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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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咋回答的呀?"老婆在被窩裡掐了我一把,忍不住問道。
"奶奶的,老子當時就懵了,哪敢多嘴啊?"我在她胸脯上啃了一口,算是給自己壓驚。都過去兩天了,我依舊膽戰心驚著,心情一直很壓抑,今晚實在憋不住了,發泄到了老婆的肉體上,秋光大瀉后,便將吳同學收到小車司機檢舉信的事向老婆做了彙報。
"後來呢?"老婆推開我的嘴巴。
"然後就叫我離開了,交代我不要張揚那件事,我是唯一知情者。我一聽不對勁呀,咱啥都不知道,只看到她吳同學的手裡拈著厚重的牛皮信封。出門前我特意向她說明,咱啥也沒看到。"後面的話是我編的,實際上我是夾著尾巴逃竄出去的,身後是頭兇悍的捕鼠貓。
"瞧你這慫樣,也沒弄明白她為什麼叫你看信封。這女書記也真叫人琢磨不透,跟自己的司機掏啥檢舉信呀?該不會裡面順帶著提到你-余書記-的大名吧?"
"操,你以為老子擔心啥呀?這兩天老子一直沉陷在小車的痛苦回憶中,腦袋瓜子快被車輪碾扁啦,這些年跟小車班裡的那幫孫子同流合污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萬一有小人報復過去的領導,順道也拖上了老頭子,老子的方向盤就失靈了。"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除了往車肚子塞點乾糧,還能幹出啥驚天動地的大事?別是隱瞞過我哦?"
此時的女部長完全褪盡了官袍,赤裸裸成了個老娘們兒,一把攥住我的命根子,一臉逼宮的潑婦相。
"二奶無罪,兩蛋有理,現在傻帽才費力碼字揭發別人的隱私哩。女人是啥?權和錢兩蛋球碰撞出的火花,那小火星兒是帶不出火災的!"話說得輕巧,還是在老婆拿捏下感到了沉重,挺舉的沉重。
我試圖再次雄起,卻被老婆無情地推到了一邊,老婆確實亢奮著,不在下面,是上面的腦子開始運轉起來,坐起身子,點上了煙。
第二天一早,等我睜開眼,老婆已吃過早餐,坐在客廳里看早間新聞,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典型職業病態。
"我昨晚上想了一通,小車司機的檢舉信一定是個粗人寫的,因為他本身不會打字,又不敢讓外人知道,所以信封上才是手寫筆跡,另外,極有可能是位離職司機,明知道這種檢舉信一般都是在轉發中被打發掉的,你想呀,要是在職的司機,手寫筆跡很容易讓人識別出來的,這不是掩耳盜鈴嗎?"家裡的"書記"總帶著辯證思維,總從兩面性看待問題,不像司機丈夫,一條車道走到黑。
"問題是吳同學不習慣把自己的信轉交給別的部門,問題是她為什麼非得向我老余亮出那牛皮紙?此地無銀三百兩啊!"我用滿口牙膏沫洗滌了她一夜腦汁,讓她很受打擊。
"也是。我可聽說了,下周清查小組就要趕赴A縣,省紀委還特意派了監督員督辦,排除地方干擾,這回吳同學真要雙管齊下了,倒霉的老儲恐怕凶多吉少啦。你呀,這陣子給我安分點,多回家管教兒子,沒事別耗在外頭瞎混,你兒子的成績已快進入倒數前十光榮榜了,指望他將來給你接班嗎?告訴你說,你們小車班的人就是一群散兵游勇,就算被槍頂著趕上戰場當炮灰,敵方的炮火絕對也是躲開著射,浪費炮彈不是?你們裝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寫下啥戰地-遺書-,這不是給指揮官臉上抹黑嗎?"
名記的嘴巴總是辛辣著,居然將挑起正義旗幟的"檢舉信"貶低為兒女情長式的"遺書",實在愧對她曾經擁有的筆桿鋒芒。
女部長的"喉舌"從不吐痰的,唾沫落地成釘。
當天紀委會議室里就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副科以上幹部聚集在那裡聽省紀委督察員訓導,連胖妞也進了會場,秘書終於開始在新的崗位上發光發熱了。
我在辦公室翻看報紙時,手機響了。
"余哥,小弟可犯難了,怎麼會偏偏選上我?"小強一開口就向我倒苦水。
我聽出了意思,可能市委那邊已正式通氣了,讓一個老實巴交的陸戰隊員把握壹號方向盤確實有些勉為其難了。
"咋啦?"我明知故問。
"老闆昨晚上單獨請我吃飯,我就感覺不大對勁,以為自己要被炒魷魚,也好,咱交出保險箱鑰匙,一身輕鬆地離開。可結果根本不是那回事,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你了?別是你上了人家的寶貝千金,生瓜當熟瓜啃,選你做上門女婿了?"我開涮道。
"唉,真要是這樣的桃花運,那是咱八輩子的福分,天曉得他是讓我給市委書記開小車啊?我以為他是醉后說胡話呢。"這就是部隊大熔爐煉出的陸戰隊員,我總感覺容納小強的爐子是50年代大躍進時的原材料,火候欠缺,有點恨鐵不成鋼。王聖水的鋼筋水泥是現代化生產線,所以對小強這塊生鐵他始終沒捨得拋棄,他相信,就算自己的大廈倒塌了,這塊生鐵依然會紮根在他的廢墟上。一個能為自己抵擋子彈的人,他沒理由不把保險箱里的機密託付給對方。而眼下,他王聖水的保險箱似乎有了雙保險,只要小強坐進壹號駕駛室,那就等於進了最牢固的外層保險箱,小強牢不可破了,那裡層的保險箱自然也安然無恙啦。
"我操,你家祖墳一定冒煙了,天上掉下的餡餅,敢情你這個餓漢還怕被砸趴下?"我誇張地叫道,透出羨慕。
"余哥,別作弄小弟啦,你們那條道兒太黑,我一準抓瞎的。"因為跟隨"王主席"混雜在黑白兩道上,耳濡目染了黑白之間的色調,叫他有些色盲,識別不清路標。
"你這叫蹬鼻子就上臉,灌汽油就冒煙,你也別太拽了,可能是你老闆一廂情願,市委書記的司機可要經過組織三堂會審嚴格考核的,最好你爺爺是戴著-赤農-的草帽,那可是政審的第一關口。"我繼續調侃著陸戰隊員,為這寂寥的辦公室里填充點輕鬆的氣氛。會議室那頭不時傳來掌聲,濃度比較高,可灌進耳朵里,卻感到一種壓迫式的嗡鳴,掌聲里有歡迎也有歡送,拍進來的以嗓門鼓動掌聲,而拍出去的,自此便銷聲匿跡了。
"唔,也是哦。可我怎麼覺著老闆擺出了十拿九穩的姿態,甚至屈身給我倒酒敬酒,只有剛哥有資格在老闆面前享受這種待遇。"也難怪他這麼想,過去"王主席"紅火的日子裡,小強跟剛哥照面的機會也不少,但凡我在場的情況下,這剛哥能把自己當首長使喚這位小戰士。最出格的是一次酒桌上,酒精中毒中的剛哥居然抄起空酒瓶,要拿小戰士的腦袋試試陸戰隊員的頭上硬功夫。小強再老實也不會軟到讓人騎脖子拉尿,說各位領導想見識咱就獻醜一回,不過換個工具,找塊木棒或磚頭為好。大傢伙一想也是,功夫再硬也不能跟玻璃死磕不是?畢竟人家是部隊里練就的頭功,講究的是技術活兒,可不是街頭上打把戲賣藝的,磕成頭破血流的樣子,那是給祖傳金瘡葯做活廣告用的。可人家"剛書記"非得讓戰士跟玻璃死磕一回,說就要看刀槍不入的"頭罩功",不瞧玩家家的小場面。小強向自己老闆投出求援的目光,意思是咱可真真切切給您老人家擋過子彈,功夫再硬也架不住鋒利物的穿透力。沒料想王聖水怪笑一聲道:試試唄。他也想考驗一下日後保鏢替代自己挨酒瓶的效果。陸戰隊員被逼到死角了,已無退路可尋。我當時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讓服務員弄來兩塊餐巾墊到小強的腦門上,警告道:別太過分,現在是和平年代,犯不著讓咱退伍軍人流血酒場的。結果小強的表演很到位,酒瓶碎了,腦門毫髮未損,大家發出一陣驚呼。唯有剛哥搖晃著豬腦殼嘲笑道:老余就是個托兒,這也叫硬功夫嗎?操,戴頂套子入宮,不過癮哪——
其實我很清楚,同樣是司機,商道上的小強是極其鄙視我們這號人渣的,在他看來,商業場上骯髒的紙幣跟橡皮章下的權勢比較起來,都是貪得無厭,可區別在於,紙幣再臟,流通到乾淨人的手上,那紙幣也乾淨了,而權杖在傳遞過程中,始終脫不開橡皮性能,擦得越起勁,橡皮就越臟,權杖在手,再臟也能給擦乾淨了。
始作俑者是我老余,我當然是不能給小強拿主意的,我無法推斷自己當初舉薦小強到底是幫了陸戰隊員還是害了他,總以為那樣做是為了給小強解套。現在想來完全是弄巧成拙,解下一道商套,卻給他脖子上掛上了官套——能叫他窒息的套子。受益人非王聖水莫屬,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自己的腳夫塞進了壹號駕駛室,他完全可以充當幕後垂簾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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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環境"清查領導小組正式成立了。這發文的名單上,叫人意外的是壹號沒有出現,而是吳同學挂帥自任組長,市委那頭由刑助理出面,擔當常務副組長。其他三個副組長分別是監察局長、副檢察長和審計局長,成員主要是紀委科室業務骨幹,並從財政局和審計局抽調了三名審計專業人士,下設辦公室,負責日常工作聯絡,"牛鬼"是小組成員,兼任辦公室主任,胖妞和小李這兩個冤家對頭也一同編入了辦公室,可笑的是,胖妞跟上次氮肥廠拆遷領導小組待遇一樣,也有了臨時官謂——辦公室副主任。比名單上小李同志的後綴——"工作人員"多出倆字來,胖妞實在是長出了一口氣。
市府那邊為這次專向清查工作提供了資金保障,至少在車油費上保證馬不停蹄。在車輛使用上,項主任特意將我們幾個小車司機召集在一塊開小灶,說是吳書記親自交代過的,凡是領導不用車時,要積極配合清查小組的工作。按照吳書記的指示,我的服務對象是牛常委。因為"牛鬼"現在是身兼數職,"水樓"那邊他得挑大樑,這邊也是他擔當先鋒官,吳同學以身作則,將自己的奧迪支配給"牛鬼",足以看出她對這員大將的支持力。
"牛鬼"也沒客套,回紀委開完常委會就叫我送他上"水樓"。別瞧在肅反崗位上牛氣衝天的,"牛鬼"也是後排性仕員,一上車就給我打出一根香煙,我夾到耳根上沒點上,老土的紅塔山實在不合我的胃口。
"余師傅,咱紀委車輛忙不過來了,這陣子要讓你多受累啦。""牛鬼"叫每個司機都是師傅,不分小車還是麵包,在他眼裡,都是車,都是司機。
聽著扎耳,我也習慣了,笑著問:"牛主任,不用我開夜車吧?我可聽說你們辦案時一般都是在-三人房-里自開夜車的。"
"誇張了。我們不是司法機關,工作方式就是找對方談話,睡眠都保證不了咋跟對方交心呀?""牛鬼"說話的口氣總不冷不熱的。
"也能到屋外談嗎?"跟"牛鬼"近距離接觸,引發了我對紀委工作的興趣,感覺他們老悶在客房裡烤紅薯似的,真能做到皮糙肉香嗎?
"當然可以,昨晚上老儲失眠,我還陪他到外面散步了。"
"呵呵,牛主任,我可聽說老儲過去是個工作狂,時常通宵達旦,現在被雙規了,不失眠才怪哩。牛主任,你說這樣拚命工作的領導幹部咋就腐敗了呢?"我感喟道,也是實話實說,人家儲書記在A縣的名聲好著哪,在老百姓眼裡頭是屈指可數的好官兒,旁的不說,人家縣委書記日理萬機之餘,每月都要騰出一天時間來專門接待上訪群眾,當面鑼對面鼓地現場解決問題,比那些個啥熱線電話實用百倍。據說儲書記離開A縣那天,縣府大院的門口擠滿了群眾,自發集合在那裡給書記送行。歷任縣領導中,這場面只在老頭子當政離任時出現過一次,老儲是第二位。不同的是,給老頭子送行的場面當年上了省報,作為基層領導的典範加以宣傳過,也推動了老頭子的仕途更上一層樓。老儲就沒這麼幸運了,老百姓眼裡的好官跟組織考察的結果往往是背道而馳的,離任無非兩種結果:升遷或平調,老儲算是例外,離任后被擱置一般問題就嚴重了。同樣是老百姓歡送的場面,熱烈之後景況完全相反了,直至請進了"水樓",接受浸泡洗禮。
"啥主任主任的,過去不是叫我老牛嗎?都一個單位了,你余師傅怎麼跟我拉開了距離?""牛鬼"沒再接茬說他業內敏感話題,反倒責怪我對他的尊稱。說得也是,過去他也一直叫我為"余師傅",可我為什麼改口叫他主任了呢?對他那位蕭氏同學,我反而不習慣叫官謂。
官道上的稱謂經常出現此類非正常現象,給人以錯位感,亂了規矩似的:下級直呼上級的名字,上級尊稱下級的官謂。拿老頭子來說,很少聽到他稱呼下級官謂的,但凡你聽到他道出啥"長"、啥"主任"時,那後文就剩下滿口髒話了:再這樣下去,你給老子引咎辭職!當然這可能跟老頭子愛給人起綽號有關,包括市委書記,他的文明用語是"書生"。最出格的一次,是他在公眾場合里直呼一位北京來的部長大名,連姓也沒省略。蕭大秘以為老頭子喝多了,便湊過去小聲提醒市長,讓市長明白自己的位置,那可是到市裡視察工作的北京部長,省長親自作陪的。沒想到老頭子充耳不聞,拍著部長肩膀跟省長說:這傢伙當初在黨校學習時就住在我隔壁宿舍,那時候跟我一般大,芝麻粒的官兒,眨眼間咋就蹦躂到部長位置了?×××,到今天我還沒弄明白,經常往你宿舍鑽的那個女人咱瞧著很眼熟啊,到底姓啥呀?
所以,官場也一樣,不同的關係能派生出多重稱謂來,關係一貼近,時常叫人亂了家法朝綱乃至倫理,忘卻了固有的位置。
我戲謔道:"牛主任,以前咱稱老儲是區長、書記什麼的,其實就是個叫法。位置不一樣了嘛,你現在可是紀委領導,我的頂頭上司,咱得尊敬領導不是?"
"得,明白你余師傅的意思了,合著你給紀委書記開車比起市長來,那是跌價了。敢情市府那邊都不怎麼待見咱紀委?""牛鬼"嗡聲嗡氣地說。
"牛鬼"說得沒錯,老陳把持紀委時,紀委形象一直罩在市府的影子里,扳倒一個小科級幹部,還得跟市長先通氣。這確實是官場少見的現象,因為紀委首先得跟黨委保持梯隊。老陳最大的手筆不過是將A縣的紀委書記撂倒了,原因很簡單,那傢伙在耕種"經濟環境"試驗田時,竟敢隱瞞上級機關,擅自將"三顆星"私自賣給了一家私營礦主。紀委書記撂倒了"本家堂主",是動用家法,事先沒跟市長通氣,事後老頭子沖老陳豎起大拇指感嘆道:家賊難防啊!
深秋的午後容易叫人倦怠,飄落的梧桐葉子被風捲起,隨後又被碾碎在滾滾車輪下,風塵里的城市是浮動的畫面,懶洋洋的,又髒兮兮的,好似大街拐角處斜躺著身子的流浪漢,昏昏欲睡中夢見了雪花飄飄,禁不住打起了寒戰……
穿過一條林蔭小道,再爬上一座古老的石橋,前面不遠處就是"水樓"了。這地方過於偏僻,四周都是老城區殘留下的磚瓦平房,活像是舊城改造后故意遺留下的天然博物館,從中可尋覓到城市改造時一路走過的經脈。據說橋下那條古老的護城河在元末明初年間,漂浮著成千上萬具白蓮教教徒的屍首,算是本地史冊上最慘烈的大屠殺,朱大和尚帶兵趕走元軍后,曾整治過那條腐屍爛骨匯成的護城河,河道疏通了,但臭氣始終驅之不散,臭水溝由此而得名。好的風水是天公造物,不吉利的風水卻是人為造就的,正因為這樣,那幫由推土機開道的房產大鱷們在面對"白蓮教"的亡靈時,也望而卻步了。
在貧民窟似的建築物夾縫間,這座四層"水樓"可以用矗立來形容,其實早像卧床不起的老人了,剝離的牆面堆積了歲月的溝壑,灰白中夾雜著斑斑點點,院內的教學樓拆得只剩下空架子,皮包骨頭;院牆是由水泥磚壘成的,能有一米多高,上面爬滿了青苔和野草;一個雙扇大鐵門倒是五成新,旁邊掛著一塊木牌子,上面寫有"敬老院"的字樣。
在我按響喇叭時,有人過來開了門,是紀檢一室的辦案人員,見到"牛鬼"就皺著眉頭說:"主任,午飯又沒吃,他該不是想玩絕食吧?"
"牛鬼"沒答理手下,回頭對我說:"余師傅,等會兒我還要上A縣,你也別回單位了,上去找個房間先休息會兒。"
我下車朝四周望了望,點上煙搖頭說:"得,我就在車裡貓著吧。"這破地方還不如看守所,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這吳同學未免太小氣了點,將人放進這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水樓"里,不失眠才怪。我不免從內心對老儲產生了憐憫,養尊處優慣了,若再玩絕食的把戲,這不是還沒等到組織給自己下定義就提前向馬克思報到了,背負有歷史問題不是?
我將"牛鬼"的香煙拿在手上,湊近鼻孔聞了聞,然後不屑地丟出了窗外,自己點上軟中華,放倒座椅,放鬆四肢,悠然地抽起來。
一袋煙的工夫,樓上忽然有人在叫我,伸出頭一看,剛才開門的辦案員向我招手說牛常委讓我上樓。
看來"牛鬼"一時半會兒是下不來了,我只好下車上了"水樓"。
底層空蕩蕩的,每個房間雖然有門把手,但都敞開著,裡面什麼也沒有。樓梯口也有一個小鐵門,沒有上鎖,順著台階到了第二層。二樓比底層乾淨多了,房門都上了鎖,樓廊天花板上拉了一根尼龍繩,拴在樓廊兩端,上面掛了少許衣服和衣架,大概是辦案人員休息的地方。第三層比較特別,樓廊全部裝上了防盜網,好似鳥籠;牆面裝飾一新,刷上了白塗料,房門是按賓館規格新裝的,嵌有房號,深褐色木板顯得凝重而厚實,跟這裡的氣氛相吻合。通向四樓的小鐵門被鎖住了,從樓上的布局看,顯然是防備"房客"跳樓自殺的。這種方式的"軌道",非自殺者的溫床,橫下一顆心便碾成肉泥,一了百了。搭上這種軌道的旅客,一般是走著進來,夾著出去的,沒坦白問題,想死都不給機會的。逃離這軌道一般有兩種方式:一是先知灼見,跑在"火車頭"之前闖欄杆,溜出境外;一種就是換個死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自殺",將所有骯髒的交易埋葬進土裡,當然啦,自殺者的上線自此被抹去了,活者總會給死者一個交代的。
"牛鬼"走出中間的一間房,在樓廊上向我招手說:"余師傅,你來勸勸老儲,不吃飯咋行,身體要緊。"
我沒動步子,問道:"合適嗎?"
"你也是咱同事嘛,怎麼不合適了?再說了,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場,我陪著。"
"牛鬼"還是沒弄明白我的意思,畢竟我和老儲過去都是老頭子的嫡系,在這種場合下見面,按辦案規定該迴避才是。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不好推卻了,自己心裡其實也很想見老儲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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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什麼問題呀?老領導是最了解我的。"跟老儲一見面,他就沖我大聲叫道,顯然是說給"牛鬼"聽的。
別看"水樓"外面陳舊不堪,裡面的設備超越三星級賓館待遇了。房子很大,面積能有三十多平方,三張寬大的木床,白刷刷的床單,茶几和沙發都是新的,電視機也是純平的。老儲斜靠在中間的床上,床頭櫃的煙灰缸塞滿了煙蒂,茶杯里冒著熱氣,他一邊喝茶一邊抽著煙,電視畫面恰好是京劇片段——《智取威虎山》里的對白:
怎麼又黃啦?
防凍塗的蠟!
我的到來出乎他意料,猛然從床上彈起,好似揪到了一根救命草,死命一拽。因為激動,他手裡的煙灰抖落到床上,"牛鬼"忙伸手拭去灰燼,說道:"余師傅聽說你胃口不好,是順道過來看看你的。"
老儲的眼神即刻熄滅了剛才冒騰出的火花,好像才想起,眼前這位余"書記"早把小車開進了紀委。
老儲恢復了剛才的姿勢,朝我扔過一根煙去,調侃道:"牛主任賄賂我的槍把子,你將就著點火藥吧。"
"牛鬼"一臉關切之意,和氣地問了句:"胃藥吃了嗎?我已向吳書記請示過,明天就送你上醫院檢查。"
"有你這樣看望病人的嗎?鮮花就免了,至少得拎上水果,兩手空空倒像是探監。"老儲乾咳幾聲沒答理對方,沖我挖苦道。我發現他說話時目光一直投擲到"牛鬼"身上,我只是他傳話的載體。
我這才回道:"儲書記,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咋行?得,我車上還有一條香煙,待會兒拿給你。"
老儲坐直身子,亮起嗓門問:"叫啥?儲書記?!老余,看來你真把這當病房了。唉,外面走廊上的防盜網你瞧見沒,比病房還要差勁,簡直是瘋人院,蹲坑都有人盯著。"
老儲現在說話也粗俗了,不像過去文縐縐的,報告式發言。
他忽然跳到我跟前,眼光終於停落到我臉上,一字一句地說:"我現在只對牛主任的香煙感興趣,精神食糧在拯救一個垂死掙扎的蛀蟲,山珍海味都他娘的成垃圾了,消化不了!"
"請你說話注意分寸,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這些天你還沒意識到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嗎?""牛鬼"忽然換了副面孔,厲聲呵斥。
老儲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白胖胖的臉雖然失去了光澤,可那橫肉彰顯出官威依然不減,好像已習慣了紀委同志的軟硬兼施,居然端起了架子,反問道:"這些天我不是一直在坦白自己的問題嗎?不該跟人家唱反調,更不該站錯隊伍,等等等等,混跡官場這麼多年,拉泡尿都能憋出屎味,誰敢說自己是童子尿液能當藥引喝呀?你敢說嗎,我的大主任?問題實在太多,嚴不嚴重還不是背後指點你們的人說了算?我時刻等待著檢察官的召見,告訴你說,也只有檢察官能撬開我的嘴巴,我每掉一顆牙齒,一大幫人要捂起腮幫子叫痛,信不?"
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過去自詡為知識分子的文官嘴巴里,倒騰出世俗潑賴的詭辯之術。老儲可是一名堂堂正正的政治學研究生,貨真價實的法學碩士,在本市官場學歷中含金量最高。當初老頭子在黨校學習時的論文基本被他和老蕭承包,省行政學院時常請他上講台培訓年輕幹部。省委一位老領導親自到場聽過他的理論課,曾對這位特殊"教員"下過評語:有理論,有實踐,人才難得。所以,在老頭子的梯隊里,真正充當扶手的不是愛在報刊挖"豆腐塊"的蕭大秘書,而是在行政"講台"上拿教鞭的"儲秀才"。一個靠筆杆子,一個動嘴皮子,所以當初老頭子對老儲盯住宣傳部長的寶座不放打擊過老儲,認為搞宣傳蕭大秘最合適。
"現在不談這些,不管怎麼說,飯得一口口吃,余師傅在這兒,你倆隨便聊。""牛鬼"坐到一邊翻看報紙,不再說話。
我坐到老儲的床前,遞過一根軟中華,他湊近鼻孔聞了聞說:"紀委同志們抽的可都是低檔煙,老余你是書記的-方向盤-,可不能搞特殊喲——"
我忙說:"從一個朋友那裡撈來的,留給你提神吧。"
老儲接過煙盒,扔給"牛鬼"一根說:"你們陪著我熬夜該吃點細糧啦,老余,不是說車上還有一條嗎,趕緊拿上來,啥牌子?駱駝嗎?"
"牛鬼"在旁哼嘰了兩聲,像是"駱駝"踢了他一腳。
我說:"-駱駝-太大,-熊貓-才可愛。"
兩人都笑了,"牛鬼"插話說:"老儲你哪是胃痛,是煙土不服嘛,這樣吧,你按時進食,香煙的事我回頭想辦法,老抽我的-紅塔山-確實粗糙了點,不好消化。"
我跟上一句:"是啊,儲書記,咱可不能拿煙當飯糰吞,身體是革命本錢。"
"娘的,老子革命了大半輩子,到頭來可好,讓組織給肅反了,六月飛雪哪——"老儲將煙頭狠命摁進灰缸里,起身拿起床頭柜上的飯盒狼吞虎咽起來。
"牛鬼"忙走到跟前,問道:"涼了吧,放進微波爐熱一下?"
"主任同志,要學會節約用電。"老儲說話時噴出一口飯來,驚得"牛鬼"倒退兩步去。
不一會兒工夫,飯盒見底了,老儲剔著牙齒跟我說:"回去讓我老婆帶點茶葉交給辦案組,我只喝碧螺春。"
說著用茶水漱口,又吐回到杯子里。
"牛鬼"看不下去了,扯著嗓子叫道:"說你腐敗你還不承認,這茶葉可是我們紀委專門用來招待上級領導的,上等的龍井。"
老儲眼睛一瞪說:"嘖嘖,老余你聽聽,紀委招待上級用上等龍井,至少得百元論兩吧,到底誰腐敗呀?我家的碧螺春才幾十元一盒。"
"牛鬼"被他嗆得紅了臉,向我下了逐客令:"好了,讓他休息會兒,等會兒繼續談話。"
在我出門時,老儲提醒道:"留下-熊貓-,這動物園就缺珍稀動物了。"
官場上道貌岸然的一級"講師"蛻變成了油嘴滑舌的二流子,老儲給我的反差實在太大了。他把"水樓"比作動物園倒也生動形象,但凡進了這柵欄里,再兇猛的野獸也會被馴服的,最終被拖到被告席上,敗露出貪婪的畫面:草食綿羊腐化成了肉食老虎。
等我開車送"牛鬼"抵達A縣時,天色已晚。縣紀委書記能有五十齣頭,謝頂,粗墩墩的,在縣招待所大門前見到"牛鬼",低頭哈腰作出迎候姿勢,肚子太沉,顯得有些費力。
"人在哪兒?""牛鬼"下車來也沒客套,直入主題。
"青山賓館,下午蕭書記親自向他宣布雙規的。"
"牛鬼"交代同車來的兩個辦案人員先隨紀委書記上賓館,他自己先去見蕭書記。辦案人員上了紀委書記的車,馬不停蹄地出了縣府大院。
一路上他們聊的話題都在老儲身上,抱怨這刺頭太難對付,說話滴水不漏,居然裝起病來玩絕食。至於匆忙趕來A縣的目的,我一無所知,但我能猜出八九不離十。
"誰又-入軌-了,驚動縣紀委書記的大駕?"跟在"牛鬼"後面,我隨口問道。
"牛鬼"瞥了我一眼,好像在怪責我問了不該問的。
"要想套住老狼,得先進狼窩抓狼崽當-狼質。"我慢條斯理地說。
他鼻子哼了聲說:"陪我一道去見老蕭。"
"得,咱還是靠邊吧,以防交警拖車。"我搖頭說。
"這是吳書記交代的,你余師傅必須在場。""牛鬼"在背後推了我一把。
奶奶的,敢情他們都策劃好了,拿我打掩護。
"不就是安檢局長住-三人房-嗎?區區一個小科長,值得這樣嚴防布控嗎?"我挖苦道。
我有些費解了,這安檢局長是老儲給自己秘書安插的位置,跟他老蕭有何瓜葛呀?老蕭若是從中作梗,豈不是狗拿耗子了?
今晚腿腳勤快的小余秘書居然缺席,我跟"牛鬼"是敲門而入的。老同學見面也沒吭哧一句,直接進了裡屋,老蕭倒是回頭瞟了我一眼問:"老余,要不要叫人先安排你休息?"
"不用,等會兒他還要送我上-山頭。"沒等我回答,"牛鬼"給我傳過話去。那邊是"水樓",這頭是"山頭",這"雙規"場所的代號也組成別緻的山水畫了。
"老余也進專案組了?你們市紀委該不會忙到人手不夠,拿司機來充數吧?"老蕭給老同學點煙時,帶著酸味嘲諷道。
我笑道:"我是督察員,代表了吳書記的方向,哈哈!"
呷了口茶,"牛鬼"若有所思地問:"碧螺春?"
"茶葉也有問題?"老蕭有點驚弓之鳥,彷彿自己也成了調查對象似的。
"草木皆兵啦!"我指點著縣委書記調侃道。一個司機的存在讓這次官方對話變了調,老蕭沒好氣地叫我過去給他餵魚飼料。
"這沒憑沒據的咱就把人給雙規了,老儲那邊開了口?"老蕭憋不住了,咳嗽了幾聲問。
"蕭書記儘管放心,我們手頭早有證據了。"老同學始終是公對公口吻。
"吳書記會前可親口跟我說過對事不對人,這清查工作還沒開始,咋就把人請進了賓館?老牛,你也是老紀委了,工作方式向來講究穩打穩紮,這次是不是操之過急了?A縣現在可是四面楚歌,上上下下都不太踏實了,幹部情緒很不穩定。作為縣委一把手,我有必要提醒市紀委。"老蕭抬出封疆大吏的嘴臉,壓制欽差大臣。
"錯不了的,蕭書記,我來只是傳達吳書記的指示,-山頭-那邊由我們市紀委直接調查,縣紀委當務之急是著手準備這次清查工作,你們可是清查工作的第一站,不能分散精力的。""牛鬼"顯得胸有成竹,用"吳書記"招牌回擊老同學。
"老儲可是人大老領導一手提拔的標兵,也是省領導關注的培養對象,難道跟老陳的案子牽連上了?"老蕭不是省油的燈,繼續反擊。顯然是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前任的立場上,這是有悖官場規則的,大凡前任倒了霉,後任一定沐浴在陽光下,在面對台下的廣大幹部群眾時,一臉誠懇地訓導:"同志們哪——前車之鑒啊,警鐘時刻要敲響,我們絕不做第二個××!"
"牛鬼"沒接茬回擊,忽然對我說道:"余師傅,你家養過魚嗎?喂那麼多想撐死呀?"
奶奶的,拿我當擋箭牌了!這跟吳同學過去拿我當燈泡的功效是一樣的,"牛鬼"這是活學活用,拿來主義——當著司機的面,不要搬石頭擋道,否則就違反交通安全法規了,輕則扣分,重則扣照。
這招真靈,老蕭立馬附和道:"就是,不知道早吃飽晚吃少的健康食量嗎?"
我繼續投魚料,口裡應答:"這你們就外行了,喂得越飽,魚就越安分,不會為點零食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若是餓著魚了,天沒亮它就給你翻白肚子腐臭魚缸來示威,這倒符合你們打擊腐敗分子的章法,清水衙門就形同飢餓難忍的魚兒們,恨不得拿對方當夜宵來填滿胃口,所以撲騰個沒完沒了的,餓魚起渾水,自然魚缸發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