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洪妍母親楊老師到廣西聽課,一去就一星期,回來時父親洪老師就跟她說起杜贊之被「兩規」的事。洪老師說,現在你真不知道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原來大家都說杜贊之好,其實也不是好東西。楊老師正在喝水,捧著的杯子就放下了。
「真的?」她睜大眼睛問。
「都進去幾天了,還假得了嗎?」洪老師說。
楊老師不再說什麼,她獃獃地坐一會,就給洪妍打電話,讓洪妍回來一下。洪妍住計生局宿舍,不到10分鐘就到了漢州中心學校。
「你媽還不相信杜贊之被『兩規』,看來漢州就她一個人不相信了。」洪老師說。
楊老師沒有跟丈夫搭話,她看看洪妍,自己先進了房間,洪妍明白母親的意思,跟著母親進房裡了,還回手掩上門。「杜書記真的被『兩規』了嗎?」楊老師問。
洪妍點點頭說:「幾天前的事了。」
楊老師陷入沉默,一下子顯得心情很沉重。「因什麼事,知道嗎?」楊老師問。
洪妍搖搖頭。
「他跟你沒有什麼事吧?」楊老師突然間。
「我跟他有什麼事?」洪妍覺得奇怪,怎麼母親會問這種問題。
「我一直擔心你跟他有什麼事。」楊老師說,「漢東小學早就有人議論,說社書記一定跟你有什麼關係,要不你怎麼能進政府做工,後來又調上來,連我們也調了,後來又得到提拔。」說完用一雙疑問的眼睛久久地望著女兒。
洪妍一笑說:「媽,連你也糊塗了,自己的女兒你都不相信嗎?」
「媽不是不相信你,這種事多著呢,我也曾想,杜書記只是見過我們一面,他憑什麼那麼關心我們學校,還關心我們,是不是跟小妍有什麼事,現在的領導,這種事多了。你爸也問過我個問題,但我不理他,我覺得你這麼大了,如果沒有就好,要是真有,我們又能怎麼樣!」
洪妍臉羞得紅紅的,她說:「媽你真夠開明,不像個小學老師。可是我跟杜書記真是沒有什麼事。」
楊老師感到意外,意外之後彷彿有點失望,當然不是失望女兒沒有跟杜贊之有什麼關係,而是失望……失望什麼呢,她自己真有點說不清楚。「杜書記真是少有的好人。」半晌,她突然慨嘆說,「我們應該去他家看看,這個時候他家裡人最需要關心。」
洪妍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她幾天前就想去看看宋雙了,但一直沒有去成,她猶豫是擔心造成誤會,到時弄巧成拙,現在母親這樣說了,她就覺得確實應該去一下了。「要不我和你去看看他妻子吧。」洪妍說。
母女說著就行動,他們路過水果攤還買了水果。
都說無巧不成書,洪妍母女敲門進到宋雙家,就看見漢塘村的支書主任和漢塘學校的校長坐在客廳里。他們都說杜書記是難得的好人,他們不相信杜書記會有什麼事。「如果連社書記這樣的人都有什麼事,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好人了。」他們都這樣說。村支書說,如果沒有社書記,漢塘村的道路如今還坑坑窪窪。校長說,如果杜書記不去看我們學校,我們說不定已經無家可歸了。
支書村長他們還要趕回漢塘,說一會話就先走了,剩下3個女人一時相對無言。洪妍坐在宋雙身邊,手握著宋雙的手,彷彿宋雙的親女兒。
「我剛從廣西回來,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相信。」楊老師打破沉默說。
「杜書記不會有什麼事的,說不定人家要了解什麼情況,也許是了解別人的情況。」洪妍說。
「容主任也是這樣說的。」宋雙說,「但了解情況會那麼多天嗎?」
洪妍說:「你現在也不要想那麼多,保重身體要緊,杜書記知道你為他擔心,他反而還要為你愁心。」
宋雙不自覺就流出淚來,洪妍掏出紙巾小心為她拭著。宋雙忍不住身子就往洪妍這邊靠一下,洪妍就抱著她。宋雙更忍不住抽泣起來。這幾天,她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如此失態過,現在在這個曾一度傳說跟自己的丈夫有什麼關係的女人面前,她感激得反而沒有什麼顧忌了。
任在娜聽到杜贊之被「兩規」是在父母家裡。父親與人合作走私的200輛汽車出手時,任在虎提出自己留一輛,父親說即使要用也不能在這批貨里留,任在虎從那一刻起就沒有回家,直到單位里的人找到家裡來,家裡人才知道他已經失蹤。
「是不是因為我沒給他留汽車,生我的氣了?」任父問女兒。
「不會吧?」任在娜說,「他一時發什麼神經去哪裡玩了也不一定。」
任父聽女兒如此說,心裡稍稍安穩下來。這時,鄰居在對面大聲跟過路的人說話:「聽說杜贊之被捉起來了,漢州出了個大貪官!」
任在娜覺得有一根棍子正打在她頭上,身子歪了一下。
任父站起來走出門口要再聽鄰居說杜贊之的事時,任在娜就離開父母家,她一上了自己的小車就馬上打杜贊之手機。手機關了。她一時不知向誰證實這件事,便啟動小車,坐在裡面發愣。這輛小車是上個月邊皂德給她用的。她跟杜贊之撒嬌說,香車美女別墅三樣東西偏偏缺第一樣、杜贊之說,這好辦,第二天邊皂德就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輛皇冠3.0.對,是真是假邊皂德應該知道。任在娜想起邊皂德,於是給邊皂德打電話。
「我也是聽說的……」邊皂德在電話里說。
任在娜的手機滑落到座位上,邊皂德在那邊還說了什麼,她沒有聽到。她在車上坐了近10分鐘,然後去了漢南別墅。在杜贊之被「兩規」這件事上,她從感到突然,變為害怕,當小車迸人別墅車庫,她已經完成了多種可能性的排除,她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她跟杜贊之沒有關係。她打算進別墅里拿了自己的東西,就坐計程車離開這裡,小車就留在車庫裡,給邊皂德打個電話告訴他就行了。在房間里躺一會,她想起這別墅已經過戶到她的名下了。她不知道邊皂德原來是怎麼跟杜贊之說的,原來是不是杜贊之的名字,或者是化名。但這些應該不重要,即使原來是杜贊之的名字,杜贊之不可以賣給她嗎?人家相信她有這個能力嗎?她這個文化局副局長,人家不會定她的財產來源不明罪吧?她真後悔,早知如此,她應該勸杜贊之跟她出國。這天晚上她的情緒很壞,保姆讓她吃飯,她罵保姆啰嗦,哈巴狗跟她親熱她一腳端過去,將哈巴狗踢了好幾米遠。她想逃跑,但覺得渾身沒勁,也不知道怎麼跑,跑到哪裡去。
聽天由命吧。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著,不知什麼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事,她雖然是個副科級幹部,但她一沒貪污,二沒受賄,三沒行賄,杜贊之送她東西,是杜贊之的事,而且那些東西也不是杜贊之自己的,如果說她不應該收,退出來就是了,能把她怎麼樣,她畢竟沒做什麼壞事,她充其量只是杜贊之的一個朋友——說情人也沒有問題,現在有情人的人多了,有多少領導幹部出事了,其情人不是一樣活躍在生活舞台藝術舞台甚至政治舞台上?
這樣一想,任在挪就感到肚子餓了,她往保姆房裡打電話,讓保姆起來給她熱飯。
第二天上班,孫德順告訴她,漢州之歌要在近幾天正式舉行比賽,讓她做好準備。她想,這個比賽早不搞遲不搞幹嘛偏偏在這個時候搞?心裡有點不舒服。但想想也就沒什麼了,反而覺得現在倒是要找些事來做做,充實一下,組織上還相信你擔當如此重任,說明你沒有問題,因此,她便感到全身輕鬆,工作的勁頭也很大。
其實漢州之歌比賽已經成了強弩之末,成為一首馬拉松歌了,準備了那麼久,不比賽不行,但現在誰也沒有這個心情了。杜贊之被「兩規」了,市裡管全面的是梅初山,肖遙一想到梅初山心裡就不舒服,還搞什麼比賽?孫德順無可奈何,邊皂德贊助的30萬,他得拿10萬去還教育局衛生局,而原來惜的那10萬元,真正能用於漢州之歌的不到5萬元,梅初山簽字撥下來的2萬元專項經費,到文化局賬上的只有1萬二千元。現在已經大大超支,再舉行比賽,文化局還得再墊上一大筆錢。但不舉行比賽能行嗎?
下午,石梓自己來到了杜贊之家。宋雙開門,他輕輕叫了聲「姐」。宋雙沒有說什麼,默默地在前面走,讓他跟著她上了樓。這是石梓第二次進杜贊之的家,也是他第二次這樣面對面稱宋雙「姐」,第一次是杜贊之請他來吃飯,但那天杜贊之臨時有事出去了,結果是宋雙姐妹陪他吃的飯。董為出事,他不自覺地卷進去之後,曾幾次要到杜贊之家來,但幾次都沒能來成,那天在漢東公園被追殺,他來到大門口,但杜贊之家裡沒有人,結果躲進了醫院的太平間。由於跟宋白的關係,也由於杜贊之身份特殊,這裡一直是他想來而不輕易來的地方。現在,一切都變了。宋白音容還在,卻只能在夢中見了。杜贊之走到這一步,固然是咎由自取,但跟他的折騰難道沒有關係嗎?如果僅僅因為杜贊之一人一事,那對漢州對社會的危害畢竟還有限,說不定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杜贊之畢竟有恩於他,但「杜贊之」已經不僅僅是杜贊之了。他對「杜贊之」們已經忍無可忍了。
「杜克打過電話嗎?」石梓問,他垂著頭,沒有正面看宋雙,「姐夫的事他知道了嗎!」
「他老是追問怎麼不見爸爸接電話,他已經懷疑他爸有什麼事了。」宋雙說著抽泣起來。
「實在瞞不了他,就乾脆告訴他吧,否則他心裡更不踏實。」石梓說,「你給我他的電話號碼,我方便時給他打電話,我也可以讓我姐去看看他。」
從杜家出來,石梓去了宋家。他準備著被宋白的母親趕出來,但宋母對他僅僅是冷眼一看。宋父陪著他坐,兩人一時無言。
「爸,我對不起你。」石梓斜著臉說,他是不敢看宋父的臉。
「爸不怪你。」宋父有點動情,「是我們宋白福薄,你沒有錯。」
『你和媽是不是搬過去跟姐一起住,這樣對姐也許會好些。「石梓說。
宋父說:「找個時間我跟宋雙商量再說吧。你也別太難過。贊之這幾年是有些不像話了,我就有預感,我曾想找他談談,誰知道會那麼快。」
從宋家出來,石梓去了宋白的墓地。下了多日的雨總算停了,天空也晴朗了許多。海水正在上漲,波濤拍在岸邊的礁石上,發出陣陣巨響。墓園就在海邊的一塊山地上,石梓坐在宋白的墓前,由於消瘦,臉上沒有一點氣息,彷彿已經變成座石雕。容棋給他打電話,容棋說:「今晚舉行漢州之歌比賽,你有沒有空去?」
「如果一首歌真能把漢州的形象改變過來,那真是太好了,以後我們就天天唱歌行了。」石梓說。
「梅市長本來要來的,但我一直聯繫不上他,你還是來一下吧。」容棋說。他知道,只要石梓願意,下一步不出任書記就出任市長了,以前他跟石梓聯繫不多,從現在起得加強一下了。
「我去了也是《漢州之歌》,我不去也是《漢州之歌》,讓他們唱吧,但願真能唱出一個新的漢州來。」石梓說。話語中透著傲氣,透著冷酷。
秋天的太陽徐徐落下,接近海面時成了一個紅紅的球。海鷗將落日團團圍住,聲聲呼喚:歸去,歸去!
容棋沒能讓石梓出席,覺得今晚這個比賽好像缺些什麼,但缺什麼呢,他又無法說得清。愣過一會之後,他又往梅初山家裡打電話。
「我正要問你們要人呢,老梅這兩天都不見影子!」曹捷在電話里毫不客氣地說。
下午容棋曾給她打過電話,她當時只是說:不在家。現在居然沖他發火了,梅初山不回家跟他有什麼關係呢?誰授權讓他幫她看著梅初山?真是莫名其妙!
梅初山兩天不回家,也沒有給家裡打電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曹捷開始以為他忙,她自己也在為整理新房裡的東西忙,第一大中午沒見梅初山回來吃飯,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她竟然破天荒地沒有給他打電話,她以為他下午會給她打電話,最遲晚上也會回來,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她終於忍不住給他打電話,但手機關機。呼司機,司機說今天市長沒有坐他的車,也不知道市長在哪裡。她再給政府辦打電話,主任、秘書都說他們也在找市長。曹捷就有點急了,但她毫無辦法,她也沒有估計會出事。第二天下午容棋再次給她打電話,她按捺不住發了火,但火發過之後,面對著寬闊的大廳,她突然感到一點點悲涼,這毫無道理,悲從何來,剛搬進來的新房子,裝修得不算豪華,但也非一般人可比,傢具也都是目前先進水平,僅是屁股下坐的這套紅木沙發,據說就得3萬多塊錢,在漢州,老百姓可以換一套房子了。可是她真是感覺到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涼,這種悲涼像一張無形的網,輕輕地裹在她身上,任她如何掙扎,那張網就是掙不脫,她有點氣憤,恨不得大聲呼喊,可是又喊不出來,好像在做一場夢,一場噩夢。她突然想起胡雷,便馬上打了胡雷的手機,胡雷問「是誰」,她有點生氣,人真不是東西,兩天不到她家裡去就忘記她是誰了,她沒有說出自己的大名,而是直接問:「你知道老梅去哪裡了嗎?」「不知道。」胡雷說著就掛機了。她狠狠地將電話扣下去,心想你個胡雷下次看你還進不進我的家門?這時,外面有汽車停下的聲音,她大喜過望,以為梅初山回來了,忙跑到陽台上看,她首先看到的是斜對面蘇麗家的陽台上蘇麗正站在那裡看什麼東西,由於住在同一小區,兩個女人經常見面,但從來不打招呼。此時,曹捷跟蘇麗的目光對視一下,然後順著蘇麗的目光往院子下面看,看到的不是梅初山平常坐的佳美,而是兩台帶警燈的車,車像是公安局的又像是檢察院的,她討厭檢察院的車也噴得大紅大紫的,梅初山就從來不坐檢察院的車,今晚怎麼坐檢察院的車回來?她一眨眼睛,車上已經跑下來一群穿制服的人,樣子顯得很緊張匆忙,哪像是送梅初山回來的?一種預感襲擊著她,她抓著陽台扶手的手開始打顫:莫非……
漢州之歌比賽經過近兩年的籌備,終於拉開了帷幕。
梅初山沒有出席,肖遙還往他不支持方面考慮,並不知道他已經被抓起來,抄家的公安檢察人員正在他家忙乎。
容棋坐到觀眾席上,心猿意馬地望著正要上舞台講話的肖遙。他最近考慮清楚了,等杜贊之的事告一個段落,看看市裡的人事安排對他有沒有利,中國有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如果新的市委書記對自己不錯,他幹下去有奔頭,就再干幾年,否則就跟著朋友打工算了。辦公室主任說穿了是台機器,用你的時候就要你不停地轉,不用就讓你擱在那裡銹掉。現在的小幹部,好比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當也罷。
肖遙背有點駝,都說當過秘書的人背一定駝,但肖遙是文化局長出身,看來文化局長背也會駝。他弓著腰顫著屁股跑上了舞台,他說,為了弘揚漢州文化,倡導一種全新的漢州精神,增強漢州人民的凝聚力和戰鬥力,我們精心組織了這次漢州之歌比賽。他又說,我相信,漢州之歌將唱出漢州人全新的精神面貌,唱出漢州人全新的精神狀態,唱出漢州人全新的精神境界!漢州之歌將唱遍漢州大地,唱遍祖國大地,唱遍全世界!
參賽隊幾乎就是觀眾,穿上整齊的服裝化了妝,男的英姿勃勃,女的嫵媚動人,當然也有化妝不好使臉變成猴子屁股的,一看就令人噴飯。任在娜站在合唱隊的右前方,她負責好幾個合唱隊的領唱。她今天晚上打扮得特別漂亮,鮮艷的裙子把她映襯得飄然欲仙,觀眾的目光幾乎全被她吸引過去了。她微笑著,感覺也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她做夢也沒想到,地區紀委的那輛麵包車已經在劇場外面恭候著她,就像不久前恭候杜贊之一樣。
主席台上,只有肖遙、容棋、胡雷幾個領導,寫著梅初山和石梓名字的台牌前沒有人坐,觀眾席也不時有人往主席台上望,望著那兩個空出來的位置,心裡不禁問,怎麼有主席位坐的人居然也不來?肖遙到上面講話之後,胡雷悄悄將梅初山和石梓的台牌拿開,把自己的往中間挪了一下。杜贊之和邊皂德相繼出事後,胡雷估計梅初山也很難逃過這一劫了,這幾天老聽到有關梅初山的傳說,現在又兩天找不到,看來真出事了,躲還惟恐不及,他哪裡還想跟曹捷啰嗦?心想這個勢利的女人,現在輪到他勢利一回了。
歌聲在劇場里飄蕩,飄著飄著就飄到了大街上,飄到空中,在風中散落到漢州的每寸土地上。
石梓站起來,迎著風向前走去。濤聲中,他隱隱約約地聽到《漢州之歌》的旋律傳過來,而且越來越清楚,後來,任在挪領唱的《漢州之歌》的歌詞他也聽出來了:
漢州漢川是個鍋,
煮飯炒菜養育你和我
瓢盤磕碰算什麼要蒸要煎好好說
漢州漢川是個鍋
百孔千瘡補丁已經很多
不要悲觀不要埋怨
不要嘆奈何
大家都來呵護她吧
攜起手來日子好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