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趙有才主任和馬方向科長開始拔河。
兩個人向相反方向扯一條繩子,哪邊人多,就會扯哪邊去。
在這次拔河比賽中,局裡的幾十個同志都將成為參與者。每個人都必須下場使勁兒扯住繩子——投下自己神聖的一票
那些天,局裡的同志們在外邊飯館里「聚」得次數明顯多了起來,聚的人也在不斷地變化。局裡這些科長,每人都有幾個關係特別近的人。在我們辦公室,馮富強一直緊跟趙有才。這天下午剛上班,我和陶小北、李小南、康鳳蓮陸續走進辦公室,馮富強來的晚一點兒。馮富強來了后,先到趙有才主任辦公室去了一下,然後才走進大辦公室,笑著對我們幾個說:「今天我請大家吃飯,小北主任,還有小南,肯不肯賞光啊?」馮富強過去稱陶小北「小陶」、「小北」,自從那天陶小北在他辦公桌前端詳著吳小麗的彩色照片,說吳小麗總是「向上看」之後,他就開始稱陶小北「小北主任」。這個四字稱謂大有講究,前兩字顯出親切,后兩字顯出恭敬。比如我們稱「小平同志」,就是一個道理。
接著馮富強又轉向我:「還有你,魚在河,肯不肯賞光?」
此時李小南問:「趙主任去嗎?」馮富強答:「主任當然去!」李小南說:「那我也去!」馮富強又問陶小北:「小北主任呢?」陶小北沖我笑著說:「魚在河去我就去。」馮富強笑著打趣陶小北,說:「那魚在河不去你就不去啦?莫非魚在河比趙主任面子都大?」陶小北也笑著回敬馮富強,她說:「馮富強你可別挑撥離間,今天是你請客,不是趙主任請客,趙主任請客我當然去!你請客嘛,就要看我想去不想去啦!」陶小北對馮富強說話,總是這樣綿里藏針。一次她悄聲對我說:「對這種人,就得時時刺著他!你不刺他,他反過來拿針刺你!」當時是冬天,辦公室暖氣不足,有點冷。陶小北雙手插在褲兜里,眼睛瞅著桌上的一本翻開的書。一會兒,她的眼睛又從書頁上移開,望著我繼續「總結」馮富強,她說:「你別看他成天笑嘻嘻的,是一隻毒蜂呢!不留心就會在你脖子上蜇一口。你先敲打敲打他,他就會變作一隻釀蜜的小蜜蜂,成天在你耳邊嗡嗡叫,連聲音都像釀的蜜一樣,甜膩膩的。」
陶小北分析的一點不差!那天她剛「敲打」完馮富強,馮富強的聲音如她所說,立馬變得像蜂蜜一樣「甜膩膩」的。當時他口裡接著陶小北的話茬兒,一張在那一刻變得像女性般嫵媚的笑臉卻轉向我說:「那今天的中心人物成魚在河啦?怎樣,在河去不去?表個態,你後面還跟著一個林妹妹呢!」他說到「林妹妹」時又討好地看陶小北,那張胖乎乎的臉就像一面腰鼓的兩端,我和陶小北手裡若各拿一個小槌,完全可以這個伸手敲一下,那個伸手敲一下,好玩兒!
我原本一直低著頭看一張日報,此時抬起頭說:「當然去!」陶小北正笑吟吟地看著我,見我表態,她再次重複那句話:「魚在河去我就去。」好像我和她是一對棒打不散正欲私奔的情侶。我若是漢末廬江小吏焦仲卿,她就是焦妻劉蘭芝似的。
那天吃飯除我們室里的同志外,還有別的科室幾個同志。我一落座就明白了:別的科室這幾個同志都是平日與趙有才走得近的。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聊天,一邊猜拳喝酒。一餐飯席間,若有一個靚女,男同志便會普遍興奮起來;若有兩個靚女,大家便都有一種做了皇帝的感覺,目光里就有了一種「君臨天下、寵幸妃嬪」的味道,身子遽然間輕飄飄起來,彷彿真已乘上了龍輦。
與陶小北、李小南在一起吃飯,如同飯桌上插了兩朵嬌艷的花,令人賞心悅目。悅目是指你只要看看這兩個妙人兒,心裡便覺得十分舒坦。一會兒你覺得不太舒坦了,看看其中的一個,又會舒坦一會兒。再過一會兒又有點不舒坦了,趕快再看看另一個,心裡又會覺得十分熨帖。這兩個小蹄子就像一個幸福的父親生出的一對雙胞胎,正是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時候,惹得人總想抱一抱。剛將這一個抱起來,在她肉乎乎的小臉蛋上親一下,那一個便哇哇叫。趕忙放下這一個,將另一個抱起來再親一下。最後乾脆同時抱起兩個一陣狂吻。
在酒桌上與陶小北、李小南進餐,總會讓你從悅目開始,以賞心結束。這倆妮子的一顰一笑會像那種潺潺流水一樣滲入你的心田。一張白紙,被風兒一吹,輕輕地飄進一盆凈水裡,這張白紙便會像少女的心扉一樣慢慢被洇濕。與陶小北、李小南相處久了,感受著她們輕盈的氣息,不會有哪個男人的心不被洇濕。
我發現那天那些男人們十分有趣。趁著酒勁兒,不停地將目光落在兩個美女臉上。那目光就像喝飽了血的蚊子,停在那兩張俏臉上就懶懶得不想動了,可又不能不動。只有她們的老公才可以當這個懶蚊子,每天夜裡將她們摟在懷裡,一摟就是八個小時,甚至八個小時以上,想怎麼看那張臉就怎麼看。他們甚至可以在被窩裡拿一面鏡子,擠在一起往鏡子里看:於是鏡子里便會有兩張臉。我和柳如眉就這樣看過。雖然柳如眉沒有陶小北和李小南好看,但看久了也不難看。柳如眉是那種初看很平常、看久了卻特別耐看的女人。有些女人初一看十分好看,看久了卻一點也不好看了。而陶小北和李小南這倆妮子卻是那種初一看很好看,看久了更好看的女子,難怪這麼多人為這倆小妖精神魂顛倒。
所以我更相信未調到玻管局之前聽到的那個有趣的笑話了:將某個女同志一大早叫到辦公室只是為了「看一看」的,一定是閻水拍這個老頭兒。只是我不知道他叫的是陶小北還是李小南?
那天出席飯局的,共是十一個同志。九個男同志中,四個為一組,共分作兩組。第一組沿順時針方向,先看完陶小北再看李小南;第二組沿逆時針方向,先看完李小南再看陶小北。如同某部電影中的兩顆探照燈,這一顆負責由這邊向那邊掃,那一顆負責從那邊向這邊掃。又好比戰爭年代我軍派到敵後的兩支小分隊,這一支從這邊向那邊穿插,那一支從那邊向這邊迂迴。
八個男人的八束目光像電腦掃描儀一般輪番在兩個美女臉上掃描,第九束目光——第九個男人的眼睛看到哪裡去了?看天上去了?看地下去了?看窗戶外面去了?還是看自己的手指甲去了?
第九個男人是我,我的目光既沒有看天上去,也沒有看地下去,更沒有看窗戶外面和自己的手指甲,而是看到那八個男人的臉上去了。我強迫自己不看或少看陶李二美女,可我的目光總得有個著落,於是就打量八個看陶小北和李小南的男人,從他們的表情和眼神中「折射」兩美女可愛的姿容。正如小時候拿一面小鏡子和小夥伴玩,並不直接對準小夥伴,而將熾熱的太陽光「折射」到小夥伴臉上,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有一個男人看陶小北時,見陶小北的目光在他胸前瞟了一眼,急忙低著頭將鬆鬆垮垮的領帶結推上去;有一個男人瞟了李小南一眼后,趕忙摘下眼鏡用濕毛巾擦了擦油膩膩的臉;有一個男人趁大家不注意,拿餐巾紙俯下身子快速地擦擦皮鞋——他的皮鞋落滿了塵土,像一個剛從建築工地打工歸來的民工。他擔心一會兒飯局結束時被陶小北和李小南瞥見。品位高雅的女人特別善於發現男人不雅的細節:狼吞虎咽地用餐,在公眾場合毫無顧忌地打噴嚏,喝咖啡像喝礦泉水,走在街上隨意丟棄手中喝空的易拉罐,在餐廳就餐時旁若無人地大聲講話,或者像日本作家金子洋文那樣時不時舔嘴唇,宮地嘉六那樣動不動搔頭髮,勝本清一郎那樣常常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手指挖鼻孔,如此種種都會讓陶小北和李小南這樣的淑女皺起小眉頭,她們的心會在瞬間與你疏遠。而讓她們瞬間與你親近起來,也一定是一些細節。女人對細節尤其注意,因為她們總是像小孩一樣睜著一雙單純的大眼睛看待這個大千世界。傑佛遜起草的美國獨立宣言和林肯頒布的解放黑奴宣言不一定會引起她們的興趣,可若在角落裡發現一隻老鼠,她們卻會驚叫起來。而男人恰恰相反,總是善於發現一些宏大的東西,比如那個名叫哥倫布的男人,他發現的就是一塊新大陸!
那天聚餐,我至少發現一個男人專程去包間外釋放了某種氣體。若沒有陶小北和李小南,這個粗俗的傢伙會當場把那個屁放出來,亞莫尼亞氣體熏得我們頭皮都會發麻。
我發現有一個男人臉上突然升起一層紅暈,升起紅暈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另一個男人諷刺挖苦了他,或者揭了他的隱私,因為陶李在側,他的臉便突然發紅。二是他偷窺陶小北時,這妮子突然逮住他的目光並調皮地沖他扮了個鬼臉。他猝不及防,沒有接受這個鬼臉的準備,臉便紅了。或者陶小北故意多情地用眼波撩撥了他一下,他不會反撩撥,於是臉紅了。如果陶小北這小妖精用目光撩撥我,我當然會反撩撥!可令我著急的是,我卻不能與這小妖精交流目光,互相用眼波撩撥來撩撥去。
成年男女溝通情感,主要使用眼睛。只有初戀時的少男少女才主要使用語言——並且大量使用廢話。男人和女人若用眼波互相撩撥,相當於兩人合力拉一個爐膛邊的風箱,拉得越歡爐里的火越旺。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在清澈的溪邊玩水,並招手讓另一個男孩子和她一塊兒玩——陶小北若給我遞眼神,相當於這女孩向那男孩招手。男孩若跑過去,兩人蹲在小溪邊一個用左手往右邊撩,一個用右手往左邊撩,小女孩保准樂!一樂就會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可那男孩子當時正準備上山砍柴,不能與女孩蹲下身撩溪水,小女孩於是不高興地噘起了嘴。
我若是那個上山砍柴的男孩子,陶小北就是那個玩水的女孩子。
我那天始終不看陶小北和李小南,就是為達到讓她們「噘嘴」的效果,我是有意要冷了這倆妮子的心。
我到局裡工作半年來,已自傅粉墨,成功地扮演了一個「魚在河」的角色。彷彿一個銜命打入敵人營壘中的地下工作者,已失去了其本來面目。這個魚在河是這樣一個人:除能寫點行政材料,再無別的能耐。沒有主見,有時甚至顧此失彼,簡直像楊萬里那兩句詩所言:笑殺槿籬能耐事,東扶西倒野酴醿。會上講話語無倫次,下來與人閑談略顯結巴(而我站在袁家溝中學的講台上曾有過多麼流暢的表述!)。我吃驚地發現,半年後我竟真有點結巴了!而這個傢伙惟一的一技之長也不是盡善盡美,寫材料也出過錯。有一次我甚至故意將一份材料寫得質量很差,並且像老師批評學生常說的那句話:「錯別字連篇」,讓閻局長在全局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了我。當然我很快又寫了幾份「頂呱呱」的材料,閻局長又在全局大會上點名表揚了我。
我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讓局裡的同志對我不以為意,忽略我甚至遺忘我!
周瑜打黃蓋的故事盡人皆知,打在黃蓋身上,疼在周瑜心頭。本真的那個魚在河若是周瑜,玻管局這個魚在河就是黃蓋。當我舉著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自己身上時,心裡是多麼難過和不忍啊!
我深知,我在局裡還沒有任何資本和根基,就像那種打入革命陣營的特務,現在還處在「潛伏期」,不能四處出來活動,以免被人抓獲。
半年下來,我發現我的目的基本達到了,包括那些工勤人員也不在乎我。有一次通信員小胡甚至在大辦公室摸了一把我的腦袋后誇張地學我說話:「魚、魚、魚在河,你、你、你說陶小北和李小南哪、哪、哪個更漂亮?」我當時竟一點兒也沒有生氣,一邊微笑著看小胡,一邊在心裡說:「你將為這種行為付出代價,看老子將來怎麼收拾你!」——我吃驚地發現,我已能做到像劉備那樣,喜怒不形於色!
反過來我卻對每一個同志表現出極大的寬容和友善,尤其是那些在局裡不受重視的人。有一次傳達室老喬給閻局長往樓上搬一大紙箱世界名著。閻局長辦公桌後有兩個巨大的書櫃,裡面除鄧小平文選和一些領袖人物的傳記外,還有很多世界名著。新華書店只要有新出的名著到貨,就會給閻局長打電話。閻局長就會說,搬過來放傳達室吧,交給門房老喬。老喬畢竟快七十歲的人了,每次往閻局長辦公室搬這一箱箱世界名著時,吭哧吭哧顯得很吃力。我們局一些人奇怪得很,比如馮富強、小胡和小牛,和老喬一塊兒上樓梯時,老喬搬著書,他們空著手,可卻從不搭一下手。老喬臉紅脖子粗吭哧吭哧將書搬到三樓了,他們此時卻問老喬累不累?要不要幫忙?老喬不吭聲,將沉重的書箱放下,直起身子用衣袖擦著額上臉上脖子上的汗。老喬擦畢汗,彎下腰正準備再搬書箱,卻撲了個空:書箱不見了。書箱哪裡去了?原來是被「雷鋒」搬閻局長辦公室里去了。「雷鋒」是誰呢?原來是馮富強、小胡或者小牛。有一次牛望月竟也搶著做了一次「雷鋒」。那天他手裡拿著厚厚的一摞差旅費報告單,剛從閻局長辦公室簽字出來,一臉喜色。由此判斷,他這次虛報的差費恐怕遠超過了一千元。牛望月喜滋滋出門時,小胡剛巧抱著一箱書氣喘吁吁來到閻局長門口,沒想到牛望月不由分說從小胡懷中接過(還是奪過?)這箱書,屁顛屁顛抱閻局長辦公室里去了。這箱書若是一顆排球,二傳手張蓉芳將球挑到最佳扣殺位置,此時網前同時躍起三個人,這三個人是老喬、小胡和牛望月。按照袁偉民的安排,小胡和牛望月跳起來,只是打掩護,應由郎平——即老喬一記重扣,置對方於死地。可小胡和牛望月跳起來以後,早將袁偉民的吩咐忘得一乾二淨,爭先恐後往下掄胳膊——最後竟讓最不應該扣殺的牛望月搶了先——牛望月將書抱進閻局長屋裡后,還勾起一隻腳將門從裡面啪地關上,這樣小胡就被關在了門外。小胡恨恨地站在門外擦腦門兒上的汗珠時,老喬正站在樓道口向這邊張望,見小胡又被牛望月晾在了那裡,老喬心生快意,心想:再讓你學雷鋒!再讓你學雷鋒!
閻局長在三樓辦公,至少有五次或者六次,是我幫老喬將書搬到三樓去的。我搬到三樓後放在樓道里,讓跟在身後的老喬給閻局長搬進辦公室。每次老喬都會感激地沖我一笑。老頭也不容易,家裡生活困難,六十歲退休后,還想繼續幹下去,局裡念其是省長時期的人,沒有立即打發回家,聘用了他,這樣一個月可以多拿一百元錢。當時牛望月曾去找過閻局長,想讓他的一個親戚接替老喬,被閻局長拒絕了。因此牛望月總看老喬不順眼。有一次外面下雨,一些賣桃賣梨的小商販為避雨紛紛跑進一樓樓道,樓道里一時像農村遇集一樣熱鬧。恰好牛望月從樓里下來,當即板著臉將老喬訓斥一頓。還有一次這些小商販又被市容大隊的人像攆兔子一樣攆進樓道,恰巧又被牛望月撞見,又將老喬訓斥一通,並以此為由在局務會上提出辭退老喬,閻局長又沒答應。牛望月兩次在局務會「彈劾」老喬都沒有奏效,覺得失了面子,從此更眼黑老喬了。
與牛望月相反,我對老喬格外關照。有時沒事還去傳達室坐一坐——我們局裡的同志普遍將老喬的門房叫做傳達室。據說舊社會才叫門房,新社會應該叫傳達室。
我和老喬坐著說一會話兒,老喬就會給我講當年省長在局裡工作時的一些趣事。老喬甚至告訴我,省長當年曾追過局裡一個從杭州分配來的女大學生,卻沒有追上。這令我吃驚。難道那個女大學生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嗎?連省長都看不上!要麼就是林黛玉,林黛玉是揚州人。老喬沒有文化,也許將揚州誤記作杭州。我當時還問過老喬,我說:「老喬你說的那個女大學生是杭州人還是揚州人?」老喬反問我:「杭州與揚州不是一個州?」我看跟這老頭說不清,再沒有問下去。林黛玉心高氣傲,將誰都不放在眼裡,看不上省長也是可能的,何況那時省長還不是省長,若是省長,林黛玉看不上倒是一定的,因為她最不喜歡做官的人。可那個女大學生畢竟不是林黛玉,她能看不上省長嗎?我和老喬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老喬最後的結論是:「女人眼裡都沒水!」
不過這個當時在玻管局做技術員的杭州姑娘的出現,還是令我遐想:難道她是一位西子姑娘嗎?難道她比陶小北還可愛嗎?難道還有比陶小北更可愛的女性嗎?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應該是沒有的。
我在玻管局工作半年間,最大的收穫就是和老喬交了朋友。有一次老喬生病住院,我買了水果點心去看他,老喬感動得厚厚的嘴唇直哆嗦,拉著我的手用勁兒握了握——戰爭年代冒著生命危險去執行特殊任務的革命同志臨別前就是這樣握手的。雖然閻局長並沒有派我去送雞毛信,也沒有派老喬以一個老交通員的身份護送一批領導幹部過封鎖線,可我們還是已經把心交給了對方。或者就像一對熱戀中的男女,硬是頂著父母干預的巨大壓力,在私奔的前一晚流著眼淚互相奉獻了純潔的身子。
我相信,我是我們玻管局在老喬住院期間惟一去看望他的同志。
除老喬之外,我對小虎、小馬和小高也多有關照。這幾個小傢伙也很信任我,有什麼不好給別人說的話總跑來跟我講。他們向我講他們的事情時,哪怕是很小的事,我也絕不敷衍,而是設身處地為他們出主意、想辦法。這幾個小傢伙對我信任之外又多了一份信賴——信任加依賴,彷彿我是他們的一位大哥。
宛若一個潛伏在海底的海參,或者一隻出沒於北美或南亞叢林中的動物,我就這樣給自己身上塗了一層保護色。我在電視里看到,海參有一百多種種類,身上的顏色無一不與周圍的環境相協調。還有斑馬。據說斑馬身上的斑馬紋,可以迷惑獅子等吞噬它的猛獸的視線。奪命而逃的時候,斑馬紋晃來晃去,使獅子等猛獸辨不清首尾,不至於輕易準確無誤地一口咬住它的脖了。在趙忠祥主持的《動物世界》里也看到,同一種類的動物,處在氣候條件完全不同的叢林中,其身上的著裝——即它們的皮毛就全然不同。對這些在嚴寒或酷熱中需生存下去的動物來說,它們身上的顏色越接近大自然的顏色,被天敵吞噬或被人捕獲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魚在河就是這樣一隻在玻管局這片「叢林」里甩著尾巴走動的動物。如果這隻動物不幸變作一位畫家,那也完全沒有必要去美術學院找那種人體模特兒,因為我手中的畫筆,總是在自己身上精心地塗抹。
在男女交往方面,我更是十分注意。《詩·鄭風》里寫到男女互相眷戀,有這樣的句子:「豈不爾思?子不我即!」譯作白話就是:難道你不想我嗎?難道你不願意到我身邊來嗎?如果陶小北向我發出這樣的感喟,我會狠狠心負約不至。此時陶小北就會幽怨地感傷:「其室則邇,其人甚遠。」——這個人的住所離我這麼近,這個人的心卻離我這麼遠!我需要陶小北發出這樣的感嘆,我需要局裡同志的這樣一種說法:「魚在河這個人不解風情」;「魚在河不喜歡漂亮女人」;「魚在河這個人像那種木雞一樣呆」;「魚在河與陶小北和李小南坐在一個辦公室里,都不會向這倆美女獻殷勤,這與那種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有什麼兩樣」!「魚在河是不是『機器』有什麼問題?可過去的『公公』還會調戲宮女呢!」
某些行政機關表面的儒雅後面,有時有著極其齷齪的一面。在這樣一些機關,有一部分同志有一種奇特的愛好,那就是寫黑帖子或者匿名信,而這種教科書里並沒有提到的書信格式,其內容往往會從「男女關係」發韌。更令人瞠目的是,將這種文字張貼到大街小巷的牆壁上倒也罷了,有人卻偏偏會把某男和某女的做愛過程,以圖文並茂的形式繪製在機關廁所的木隔板上。
為了不成為這種「廁所文學」的主人公,我就得忍痛割捨這兩個小蹄子!暫時的割捨是為永久地得到。就像賈平凹寫的那幾句詩:「走得越遠,覺得離她越近;越是想她,越記不清她的面容」;「背著她的叮嚀,我一直向北遠行,我知道只有向前走,才能與她重逢」!
一個男人,若在年輕時不樹立遠大理想,必將在年老后痛悔終身!元好問在《自題寫真》里有詩句云:「東塗西抹竊時名,一線微官誤半生」。我魚在河既無元好問的才幹,也達不到元好問的境界,我在玻管局苦心孤詣,「東塗西抹」,就為求得「一線微官」!若我魚在河也來個《自題寫真》,那就是:東塗西抹竊時名,一線微官也高興!當年王粲登樓,把酒臨風,「境界」也沒比我魚在河高到哪裡去呀!王粲恃才狂放,求官不得,才登樓遣悶,醉后吟詩賦,發牢騷,以求得官了結。我魚在河既非才高八斗的王仲宣,也非學富五車的元遺山,怎麼能聽那些不痛不癢的中庸之言,四平八穩在玻管局按部就班踱方步呢!我才不會隨遇而安、隨波逐流呢!該爭就去爭,該搶就去搶——不爭白不爭,不搶白不搶!我才不會聽那些泛泛之論、勸誡之言呢!——誠如詩聖李白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所言:「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對那些勸我不爭不搶、順其自然的庸俗之論,我魚在河只能當做東風吹馬耳!我必須以超常的毅力,堅忍不拔地去追求我的玻管事業!為了對得起父母親的養育之恩,為了讓他們不再遭受袁長鳴的欺凌,為了扼住袁長印的喉嚨,為了讓袁長有不再因為一條狗而埋怨我,我必須這樣做!正像劉索拉寫的那篇小說:你別無選擇!
我魚在河本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秉燭達旦的關雲長,面對陶小北和李小南,我也有心旌搖蕩的時候,但我用堅強的革命意志抑止了這種搖蕩。我在一部革命題材的影片里曾經看到過這樣感人的情節: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地下工作者,為了革命事業的勝利,不得不假扮夫妻住在一間小房子里。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仍然保持了純潔的同志關係,直至英勇犧牲也沒有做愛。與這兩個地下工作者相比,我這點克制算得了什麼!我和陶李二美女只是在一個辦公室辦公,遠沒有達到像地下工作者那樣睡在一張床上的程度。
而我的這種克制,將為我帶來巨大的社會效益——局裡的同志們因此會對我產生好感,尤其是那些男同志。男人普遍反感甚至敵視那些風流的同類,有時他們恨不得共同拿一條棒子將這樣的同類幾下敲死。這些男同志中就包括可敬的閻水拍局長。他見我不好色就會對我表現出一種兄長般的信任。雖然他十分好色,但一個好色的哥哥總會板著臉孔教導弟弟不要貪戀女色。如果我一天到晚在那間大辦公室里與陶李倆妮子調情,傳到閻局長耳里他就會很不高興。而他老人家若不高興了,我的一切努力將付諸東流!
這就是我割捨陶小北和李小南的全部理由!
那天聚餐結束前,馮富強點破了主題。他端起一杯酒對大家說:「最後還有一句閑話,趙有才主任這些年對我們很關照,有才主任若需要大家支持時,大家可得記著他!有才主任進步了,我們大家也吃不了虧!」
馮富強說著將這杯酒一飲而盡,其他幾個男人也一飲而盡,我也一飲而盡,並將酒杯用力在大家面前照了照。陶小北和李小南從不飲酒,此時她倆已經站起身,在那兒笑模笑樣地看著我們。尤其是陶小北,這小蹄子彷彿能看穿我的心思。她看我的目光就像在商店選購一件時裝: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一邊刻意地挑剔——莫非這妮子想將我穿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