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鄉大員沒人敢吭聲。老頭子一把拽開那紅布,花雞受了驚嚇,鳴叫一聲飛騰出小姜的手,留下一攤雞屎在他手上。

老頭子又哈哈大笑起來,指點小姜罵起來:龜兒子手不幹凈了,肯定跟你老叔在扯淡,你們也不知道弄點舊布來,這顏色可以挑紅旗了,要不要我回市裡給你們搖旗吶喊,樹立計生工作典型,來學習觀摩啊?

這笑聲到了最後近似陰森起來,幾個大員再也撐不住了,爭先恐後要求市長處分自己。小姜狠命地將雞屎扔出手去,不自然地搓了幾下,又湊到老頭子跟前說:是我出的餿主意,跟他們無關。

老頭子不再說話,進了會議室。這種小地方也議不出什麼經緯大事,我一般直接跟進去,無須迴避。老頭子一言不發地喝著茶,在座的幾大班子領導個個惴惴不安,誠惶誠恐,拿著記錄本和筆,在鴉雀無聲中靜等市長拍桌子發落,然後展開自我檢查,自我批評。

老頭子確實渴極了,只聽到他喝茶聲不絕於耳。

老頭子終於敲了敲會議桌,圓桌周圍當即是記錄聲一片。

加水!老頭子指著茶杯說。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坐在旁邊的小姜眼疾手快就給倒滿了。

今天,他小姜是長臉了,因禍得福,一直走在書記鄉長之前,替代了黨政。

老頭子又喝了幾口,這才開口說話,只說了兩句:一、完璧歸趙,小姜你可聽好了,不是"原",是"完";二、以後要開動腦筋,思考新的工作策略,不要蠻幹,以人為本嘛!散會,安排個地方休息下。

老頭子這人比較奇怪,就這件事上,若換成別的領導,肯定不會輕饒過去的,倒不是抓了老百姓的雞讓領導同情農民了,而是後面的紅布作假,這可是附帶出來的嚴重作風問題,明目張胆地欺上瞞下,這不是把領導當猴耍嗎?欺負領導弱智不是?原則性錯誤就在這裡,少不了要撤換你鄉長的,書記也來個警告。可這樣的原則性問題,到了老頭子這裡,他放馬一過,一笑了之。那天走前,他特意交代鄉長說:以後給小姜安排個閑差,他這種人不適合打前鋒,讓他收發報紙信件也行。老頭子這時候又講究起原則來,一個連成語都識別不全的人,他是不寄予厚望的,即便是老部下的親兒子,是蟲他不會把他當龍看。包括提拔幹部,雖說也帶點權術之變,但經他提拔上來的,都還能做事。套用老頭子話說:書生上不了前線,我不找只會耍嘴皮子的。可退了退了,反而違反一貫原則了,把過去老兵的兒子給提進了奧迪里。在他私下囑託我以後多照顧這進城的新車夫時,我問過他原因,他爽朗笑道:老子都養老了,還怕哪個龜兒子揪尾巴嗎?這點權力都沒有,老子乾脆回A縣養雞去。

別小瞧這小姜,進城之後尾巴翹得還挺高,大凡在鄉鎮一級鍍過金的,大到書記鎮長,小到司機,身上都沾染點牛氣,好像是井岡山下來的,進城后該享福了。鄉鎮級幹部進城,好點的至少在當地局級機關撈個正職,差點的退居到縣級人大政協部門清閑起來,不管怎麼樣,只要進了城,那都是享福,也是對他們紮根基層的回報吧。這小姜一腳踏進了市級人大一把手的小車裡,就好比是泥腿子伸進了溫泉,舒坦死了,自然有點得意忘形了。同樣是苦出身,我感覺他活得比我囂張,把鄉鎮里的匪氣也帶進了機關。背後早有人說他怪話,說他仗著老頭子,連副主任們也不放在眼裡,都罵他小人得志。

今天他一進來,就扔給我幾包香煙,像是在扶貧,並說晚上沒事就跟他上"朝賀"俱樂部去,有人請客。那種場所我也去過不少,現在也玩膩了,摟摟抱抱的沒啥新名堂。我說晚上要看足球賽。他開始給我打抱不平,說這司機室就你一人在留守,吳副市長出去也不帶上你,這午飯還得進食堂解決,要不,跟老頭子一道出去溜溜,等會兒上A縣去。那口吻依然就是"書記",我想老頭子也太過於關心他了,這樣的角色混在機關那是如魚得水,還需要我這個快要下崗的舊車夫關照嗎?該關照的是我,他現在就開始關照我了。

閑扯了幾句,他就告辭了,說準備上A縣去。

我就這樣無聊地翻看報紙,度過了一白天,中間還躺在沙發上睡了一覺。無公務車事,我可以養足精神晚上加班修理"長城":孔雀(小鳥)東南(東南風)飛,紅中一單吊。

晚上十點多時,接到老頭子的電話,問我這兩天開車是否順手。我說生手了,連煙都不讓抽,手放在方向盤上很失落。

老頭子嘿嘿一樂說:習慣成自然,先熬著吧,小余,沒準你小子就把煙給戒了。

我說,吳市長對我身上的煙氣很反感,料不定哪天就讓我下崗了。言下之意,是你老頭子趕鴨子上樹的,到時候得留條後路給我。

老頭子又笑了:不會的,她也會習慣的,放心吧。聽這意思,老頭子好像感受也挺深刻的,難道以前他身上的香水味是女市長噴上去的?

老頭子掛電話前安慰我一句道:你很快就會忙起來的。

給領導開車,最樂意聽到這話。汽笛一響,黃金萬兩!

在家閑著無聊,我就靜心翻看著一本《職業心理學》,是老婆書架上的藏書,書皮很陳舊,感覺跟現在街面舊書攤上殘存的瓊瑤大嬸的言情小說差不多:你好好好老土哦……

在部隊時,我看的書很雜,那時候給首長開車,經常跟司令部的秀才們打交道。秀才們就引導我這個初中畢業生進一步學習科學文化知識,先從專業開始,單汽車維修方面的書籍我就啃過幾大本,活學活用,基本保證首長小車無妨礙暢通。在這點上我品嘗到不少甜頭,首長格外關照我,表揚我這個農村兵肯吃苦好學。到了地方給領導開車,我的專業技能發揮了更大的優勢。出車前總要細緻檢查一遍設備性能是否正常,做到有備無患,反正從沒發生過中途把領導撂下的。領導也最忌諱中途撂擔子的車夫,更厭惡拖車過來將自己的寶座馱走修理,車道就是官道。所以,司機的技能是領導考核你的重要指標之一。因為進步明顯,首長督促秀才們繼續幫助我這個農村兵,最終鼓動我參加了電大函授。我一開始學的是會計專業,因為自己讀書時數學成績向來不錯,喜歡跟數字打交道。我學會計專業是考慮以後退伍好上鄉政府謀個吃飯的崗位。我父親在村裡做了一輩子泥腿子幹部,跟鄉里的頭頭們算是比較熟,過去的稅費收繳少不了村幹部在前頭打前鋒,鄉里領導也記著這些老功臣,偶爾村幹部上鄉里彙報工作,領導會跟他喝兩杯。父親來信說,鄉長跟他喝酒時拍過胸脯,等我退伍時,一定在鄉里安置個位子。顯然是酒中豪言,不當真的,不過父親倒是提醒我:鄉政府的老會計過兩年就要退休了,那可是個好位置,可惜你算盤都不會敲,實在不行,回來接我的班,開拖拉機吧。開拖拉機幫人拉礦石,是這位泥腿子幹部的第二職業,靠那點幹部補貼他自己吃飯都不夠,更別說要養一家子了。好在他過去在人民公社當過拖拉機手,貸款買了輛拖拉機干起了第二產業。所以,我心裡有了想法,以後學到一門技術,再進鄉政府,安置起來要容易些,就這樣啃起了財會。老實說,沒到一個月,我就打退堂鼓了,因為一個月下來,我還是無法理解啥是"借方",何為"貸方",跟一般意義上的借錢還錢是兩碼事,可我偏偏鑽不出那死胡同,總顛倒位置,只好放棄了。秀才們又給我出招了,說學漢語語言學吧,這專業適用性不大,卻是拿文憑的最佳捷徑。有道是耳濡目染,跟他們整天消磨在一塊,我也快成半個秀才了,還別說,學起中文得心應手,反正比在學校時輕鬆多了。遇到什麼修辭或文言文等難點時,請教他們比老師管用,手到病除。

可最終都是徒勞,幾年讀下來,我沒指靠啥文憑安排自己的退伍生活,首長的一句話指明了道路:這樣的同志應該放在地方上發揮自己的特長。

於是出了軍營,我列在了軍隊特殊人才的名單上,回到原籍,地方安置部門還收到了軍方舉薦函。碰巧遇到同樣是軍人出身的局長,大手一揮:小兵蛋子我要了,繼續開小車。

我現在的人事檔案上就填有大專學歷,這有那些秀才們的功勞。比之老頭子的研究生學歷,我也不覺得自己水分多,這年頭,到了一定位置,小學畢業也能扣上博士帽子,咱大專學歷也就名副其實了。

那本藏書是老婆推薦給我看的,說你閑著也是閑著,學學理論知識,往後在實踐中多總結些人際關係經驗。還說給女領導開車,你老余可得多加小心,多揣摩女人的心理。我重點閱讀的正是裡面的那章"職業女性的心理",雖讀不懂上面枯燥的專業術語,可對照在老婆身上,我看起來消化得也快。老婆本是職業記者出身嘛,總結一個詞就是:冷酷到底!啥場面都見識過,跟個女法醫似的,能把屍首當標本收藏,相當地麻木。

我無法將書里的文字碼在女市長的身上,總覺得她跟我老婆不是一類的女性,我老婆再冷酷,到了床上可是熱情似火的,能把我整個小鳥燃燒。

吳市長是哪類?非要我給個定義,三個字:不知道!

別看老頭子是衝殺過槍林彈雨的,生來卻有收藏怪癖,小到毛主席像章,大到古玩字畫,把他家的小洋樓書房整得混亂不堪,書不多,雜貨倒不少,為此,領導夫人意見可大了。有一回實在看不過去,就將文革時期的幾張破舊宣傳畫扔進了垃圾桶,先斬後奏。老頭子知道后,立馬露出軍閥嘴臉,破馬張飛似的給老伴一個耳光,罵她是白痴,不珍惜文化遺產。帽子扣得太大,有點斗"右派"的架勢。老伴一氣之下,要跟這位"武鬥分子"離婚,老頭子沒當回事,反而笑道:你這是讓組織懷疑我在外頭一定包二奶了。

我剛給他開車時,他還在水利局長的位置上,那時候要清閑點,有空就讓我載上他逛西城收藏市場。車一停好,他就拽上我扎在了人堆里,連路邊地攤也不放過。只要他看中的,不管是陳舊字畫還是破尿壺,出手也大方。我記得當時他還高價買了幾本越戰電影改編成的連環畫,一回到車上,就返老還童了,看得很認真,到了家門口還在埋頭看書。

升遷進了市政府後,老頭子公務繁忙起來,也沒時間發揚光大這一嗜好。不過,位置一旦翻新了,那愛好隨之也上了檔次:小兵喝酒練膽量,將軍把杯為慶功。手上有了更粗的權杖,領導的嗜好通常也會像紅頭文件一樣,逐層下達下去,口頭式的傳達。於是罈罈罐罐的,山山水水的,飛禽走獸的,這些玩意兒,一股腦兒飄進了老頭子書房裡。我這個司機,雙手免不了有離開方向盤的時候,時常在上下之間充當媒介作用:沒有上層關係的,想給領導的嗜好助興,實在是珠峰一般遙不可及,預約拜見都排不上名,也只好從側面玩弄迂迴戰術,我就成了這類小角色的獵物。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倒騰出那些破玩意兒,除了連環畫,在那些殘屑亂渣面前,我基本是個文盲,只好捧到領導面前,讓他慧眼識真。老頭子會不動聲色地觀察,認真探究的鏡頭好像置身於遠古墓場,又像是戰前指揮官在巡查陣地,只不過手頭拿著的不是望遠鏡,而是放大鏡。也正因為有如此雅興,文化部門是老頭子重點光顧的單位,他也結交了不少老學究,都快把自己研究成考古專家了。

其中有個學究給我印象比較深刻,此人能有六十多歲,滿頭白髮挽成道士冠,飄然蒼須揮灑頜下,一身粗布藍袍也隱不住渾身散發的道氣仙骨。自詡為"南山老松",踏遍雞形圖上大好河山,每到一處必在醉意中吟詩作畫,抒發胸臆。"南山老松"算是位民間雜家,上自天文地理,下至飛蟲走獸,沒有他不知道的,博學多才。

偶然踏足本市,仙身現於西城舊市場,合掌打坐,膝前報紙上擱有幾枚古幣,旁邊一行楷書毛筆字:祺祥通寶,背寶雲局,一千。

那天,老頭子俘獲了清代徽商家祠里的一張破椅子,讓我小心地背在肩上,剛好路過那裡。古幣老頭子也收藏不少,那些破玩意跟我小時候在鄉下見到的爛銅錢差不多,那些爛銅錢嵌在老房子內堂閣門上的門環里,腐蝕成青色,有點像現在垃圾電器上的電路板顏色。

"南山老松"擺放的古幣形狀類似中孔方圓,顏色卻是醬色的,方孔四周也腐蝕成斑斑點點的。

老頭子摸了摸,又在耳邊搖晃了幾下,問:至少得三千一枚,老先生何故折賣?

老頭子說話分場合,味道截然不同:在官場,大會小會上的官話自然少不了"嗯啊"語氣詞;私下裡常粗口,罵別人親娘,稱自己為老子;但在這舊市場上,他有時候也把自己扭捏出"之乎者也"來,假冒文屁。

"老松"巋然未動,保持松姿,眼皮也沒挑動下,朗聲成音:行家識真貨,區區小錢算計作甚?

意思好像是,我擺攤子是給古幣找主子的,不貪那點小錢。真是高風亮節,流竄在這市場的,哪個不是條泥鰍,專找軟的鑽,老頭子也高尚不到哪裡,剛才為那張椅腿上的"傷痕",宰割了賣主一百大洋。

老頭子發現高人了,說老先生不嫌棄的話,咱上酒桌一敘。

"老松"一聽酒字,當即崩潰,將報紙一裹,喜顏悅色:甚好甚好。

酒香逢知音,老頭子和"老松"相見恨晚,盡興聊到了一塊兒。

酒後吐真言,"老松"說,老朽周遊列國,賣藝積攢盤纏,倒也瀟洒自在,沒承想剛一涉足貴土,就慘遭歹徒洗劫,差點流落街頭,只好苟且售幣,太平盛世罹南疆之患也!

老頭子一聽,當即扯去文人偽裝,拍桌子罵道:搶劫學者,天理難容,三天內給你破案,老子判他個無期。

"老松"這才明白過來,巧遇官人了。

就這樣,"老松"在副市長的安排下,被聘請為文化局專家顧問,副市長還特意撥款給"老松"辦了一次書畫展。"老松"感動得老淚縱橫,知遇之恩難以回報,於是"老松"也時常溜進舊市場給副市長打撈流散民間的真跡。

還真沒白忙活,搜刮到手的東西雖是些贗品,可流通的價格卻相當不菲。"老松"游遍了大江南北,人到暮年方才大夢醒來,終於還俗了,剪掉道冠披髮,在老頭子的資助下,回家鄉開了古玩店。期間跟老頭子也有聯繫,偶爾給老頭子寄個包裹。聽說發了點小財,後來跟一個學畫畫的女學生纏綿到一塊兒,衰竭早逝了。

對於這位民間專家,老頭子一直很懷念,那幾枚大清幣至今還躺在老頭子的書房裡。

老頭子時常遺憾道:"老松"走後,我的書房裡就一盤散沙了,沒人幫我篩選。

所以,老頭子對送來的舊品,很多靠的是直覺,缺少"老松"的專業眼光。

看中眼的,老頭子會問一句是誰送來的,淘汰掉的,就一聲不吭了。

有一天,老頭子和幾個部隊老戰友坐到一塊喝酒,往事如酒,一群老兵蛋子開懷暢飲,老頭子也喝高了,那天話特別多。等回到車上,嘴巴也沒閑著,居然跟我提起某某局長送的罐子來,說小余啊,現在這人的腦子真能整事,就一個破罐子非得在裡頭塞滿"老人頭",讓老子學小孩子存錢了……

後半句他打了一聲飽嗝,有所清醒,便不再說話。

這是老頭子在我面前唯一一次酒後失言,我聽后覺得不大帶勁,無意中入耳的隱秘之事就好像鑽進耳朵里的一蚊子,嗡鳴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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