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王祈隆在開發區一待就是三年半。在這段時間裡,他完全像是一架被閑置起來的機器,或者是一匹卸掉鞍韉的戰馬,他甚至已經被很多人遺忘了。政治的追光燈,始終照耀的都是前台。
與王祈隆同時期的縣委書記,有的做了副市長,有的做了市委副書記,還有一個已經到另一個市去當市委書記了。在這三年半里,王祈隆的日子是悠閑的,甚至可以說是滋潤的。王祈隆才四十齣頭的年紀,從權利的位子上退下來,這是他當初的設想。休整這一段時間之後,他的內心就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養出來的,閑適不光養人的身體,也養人的思想。這點點滴滴,都生長在他的內心深處,外人是看不出來的,被他含而不露的假象給蒙蔽了。他是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他從小受到的並不是一般人的教養。他的奶奶從他知曉人事的時候就反覆地告訴他,王祈隆從出世就註定不是個平凡的人物。他在隨後的生活中已經驗證了奶奶的預言。他不是個迷信的人,但也不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相信在物質的背後,還有精神的本原存在,至於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又是說不明道不白的。
後來,人們議論起王祈隆那幾年的經歷,都是拿歷史上那些大人物的隱居或者謫貶作為參照系,說,王祈隆這個人,肯定諳熟為官之道在於以退為進,讀了不少《厚黑學》之類的書。其實這都是外界的揣測罷了,王祈隆從來不讀那些書,包括所謂的《領導科學》,他甚至看都不會看上一眼。有人說王祈隆的聰明才是真正的大聰明,輕鬆地就打了一個迂迴戰術,別人為了完成那麼一個階梯的攀升,無不拼得遍體鱗傷。淘汰的早已是心灰意冷,多少年後想起來,仍是忍不住咬牙切齒。就算是得勝者,過了許久都還是心有餘悸,甚至沒有勇氣再提起那麼一段歷史。榮耀是成功者的戰利品,但他們的暗傷卻常年不能癒合,英雄淚都是灑在自己的床頭的。所謂官場就是戰場啊,在哪一個朝代,哪一種體制之下,終不會是坦途。王祈隆卻幾乎是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同一級別的晉陞。開發區同樣是副地級的規格,他在這個崗位上三年的時間如果從政治的角度講,完全沒有虛度。他同樣是在這樣一個級別上走完了副職到正職所必須的過渡時間,而且又極大地降低了機會成本。
開發區在一個城市裡,的確不是一個舉足輕重的機構,但又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王國。那幾年,正趕上中央大力倡導對外開放,吸引外資成了一個重大的課題。開發區的主要工作便是與外商談判,或者舉辦對外招商的項目發布會,這就有更多的機會使王祈隆走出去,讓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那個時候他才感覺到,一個縣長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小得可憐。他想到了奶奶眼神里的那種無奈和絕望。他的小富既安的滿足是對奶奶毀滅性的打擊,也是對奶奶那麼多年教育和熏陶的背叛,那恰恰就是農民意識的集中表現。奶奶的城市不是一個一眼就能望到邊兒的縣城,也不是一個被稀稀拉拉的村莊包圍著的中小城市。奶奶的城市永遠在遠方啊!那個遠方,王祈隆在奶奶去后曾經走到過,也許他後來所去的遠方是連奶奶都不能想象的遠,但卻是奶奶想讓他去的。奶奶述說過的那些故事裡的場面他完全都經見過了,奶奶故事裡沒有述說過的他也一一經見過了。奶奶是死得早了幾年,奶奶要是能多活幾年,她也許是可以少了許多失意的。王祈隆覺得他現在終於能感知奶奶的心境了。
剛剛從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時的「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在歷史急流的沖刷下,慢慢地淡出了,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強烈地滋生出來的政治激情。他在基層領導崗位上歷練過了,又在國際環境里經受了熏陶,王祈隆被千錘百鍊的政治金身,終於可以重新披掛上陣了。當他以一個全新的角色再次走上政治前台的時候,已經基本上修鍊成一個標準的紳士。他的確像是一個城裡人了。
王祈隆提前半年多把李青苹派到深圳的辦事處去了,等到他的機會來臨的時候,人們已經差不多把那個姑娘給徹底忘記了。李青苹是他青春末尾的一個夢境,他早晚要從這個夢裡醒過來,那裡不是他的滯留之地。王祈隆自忖是和那女孩兒沒有不清楚的地方,他因而也不想因為她而產生任何後遺症。他提前幾個月就安排了這件事,他並不能預測到後來的事情,這更讓人們認定他是不存私心雜念的。
只是可憐了那姑娘,已經是近三十歲的年齡了,卻始終不談婚嫁;此後又過了幾年,仍然聽說是未嫁。她算得上漂亮,在深圳那個地方,應該是有機會的。尋思起來,王祈隆也並不曾有半點對不起她的地方。但這似乎又是王祈隆心底的一個病灶。
歷史在往前走,人也得往前走。
機遇幾乎是突然而至的。這一年正逢地市級領導班子換屆,省委組織部根據中央的精神,明確提出要充實一批第一學曆本科以上、懂專業、年齡在四十五歲左右的幹部,到地市的主要領導崗位上任職。省委組織部長田俊濤在全省組工會議上又特彆強調,一定要優先考慮那些有基層工作經驗的年輕後備幹部。
這些條件幾乎是為王祈隆量身定做的,也許就是這份文件,才又一次清醒地喚起了他的政治熱情。當時的幹部情況很複雜,要麼是有基層工作經驗,但是沒學歷;要麼是有學歷,但沒有基層工作經驗。王祈隆想,現在看來,他當初選擇回到基層還是歪打正著,如果留在大學里教書,現在無非還是一個皓首窮經的書獃子罷了。
王祈隆以絕對優勢擊敗了兩個對手。
王祈隆沒有想到,在他到開發區工作這幾年裡,政治氣候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隨著民主化程度的加快,在幹部的使用上,也越來越複雜化。既要看民意推薦,還要看考核情況,透明度越高,競爭也越激烈。
陽城市長空缺,按照當時省委制訂的條件,有三個人具有競爭力。一個是王祈隆,一個是樂州市委書記李東方,再一個就是陽城抓組織工作的市委副書記高藍青。
高藍青雖然年齡已經四十七歲,但省委文件上規定的是四十五歲「左右」,應該說他的年齡也不是個大問題,可以適當放寬。對於高藍青來說,這也是一次重要的
機遇,甚至可以說是最後一次機遇了,所以他調動了一切力量,聽說從省里一直活動到北京。若論了資歷,能力,基層經驗,他哪一點都是很不錯的,尤其是他當經貿委主任期間,對企業改革推進力度比較大,曾經創造了「陽城經驗」,被省委省政府向全省推廣,在省里來講應該是掛了號的。
高藍青的推薦和考核情況都不錯。最後在省委常委會研究公示的時候,田俊濤提出,年齡雖然不一定要卡得非常死,但是我們這次換屆的大原則是要求第一學歷是本科生。省委組織部幹部處長是作為考核組長列席會義的,他說,高藍青第一學歷是陽城師範,本科是函授取得,修的是黨政管理,專業性不夠強,這個大家異議比較多。
對特別優秀的,學歷也可以適當放寬嘛!要講學歷,但不能唯學歷。一個主要領導插話說。
是的,這個我們在討論的時候,也充分考慮到了。只是,田俊濤喝了一口水,沉吟了一下說,考核中間有同志反映,他自己把要當市長的話都提前說出去了,說是他託了中央的人,已經跟省里主要領導都打過招呼了。
田俊濤說完,主要領導們都面面相覷,做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好像是說,給誰打了招呼?
田俊濤又說,組織部對這個問題很重視,我們的意見是,考慮到使用幹部的嚴肅性,先擱置一下,等有機會再說。這樣不至於在幹部隊伍中造成不好的影響,也不至於影響省委的形象。
常委們誰也不再說什麼,都不想承擔「打過招呼」的後果。
樂州雖然是個副地級市,但市委書記李東方已經幹了五年,政績也不錯。不說經濟增長,單是看城市面貌的變化,已經非常有說服力。全國園林城市全省才兩個,小樂州卻是其中之一。李東方想,如果省委就是按照憑政績用幹部的原則,無論如何也該考慮到他了。李東方盯的也是陽城市長這個位子。李東方年輕,比王祈隆還小兩歲,又是大學本科畢業,專業是經濟管理。據說李東方與省委組織部長田俊濤的私交還是不錯的,他們兩個前年還一起出過國。李東方逢年過節都到田部長家裡走動,說話辦事極是隨便。
考核還沒有開始,李東方那裡卻出了點事,有人寫信反映他有作風問題。李東方自己坐不住了,跑去見田俊濤部長。部長笑著問他,事情是真的假的?
李東方如實說,真的。
部長說,既然吃了這碗飯,你還不謹慎些。
李東方說,時間長了,年輕時的事,有感情了,不好斷啊!
部長說,也是,都是感情動物。
李東方說,我不想讓你為難。但如果有機會,我還是希望你能攔給我攔一下。
部長說,請你相信組織,也相信我吧!
省委研究幹部的時候,組織部是把李東方作為天金集團的黨委書記兼董事長彙報上來的。天金集團是省里的一個以醫藥生產為主的國有企業,十年裡換了十三任領導,從丹麥引進的維生素C生產線,花了十四個多億,一片葯都沒生產出來。幹部職工常常到省政府上訪,企業眼看著要垮掉。這個企業是省委省政府的一塊心病,組織部把李東方提出來,常委們一致覺得這個人選得好。
田俊濤在跟李東方談話的時候開玩笑地說,省委可是期望你的藥廠能生產出來「東方不敗」啊!
王祈隆走馬上任了。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事隔二十年,他會再來陽城,而且做了這個城市的父母官。
報到的當天晚上,他開著車圍著城市兜了一圈兒。物是人非,過往的點點滴滴又湧上心頭,讓他禁不住長吁短嘆。借著酒意,他跟陪著他的政府秘書長說,我第一次到陽城是上大學的時候在這裡中轉火車,整整在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坐了一夜,舉目無親啊!第二次來陽城,是大學畢業來報道,為了找一個便宜的賓館,我在街上走了三個多小時。
秘書長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嘛!
還有堵在喉嚨口的東西,王祈隆沒說,他也不能說。那些浪漫和憂傷,是他和這個城市最早的交手,那時候他被這個城市壓迫著,生存在狹小的空間里,有時候甚至連抬頭的地方都沒有。一切都過去了,但是,一切都過不去。
說實在的,王祈隆還是有一些擔憂的。黃小鳳已經嫁了,可能自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倒是從來沒有找過他。而那許彩霞的前公公,在區劃不久就調到省政協工作,全家都搬到了省城。王祈隆上任一段時間后,退了休的農業局人事科長老張卻找了來,要王祈隆幫他解決孫子的工作。王祈隆二話沒說就打電話交辦了。老張再來見王市長,王祈隆就問他,見我這市長是不是比見咱們局長還容易啊?
老張就笑了說,二十年前我就看出來了,您必定是有大出息的!
王祈隆大笑道,原來你埋的還有伏筆。怪不得我在你那裡候旨,你不讓我隨便站起來呢!
老張想了想那個兩手拘謹地合在膝蓋上,看見誰進來就誠惶誠恐地站起來的大學生王祈
隆,和這個談笑風生然而官氣逼人的王祈隆,才悟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所具有的暗處的力量。
王祈隆定了一個規矩,凡是跟他在一起工作過的同志來找,一律不準擋駕。他不帶秘書和任何工作人員,專門去了農校一次。農校的領導們接了通知市長要來看學校,激動得都有些誠惶誠恐了,從建校算起這幾十年來,沒有一個市長來看過農校。全體教職員工提前忙活了整整一天,王祈隆過去只看了半個小時。舊地重溫,酸甜苦辣的感受在臉上一點都沒有反映出來。那些老房子有一部分還在,前面兩排卻是拆了,改建了一座小樓。雖然新建築不少但看上去卻大不如從前,至少是沒有了過去的那種勃勃的生機。樹少了,草也少了,空地上都荒落著。校長說,生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財政撥款越來越少,基本靠學校自己籌作資金運轉。招收的學生基本上全部是農村的孩子,按國家規定的標準收費都已經很困難了。
王祈隆說,資金我可以先給協調一部分,但不是長遠之計。我們農校就是面對農村的,要在「農」字上下功夫,實在不行就把不適應的專業改了,不改農校是沒有出路的。政府工作下一步要專門研究農業問題,可以把農校的問題一併解決了。但你們也要兩條腿走路,光靠政府可不行。
王祈隆市長的話,一下子讓農校的員工看到了希望,大家七嘴八舌地給市長提建議。
學校里的一些老人,退的退了,走的走了,基本上都是新人了。小彭調回了老家去;小李還在,現在是農校的教務科長。
看見王祈隆來,小李站在眾人的身後,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王祈隆過去拉了他的手說,小李,我們可是共過患難的老戰友了,知道我回來,你怎麼不去
找我?說著就把名片掏出來交給小李。走的時候,他已經拉開了車門,又折了回來,跟小李把名片要過來,把住室的電話號碼寫上后才交給他。小李本來心裡是打著鼓的,現在卻在眾人面前平白得了這麼大的殊榮,激動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市長走了老半天他才說,實際上王祈隆當年在學校里的時候,就是一個心地平和又寬容的人。說完了又兀自感嘆,德行好的人,還是有好結果啊!
農校後來在王祈隆市長的關心下,調整了專業,並且併入了陽城大學,生源和經費都寬鬆了許多。學校領導知道小李和市長是老關係,刻意地舉薦他,小李後來也升了副處級。
同原來王祈隆剛剛出任縣長時不一樣的是,他現在的環境是比較寬鬆的。市委書記宋文舉已經五十七歲了,再怎麼干也是一屆。宋文舉最高的祈望就是他在任期內不出問題,換屆時能平安著陸,到省人大或者省政協提個副職,他的人生也就圓滿了。王祈隆凡事皆去徵求他的意見,從裡到外都透著謙虛和誠懇。王祈隆是真心的,他的真心一旦經過了宋文舉那雙老透視儀的檢驗,立馬就出了結果。宋文舉每次都大度地告訴他,你就儘管放心大膽地干吧,年輕人要的就是魄力,我當老大哥的在後面給你出個主意,出了問題有我一份呢!王祈隆當然明白,有了成績才有他的一份呢。宋文舉一直聽說王祈隆和省委組織部的田部長不是一般的關係,可王祈隆從來都沒有過任何錶露,這更說明這小子的城府極深,越加不可小覷。宋文舉幹了那麼多年,哪裡會不知道,如果沒有根基,這樣的位置何曾輪得上他!更主要的是他為自己的後路考慮,按照慣例,市長是要接書記的班,他不想在自己走後讓人翻他的舊帳,他明白王祈隆在陽城是要干幾年的,他何苦毀掉自己盤桓了多年的根據地。而且,他們兩個團結得越好,他走的越穩當。何況王祈隆又是這樣的誠懇和謙虛,什麼事情不都還是他說了算呢!所以他在工作上就特別放手。
王祈隆上任后,陽城正面臨著極大的危機。他召開政府常務會議,大致聽了一下工作,就到基層搞調研去了,這一下去就是兩個月。在這兩個月里,他沒再聽過任何一次工作彙報,也沒召開過任何類型的大會,更不出台什麼新舉措。他翻了一下原來的政府會議文件和領導講話,光工作指導思想,就可以寫一本書,工作思路更是新奇的不得了。但關鍵問題是,沒人抓落實。兩個月後,他總結了陽城面臨的危機,就是四個字:天災人禍。
跟宋書記交換了意見之後,他召開幹部大會,破解了這四個字。
所謂天災,他說,就是我們面臨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挑戰。陽城缺水,又加上連續三年乾旱,農民的收入急劇減少,城市市民的吃水問題都沒有保證,很多市民半夜起來接水吃,這哪裡像個城市啊!我們的企業,都是計劃經濟時代留下來的,在新的形勢面前固步自封,生產難以為繼,工人的工資都發不下來,很多老工人給我寫信說,王市長啊,我們什麼都不要求,就想吃飽飯!這個要求不高哇!我看了臉紅,心裡更難受。
所謂人禍,就是我們陳舊的觀念在扼殺我們。我們和周圍的城市面臨的機遇是一樣的,政策也是一樣的,為什麼人家發展上去了,我們卻一步一步往後退?我們總是想著,我們是老城市,曾經是都城,我們的資格比人家老,我們應該比人家發展好。老大思想在作祟,誰都看不起,等於是把周圍可以利用的資源都拋棄了。我下去調研,聽說這樣一件事,我們的一個老企業,已經瀕臨倒閉了。後來宋書記牽線,引過來一家民營企業兼并我們。當時企業炸了鍋,有些老工人痛哭流涕,說,我們這是喪權辱國啊!號召工人起來砸毀設備,抵制兼并,結果把人家給趕走了。這些老工人的心情我理解,這些企業都是他們一磚一瓦壘起來的,心理承受不了被一家民營企業兼并,可現在企業生產都在國際間分工合作了,我們在不同所有制間的合作都搞不好,企業還會有什麼希望?不是看著它等死嗎?
這次幹部大會,等於是王祈隆的就職演說。雖然沒有豪言壯語,但句句字字都抓住了人心,也抓住了問題的本質。王祈隆想,雖然改變一個地方的面貌,不是靠一次兩次大會能夠解決問題的,但總要有個開始。而且一旦開始,就不能剎車。
王祈隆認為,要想觸動群眾的思想,必須先從解決熱點和難點問題入手,讓群眾看到新政府的新作為。眼下又快到夏季了,群眾最關心的就是生活用水。這個城市歷史上就缺水,
只是過去人口發展比較慢,吃水問題不那麼突出。隨著城區面積的增加,人口急劇膨脹,吃水問題成了燃眉之急。高峰的時候,要靠幾十輛洒水車晝夜不停地從幾十公裡外往這裡運水。
但是,改造城市的供水系統也不是一句話。這個城市的供水系統還是五十年代末建的,那個時候王祈隆還沒出生。如果動這個工程,勢必要涉及到整個城市的改造。過去的幾任政府,論證了之後,也就是在這個問題上打住車的。
王祈隆跟市委建議,必須在舊城改造上下大功夫,這樣一方面可以整合資源,達到優勢互補,另外一方面還可以按照把城市當做商品經營的路子,政府不但不欠帳,甚至還可以收回一部分投資。比如,可以把拆遷了的土地拍賣,吸引外資來改造城市,還可以對城市的線路管網實行有償使用,使政府的資源達到最優化配置。原來的舊街道極狹仄,但是很多古建築是國家重點保護文物,不能動。王祈隆就建議把這些街道修整改成步行街,繁榮三產。可以拆遷的地方,先拍賣再拆遷,這樣就可以利用社會資金辦政府的事情。有的需要修繕的古迹,既可以向上跑專項資金,還可以拍賣廣告使用權,用遠期的收益解決資金不足。
市委常委會聽了王祈隆的一整套方案,非常滿意。這是他兩個月來沉下基層的結果。宋書記在最後總結的時候動情地說,觀念也是生產力啊!王祈隆市長談這些問題,沒有一個是新問題,過去我們議到這些問題,都是說困難,說來說去就是一大堆困難纏繞在那裡,誰都不願意去解決。現在我們看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了,實踐證明,只要我們開動腦筋,辦法總比困難多!
王祈隆雷厲風行說干就干,他把指揮部就設在市城建委。城建委主任孟凡虎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他和王祈隆很有些投緣,他也是在縣裡干過幾年縣長的。王祈隆想法大致說一下,老孟馬上就能領會,而且能創造性地發揮,活干出來有時候比王祈隆想到的還要好,並且,還能省下很多投資。
孟凡虎經常帶了人去別的城市參觀,回來給王祈隆出了不少好主意。老孟除了帶回主意,偶爾也帶一些雅緻的東西回來。有時是一把宜興小紫沙壺,有時候是一件江南人收藏的古董字畫。王祈隆不喜歡把上下級的關係庸俗化,有人送他錢物或者生活用品,他都想辦法退了回去,退了幾次就有人罵他不近人情。可是他確實是不想讓他的工作中介入更多的私人交情,這些事情讓他很有一些苦惱。實際上他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有時他到上面走動,也需要送一些小東西聯絡一下感情,所以古董字畫之類的這些比較有文化品位的東西,他還是擇人擇物收下了一些。而且他知道,老孟這個人不是為了籠絡他,僅僅是覺得兩個人比較合得來。這也是他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他若是退了,他和老孟之間的默契就會失去的。老孟興沖沖地拿回來給他,他也就大咧咧地接了,只當是件小玩意,然後再回送老孟一些其他的。老孟也接了,反而覺得王祈隆對他是很信任的。王祈隆建立了許多像孟凡虎這樣的關係,這是他在這個城市立足的基礎,也是他在縣裡多年總結出來的官場經驗。貪官不能做,清官也不是好做的啊!
孟凡虎雖然同上級領導的關係搞得很不錯,但班子內部卻有一些矛盾。他說話辦事果斷,但也武斷,常常就把別的副職的許可權給忽略了。
在工程的關鍵時期,有人舉報孟凡虎在修整地下管道的帳目上有問題,有十萬元錢是做的假帳。舉報人用的是假名,王祈隆竭力說服宋文舉不查,怕影響正在節骨眼上的工程。宋文舉當時很猶豫,從內心裡講,他是不願意讓查的。一來孟凡虎同市裡許多老領導的關係都不錯,許多人都過來說情,查了不利於工作。二來他知道孟凡虎和王祈隆的關係不錯,怕影響班子的團結。但市委副書記高藍青卻力主要查,說查一個案件,並不是要收拾我們的幹部,有時候等於給我們的幹部洗洗身子。如果不查的話,市委怎麼去說服舉報的群眾!
要說高藍青過去和孟凡虎關係也不錯,他現在有點看不上孟凡虎跟新市長的親密關係。地下管道是這次王祈隆送水工程的重點項目,裡面說不定真會有大問題。高藍青這樣提出來,雖然大家心裡都明白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由於理由很充分,宋文舉和王祈隆都沒有什麼可說的,只好委託高藍青牽頭查。
調查組的人兩面受氣,但又不好罷手,就翻來覆去地查,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做文章。最後,查出了老孟在省會請吃一次飯,竟然花了一萬多元。就這一條就可以給他紀律處分,以此為鑒,剎一剎當下的吃喝風。事情端到了常委會上,高藍青副書記提出來,像城建委這些權力部門,濫花國家的錢財,觸目驚心。就這一頓飯,可以救濟多少個失學的孩子?按我們市農民平均收入算,相當於五個農民一年的收入!我們在座的都是農民的孩子,如果我們不剎住這個歪風,怎麼對得起我們的祖先?他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
高書記發言之後,大家都不好表態。宋文舉就把球踢給了王祈隆。他回頭問王祈隆,你看這件事兒怎麼處理?
王祈隆說,如果要是純粹的公款吃喝,我看還是要嚴肅處理。但是,就這個問題而言,還是要先弄清楚錢花在什麼地方。既不要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
他扭頭看了一下常務副市長,問道,老陳,我們四大班子一年的吃喝招待費是多少?
陳副市長說,去年是二百三十萬,今年要突破這個數,不會低於三百萬。
王祈隆說,那麼,你算算,相當於多少個農民的平均收入?
陳副市長答道,相當於一千多個農民的收入吧。
那麼,我們四大班子領導總共有多少人?平均每人要花多少錢?
陳副市長看看高藍青,又看看他和宋文舉,苦笑著搖搖頭。
王祈隆說,就我所知,老孟花的這筆錢,是我們請分管城建的省長和省建設廳的同志吃飯花的,當時我還跟宋書記通電話請他去,結果他有其他事情沒去成。就這一頓飯,為我們市爭取了八千萬的自來水管網的改造資金,這一筆資金,加上我們自籌的,完全可以使我們全市人民徹底解決吃水問題。這個帳誰替老百姓算過?老百姓沒水吃沒人管,有人負責給老百姓解決用水問題了,還要求這個人是個完人,大家想想這是什麼道理?如果要處理幹部,就應該先處理宋書記和我,老孟同志不過是具體辦事的同志,和他有什麼關係?
見王祈隆找到了台階,宋文舉也順著說,祈隆同志說的這個問題,我看非常重要。我們天天大會小會講,要「跑步進廳,跑步進京」,爭取上面的資金和項目。凡是跑資金和項目花的錢,不但不查,還有重獎。可一落實到具體問題上,就寸步難行了,這說明我們的思想觀念還是有問題啊!孟凡虎同志的作為,是為我們其他幹部做了一個好榜樣!
孟凡虎出來了,仍然當他的城建委主任。他跟王祈隆說,王市長,你記錯了,我們那次請人家省長和建設廳長吃飯,是建設廳埋的單,我們倆都喝醉了。
王祈隆說,是啊是啊!我就是喝醉了嘛,什麼都記不住了。不然我會那樣說?
「王副市長」是王祈隆的司機,王祈隆不要秘書,只要一個司機跟著。司機整天夾了市長的公文包,穿得人五人六的像個幹部似的,經常出入一些重要場所,被人戲稱為「王副市長」。「王副市長」常常借著市長的名義,在下屬的一些單位辦點個人的私事。有人看不下去,反映到王祈隆這裡,建議王祈隆換了他。王祈隆說,人哪有沒毛病的?給領導當司機沒有個黑天白日的,一個人干倆人的活兒,挺不容易的。如果連這點毛病就換他,誰還敢跟我開車?「王副市長」知道了王祈隆的話,從此卻自覺收斂了許多,說話辦事也漸漸有板眼起來。有人開他玩笑,他就說,跟著好領導,哪能不學好啊!
「王副市長」過去也跟宋文舉開過一段時間車,有時他就會在王祈隆面前說一些舊事。比如,宋文舉和省里某副書記關係很親密,他們有時到省里去,就是為了拉那書記出去消遣。他拉他們聽過戲,洗過桑拿,兩個書記都帶著大墨鏡什麼的。
第一次王祈隆聽了,只是笑笑,什麼都沒說。後來他又說,王祈隆笑道:王副市長,人家宋書記待你不薄啊!這事兒讓他夫人知道了,還不得把他整趴下?到時候你可是得吃不完兜著走。
小王聽出市長是在批評他,忙說,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覺得你是個信得過的領導,才敢在你面前胡說。其他人,包括我老婆,用老虎鉗也撬不開我的嘴!
從此之後,小王再也沒有出去胡說過。王祈隆卻不提防他,只管在他面前該怎麼著怎麼著,顯得對他格外放心。
有一次在省里開了會,小王非要拉王祈隆去一趟嵩山少林寺。王祈隆說,去哪裡幹嗎?小王神秘地笑了笑說,就聽我一次建議吧!到了之後小王說,這裡有個和尚會相面,聽說很多大人物都是他給看過的。
王祈隆也笑了問,那些大人物是看過之後才變大的,還是變大以後才過來看的?
小王說,哪誰知道!咱既來之,則安之吧!看了再說。
王祈隆說,那你看過沒有?
司機說,我不看,再看不還是個司機!
王祈隆說,也說不定呢!這次還是你先看看吧!
和尚先給司機看了,說,你可是個幹部,而且往後會官運亨通。
小王忙說,不準。不準。
王祈隆笑著說,也說不定呢!
和尚又給王祈隆看,他說,先生你的根基可不在此地啊,可你一輩子卻很難出這個圈。你心太良善,人不夠狠,做官也不會有太大的出路!
王祈隆很虔敬地問和尚:師傅,還能不能有變?
和尚說,很難。
再往細里問,就什麼都不說了。
王祈隆給那和尚很重的一份禮。出了門,司機就罵道,瘋和尚,簡直是胡扯八道!王祈隆打趣道,人家干這一份工作也不容易,坐那兒看半天,看著人家的臉說話,還免不了常挨你這樣的罵。
司機說,王市長,今天算我失職,我請你洗頭你敢不敢去?
王祈隆說,嗨!不就是洗頭嘛!
司機說,不是怕你不去嘛!
王祈隆笑了笑說,去就去唄!不過,要是傳出去,你是主犯,我可是脅從啊!
司機說,這算什麼?你沒有聽人說過嗎,民族英雄戚繼光還曾給當時正在實行改革的權相張居正偷偷送過人情呢。你知道送的什麼嗎?
不知道。
春藥。
王祈隆忍不住笑起來,說,你小子平時不注意學習,對權術倒是挺有研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