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一輪比賽中,我落在了馮富強後面。

我的競爭對手當然不是李小南,我若放過馮富強這個兇惡的敵人,而去和李小南爭那個副主任科員,正中了馮富強的奸計。

況且李小南這個女孩子夠可憐的了,我和她爭什麼?不需要爭她已經出局。

老喬給我紙團的第二天,我發現李小南一上午坐在辦公桌前發獃。眼圈周圍雖然淡淡撲了粉,可仍明顯看出她那天晚上回家后又哭過。正像古詩里寫的:粉污痕猶在——也許她整整哭了一晚上呢!瞧那樣兒,像李清照描述的:香冷金猊,起來慵自梳頭;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小南這副可憐巴巴「凄凄慘慘戚戚」的模樣兒,使我不禁心生憐惜,想起李白那首詩:「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李小南的老公在千里之外的部隊當營長。這個營長也真捨得將這麼一朵花兒放家裡,讓她一個人伏在枕邊無助地哭泣。

那天上午快下班時,趙有才讓李小南和他一起去閻局長辦公室。過去只要趙有才帶她去閻局長辦公室商量財務方面的事,話沒說完她就跟著去了。可那天趙有才話說完了她卻無動於衷,坐在那兒一聲不吭。趙有才有點奇怪,催她。一向如小羊羔般溫順的李小南竟硬邦邦地說出兩個字:「不去!」

「為什麼?」趙有才豈止是奇怪,簡直有點驚愕了。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去!」一臉愕然的趙有才只好一個人去了。趙有才從閻局長辦公室出來后,閻局長夾個小包下班回家,經過大辦公室門前時,李小南盯著閻局長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待閻局長走遠后,竟「呸」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

這些細節被冷眼旁觀的我看了個一清二楚。

我已像李鐵梅那樣猜出了幾分:局長向她伸出了手,要一樣東西,她沒給,局長於是難堪地縮回了手。局長縮回手時一定很羞愧,因為局長一般是不向別人伸手的。反過來講,局長一旦伸出手,那就不能縮回去,要什麼,就得給什麼!李小南現在沒給,局長一定老羞成怒。我斷定李小南沒戲了,用不著再和她競爭。

因此,我必須盯緊馮富強,雖然馮富強已穩操勝券,但我還是想和他一搏!人生能有幾回搏,這是某位乒乓球世界冠軍的名言。我大學畢業時已搏過一回,以失敗而告終。調玻管局后我絕不能再失敗,我必須取得勝利!大的勝利是由小的勝利累積而成,我不能放棄每一次微小的勝利,哪怕已經沒有希望,我也要全力以赴去爭取,不,去博取——以至去「搏」取!

只有背水一戰,才有可能絕處逢生!尼克松說得多麼好!危機,就是在危險中尋找機會。現在我面臨著調到玻管局以來遇到的第一次危機,我必須在這場危機中找到機會!

人常說,機遇,稍縱即逝。稍一放鬆,就會與你失之交臂。好比你在大街上的人流中發現了一個美眉,和你迎面側身而過時,你若只是感慨她的美麗,繼續向前走,就會終身再難與她相逢,當然也就永遠失去了與她相識的機會。而你與她側身而過時,若當機立斷,折回身跟著她走,她去哪兒,你跟哪兒。她走進商店,你跟進商店;她買一管口紅,你就裝作要買一把剃鬚刀;她拿口紅在小嘴上塗一塗,你就拿剃鬚刀在老臉上剃一剃。一邊剃一邊還可以趁機將臉像電風扇那樣轉來轉去觀察她。她從商店出來走進書店,你也尾隨她走進書店。她買一本小說,你就買一本散文。她拿著小說邊走邊看,你就拿著散文邊走邊讀。突然眼前的倩影不見了。哪兒去了?原來此時已來到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門前,她推門從樓里進去了。你也趕快推門進去,問一問傳達室的老喬頭,就會獲知剛上去的那個妮子叫陶小北,你只要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工作單位,就有可能和她相識,甚至有一天會成為好朋友,騎一輛摩托車去紅海湖玩呢!而你若在大街上的人流中與她失之交臂,再想找她時去哪兒找?她那張俏臉一閃就不見了,再要找她無異於在紅海湖的灌木叢中空手去逮一隻兔子,累死你能逮著?

因此我不能喪失這次機遇!雖然局面已是如此不堪,甚至我在這個回合中註定要敗給馮富強,但我仍要全力博取!當然我現在不能去找馬方向,我惟一的一線希望,在閻水拍,我得設法去爭取閻水拍!

我決定去給閻水拍局長送禮。

其實我早該去看看閻局長了。人家力排眾議將我調進來,我卻一直沒有去看他。這次去看他,恰好這是一個由頭,一個說法。我可以這樣對他說:「閻局長,您調我進來這麼久了,我都沒來看看您,其實我早想來看您了,可我又缺乏勇氣。我怕您批評我。您會說:『你這個小伙,拿這麼些東西幹啥?心思要放在工作方面,不要搞這些歪門斜道。』您如果這樣說,我會多麼無地自容啊!局裡一些同志對我說,閻局長最大的特點就是正直,千萬不敢去給他送禮,那老頭兒倔著呢,說不準會將你帶的禮品從門裡扔出去呢。這樣我就更不敢來看您了,一門心思把精力用在工作上,生怕辜負了您對我的期望。現在一年時間過去了,我在工作方面能給閻局長您一個交代了,我想來想去還是得來看看您,否則我內心裡始終會有一種不安,好像我是一個不懂得感謝別人的小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閻局長您給我的何止是滴水之恩?在局裡工作這一年您一直愛護、不!您幾乎是在呵護著我!所以我必須來看看您!我來看您其實並不是為了看您,而是為了給自己的內心一個交代。我已作好了思想準備,哪怕您戧我幾句,我也必須得來,否則我這一生都會瞧不起自己的!」

我將「腹稿」打好后,便去商店買了兩條軟中華香煙,兩瓶五糧液酒,在我們玻管局印製的一個小信封里裝了兩千元錢。我對自己這份禮的「輕重」安排比較滿意:這份禮價值三千多元。以我的身份和我的收入情況,送太重的禮局長會有負擔;送太輕的禮也不妥,讓人覺得你有點輕視局長。其實我這一份禮是當做兩份去送的:兩條煙兩瓶酒,是對局長調我進來的感謝。兩千元錢則是為以後鋪路,希望局長能時時「呵護」著我。為了表明我的誠意,我特意去銀行換了二十張一百元的新幣。將那一沓嶄新的錢裝進小信封時,我有點心疼:畢竟這是我近十個月的工資啊!那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二百多元。我給有病的老父親看病買葯的錢,也從沒有一次給過這麼多,也就是一百元二百元,最多一次也只有三百元。可給這老傢伙一次就是兩千元!只有過春節爺爺給孫子的押歲錢才是新錢,我既然給閻水拍新錢,他就成了我的孫子!我心裡這樣想著,竟覺得舒坦了一些,看來阿Q的精神勝利法還是挺管用的。

閻局長家沒有在我們玻管局那棟「年齡」與這棟辦公樓相當的陳舊的家屬樓里住,而是住在市水利局一棟家屬樓里。閻局長在縣裡作縣委書記時,水利部門在那個縣上馬建設一個大型水庫,水庫建成的同時,這棟漂亮的家屬樓也建成了。因在水利工程建設過程中,縣裡給了水利部門很多優惠條件,所以這棟家屬樓里有兩套房子是獎給閻局長和當時與他搭班子的那一任縣長的。

給我開門的是閻局長的愛人。面對一個差不多與我一般高且十分壯實的女人,我當時愣了一下:因為這個女人個子也太高了,高且寬。剛敲開門時,閻局長愛人見是一個陌生人,臉上瞬間掠過一絲不耐煩的神情,並有意用活像一隻甲魚一樣寬大的身軀將我擋在門外。可她隨即低頭瞥見我手裡拎著的東西,臉上立即多雲轉晴——彷彿她臉上設置著一個氣象台。再抬起頭來看我時,已像陶小北看我那樣笑頤如花——氣象台瞬間又變作我們紫雪市新建的世紀花園——各種鮮花在園內爭奇鬥妍。

此時閻局長愛人已閃開身子將我讓進家門,並像一個嫻熟的導遊一樣,領著我穿過寬大的客廳,又穿過餐廳,將我帶進閻局長會客的書房。果然書房寬大的寫字檯前坐著一個小老頭兒。寫字檯太大,將閻局長顯得有點微不足道,不明情況的人還以為這家的小孫子在爺爺的寫字檯前淘氣呢!

閻局長愛人輕掩上門,我就像一顆西瓜一樣溜到沙發上坐下,將手裡拎著的東西順勢放在沙髮腳下,抬起頭來滿臉堆笑地望著閻局長。

我當時突然想起一個有趣的送禮故事。這個故事的標題叫《收》。有一位領導,收禮時有一個絕招,在手心上大大寫一個「收」字。送禮的人來了后,他便堅決地一邊擺手一邊大聲喊:「不收!不收!快拿回去!」即使送禮的人懷裡揣著一個微型錄音機,錄下的也是「不收」的聲音。後來事情敗露在這位領導自己的疏忽:他去上班時忘記洗手了,恰好那天開大會,他在主席台上一邊講話,一邊伸出手不停地做手勢……

我們閻水拍局長當然不是這位領導,手心裡並沒有寫著這樣一個「收」字。我當時一落座,像小學生背書一樣將打好的「腹稿」背誦給閻局長聽。在我背誦的時候,閻局長臉上像家家戶戶過春節一樣,一片喜悅祥和之色,絲毫沒有流露出準備將我帶來的東西甩出門外的蛛絲馬跡。只是待我背誦完后對我說:「你這小伙,來坐坐就行了,帶東西幹啥?」轉而他又說:

「小魚你不口吃啊!」

我心裡暗暗叫苦,一門心思背「課文」,把自己有點結巴這個毛病忘記了,那麼長一段話流利地從口裡一涌而出,連個「標點符號」也沒有,把在袁家溝中學講台上的那點兒看家本領全使出來了。可閻局長卻不是袁家溝中學的念書娃娃,那些憨厚的娃娃即使我偶爾講錯,也不會像閻局長這樣當面挑毛病。

我當時急忙回答閻局長:「怕您批評我,一著急把口吃的毛病給治好了!」

接著我又向閻局長解釋,我口吃的毛病原本是輕微的,並不十分嚴重,所以有時候不易察覺。自己注意一點,別人有時還真聽不出來。

我這樣說著,已將目光移到沙發對面的牆上。牆上掛一幅巨大的字,是本省一位著名書法家的真跡。筆力遒勁,但內容卻不新鮮,是毛主席的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是「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閻局長見我看這幅字,也將目光轉向這幅字說:「我喜歡主席的詩詞,文化革命中主席的一本詩詞我都能背誦下來。可我為啥單選這一首掛在牆上呢?小魚你看出點兒名堂來沒有?」

我將那首詩又看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水拍」二字上,高興地說:「閻局長我看出來了,這首詩里嵌著您的名字呢!」我這樣說時,突然想起那天與陶小北在紅雲山看到的那幾幅嵌名贈妓聯。這麼一聯想,心裡當下樂了:莫非閻局長也是個「青青」、「玉珠」或者「雁菱」?這一樂,沒有忍住,險些兒撲哧笑出聲。我忙以手將嘴巴捂住,將笑聲捂回去。

此時閻局長的目光還在那幅字上,沒有看到我以手捂嘴的情態,反而表揚我:「小魚你就是聰明,到底是大學生,別人就不能一下看出這一點來。有些同志來了幾次,我問他,他都看不出來。」閻局長這樣說著,將目光從那幅字前移開,重新落到我臉上。

我當時臉上掛著笑,用柔和的目光迎接著閻局長的目光,心裡卻在想:「有些同志」是誰呢?莫非是馮富強?難道這傢伙又跑在我前頭了?如果真是他,他已「來了幾次」,我卻是第一次來!閻局長這話里有沒有責備我的意思呢?我心中有點忐忑不安起來。

此時閻局長卻又已將目光移到那幅字上,在轉椅里輕輕搖著身子對我說:「不過小魚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這句詩里嵌著我們兄妹四人的名字呢!我大哥叫閻金沙,我弟叫閻雲崖——這名字挺有詩意吧?我妹叫閻暖。」

「小魚,你喝茶。」閻局長這樣說著,起身去衛生間了。這次我可沒有忍住,趁書房沒人,我用雙手捂著嘴不出聲地美美笑了一場,笑得腰都打顫,肩頭不停地聳動。並且一邊笑一邊看嵌有閻局長兄妹四人名字下面那句詩。若閻局長兄妹四人將名字嵌在下面這句詩里,那才有趣呢——閻大渡、閻橋橫、閻鐵索、閻寒——若閻局長妹妹叫閻寒,這女人保准嫁不出去!誰敢娶一個「冰箱」回家呢?還不把人凍死?

閻局長從衛生間返回書房的時候,我剛斂去臉上的笑容。然而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由於我剛才笑得太厲害,將塞在褲兜里那個裝錢的小信封笑出來了。笑的時候我的腰一直在打顫,顫一下,信封向外挪動一下。待閻局長進來剛坐下,那個小信封像是歡迎他似的,啪地落到了地板上。

猝不及防遭此變故,我的臉刷的紅了。可我很快見機行事,來個順水推舟,將信封抓起來,顛著小步跑到閻局長寫字檯前,順手拉開靠我這邊的一個抽屜,將信封啪地扔進去,然後趕忙將抽屜合上,並以一隻手緊緊捂在抽屜外面,生怕閻局長拉開抽屜將信封取出來扔給我。

我當時臉上的紅暈尚沒有褪去(這是一層多麼恰到好處的保護色啊!說明小魚這個小伙是初次送禮,像一個處女初次破身一樣極不老練),結結巴巴地(我又結巴了)對閻局長說:「不好意思,不成敬意,一點小意思,聊表寸心,閻局長您千萬別批評我,那樣我會很難受的!」

見閻局長並沒有拉開抽屜訓斥我一頓的意思,我才放開捂在抽屜外面的手,退回沙發上坐下。不過我在拉開抽屜那一瞥間,卻發現了兩個細節:一是抽屜里放一盒「男寶」;二是抽屜里還有兩個印有玻管局字樣的顯然也是裝著錢的小信封,一個和我的差不多厚,一個則比我的厚得多——莫非是馮富強這個傢伙真已走在了我的前面?或者是趙有才?馬方向?

如果真是馮富強捷足先登,我今天來看閻水拍局長更是十分明智的決策!倘若我和閻局長達不到那種「魚水之歡」的親密程度,達不到那種「你在河裡游,我在水中拍」的融洽程度,我在玻管局絕無出頭之日!馮富強永遠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我魚在河頭上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壓一塊石頭還好,萬一這傢伙將狗子壓上來呢?那還不隨時拉屎撒尿?如果有人將屎尿拉你一頭一身,你心裡會是一種什麼滋味?

我突然又想起那個小信封從我褲兜里自己溜出來的細節,心想:真是錢攆錢哩!打麻將牌時,贏家身邊已放下一堆錢了,錢還往他那兒跑。看來生活中也是這樣,誰錢多,錢就愛往誰那兒跑。閻局長那個抽屜里有很多錢,我的小信封便從褲兜里跑出來,急急忙忙往那兒跑。所以不是我給閻局長送錢,錢本身就是閻局長的!我只是做了一次好事,像雷鋒那樣,拾金不昧——我從閻局長家地板上將兩千元的「金」拾起來,沒有「昧」,站起身走過去拉開抽屜給人家塞進去……

從閻局長家出來,向我們玻管局大樓走去時,我想了許多許多。送點兒禮有什麼好羞愧的?為了實現我心中的理想,為了不讓袁長印、馮富強這樣的人在我頭上拉屎撒尿,(說不準哪一天我會在他們頭上拉屎撒尿呢!)也許更下作的事情我都會做出來呢!我早已是一個具有了遠大理想的同志,我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錘鍊自己這種「百折不撓、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精神!即使不能像當年的越王勾踐那樣卧薪嘗膽,至少也要像那個巧舌如簧的蘇秦:「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蘇秦用錐刺傷自己的大腿,是為了取「卿相」之高位,而我魚在河僅是為了當一個玻管局長進而成為紫東縣委書記。與蘇秦的志向比起來,要低多少呢!難道我連這樣一個目標都不能達到嗎?

我必須達到!在華燈初上、人流如潮的紫雪大街上,我目光如炬地向玻管局大樓走去——有誰能阻擋這個同志堅定不移踏向理想彼岸的腳步呢!

我去閻局長家看望他一周之後,局裡進行了民主測評。

民主測評一個月後,市裡的任命文件下來了。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馬方向不是任總工程師,而是任副局長!

除過閻水拍局長(也許還有馬方向),局裡再沒有人能想到,竟會是這樣的安排!

閻水拍局長這一手太老辣了!這等於將朱鋒、姬飛、牛望月臉上又扇了一巴掌。閻水拍局長也許在心裡這樣說呢:讓你們再跟我鬧彆扭!讓你們再當凡是派!跟我作對沒有好下場!我老頭子快退休了,你們可還年輕著呢!

陶小北悄悄告訴我,朱鋒將新名片都已印好了。那天她從五樓樓道里經過,見朱鋒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扭著腦袋瞧著她笑。一邊笑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就從門裡進去了。因他始終扭著腦袋,目光始終專註地依偎在陶小北姣好的臉上,扭著的腦袋進門時都沒有「正」過來,所以掏鑰匙時帶出一個白色的小片,他也沒有發現。朱鋒將門閉上后,那張小紙片在空中像雪花飛舞一般撒了一會兒嬌,落到陶小北腳邊。她將小紙片撿起來,竟是一張嶄新的名片,上面赫然寫著:

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副局長朱鋒

陶小北當時撿起名片瞧了一眼,已舉起一隻手欲敲朱鋒的門,可她的手舉在空中卻停下了。她看著名片略一思忖,將舉起的手放下來,向前走幾步拐進衛生間,撕碎名片扔進垃圾箱里,才向三樓的辦公室走去。

陶小北告訴我此事後,停了一下,又自語道:「不知姬飛和牛望月印好了沒有?」小北一邊說一邊叮囑我,「此事不可告訴別人,朱鋒知道臉上會掛不住的。」

在市裡那份任命文件上,閻局長粗粗批了一行字:局領導閱畢請各科傳閱。待這份文件傳閱到我手上,已是一周以後了。我看著那份任命文件,心裡暗自慶幸:我當初棄趙投馬的決策是多麼英明啊!

我們局的領導班子終於由雙數變作了單數,他們分別是:閻水拍局長,余宏進副局長,陳奮遠副局長,馬方向副局長,朱鋒紀檢組長,姬飛行業工會主席,牛望月總工程師。

有人私下開玩笑說,這下我們玻管局成「動物園」了——七位局領導里有四位是「動物」:馬、朱、姬、牛。

科級幹部的民主測評是在馬方向副局長任命文件下發的第二天進行的。因科級幹部的任命由局裡掌握,民主測評一周后,局裡就下發了紅頭文件。果然不出所料:馮富強做業務一科副科長,我任辦公室副主任科員。李小南不僅沒有向前走一步,反而向後退了一步——由出納員改任打字員!出納員則由康鳳蓮擔任。

李小南被向後推了一掌,出乎局裡每一個同志的意料。閻水拍這老頭真下得了手,難怪局裡有人私下說他是只「笑面虎」。

有人私下猜測,讓李小南干打字員,是堵通信員小胡的路。誰讓你小胡是余宏進的親戚呢!再去抹桌子提水吧。只有我心裡明白,這只是一個表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懲罰李小南呢!打字員這個崗位雖然幾個工勤人員眼巴巴盯著,可幹部誰願意去干呢?做打字員,對小胡是榮耀,對李小南則是恥辱!閻水拍這樣羞辱李小南,也不怕那個營長從千里之外趕回來給他一槍。

李小南接連三天沒來上班,第四天走進辦公室那個目光如盼的俏佳人,我當時差點兒認不出來。我原以為李小南一定是紅腫著雙目,甚至會有點蓬頭垢面,至少也是「斂黛凝愁色」。可恰恰相反,她卻是「施鈿耀翠晶」——比我第一次見她時還光彩照人!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我當時將站在門口的李小南看了看,又將辦公桌前的陶小北看了看,突然發現這倆妮子哪兒有點像。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陶小北,李小南,你倆不是姐妹吧?我怎麼看你倆哪兒有點像?」

我這樣說時,李小南已坐到她辦公桌前。她笑吟吟地抬頭對我說:「看著像就是姐妹?魚在河你和毛寧還有點像呢!莫非你和毛寧就是同胞兄弟?」李小南一邊這樣打趣我一邊扭頭問陶小北:「小北你說魚在河是不是有點像毛寧?」

陶小北抬起頭笑著看看我說:「就是有點像!」

這姐倆一邊擠對我一邊笑。我當時突然想起那位說我有點像「龐中華」的副縣長。心想:這一生我已做了兩次名人了(毛寧、龐中華),我如果再寫一部小說,別人會不會又說我是王躍文呢?其實我並不想當毛寧、龐中華或者王躍文,我只想當一個楊遠征(當時的紫東縣委書記),或者惠五洲(當時的紫雪市委書記)。

那天我對李小南良好的精神狀態有點驚訝,莫非她也像我一樣,學會了置換愛恨?越是痛恨一個人,越是向他甜蜜地笑。那她心中的「袁長印」是誰呢?當然是閻水拍!她心裡不知怎麼恨這個老傢伙呢!

我發現陶小北和李小南對我都很好。陶小北常常護著我,有時甚至不經意間給我撒撒嬌。而李小南也並不討厭我,流盼的目光偶爾與我的目光相觸時,也會露出一絲柔情。她那天說我像毛寧,其實最早說我像毛寧的是柳如眉。新婚之夜,柳如眉緊緊摟著我光滑頎長的身體說:「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有點像毛寧,雖然你沒有毛寧那麼英俊,但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像,尤其是舉手投足有一種優雅。」我當時也喜歡一個姓毛的——毛阿敏。於是我也信口胡謅,對柳如眉說:「我覺得你有點像毛阿敏,至少也像個劉曉慶。」其實柳如眉既不像毛阿敏也不像劉曉慶,跟張瑜和陳沖也差得很遠,可她聽了還是十分舒坦地笑起來,並一邊吻我一邊說:「真的?」我那時就發現,女人和男人在對事物的認知上有本質的不同。如果有人說我像王志文,我會立即回答:「瞎說,我哪像他!」因為事實上我根本不像王志文。若我是一顆西瓜,王志文是一顆甜瓜,你對我說:「西瓜像甜瓜!」我肯定會反駁你,因為小孩子都知道西瓜不像甜瓜。可女人卻不是這樣。若柳如眉是西瓜,毛阿敏是甜瓜,你對她說:「西瓜是甜瓜!」她就會眼睫毛一撲閃驚喜地問你:「真的?我是甜瓜嗎?」

陶小北和李小南之間,我當然更喜歡陶小北。可若讓我選一個去追求,我卻會首選李小南。李小南老公在千里之外,她容易產生那種「閨中寂寞」。有時我看著她竟有點可憐,因為她有時真像一個「懷春的少女」。而且追求李小南,會產生聲東擊西一箭雙鵰之效。若我和李小南之間表現出一種親昵,就會被陶小北察覺。察覺后她就會有點生氣。若我是一根玉米棒子,陶小北原本並不准備啃,現在看李小南啃得津津有味,陶小北便會有一點點嫉妒和好奇,於是也便會產生啃一啃的衝動。戰爭年代,陳賡和粟裕善於使用這樣的戰術:派幾個縱隊佯裝要攻打甲敵,可急行軍幾夜后,卻突然折回身直撲乙敵,結果一口就將乙敵吃掉了。而我佯攻李小南,目的卻是為了吃掉陶小北。

當然這些戰術我一直沒有付諸實施,那是因為我既定的「三大戰役」的戰略目標還沒有實現。在玻管局這一年,我只干成個副主任科員,離戰略目標的實現還相距甚遠。如果我背離大的戰略目標,卻在戰術上玩些小花樣,比如派出一個偵察排在陶小北和李小南之間玩那種小的穿插,必然影響既定戰略目標的實現!因此我只能忍痛割捨這兩個小蹄子,卻去與閻水拍那個毫無趣味的老傢伙周旋。

這些小蹄子喜歡我當然與我個子高有點關係。我身高一米八,並且像一棵樹一樣端直且粗細適宜。既不太胖,像個胖洋芋;亦不太瘦,像根細蘿蔔。女孩子喜歡這種體形的男人。包括閻局長也認為個子高不是一件壞事。那天我從他書房出來,從他家客廳穿過時,閻局長個子很高的愛人和個子很高的兒子禮貌地從沙發前站起來。閻局長送我出門時以手指著他兒子對我說:「小魚,你看我的品種改變了吧?我當初一眼看中老鄭(指他愛人),就是為了改良品種!」

這裡就需要使用辯證法了。閻水拍局長個子低固然是一個缺陷,但同時也是一個優點。因為我發現楊遠征和惠五洲個子都和閻水拍差不多高。有一次省長來我們紫雪市檢查工作,在電視新聞里出現時,和惠五洲活像一對雙胞胎。當時他們正在楊遠征那個縣檢查工作,哥仨站在一起指手畫腳,就像農村的弟兄三人在商量給誰先娶媳婦。

況且我個子高又怎麼樣?我還不得天天在閻水拍面前縮著肩弓著腰?人這種東西真是有趣得很!閻水拍喜歡我目標小一些,我就在他面前盡量往小縮。陶小北、李小南喜歡我端直一些,我便在她們面前戳成一棵樹榦,想讓她們像藤蔓一樣攀援上來。

不過有一點我和閻局長倒是共同的。個子高的人一般心勁弱,可我個子高,心勁卻一點兒不弱,這一點像閻局長。閻局長整人一點也不手軟,我魚在河心裡也常有一些惡狠狠的念頭。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從進玻管局的那天起,我就跟在閻局長後面亦步亦趨,將閻局長的做人處事方式奉為圭臬,現在看來我魚在河真是有一雙慧眼呢,閻局長做我人生的導師當之無愧。我現在越來越「像」閻局長了,對待各色人等,也能做到「面容很和藹,握手很給勁;待人很親熱,語言很甜蜜;做事很厲害,心裡很毒辣。」真的,我現在和人握手時在「給勁」這一點上做的很到位,瞬間就將熱情、體貼、友好、溫暖、理解通過這重重的一握傳導給了對方,讓對方對我心生好感。即使已有如此的「造詣」,我仍不會就此止步,我的目標並不是要「像」閻局長,永遠做閻局長的學生,而是要閻局長「像」我,哪一天讓他成為我的學生!其實我魚在河絕非人中蝦鱔!我魚某現在之所以看上去腰裡無力,在玻管局百般遮著掩著,藏著掖著,那是因為我缺一樣東西!唐僧之所以能制服孫悟空,就是因為他有一樣東西。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了那樣一個圈兒,想套誰頭上就套誰頭上,那我將這個圈兒套到袁長印或馮富強腦殼上,我在一旁「念念有詞」時,即使他們疼死,我才不會像唐僧那樣心生憐憫停下來呢!

有一次我甚至做了這樣一個夢:袁長印和馮富強一左一右向我撲過來。我只輕輕抬了一下左手,袁長印臉上已鮮血淋漓;我又輕輕抬了一下右手,馮富強便以手捂著臉痛苦地離去。真所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而魚在河卻翻了個身,舒坦地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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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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