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從竹山埡到鄉政府有七八里路,全是山坡路,高低不平,坑坑窪窪。八月了,山路兩旁的水田裡的稻子已經收割了,被曬得焦黃的穀草稀稀落落地立在那裡。看這矮矮的穀草,就能猜想今年的收成不是很好。遠處的山腳,幾棟低矮破舊的木屋立在早起的秋陽之下,淡淡的炊煙像是縷縷輕縵,從屋脊升起,在半空中和升騰起來的晨霧融合,那白白的霧氣就變成了灰褐的顏色。半山坡上,幾塊紅薯地包穀地像大字報一樣貼在綠樹叢中。更遠的地方,有一座裸露的大岩山,岩山下,四年前壘起的石灰窯已經塌陷,枯黃的狗尾巴草在秋風中顫抖。遠遠近近,一些衣衫襤褸的農民在地里勞動。也許是這裡的農民見的世面不多,也許是這裡的農民被貧困弄得直不起腰桿,說不起話。李冬明覺得他們的神情都比較木訥,對鄉幹部還有一種隔閡。平時到村裡去,很少有老百姓願意和他打招呼說話的。你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是愛理不理的,有的人甚至還朝你瞪眼睛吐口水哩。聽何奔說,人們對顧家兄弟有意見。可自己剛下來,並沒有做對不起他們的事啊,他們對自己為什麼也這麼一副冷漠的樣子呢?人們看見李冬明和劉所長趕著山羊往鄉政府去,那目光里除了一種驚怵,似乎還有一種別樣的東西,讓他感到很是困惑和不安。

山羊走得很慢,有時還極不聽話地往回跑。特別是遇到當地的人上工去,他們不但不讓路,還故意地吆喝幾聲。山羊就四處逃竄。兩個人趕著山羊,走走停停,直到下午三點多鐘才把山羊趕到鄉政府。

鄉政府只有嚴卉的辦公室開著門。卻沒有看見嚴卉,也沒有說話聲。偌大的一座大院,像一座廟堂一樣坐落在山坡上。李冬明站在坪場上連著叫了幾聲嚴卉,嚴卉才和顧家好從辦公室裡面走出來。顧家好看見李冬明和劉所長趕著一群山羊進了鄉政府大院,眉頭就皺了起來,走過去說:「李書記,你要考慮後果呀。」

李冬明早已累得滿頭大汗了,聽見顧家好這麼說,心裡很不高興:「如果不考慮後果,我就不會狠下心來將村支書的山羊趕到鄉政府來了。」

顧家好對嚴卉說:「快去打盆水來,讓李書記擦把汗。」

李冬明說:「不用擦了,我們還要趕回竹山埡去。嚴卉,你去交待一下食堂大師傅,這十五隻山羊一定要給我照看好,不能讓它們掉了膘。」

顧家好說:「不忙著往竹山埡趕,我有話對你說。」顧家好這麼說著,扭身進自己辦公室去了。

李冬明交待劉所長道:「你再去對食堂大師傅說一聲,交給他十五隻山羊,到時候要歸還我十五隻山羊。任何人都不能打這些山羊的主意,過些日子還要還給人家的。還有,你還要開一張收據回去,沒有一個手續給人家,全安不要緊,他老婆不放心的。」這樣交待之後,李冬明才去顧家好的辦公室,他不知道顧家好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顧家好給李冬明倒了一杯茶,說:「今天早上丁縣長又打電話下來,他已經對趙書記和常縣長說了,由於我們鄉的確十分困難,從老百姓手中集資修橋有問題,縣裡準備再給我們三十萬。丁縣長交待我們就拿這一百三十萬修一座橋,能修多大就修多大。還說趙書記和常縣長也都是這個意思。」顧家好頓了頓,「我們下去催交集資款,人家沒錢交就趕人家的山羊,抬人家的豬,擔人家的谷,這不成國民黨了么,老百姓會指著我們的背脊骨罵我們的。李書記,你年輕,有文化,趙書記和常縣長都很看重你,讓你下來鍛煉鍛煉,最多也就兩年時間。將這段日子平平安安渡過去,回縣裡做縣委辦主任,進常委,或是弄個副書記做做也不錯。丁縣長說他已經在電話里對你說過這個事,讓我一定要當好你的參謀,不能看著你在這兩年裡弄出事來。他說縣裡給我們一百三十萬,也是為了讓你做出政績來。」

李冬明問:「你的意思是……」

「你昨天一走,其他幹部就著急了,今天一大早都下去了,這不把苦藤河鄉弄得雞飛狗跳牆呀?我們得趕快把下去收集資款的人員都撤回來,重新召開會議,將鄉幹部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我帶下去催農業稅和徵購上交,一部分你帶著修橋。家富昨天從縣裡回來,說縣橋樑建築公司的張經理要下來一趟,看一看我們的準備工作,施工隊馬上就要進場了。」

李冬明說:「前天我去縣裡,趙書記一再地交待我說,要從農民手中集一部分資,把橋修寬一些,修牢實一些,怎麼突然又變了呢?」

顧家好說:「前天可能丁縣長還沒有來得及將苦藤河鄉的真實情況認認真真地說給他聽。」

兩人說話的當兒,大岩村的伍老倌一頭汗水地跑到鄉政府來找李冬明,他的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布包:「李書記,我賣了一千斤穀子、三百斤包穀、一百斤黃豆,昨天就將集資款交了。今天我是來捐款的。我把家裡養的一頭大肥豬賣了,這是賣得的一千塊錢。」說著將小布包打開,裡面露出一沓鈔票,「李書記,你捐了三千,我沒有那麼多,這一千塊錢,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伍老倌年紀不到五十歲,樣子卻特別的老,滿臉的皺紋像老松樹皮一樣,滿腦殼花白的頭髮像頂著一叢枯死的芭茅。去年五月,他的兒子在苦藤河被淹死之後,他的瞎子婆娘因為悲痛過度,一度精神失常,住了三個月醫院才好。李冬明來苦藤河鄉這半年多時間,伍老倌多次牽著他的瞎子婆娘到鄉政府來找他,哭著求他在苦藤河上修座橋,千萬不能再淹死人了。李冬明前不久還到他家看望過他女人,他女人就又在他面前哭了一回。過後,就跪倒在他面前,說他要給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在苦藤河上修一座橋,她就在大橋頭給他立一塊碑,讓苦藤河鄉的老百姓世世代代記著他的恩德。

李冬明問:「你賣豬捐款修橋,你們莫支書知道么?」

「知道,是他要我將捐的錢送到你這裡來。他說這次李書記是下決心要修大橋的。我們村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高興得不得了,都說就是三年吃糊喝粥餓肚子,砸鍋賣鐵拆房子,也要支持李書記把大橋修好。」伍老倌揩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高興地道,「李書記,我們村還有人要把捐款送到你這裡來的。」

李冬明拿著伍老倌遞過來的一千塊錢,心裡格外的激動,眼睛有些發潮,這就是我們的人民群眾啊,他們是多麼的通情達理呀。為什麼我們的一些領導幹部卻那麼擔心農民群眾不願意集資呢,甚至還擔心因為集資修橋會弄出事來呢。他說:「老伍啊,你賣豬捐錢修橋,這種精神難得呀,我要苦藤河鄉的群眾都來向你學習,要掀起一個為修建苦藤河大橋集資捐款的熱潮。日後大橋修好了,我不要你們給我立碑,我要在大橋頭為你們這些捐款的人立一塊大大的石碑,讓苦藤河鄉的人民世世代代記著你們。」

伍老倌說:「給我們自己修橋,還要立碑呀。到時候資金如果還有困難,我把餵養的雞呀鴨呀全賣掉,三年不吃肉,三年不穿新衣服算得了什麼呀。」

李冬明也不看站在身後的顧家好的臉色有多難看,大聲說:「看看我們的群眾吧。我真的感到奇怪了,我們的一些幹部的覺悟怎麼還沒有群眾的覺悟高。」李冬明轉過身對顧家好說,「這樣吧,下去收集資款的人還是不回來,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收得多就修大橋,收得少就修小一些。反正我們不能只修一座只能讓老百姓過渡的便橋,那樣不能解決他們的根本問題。老顧,我們不能只看到我們苦藤河鄉的困難,我們還要看到苦藤河鄉群眾的覺悟,看到他們修橋的決心,伍老倌就是很好的榜樣。」

顧家好有些沒好氣地說:「我仍然堅持我的意見,不搞集資。如果出了問題,我們都擔不起這個擔子。」

李冬明大聲地說:「我是書記啊,苦藤河鄉真要出什麼問題了,主要責任該是我來擔當吧。」

李冬明把話說到這一步,顧家好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心想攔不住李冬明收集資款,就只有採取別的辦法去攔村裡的幹部了。不然,村幹部們和群眾串通一氣,真的十有八九要出事的。他說:「就是集資,你讓村裡的幹部也和群眾交一樣多?這樣他們還有積極性?我的意見,村裡的幾個主要領導得減免一些錢才行。」

李冬明說:「這個事,上次不是議過一下的么,應該給他們一些照顧,但現在還不能說,不然群眾有意見。」

顧家好再想不出別的辦法來說服李冬明了,冷冷地說:「你做書記決定要辦的事,我要反對你也不會聽,你就看著辦吧。出了問題,你可以找趙書記啊。」

李冬明看見顧家好的情緒還是很大,就不想和他多說了。李冬明說:「黨委會決定的事還是不要隨便變動。我這就下村去催集資款。」說著,站起身出門走了。

顧家好黑著臉看著李冬明走出鄉政府的大門,才站起身去了嚴卉的房間。嚴卉拍著自己的胸口,做出一副驚恐的樣子說:「李書記要是遲來一步,我們就上床了,那可就完了。」

顧家好板著臉說:「完什麼,他在外面叫喊他的,我們在裡面不理睬他不就得了。」

「我有些怕他。」嚴卉那周正而白皙的臉有些發紅,好看的一雙大眼睛瞅著顧家好,「我只是一個招聘的小秘書啊,他隨時都可以整治我。」

「我知道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顧家好的那張四方臉還沒有褪去剛才與李冬明鬧下的不快,伸手將嚴卉摟進懷裡,「過些日子,我去老頭子那裡說說,要他想辦法弄個指標,把你的問題解決一下。」

嚴卉說:「你要睡就快一些,真讓別人碰上了不好。」說著掙脫顧家好的胳膊,過去把門關了。

苦藤河鄉鄉政府搬到這山坡上來之後,由於房子較寬,每個鄉幹部都分了一間十五平方米的房子,做住房兼辦公室。顧家好卻給嚴卉分了兩間,一間做辦公室,隔壁一間做住房,兩間有門相通。顧家好說嚴卉做辦公室工作,來往的人比較多,十五平方米的房子擺一張床就佔滿了,來個人連坐的地方也沒有。

顧家好又要上去摟嚴卉,嚴卉卻已經躺在床上去了,將百褶裙往上面一掀,白皙而豐腴的大腿就袒露在顧家好的眼前。顧家好沒有急於壓上她的身子去,他的目光在她的肥潤而白嫩的大腿之間流連。他想起自己的長年汗爬水流在地里勞動,如今又坐在火車站門前賣茶水的那個農村女人,他想起那個矮墩墩胖乎乎的被人叫做白皮蘿蔔的鄭秋菊,他的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他做鄉農業技術員的時候,只能睡身上散發著汗臭的老皮粗糙的農村女人。他做副鄉長的時候,則可以睡胖乎乎身上散發著劣質香水味的四十多歲的鄉幹部。如今,睡的卻是二十來歲、身材勻稱、臉面如花的年輕女人。現如今這世道,也真的說不清白了,有錢的人,沒有擺不平的事情;有權的人,沒有辦不成的事情。沒有誰來管你,管也管不著。我在這裡睡女人,誰管得著我呀。紀檢委員不是管幹部的幹部么?那陣何奔向縣紀委反映家富炒地皮的事情,我把他弄到老崖村去,一住就是兩年。全安和莫鬍子不是跟老子拍桌子說我們兄弟倆心肝上沒得血么?我把他們的縣人大代表也給弄掉了。鄧啟放不是愛告狀么?我讓他的村會計也當不成。新來的黨委書記一個二個,屁股沒有坐熱就想走。來了個扶貧的縣領導,搞女人的癮比老子大得多,膽子也比老子大得多。

「快來嘛。」嚴卉做作地扭動著身子,一副渴望的模樣。

年輕漂亮女人的身子就像一塊磁石,讓顧家好臉上的不悅漸漸消失,心跳加快,眼睛露出貪婪的光,可心裡窩的那股氣還有些散不去。心想剛才他該說的話都對李冬明說了,李冬明還是嫩了些,居然說出什麼問題全由他負責。自己等會把這話告訴丁副縣長,讓他去教訓李冬明吧。

顧家好爬上嚴卉的身子。爬上她的身子他就把一切煩惱和憂慮全都拋到腦殼後面去了,年輕的女人真的比四十多歲的半老女人提神得多,他的整個的身心都被身子下面這個年輕女人融化成了水,成了霧。這個時候,他真的願意為她捨棄一切,為她赴湯蹈火,甚至為她上法場剁腦殼他也可以在所不惜。只一會,他就把嚴卉揉搓得在下面心肝寶貝地叫喊著,渾身不停地顫動。他自己也累得氣喘吁吁的了。

嚴卉穿好衣服,梳好頭髮,開門看了看,見沒有人,撒嬌地說:「對你說,剛才你答應我的事別忘了啊。」

「怎麼會呢。你那陣要我把你招為秘書,我不是招了么。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給你辦好的。不過,你得多長一個心眼,配合好我的工作,李冬明那樣強行在下面弄集資款,不一定不出問題。到時候你要聽我的,按我說的辦。」

嚴卉說:「這些年,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你還不滿意么?你還要我怎麼做呀。」嚴卉這麼說的時候,就又把好看的櫻桃小嘴嘟了起來,「你要想一想,我跟著你,圖的什麼。我爹比你還小三歲呀,白白地睡這樣嫩花花的身子你心裡過意得去么。」

看見顧家好的臉上有些不悅,嚴卉就不敢放肆了,勾著頭說:「我知道,鄭書記就是你一手提上來的。」

顧家好懶得聽她在那裡嘀咕,這時他又想起集資修橋的事來。丁縣長要是不阻止住李冬明強行向農民收集資款,弄出事來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那樣肯定就會牽出以前的問題來。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能對我說說么?」

「我要給丁縣長打個電話,要他下來一趟。」

「修橋集資的事?」

「不是那個事還會有別的事?」

嚴卉就不敢多話了。苦藤河鄉沒有多少人不知道,那次顧家富拿著集資款借雞下蛋炒地皮,他們兄弟從中得了很大的好處,包括丁安仁也得了很多好處的。嚴卉將電話打到縣政府辦公室,丁安仁正好在辦公室。顧家好拿起話筒說:「丁縣長,李冬明根本沒有把我顧家好放在眼裡,把你的指示也當做耳邊風,一句都不聽。他帶著人下去將人家的山羊都趕到鄉政府來了。」

丁安仁發火道:「這小子把我也不放在眼裡了呀。顧家好我告訴你,你得動動腦子,別把火往自己身上燒。知道么,苦藤河鄉是一堆烤乾了的柴火,拋一個火星就要燃起衝天大火。到時候,沒有人能夠救你。」

顧家好說:「李冬明說出了問題由他負責。」

顧家好話沒說完,丁安仁就在那邊吼起來了:「顧家好你怎麼搞的,你難道不知道會出什麼問題?他李冬明能負什麼責。這個時候你還不當回事,到時候有你好果子吃的。」

顧家好說:「丁縣長,你要多多關心我們喲,特別是我那兄弟,沒有多少文化,政策觀念又不強,做事不考慮後果,弄出事來你臉上也無光啊。」

「什麼時候我下來一趟,好好教訓教訓他們。」丁安仁有些氣急敗壞地說。

「我給你打電話的目的,就是想請你趕快下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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