。或者別人家蓋樓房,去給幫幫工,提了幾包泥便累得直喘氣,瞅個空子就偷偷溜走了,心想:你家蓋房子與我有啥關係?
徐有福現在才明白,「寧撞金鐘一下不打鐃鈸三千」這句話真是太有道理了!和許小嬌「未有」之前,白玉勉強可算金鐘,田小蘭是鐃鈸;和許小嬌「有了」后,白玉也成了鐃鈸!徐有福現在再也不願與鐃鈸們玩兒了,他再也不願與白玉、田小蘭一塊兒「蓋房子」了!而與許小嬌,就是挖挖地基,他也會跑著去。跑得太急,絆倒將兩顆門牙磕沒了,顧不得疼痛,再跑。跑過去喘息未定,便拿著鐵杴猛挖起來,而且根本不願停息。
這就是愛情!徐有福不承認他們是偷情——即使是偷情,偷的也是愛情。四十歲的徐有福,認為這是他自懂男女情事以來找到的惟一一次愛情。而且是「天作之合」:那天他們僅僅作了一個「呂」字,便回房準備休息。雖然道別時都有不舍之色,但最後還是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徐有福回去看了一會兒電視,有點兒煩躁,怎麼傅局長還沒回來?他洗了澡后又躺在床上看電視:怎麼還不見那個討厭的傢伙?徐有福腦子突然一激靈,心狂跳幾下,他飛身下床,發現傅局長的皮包、會議材料袋都「不翼而飛」。進衛生間一瞧,洗出的褲頭和洗漱工具也不見了。傅局長那個市離省里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他下午飯後回去了?!徐有福興奮得差點暈過去,他忙將電話打到會議報到處,找出負責會議報到的那個女孩,聽筒里「二餅」、「三條」直喊,他問傅局長和小鄭是否回去了?正在打牌的女孩只說了一句:「回去了,房卡也交了!」便啪地掛了電話。
接下來事情就簡單了。他給「1618」撥通電話,沒等許小嬌吭聲,便斷然說:「我過來問你個話!」然後便掛了電話,出門時瞅瞅手錶,已十二點了。他過去輕輕一旋門把手,門悄沒聲兒開了。
比徐有福小八歲的許小嬌像個「冰人兒」:那種冰雕玉砌、冰清玉潔的人兒。就像天上撒下好多雪花,撒在已封凍的河面上,然後將雪花堆成一個雪人兒,隔夜后「雪人兒」就變成一個「冰人兒」。許小嬌膚白如雪,瓷實如冰。初擁在懷第一感覺是她如冰的瓷實,融為一體后又如雪花兒一樣柔若無骨。徐有福竟不忍心觸碰或進入她。彷彿擔心一觸碰,她就會像雪花一樣打個旋兒飛舞走;一進入,她就會像雪人兒一樣融化掉。
直到第二天早上溜回自己房間,徐有福都彷彿在做夢。
那天開車回老家時,徐有福一直沉浸在這種溫柔、甜蜜的幸福回憶之中。他忍不住停下車,給許小嬌撥通了手機。許小嬌與吳小嬌、趙勤奮幾個正在說話。徐有福問這個月的數字報上去沒有?許小嬌說正列印呢,一會兒就報。許小嬌問他簽不簽字了?她正準備給他打電話問誰簽字呢?徐有福低低說了一句:心有靈犀一點通。然後又高聲說,拿去讓紀檢組長把把關,他就不簽字了。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以後若他不在局裡,報數字又等不到他回來,就請紀檢組長簽字呈報;若紀檢組長也不在,就請工會主席簽字呈報;若工會主席也不在,小嬌你把關后直接報。「那徐局長不是大權旁落了?」許小嬌開他玩笑。他又低低說一句:「那要看落到哪兒?最終不是落你那兒了?只怕你不讓我『落』呢!」然後就收了線。
徐有福站在車前望著廣闊的田野遐想了一番:這個小蹄子簡直像那種燈謎晚會上最難猜的字謎一樣,站在字條兒前想破腦瓜也猜不透。飛起要落,徐有福若是一架飛機,飛到天空許小嬌卻不讓他「落」了;張開要合,徐有福若是一隻鳥兒,張開翅膀許小嬌卻不讓他「合」了。公元前490年希臘人在馬拉松平原同波斯軍隊作戰獲勝,有士兵菲迪皮茨從馬拉松不停頓地跑到雅典(全程40公里)報捷后即死亡。徐有福若是菲迪皮茨,許小嬌命他去雅典報捷后卻再不搭理他了——開會回來快一個月了,再連個「表示」也沒有,好像把那回事給忘記了,或者壓根兒沒有發生過。有一次徐有福剛暗示了一下,她便把話岔開了,以至於徐有福都搞不清是不是真是做了一場夢。退一萬步講,就算做了一場夢,再做一場有何不可?可這小蹄子卻不做了,而且睜著一雙美麗但並不多情的大眼睛一本正經看著他呢!直看得他心裡發毛,以為真是一場夢。正欲離開時,她卻又笑一笑,那笑意又彷彿在告訴他:其實不是夢,只是你不懂我的心。
令徐有福倍感遺憾的是,他再也不能坐在那個大辦公室一天到晚看見這個小蹄子了!從這一點上講,他又有點嫉妒趙勤奮。若像以前那樣坐在大辦公室,這小蹄子每天早上換了一件什麼款式什麼顏色的衣服,他都能最早攝入眼底,然後慢慢玩味。這小蹄子每換一次衣服,都能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吃的那種水果糖,包裝紙不一樣,吃在嘴裡味道就全然不同。而且還有那個小蹄子,那個小蹄子也愛換衣服。這些小蹄子怎麼都愛換衣服?就像四季的景色一樣,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人的衣服就像春夏秋冬的植被一樣,或淺綠,或碧綠,或鵝黃,或火紅。那句詩怎麼說:「何須淺碧深綠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徐有福想,如果他現在像趙勤奮那樣坐在那個大辦公室里,就會看見倆小蹄子今天穿什麼衣服。衣服真是個好東西啊!穿上衣服,即使有過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卻誰也看不出來,連自己也很難看出來。衣服把一切都遮蓋了!就像這一望無垠田野上的禾苗和綠草一樣,將大地本來的顏色遮了個嚴嚴實實。
感謝生活!感謝衣服!還要感謝你——賜愛情和幸福給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