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李冬明來到竹山埡村的時候,他的身後,又多了兩個人。一個是鄉司法幹部張大中,一個是鄉廣播站丁站長。張大中和丁站長原本是在大岩村協助何奔收集資款,何奔說大岩村沒有什麼問題了,要他們去幫李書記的忙。
幾個人剛坐下,李冬明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條遞給全安,說:「我和顧鄉長說了一下你們村幹部集資款減免的事,減是要減一些,不過要放到后一步。你的那一群山羊我也交待鄉政府的大師傅了,要他好好餵養幾天,別掉了膘。」李冬明頓了頓,「老全呀,你家的山羊我肯定會讓你趕回來的,你家該交的集資款你也得想辦法交。」
全安似乎並沒有認真聽李冬明的話,他的眼睛盯著那張紙條。那是一張收據,從全安家趕去的那一群山羊折價一千五百五十八元八角。每斤山羊毛價二元一角。全安說:「市場上山羊的毛價是三元一角。我這是良種山羊,價錢應該更貴一些。卻比市場上的價錢還便宜那麼多呀?怪不得劉所長昨天來,我怎麼問他也不肯說。」
李冬明解釋說:「這收據是拿給大夥看的。說起來,大家要是積極想辦法交集資款,一兩千塊錢還是湊得齊的。大岩村的群眾不但交集資款踴躍,他們還賣豬賣雞賣糧捐款修橋,你們村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我這裡逼得急了,你們都把豬呀雞呀往鄉政府趕,用它們抵集資款,大橋還修得起來?因此,山羊的價錢不能定那麼高。」
全安就不好做聲了。李冬明問全安:「把你家的山羊趕走之後,村裡有什麼反映沒有?」
全安說:「沒有什麼反映,大家沒說交也沒說不交。」
「你說下一步該怎麼辦?人們都說我們苦藤河鄉的村支書中,你和大岩村的莫支書幾個人的能力是最強的,莫支書在大岩村的工作做得很不錯,我很滿意,你可不能落後呀。」
全安面無表情地說:「你李書記親自帶著人下來,我就沒有多考慮這個事。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家的集資款你不用擔心,什麼時候去鄉政府趕山羊,我什麼時候就把集資款帶到鄉政府去。」
李冬明說:「老全,看你們村這個樣子,不碰幾下硬是不行的。我又帶了兩個鄉幹部下來,你看先從哪一戶開始?」李冬明對於全安的這個態度心裡有些不高興,板著臉說。
全安不看李冬明的臉,說:「就從鄧啟放家開始吧。」全安心想,由於他妹妹的事情鄧啟放一直對顧家兄弟意見很大,如果這回又惹得他心裡起火,說不定就會再一次把火燒到顧家兄弟身上去,李冬明弄得收不了場了,就只有去向趙書記反映顧家兄弟的問題,讓趙書記派人下來查他們的案子。如果紀委周書記能親自下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就不怕顧家兄弟的案子查不出來。全安說:「鄧啟放家和別的人家比,不是最困難的人家,他在群眾中比我的威信還高,工作做通了,估計會拿得出錢來,村裡其他人家的工作也就好做多了。」
李冬明問:「他家妹妹是個什麼情況?你說給我聽聽。」
全安十分同情地說:「慘啦。我們苦藤河鄉哪個不知道鄧啟放的親妹鄧美玉是我們苦藤河鄉的一枝花呀,被顧家富招去做酒店的服務員,懷了小孩,跳火車自殺,人沒死,卻成了終身殘廢,還帶著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女兒,靠老母親養活。老母親七十多歲了,生了病也不肯住醫院,自己弄些藤藤草草煎水喝,昨天才被鄧啟放送到醫院去。」
李冬明聽他這麼說,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問道:「鄧美玉的問題當時是怎麼處理的?」
「當農民的能跟他顧家兄弟打官司?人家有靠山。他顧家富說鄧美玉自己不學好,給她三千塊錢的醫療費,還說是看見她可憐,不然一分錢不給。」「她生的孩子是誰的,至今還沒有弄清楚?」
全安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說:「李書記,你應該去看看這個命運悲慘的女人,你畢竟是苦藤河鄉的書記啊,老百姓把你看成是父母官呀!」
李冬明說:「走吧,我們這就去鄧啟放家。」全安走幾步,卻又不動了,問:「去鄧啟放家是收集資款還是去看望鄧美玉?」
李冬明說:「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收集資款,再順便看看鄧美玉,問問她有什麼困難沒有。」
全安就不做聲了,帶著李冬明一行人來到鄧啟放家。
鄧啟放住在村子的東頭。李冬明他們去他家的時候,鄧啟放和他女人各人拿著一把鐮刀準備去地里割紅薯藤,看見李書記幾個人來了,做著笑臉說:「李書記你昨天不是回鄉政府去了么?」鄧啟放沒有停住腳步,仍然往外走。
李冬明說:「鄧啟放你慢點下地,我們是來收集資款的。」
鄧啟放說:「昨天才把我老娘送到醫院去,哪來的錢交!」
李冬明說:「橋修好了,苦藤河鄉的經濟才發展得起來。這個道理你不是不懂。」李冬明看見鄧啟放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屑,又說,「你是竹山埡村的文化人,自然比別的群眾覺悟要高一些。你能不能帶個頭,給你們村的群眾做個榜樣,把修橋集資款交了。」
鄧啟放並沒有被李冬明的這些話打動,說:「我家真的沒錢,靠做陽春能發得起財來么?要像人家顧主任,一個月有幾十萬的收入,我不但交集資款,捐十萬八萬我也不在乎。」
李冬明說:「鄧啟放,你的家底我清楚,你在竹山埡村算是個能人,家裡沒放著一萬也放著八千。當然,我們只要你交一千五百塊錢,多的不要。捐款我們收,但要自願,如果帶半點勉強,逼著落後群眾捐款,我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李冬明的這些話有些刺耳,鄧啟放臉面的顏色就不怎麼好看了。對站在一旁的全安瞅了一眼,心想你昨天還在罵顧家兄弟,今天卻把李書記帶到我家來了,還向李書記說我家是富裕戶,說:「你們說我家有錢就有錢吧。我們平頭百姓,一不能貪公家的污,二沾不到別人的便宜。勤扒苦做來的,家裡有錢也睡得著落心覺。對你李書記說句得罪的話,有錢我也不會交的。」
李冬明生氣地說:「昨天晚上我在大岩村開會,那裡的群眾交修橋集資款特別踴躍。莫鬍子是你娘家哥哥吧,你和他真的比不得呀。」
「人和人怎麼能比哩,你怎麼才做個鄉黨委書記?為什麼沒有做市委書記?為什麼沒有做省委書記?他是他,我是我,我沒有他的思想好。要我交錢可以,你把前面的賬清查好,把上次的集資款轉過來。還要交多少,我一分不少地交給你。不算好前面的賬,別說你李書記上門來沒錢,就是縣委趙書記來也沒錢交。我們做農民的,口袋裡幾個錢來得不容易,是從口角里一點一點攢下來的汗水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你們這些端著國家的飯碗、做著這樣領導那樣領導的人,別說不放心,想起來真的心寒哩。」
李冬明瞪鄧啟放的眼睛有些發直。他真的不知道怎麼回他的話,底氣有些不足地問:「你說前面的賬該怎麼清?」
鄧啟放一字一頓地說:「四年前,鄉政府收的五十萬集資款,連同縣裡撥下來的三十萬,一共八十萬,他們只在連山鎮買得一塊荒坡地,這個賬要清查,上次來的那三個人是他丁縣長弄來的,做的結論我們信不過。我們要縣紀委周書記下來查。是真的買上當了,我們也就認了,算我們領導沒有能耐,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交學費學個乖。如果有問題,就要處理。不處理也行,你們把那錢分攤到我們老百姓頭上,減少我們的負擔。那裡的虧空你們自己找錢去填。我的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再就是這些年鄉企業辦收上去的這樣費那樣費,原來說也是為了修橋做準備的,把這些錢也要集中起來,多少也能減少我們一些集資款。這些錢原本就是從我們手裡弄去的,交出來修橋不為錯吧。」鄧啟放頓了頓,說,「說起來,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都知道苦藤河鄉富不起來的根本原因是交通不便。說句公道話,集資修橋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好事,的確算不得亂收費。」
李冬明心想,這就是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區別。苦藤河鄉除了鄧啟放,只怕是再不會有人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的。他說:「你鄧啟放說話是不是太那個了,丁副縣長可是我們西山縣的常務副縣長,按行政職務排他是二把手。他都信不過你還會相信誰呀?」
「還要說么,火車站旁邊的三層樓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鄧啟放說著,拔腳就走,「你李書記只是在我們苦藤河鄉打個轉就走,並沒有真正是在為老百姓著想,為老百姓解決實際問題,你急著修橋只是為了給自己能回城裡去弄政績。對你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說的。」
這時,竹山埡村的許多群眾都圍攏來看熱鬧,聽鄧啟放這麼說,都一起起鬨。
李冬明心裡就冒起了火,說話的聲音也就大了:「鄧啟放,你不要用個別現象來詆毀我們整個幹部隊伍的形象。我們共產黨的幹部還沒有變得那麼壞。」
鄧啟放說:「那就請還沒有變壞的幹部把前面的問題給解決一下吧。我們做農民的每人少集資一百塊錢,等於一家每年多養一頭肉豬啊。」
李冬明就有些沉不住氣了:「鄧啟放,你要清楚,我李冬明是鐵心要在苦藤河上修橋的。誰不肯交集資款,我們就搬他家的電視機,抬他家的豬。」
鄧啟放的聲音也高了八度:「哪個要是搬我家的電視機,抬我家的豬,我就告哪個。共產黨的天還沒有塌哩,我就不相信沒有說理的地方。」鄧啟放平時說話有個習慣,說得激動起來就愛手舞足蹈。人們說那是他看電視看多了,學了電視里那些大領導說話時愛揮手的原故。他手中拿著一把鐮刀,磨得鋥亮的鐮刀在李冬明面前一晃一晃。全安這陣一直站在李冬明的身後聽他們說話,也不勸鄧啟放。心想自己帶李書記到他家來的目的就是這個,讓鄧啟放一古腦兒把該說的話全說出來讓你李書記聽聽。不然,你李書記還以為苦藤河鄉的老百姓不知道好歹,給自己修橋還要讓你李書記為難,還會責怪我們村幹部不支持你書記的工作,讓他把話挑明了,看你怎麼處理這個問題。你不處理,只是想把橋修好就拍屁股回縣裡去,別的事你一概不聞不問,這橋就只怕難得修好,苦藤河鄉也不會安寧。看見鄧啟放拿著鐮刀舞,覺得不好看,別人以為他拿刀嚇唬人哩。於是全安走過去攔鄧啟放說:「鄧啟放,有話好說,有道理好講,拿刀舞什麼。」
鄧啟放對全安把李書記帶到自己家來有看法,見他這麼說,沖他道:「我是農民大老粗,不會像他們做幹部的面子上裝得斯文,心裡全是鬼。」沒承想,他不自覺地抬起手來,那鐮刀正好碰著全安的胳膊,胳膊噝地一聲就張開了兩寸長一條口,鮮血直流。
全安萬萬沒有料道鄧啟放的鐮刀會砍傷自己,蹲在地上,一隻手緊緊地握住鮮血直流的傷口,口裡罵道:「鄧啟放,刀不長眼了呀。」
李冬明原本心裡有火沒地方發,看見全安被鐮刀砍傷了,發怒道:「鄧啟放你行兇砍人呀,這還了得。給我抓到公安局去,蹲幾天籠子,看你還張狂不張狂。」
一旁的派出所金所長原本是不想介入鄉政府這類事情的。上面有規定,鄉派出所只管刑事案件,不能參與鄉政府諸如計劃生育、收糧收款之類的事情。這次李冬明硬要他來,他尋思下來也只是做做樣子。不承想這個鄧啟放全然不把鄉黨委書記放在眼裡。你心裡有意見,也不該這麼對著李書記拿把鐮刀舞呀。苦藤河鄉要是再有幾個鄧啟放,還不翻天了,鄉政府還能開展工作?見他砍傷了全安,心裡那火一下就躥了上來,從腰間摘下銬子,咔嚓一聲將鄧啟放就給銬了。
鄧啟放的女人莫如華早就嚇傻了,見男人被上了銬子,撲通一聲跪倒在李冬明的面前,哭著求他不要把男人抓走:「集資款我現在就交。你把他抓走了,他老娘住在醫院裡還不急死。」她從房裡拿出一沓鈔票,「劉所長,你清點,連同我母親家的一起全交。共計三千。」
李冬明看見莫如華拿錢交集資款,心中的惱怒早消了一半,說:「陽天白日拿刀砍人,不處理不行。金所長你先把他弄到鄉政府去,看他的態度如何。態度好,在鄉政府待幾天就回來。態度不好,就往縣公安局送。還有,金所長你再不用下來了。其他村裡肯定還有不肯交集資款的人,你下來了,弄人上來就沒人管了。」李冬明後面的話是說給大家聽的,誰不肯交集資款,他還要抓人的。
鄧啟放自己也沒有料到手中的鐮刀會砍傷全安。看見全安的胳膊被割了一條口,不免有些害怕起來,金所長拿銬子銬他他也沒有抗拒,口裡分辯說:「我不是故意的。」
金所長說:「故意不故意,暫且不說,他被你砍傷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你不是竹山埡村的秀才么,就不知道還有一條過失罪?」
鄧啟放無奈,只有跟著金所長往鄉政府去了。
李冬明看見全安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說:「老全,你也去醫院上點葯去。醫藥費由鄧啟放負責。」
全安蹲在地上說:「算了,我自己弄點草藥敷敷。」過後就對圍觀的群眾說,「你們還圍在這裡做什麼,是準備接李書記到你們家收集資款么。你們都看見了的,鄧啟放不肯交集資款,被弄到鄉政府去了。我說上次的集資款就不要再提它了。」過後就對李冬明說,「我到全金來家去,請他父親給我弄些草藥。你們先到各家各戶走走,做做工作。看看有沒有人交集資款。」說著,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走了。
其實,全金來一直站在一旁看著鄧啟放和李冬明吵架。全安走過去的時候,全金來說:「我啟放哥不是有意砍你的。」
「我沒說他是有意砍我,他要是有意砍我,我也不會是這個樣子。」
全金來擔心地說:「我啟放哥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李書記今天讓他惹發火了,他還不往死里整治他呀。」
全安說:「明天我到鄉政府去看看,看能不能把他弄回來。」過後就問,「你爹在不在家,請他給我弄點草藥。這個鄧啟放,割紅薯藤的刀磨這麼快做什麼,胳膊碰在上面就兩寸長一道口。」
全金來的父親全寶山是苦藤河鄉小有名氣的中草藥郎中。全金來把全安帶到自己家裡,讓父親給他弄了些草藥敷了。全金來就問全安:「全支書,你和我哥平時的關係不是很好么,你明明知道我哥對顧家兄弟有意見,怎麼還要把李書記往他家裡帶?」
全安心裡的煩惱真沒地方說了,說:「你們哪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什麼,我不一樣憎恨那些把我們這些穿草鞋的不當人的人么?可我是村支書,一個村的帶頭人,我不但要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大家。不但要考慮現在的事情,過去了的事情也要考慮喲。這個鄧啟放,偏偏這個時候闖出禍來了。」
全金來的父親全寶山說:「也別怪啟放火氣大,他親妹那麼個樣子,他心裡好受么?能讓他沒火么?」
全金來說:「我家紅玉那住在醫院裡的老娘,要是知道她的兒子被抓走了,還不急死呀。」
全安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你寫個條,你去找找顧鄉長,看他能不能說一說,把你哥放回來。」全安心裡盤算,顧鄉長現在怕的就是群眾鬧事,就是群眾要求清查上次的集資款,特別像鄧啟放這樣的人,你抓他,他心裡的火氣會更大,弄不好又會告狀。這個時候或許顧鄉長會做個順手人情,討個好。全安說著,就著桌子抬起那隻被割傷的手,寫了鄧啟放不是有意砍他,他的傷也不重,請求顧鄉長將他放回來的話。然後交給全金來,要他邀鄧啟放的女人莫如華一塊去:「女人的眼淚多,那麼一哭,顧鄉長或許會放了鄧啟放的。」
全金來有些猶豫:「顧鄉長不一定肯說話,他恨我哥。」
全安說:「實在不行的話,你要你嫂嫂去找一下她哥,讓她哥想想辦法。」
全金來走後,全安就去找李書記。他覺得自己的樣子還得做出來。吵也吵了,鬧也鬧了,目的是讓李書記知道群眾的意見和呼聲,把過去的問題查清楚,給群眾一個答覆,再一個就是不能像過去一樣拿著老百姓的錢往自己口袋裡裝。但大橋還是要修的,不修大橋,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只有永遠受窮。
好在鄧啟放讓金所長銬走之後,人們就有些怕了。李書記和劉所長他們走到哪家,人們都乖乖地把錢拿出來交了。一些沒有錢的戶不是想辦法向親戚朋友借錢,就是把豬抬了去賣。一時間,村子里就傳來陣陣雞鳴豬叫聲。
李冬明嘆道:「這是何苦呢,為什麼硬要弄翻臉才願意把錢拿出來。修橋是為你們自己好啊。」
全安說:「群眾雖然把錢交了,但他們心裡並沒有解決問題。」
李冬明的臉色一下變了:「老全你還是村支書呀,剛才你說的那些話我對你就有看法,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樣的覺悟?」
全安說:「李書記,你別批評我。我說句直話,你越是想早些把你想辦的事情辦好,你好早一些離開這裡,你就越是走不脫身的。不信的話你等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