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玻管局由「七嘴八舌」到「一聲喊到底」,這個歷史性的轉折,發生在我和陶小北在市委黨校學習的這一個月里。兩個傻傢伙不知道,在我們用漫畫勾勒局領導班子的精神面貌時,閻局長已主持召開了「遵義會議」,並已「四渡赤水」,正打點行裝準備過草地呢!
學習班結束的前一天,趙有才主任突然打來電話,讓我們趕回局裡參加重要會議。趙有才主任在電話里講:「閻局長要我轉告每一個同志,誰也不允許請假!」
這次「重要會議」原來是搞民主測評。閻水拍局長的工作方式常常讓人有那種「丈二和尚」之感。有時故意放出風來,說局裡準備搞民主測評了,可卻又遲遲不搞。有一次年初放出風,歲末才搞了測評。可真是「三百六十五個日夜」的「三百六十五個等待」啊!
有時閻局長卻又搞突然襲擊,在誰也不知情的情況下突搞測評。
這次測評屬於后一種情況——閻局長突然將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捧到局裡幾個同志面前,這幾個同志眸子里怎能不驚喜地一閃呢?
這次共測評五個同志,其中有我和陶小北、李小南。
我們幾個測評對象在測評之前均不知情。已在六樓會議室的沙發上坐下來,我還在問陶小北:「測評誰呢?」陶小北再問李小南,李小南再問下一個人。就像玩那種擊鼓傳花,我將花兒扔給陶小北,陶小北扔給李小南,李小南再扔給下一個人。鼓聲一停,傻眼了!我們三個懷裡竟各抱著一枝花兒!
測評前閻局長先講話。將我們五人挨個評價了一番。諸如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德才兼備之類。說到我們的缺點則輕描淡寫,有點像上中學時老師寫的操行評語,在一大堆好話後面綴一句缺點。如果這個同學是一個班幹部,就寫一句:「希今後大膽工作」;如果是一個學習好、身體差的學生,就寫一句:「希今後加強體育鍛煉」;如果這個同學在本學期與別人拌過兩句嘴,就寫一句:「希今後團結同學」。
機構改革若是一場盛大的婚宴,最後浮出水面的方案則是婚宴上款款遲來的那位盛妝的新娘,前面做了多少準備,都是為了最後一睹芳容的這一刻。閻水拍局長在講話中還透露,本次測評結束,即意味著這次機構改革即將結束,機改方案將很快出台。閻局長說:「這是一次涉及面較廣的機構改革,不少同志的工作崗位將有所變動,凡是平級調整的這次均不測評。」閻局長說完這句話,我心裡怦怦跳了兩下,心想:那就意味著被測評的同志這次要被提拔了?
接下來閻局長宣布這次測評的規則,他說:「我私下了解了一下,對這幾個同志大家均無異議,因此這次測評搞簡單一些。一會兒給大家每人發一張票,上面寫有這幾個同志的名字。如果不同意,就在名字後面打個『×』,如果同意,就啥也不填,將『白卷』交上來。」
「大家聽清楚沒有?我再重複一遍,不同意就打『×』,同意就什麼也不填。」閻局長說到這裡喝了一口水,扭頭對趙有才說:「既然大家沒啥意見,現在開始發票。」
票發到每個人手裡后,有人下意識地擰開鋼筆套,慌忙又合上。為了表示自己沒有不同意見,趕快表白立場似的將雙手插在袖統里,這才叫「袖手旁觀」——每個人袖著手扭頭左右看一看,誰也沒有動筆。幾分鐘后,趙有才主任站起來收票。結果我們五人均獲滿票。
一周后,局裡的機構改革方案亮相。這個方案可稱之為「趕鴨子方案」。局裡的同志都是「鴨子」,閻水拍局長則為「趕鴨人」——隨心所欲地將我們玻管局一群鴨子趕到這兒,趕到那兒。
第一隻鴨子是陶小北,陶小北出任局工會主席,受姬飛工會主席「節制」。局裡為啥有兩個工會主席?姬飛是「行業工會主席」,副縣級,由市委任免;陶小北是局工會主席,正科級,由局裡任免。
第二隻鴨子為業務二科主任科員羅一強,任局專職紀檢書記,隸屬局紀檢組長朱鋒領導。或者換一種說法,在紀檢組長朱鋒領導下負責全局紀檢工作。
這個紀檢副書記的級別仍是正科級。一個組長領導一個書記,有點像一隻螞蟻拖著一間房子。有一次本市有一位作家到局裡來推銷書,給局裡每一位領導簽一個名。譬如「敬請閻水拍局長雅正」之類。可寫到朱鋒卻作難了,若寫作「敬請朱鋒組長雅正」,顯然不妥,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是小學生打掃衛生時排的小組長。正當作家為難之際,趙有才主任及時點撥,他對作家說:「你就寫朱鋒書記。」作家於是急忙寫上:「敬請朱鋒書記雅正」。
不過若要去與閻水拍局長探討這個問題,閻局長會反問你:「中央文革小組的組長是什麼級別?——和周總理一個級別;市治理整頓領導小組組長是什麼級別?——正廳級!惠五洲書記任組長、鄭向洋市長才是個副組長!」然後閻局長會總結說:「組長沒大小,我當縣委書記時,有一段時間同時兼任過八個組長。」
下來一溜兒鴨子都上了架:下海走了的那位科長原為業務二科科長,他空出的「缺」,由二科副科長填補。四位主任科員中,除擔任專職紀檢副書記的羅一強外,其他三位亦各得其所,每人兼了一個副科長。業務一、二、三科各缺一位副科長:一科副科長馮富強調離,二科副科長升作科長,三科副科長下海,這三位副科長便由三位主任科員兼任。他們的積極性被空前地調動起來:一肩挑兩職,真正做到了有職有權——既可享受正科級待遇,又能行使副科長職權。
那麼馮富強調哪兒去了?局辦公室改作政秘科,馮富強任政秘科副科長,主持工作;我任政秘科副科長,協助馮富強工作;李小南任政秘科副主任科員兼打字員;通信員小胡繼續任通信員。
每次動人事,閻水拍局長都會有出人意料的手筆。或在大處點染,或從小處著墨。這次卻是大處也點染,小處也著墨。從大處說,突然增設兩個正科級崗位——一個局工會主席,一個專職紀檢副書記。表面看來,閻局長想借這次機構改革將八個科室增為十個科室的目的沒有實現,這不已實現了嗎——局裡雖仍是八個科室,可卻有十位正科長。從小處講,李小南做了副主任科員,卻還兼著打字員。這裡邊的「奧秘」誰能說得清楚——恐怕李鐵梅也說不清楚。
對李小南而言,上次由出納員崗位「貶」至打字員崗位,是閻局長「推」她——一推她不就感覺到了?這次讓她以一個副科級兼打字員,又說明這個崗位重要。這個崗位當然重要!現在,四樓那間打字室已不屬於馮富強了——因他早已不是打字員,那間小房子屬李小南了。有時列印一些絕密的人事任免文件,閻局長就會將門從裡面反鎖,坐在那張床上,看李小南「嗒嗒嗒」敲那台四通打字機。李小南露出一截賽鵝脂一般雪白的手腕兒,嫻熟地敲打在鍵盤上,也敲打在閻局長此刻陡然年輕起來的心房上。按照錢鍾書先生的說法,衡量一個男人是否老了,不在年齡,而在面對漂亮女性的態度。若面對漂亮女性熟視無睹,說明他老了,反之則不老。比如當年「三閭大學」那位老校長高松年。我們閻水拍局長與高松年校長有同樣的心態,是一個「人老心不老,革命幹勁高」的好同志。「老而彌堅」,「老而愈勇」就是指這一類跨越代溝像愚公移山一樣毫不畏懼的老同志而言。實踐證明,閻水拍局長當初的判斷是正確的:李小南又不是尤三姐,性子再烈能拗得過我閻水拍?孫悟空夠厲害了吧,跳出如來佛的手心了沒有?何況李小南又不是孫悟空!
不過這女孩子的手靈巧地敲打在鍵盤上,就是好看。閻局長看著李小南打字時不由得這樣想。她的手那麼白凈,尤其是她的手腕兒,盈盈一握,像電話機的聽筒一般,惹得人忍不住想抓在手裡打打電話。而她的手指敲打鍵盤,又像前幾天那場大雪的雪花片兒,一片一片往那台四通打字機上落。這女孩兒端坐那兒給人的感覺嫻靜而優美,若她耳上再戴一副耳機,簡直就像當年從事地下工作的那些秘密發報員,將重要情報「嗒嗒嗒」敲打到延安,讓那永不消逝的電波驅散中國上空的陰雲和黎明前的黑暗。
因此閻水拍局長暫時不想讓李小南離開打字員這個重要崗位。此其一;其二呢?閻局長還不想讓小胡這麼快就接這個崗位。按理說余宏進已臣服,應該讓小胡接這個崗位了,恩威並施嘛。可閻局長偏不,你說這老頭有多倔!不讓小胡干打字員,小胡也許會著急得跺腳,跺痛的是小胡的腳,又不是我閻水拍的腳!小胡要是著急得跳起來呢?跳起來?他能跳多高,他又不是朱建華!況且跳得越高,落在那個大辦公室的水泥地板上,腳板就會越痛。就像一個人生氣時狠勁以手掌拍桌子,桌子倒不痛,自己卻痛得在褲縫上直搓手,嘴裡還像換氣扇一般噝噝吸涼氣。所以無論跺腳還是「跳高」,都是他小胡自己的事——朱建華跳高才是國家的事呢!對閻局長來講,關鍵是看小胡跳完高后幹什麼?他保準會彎著腰、脅著肩再次跑過來給閻局長打水抹桌子,給閻局長取報紙跑得比孫子還歡,閻局長家裡有點什麼事他比閻局長還著急——單從臉上那沉重而焦慮的表情即可看出。閻局長住院他去醫院看得比誰都勤,連痰盂都哈著腰拎出去拎進來,沖洗得乾乾淨淨。醫生護士見小夥子這麼勤快,問閻局長:「你孫子?」閻局長說:「不是,是我單位的同志。」「多好的同志!現在這樣的同志可不多了!」閻局長此時則會在心裡對醫生護士說:「這樣的同志在我們單位多著呢!」然後再在心裡對微微有點臉紅(那醫生簡直瞎了眼!)的小胡說:「快能接替李小南同志做局裡的打字員了!」
我局這次聲勢浩大的機構改革落下帷幕。四十三個幹部編製人事局批了下來。除兩個下海的同志外,我局四十一個幹部像四十一根蘿蔔,被閻水拍局長一根一根插在了他精心挖出的坑裡。放眼望去,這片蘿蔔田長勢喜人,豐收在望。
局裡幾個工勤人員的積極性也被調動起來,甚至有那麼一股勁頭十足的勁兒。局裡共有六個工人編製。小牛、小馬、小虎和小胡佔去四個。老喬退休后,空出一個編製;馮富強轉干后,又空出一個編製。這次機構改革結束不久,局務會研究,決定再調兩個工人同志進來。幾位局領導便開始打自己的小算盤,想調自己的親戚進來。余宏進和牛望月算盤珠撥拉不響——有個小胡和小牛在那兒,再開不了口;馬方向不屑於在這種小事上開口;趙有才還不能開口,只有陳奮遠和朱鋒、姬飛開口的可能性最大——因為他們沒有調過自己的親戚。於是朱鋒推薦了一個「小朱」,姬飛推薦了一個「小姬」,陳奮遠卻推薦了一個「小蘇」。三個裡邊選兩個,閻水拍局長該作難了吧?不作難!閻局長最後拍板,他在局務會上說:「小蘇調進來!我們考慮問題還得有點思想境界!」閻局長說到「思想境界」時看了朱鋒和姬飛一眼。原來小蘇不是陳奮遠的親戚,和他八竿子打不著。小蘇是局裡修建家屬樓那個村支書的小兒子。征地時村支書一句話少收了三十萬。村支書只提了一個要求,他小兒子想吃「公家飯」。現在兩棟家屬樓都開始起牆了,村支書的小兒子當然得調進來。
小蘇調進來了,剩下一個調誰?調「小朱」還是調「小姬」?閻局長又該作難了吧?不作難!兩個都不調!閻局長說:「大家怎麼把一個人忘記了?我們可都吃過人家做的飯——小高怎麼辦?」閻局長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不說其他人,連朱鋒和姬飛都沒話說了。
局務會決定:調小蘇和小高。至於小朱和小姬,以後有了編製再考慮。
炊事員小高終於結束了臨時工的歷史,被正式調入玻管局。在一個單位做臨時工,那滋味可不好受。雖然「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為人民服務」,但這只是一些理論上的說法,而小高只有小學文化,不懂什麼理論。小高都二十八歲了,卻至今「待字閨中」!小高談過六個女朋友,一個也沒談成。六個女朋友中,有三個和小高只見了一面,聽說他是臨時工,掉頭不屑而去——像東去的大江一樣難以挽留。後來小牛小馬小胡幾個給他出謀劃策。小牛說:「就說你是正式工,開著桑塔納。」小馬說:「乾脆說是局裡的打字員,快轉幹了。」小胡說:「要麼直接說成是幹部,是副主任科員。」小牛接著又說:「臨時工就像一塊疤,你幹嗎那麼著急揭起來給人家看?」小馬說:「臨時工是個小婊了,賣了多少次也得羞答答裝出個處女樣——至少也得裝成個『副處』!」小胡說:「臨時工是塊狗屎,你幹嗎老拿在手裡臭自己!」
幾個人給小高出的主意如出一轍:見面時先別說自己是臨時工,然後儘快將對方「靠」了!「靠」了懂不懂?小牛說:「就是先結婚後戀愛。」小馬說:「就是先上車后買票。」小胡見小高一臉茫然,拍拍他的肩說:「就是生米先煮成熟飯。」
後來再見面的三個女孩,小高依計而行:不說自己是臨時工,並且千方百計想把人家「靠」了。第一個,見了幾次面,吃了幾次飯,終於哄上了床。女孩兜頭往下脫那個小背心時,兩個碩大的胖奶子「嘣」一下跳了出來,小高吃了一驚。那兩個胖奶子沖他點了點頭,一對小乳頭像小孩子圓溜溜的眼睛一樣調皮地望著他,彷彿在說:「你這個撒謊的傢伙,撒謊嘴會爛的!」小高本是老實娃,在這雙「眼睛」的逼視下,將自己臨時工的身份和盤托出。這下輪到女孩吃驚了。她猛地將那個即將脫下的小背心使勁兒拉下來,遮住了胸前一雙調皮的「眼睛」,卻露出另一雙憤怒的眼睛:「你不是副主任科員?」女孩眼裡像是噴出了火,恨不能將小高立馬烤焦,讓他頃刻間化為灰燼。接著咬牙切齒吐出幾個字:「你這個騙子!」女孩手忙腳亂穿上衣服,雄赳赳,氣昂昂,著「正裝」摔門而去。
第二個,也已發展到脫小背心,小乳頭已「看」過小高。也許是那個女孩的乳房太小,小乳頭「眼神」無力,小高竟忍住沒有說。可當女孩勾起腳尖將那個小褲頭嫻熟地挑下去時,小高再次良心發現,將自己的臨時工身份告訴了女孩——結局同上。只是這個女孩更暴烈一些,出門前在他臉上甩了一個巴掌。
第三個,已將生米煮成熟飯,兩人摟著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女孩醒來時,伸了個懶腰正準備打哈欠,小高忍不住又將真相告訴了她。女孩瞬間變作張牙舞爪的魔鬼,張著血盆大口向目瞪口呆的小高撲來:首先撏了他一把頭髮,接著抓了他一把臉,抓臉的同時,另一隻手扭在了他大腿根部,然後同時抬起兩隻手——左右開弓,扇他兩個耳光!隨即抽泣著奪門而出——當然不是裸奔——在進行「撏、抓、扭、扇」系列動作時,她已神不知鬼不覺穿上衣服——著「正裝」悲憤而去。
局務會研究,決定將小高正式調入玻管局后,我去市勞動局幫小高辦手續——工人調動在勞動局,幹部才在人事局。小高那天跟著我去勞動局辦手續時,就像一個天真的小孩子跟在媽媽後面,樂得一蹦一蹦的。市勞動局有我一個大學同學,在那兒做副局長。同學雖然不是交通警察,卻給我大開了「綠燈」。辦好手續的當天下午,局裡搞福利分帶魚——當時是冬天,一捆捆帶魚像姬飛和康鳳蓮一樣「擁抱」在一起,難捨難分。我和小高分得一捆。我倆將那捆帶魚拎上三樓,兩人像打夯那樣一下一下在樓道掄,震得冰渣四濺。其中一塊像一個小酒杯那樣大的冰渣飛到小高臉上,當即「吻」出了血。小高卻不在意,竟說出一句帶點兒哲理味兒的話:「疼在臉上,甜在心頭!」接著他又恨恨地說了一句粗話:「靠他奶奶的,在局裡八年了,每年搞多少次福利,可咱卻連一根像雞巴一樣的胡蘿蔔也沒有享受過!今天剛轉正,就分半捆帶魚!」小高說這話時,已麻利地蹲在地上,將掄開的帶魚分做兩份兒,三下兩下用繩子捆了個結結實實——彷彿他當過那種看守犯人的兵,捆什麼東西像捆犯人那樣利索——用膝蓋在犯人背上一抵,兩下就將手腕反擰著捆住了,讓我納罕。
小高當時被冰塊砸破的臉上還沾著一塊帶血的衛生紙,血都浸出來了,可見砸得不輕。他將那捆大一點兒的帶魚推給我,說:「魚科長,你拿大的,我拿小的,你平時對我好,今天又帶我辦手續,我心裡多感激你啊!本來兩捆都給你——乾脆當初不往開掄。可今天是我第一次獲得勞動果實,像過去打土豪分田地一樣,背著從農會主席那兒分得的一袋糧食沒命往家裡奔。這種心情你一定能理解!哪怕分一兩條回去,我心裡也會舒坦得多。所以我就不客氣了,這一小捆我拿走了。」小高說著提起那一小捆帶魚下樓,已下去兩級台階,又彷彿想起什麼,折回身走上來,以手按著臉上那塊帶血的衛生紙附我耳上悄聲說:「魚科長,以後報答你的機會多著呢——咱現在可有投票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