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閻水拍局長退二線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

閻水拍局長退下來后,誰來接他的位子?

第一種可能是市裡派一個局長來。這種可能性有,但不大。因為閻水拍局長在全局大會上向同志們講,市裡若派一個局長來,他就占著位子不退休,看他們能把我老閻怎麼樣。閻局長說,他的這個意見已向市委組織部長、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市長、市委書記都講過。閻局長接著說:「我退二線了,解甲歸田了,可我不能對同志們不負責任啊。我要站好最後一班崗,將這個關口把好!」閻局長說到「關口」二字時,有力地揮了一下手,還真有那麼點兒「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再若派一個局長來,將大家一下就捂死了。從咱們局內部產生一個局長,大家又能跟著跑一圈。所以我必須將市裡派局長來的想法堵死,這是我的責任。大家的責任呢,就是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在現有的副職里選一個同志出來,做我們玻管局的下一任局長。大家要站在我們玻管事業長遠發展的高度來考慮這個問題,要有一種歷史的責任感,摒棄個人恩怨,最終投下自己神聖的一票!」

閻局長說到這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繼續講:「從我們局近些年的幹部使用看,我在選人用人上把握了『德、才、績』三字,基本做到了『公』字當頭,『以德入圍,以才入選,以績取勝』。這幾年使用了幾個同志,馬方向同志、趙有才同志相繼走上了處級領導崗位,陳奮遠同志更上了一個台階。實踐證明他們是完全稱職的。還有一批同志擔任了科長、副科長,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從心裡講,我對每一個同志都是愛護的,甚至是呵護的!一草一木總關情啊!」——閻局長信口借用了一句鄭板橋的詩,用以說明他對全局同志的「呵護」程度,這句詩用在此處也算貼切,可惜他沒引用準確——原詩是「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他將「一枝一葉總關情」說成了「一草一木總關情」。雖然「枝葉」與「草木」形容局裡的這些同志,區別不很大。可嚴格說來,還是有所區別的——枝葉在樹上,草木在地下。

閻局長此時繼續講下去,他說:「在幹部使用問題上,充分讓大家行使了民主權利。馬方向同志,趙有才同志,包括陳奮遠同志,都是大家投票推舉上來的。在這一點上我捫心自問,做到了襟懷坦白,不徇私情。大家不投他們的票,我使出吃奶的勁,馬方向也做不了副局長,陳奮遠和趙有才也做不了主任。當然對某個同志偏愛一點兒,平時看重一點兒,也是有的,誰能沒個好惡?誰不想將一碗水端平?可端著水走的時候,腳步一輕一重,還是會灑出幾滴嘛!可我個人的偏愛決定不了大家的意志,我縱有再大的權力,投票時也只有一票!我這一票和陶小北、魚在河同志的一票有區別嗎?沒有!和小高小胡小牛小馬小虎同志的一票有區別嗎?也沒有。實踐證明,我們局這些年在幹部選拔使用上,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堅持實行嚴格的民主測評,民主推薦,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是十分正確的,經得起歷史考驗的。我想今後不論誰做了局長,這一條都會堅定不移地堅持下去的!」

閻局長略作停頓,環視了大家一眼,又講:「我閻水拍在玻管局這麼多年,成績不能說大,功勞不能說高,但在玻管事業整體下滑的嚴峻局面下,我們的事業還是發展了,起碼攤子給大家守住了!這個事實我想大家也都承認。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有時專斷一些,這些年來,說過一些錯話,做過一些錯事,批評過一些同志,批評的過頭一些,對被批評的同志的感情就是一種挫傷,甚至傷害,為此我深感內疚,借這個機會向這些同志道歉,希望你們不要耿耿於懷。但有一點我是坦然的,也是可以自慰的,無論批評誰,全都是為了工作,為了我們玻管事業的發展。沒有從個人恩怨出發,打擊報復過某一個同志,這一點,同志們也是有目共睹的。」閻局長講到這裡動了感情,聲音有點哽咽。大家見閻局長眼圈發紅,心裡一熱,也有點不好受。

在閻局長即將退居二線時,同志們才發現,其實這是一個不錯的老頭。雖然有時脾氣大一點兒,生氣了像刁德一一樣「一點面子也不講」,但老頭在大事上把握得准。幾年之內,修起兩棟家屬樓,分房方案已公布,同志們即將住上新房。按最初確定的分房方案,有五個人不具備分房條件:老喬、小高、小蘇及兩個下海的同志。恰好又多出五套房子,牛望月建議,將這五套房子賣掉,賣房子的錢局裡留一部分公用經費外,其餘給大家發福利。方案到了閻局長那兒,閻局長一看就否定了。局務會上,閻局長是這樣講的,他說:「任何事情,理上講得通,情還要過得去。這個分房方案符合第一點——理上講得通。局裡建房之初確定的具體分房年限是某年某月某日,那時小高還是臨時工,沒有正式調進來,按理不給他分房,他也不能嚷嚷,任何事情得按規矩來嘛,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現在小高畢竟調進來了,離那個規定時間也就差幾個月。小伙當臨時工時,找不下對象,那時候小伙是欲哭無淚啊!現在找下媳婦了,結婚了,可再哭還是無淚——在外面租屁大(屁大是多大?)一間破房子,媳婦天天跟他慪氣,臉都抓破過幾次了,大家沒有看見?既然是局裡同志,成為我們玻管大家庭中的一員,就是我們的孩子、兄弟,大家要設身處地去關心他,使他處處體會到革命大家庭的溫暖,工作起來才有勁頭。局裡沒房子,不分給他理所當然。房子放在那兒,不給他分,讓他看著眼饞,大家想一想情上能不能過得去?剩下這五套房子都在頂層,能賣幾個錢?即使賣了,也不可能分光吃凈,大家每人也就得兩三千元,可深深傷害的卻是這五個同志的感情!大家掂量掂量,哪個輕?哪個重?包括老喬同志,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同志,在玻管局看了一輩子門,分他一套房子有什麼不應該!」

閻局長一番話,又將大家說啞了。牛望月甚至懊喪地拍了拍後腦勺,恨自己一些簡單的道理,怎麼總在事後才明白。

也許有的同志會說,閻局長這些年,花了局裡不少錢,有功也有過。此話不假,這些年局裡是花了不少錢,有時簡直有那種「花錢如流水」的感覺。可這些錢又不是閻局長一個人花了。修家屬樓,局裡從小金庫里拿出近二百萬元補貼進去,買了價格昂貴的土地。每套房子大家只出八九萬元,轉手能賣二十多萬元,凈賺十餘萬元。買兩輛小汽車是花了六七十萬元,可小汽車閻局長又沒有開回他家。閻局長和大家開玩笑說,他已讓兒子去給他選一輛結實一點的自行車,市裡一宣布他當諮詢員,他立即騎自行車上下班。每年局裡招待費得開支二三十萬元,可又不是閻局長一個人吃了!撐死他能吃了這麼多?大家哪一個人沒跟著吃過。包括老喬,就盼著節假日局裡聚餐,他就不用在傳達室那間小房子里那個小火爐上費力地做飯了。有時風向不對,小火爐向外冒煙,薰得老頭淚眼婆娑的。有一次土豆片都切好下鍋里了,聽說局裡聚餐,老頭將刀扔在案板上拍拍手,眉開眼笑跟著大夥就往門外疾走。藍天大酒店,白雲大酒店,迎春大酒店,惜春大酒店,市裡近兩年來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這些大酒店,老喬哪兒沒去吃過。初次去藍天大酒店聚餐時,老頭不敢乘坐電梯,以為那東西是個老虎,邁進那一步就一口將人吞沒了。可老頭現在多老練?進電梯后也像那些大款一樣,腰板盡量向後挺,手扶在肚子上,氣定神閑地看著樓層顯示屏,一副「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表情。有時眼光不慌不忙向左一瞥,你從他眼神里看到的是「當家作主」四個字;有時眼光不緊不慢向右一瞥,看到的又是「捨我其誰」四個字。你將這八個字剛看完,老喬已步伐穩健下電梯了。門迎小姐笑容可掬,依傍著老喬帶他向前走,嘴裡甜蜜地說著「老闆請」幾個字。那時候的老喬,差不多有了惠五洲書記和鄭向洋市長的神色——一副「五洲震蕩風雷急」、「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表情,哪裡還能看出龜縮在玻管局傳達室那個老喬的神色——祥林嫂一般,眼睛間或一輪。

我剛調到玻管局時,紫雪市只有惟一的一家三星級酒店——藍天大酒店。轉年市中心又戳起一座更氣派的大酒店——白雲大酒店。十六層高的樓直刺雲天,樓頂圓圓的造型彷彿閻水拍局長的兩片嘴唇,伸長脖子要去與「白雲」接吻似的。再看雲端里,李小南那小蹄子正身披霓裳羽衣,腳踩祥雲而至呢!閻水拍局長退二線的前一年,迎春大酒店和惜春大酒店又拔地而起。第一次去迎春大酒店聚餐時,看著大堂里那些服務員像《紅樓夢》里的丫環一樣跑來跑去,裙衩擺動,青春的大腿放射著誘人的光芒,我心裡還在想:可不能再建一座「探春大酒店」了,那不就把「大觀園」搬紫雪市來了?沒想到被我不幸「言」中,轉年我們紫雪市果然又有了「探春大酒店」。「藍天」、「白雲」、「迎、惜、探」,宛若五朵姊妹花,在我們紫雪市的白天和晚上爭奇鬥妍,將「市場經濟」這張臉塗抹得五光十色,煞是好看!更有趣的是,「惜春大酒店」旁邊又新開了一家「林妹妹理容院」(理容指理髮美容)。某天我在「惜春大酒店」開畢會,小虎帶我去「林妹妹理容院」的小包間里做了一次全身按摩。按摩小姐拿小拳頭在我身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敲打時,我突然將小姐光潔的臉蛋捏了一把說:「你告訴你們老闆,我給你們這個『理容院』對了一副下聯,旁邊再若開一個分店時,可用此聯——『寶哥哥打炮房』。」

這當然是我一時惡作劇,「寶哥哥打炮房」當然沒有開,若開了,曹雪芹先生即使在陰曹地府,也會悲憤交加地將這個利慾薰心的老闆告上法庭的——因為這侵犯了曹先生的知識產權——將賈寶玉變為粗俗不堪的薛蟠了!

令人驚異的是,「寶哥哥打炮房」沒有開,我們紫雪市卻突然出現了一個「西門慶大酒店」!千真萬確,那天我按摩畢坐上小虎的車,正準備回玻管局,突然街道兩側林立的飯館中間,有一塊牌匾招了一下眼。我讓小虎放慢車速,打下車窗玻璃一看,確實是一個「西門慶大酒店」,那牌匾十分扎眼。這也太不堪了!莫非我們紫雪市的婦女都成了潘金蓮和李瓶兒?恰巧在我看到牌匾的前後幾天,另一個人乘車路過時也看到了牌匾,這個人是鄭向洋市長。鄭市長當時皺了一下眉頭,第二天工商局就去找茬兒,不知誰出主意,改作「喜門慶大酒店」了事。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閻局長不是「聖賢」,有點小的「過錯」誰又能揪住不放?那次聲勢浩大的機構改革,別的局機構砍的砍,撤的撤;科室合的合,並的並,叫苦連天,怨聲載道,閻局長卻拼全力保住了玻管局的科室,並且乘勢增設了「局工會主席」和「紀檢副書記」兩個職位,真是彼消我長、彼退我進啊!更令人叫絕的是藉機成立行管辦這一神來之筆,不僅安排了陳奮遠、趙有才,還為局裡憑空爭來了二十萬元經費。過去市財政除撥付局裡「人頭經費」外(每人每年兩萬元),每年只給玻管局安排三十萬元業務經費。閻局長一次一次不辭勞苦跑市財政局,終於將業務經費增至四十萬元。這可是財政撥款,旱澇保收。由三十萬元到四十萬元,閻局長跑了五年。沒辦法,市裡財政緊張啊,有的縣幹部工資都發不出來呢。可成立一個行管辦,不跑不爭,市財政每年預算了二十萬元業務費。一里一外,局裡的業務費就成了六十萬元。有了這六十萬元,同志們報銷差旅費才有了保證。否則閻局長簽上「准報」二字,康鳳蓮那兒沒有錢,還不等於一個破產的老闆開出了一張空頭支票?

而且還有那個「小金庫」。早年「一玻」、「二玻」紅盛時,局裡在小金庫里「藏」了六百萬元「管理費」。修家屬樓征地用了二百萬元,這幾年「雜支」二百萬元,現在「庫」里還有近二百萬元給下任局長留著呢。閻局長退二線前,又給同志們每人發了三千元「增收節支獎」。一樁樁、一件件,屈指數來,閻局長給大家辦的好事還少嗎?

因此局裡同志對閻局長竟產生了一些戀戀不捨的感情,閻局長眼圈發紅時,大家眼圈也有點發澀。

但大家眼圈很快不發澀了,因為大家已開始這樣思考問題:閻水拍局長好也罷,歹也罷,已成為那種「歷史」。「歷史」是供人憑弔和瞻仰的。即使寫在教科書上,輕輕一翻,也就過去了。玻管局的同志對康德的哲學思想還是有一些研究。康德認為,事物的本體和現象之間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人只能認識處於鴻溝此岸的事物的現象,即知識的此岸性;而不能認識處於鴻溝彼岸的事物的本體,即知識的彼岸性。閻局長已搭乘一隻小船,抵達玻管局的「彼岸」。既然「彼岸」是不可認知的,誰還會去勞心費神關注他呢!玻管局的同志現在關心的、放眼而望的只是「此岸」——誰將成為玻管局的「此岸」——誰將接閻水拍成為新的玻管局長呢?

既然市裡不會派一個局長來,就會在局裡產生。論資歷,應該是余宏進副局長。余宏進雖已五十四歲,市裡規定五十七歲退二線,還可以干三年。余宏進副局長此生時乖運蹇,官運不濟,給兩位局長做副局長,一做竟做了二十年!僅閻水拍局長,就在他頭上坐了十五年。閻水拍1981年初任玻管局長,1995年底退二線,不是十五年是什麼!難怪閻局長對別人說起自己這一生,常常感慨萬千。或從十五北防河——想當年他曾何其風光——竟和省長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那麼年輕就擔任了正縣級局長!每每說到這裡,閻局長嘴角就會露出一絲欣悅、還有一絲得意的微笑,(共是兩絲!)掰著指頭細數他任過的職務:一年統計局長,一年丙縣縣長,三年丁縣縣委書記,三年戊縣縣委書記。閻局長已將四根手指頭挨個掰了回去,剩下最後一個小指頭卻掰不回去了——因為這個微微彎曲的小指頭若掰回去,閻局長就得像戲說乾隆一般,「細說」他的「玻管十五年」——這就到便至四十西營田了——不堪回首啊!與「北防河」的風光十足、風頭正勁比起來,「西營田」這十五年真是黯然失色!由於一二三玻像多米諾骨牌一般相繼垮台,玻管事業就像遭抄家之後的寧國府一樣,江河日下,一蹶不振。閻水拍本應是一條在大江大海里騰躍的鯨魚,現在卻只能擱淺蟄居在玻管局這條小河溝里,與余朱姬牛這樣幾個沒頭沒腦的傢伙玩來玩去。這幾個傢伙湊在一塊兒簡直是那種「天作之合」。余宏進是裝睡的人叫不醒,姬飛是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朱鋒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牛望月是先下米兒先吃飯。這幾個傢伙雖了無趣味,卻不是那種省油的燈——即使是那種省油的燈,也從來是燈台不照自,有理沒理只管直著脖子和閻水拍嚷嚷,有時還像腦子缺根弦的婆娘一般胡攪蠻纏——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令閻水拍局長心生煩惱!所以一說到玻管十五年,閻局長嘴角就會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有時還會牽動面部神經,導致臉部橫紋肌不易察覺地搐動幾下。

對余宏進來講,閻水拍簡直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坐在他頭上就不想下來了。十五年來,又是拉屎又是撒尿的。

在玻管局這麼些年,閻水拍做事考慮過別人——比如余宏進的感受嗎?余宏進會悲憤地回答:沒有!玻管局多年來就是一個「一二三四」的「局勢」:一手遮天,二犬狂吠,三朝元老,四面楚歌。一手遮天是閻水拍,二犬狂吠是某某和某某,三朝元老是余宏進,四面楚歌是余朱姬牛。余宏進豈止是玻管局的三朝元老,他從

弱冠之年一參加工作就在玻管局——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這個給余宏進「裹頭」的「里正」,是他那位畢生在一所像「夾皮溝」一樣偏僻的農村小學擔任民請教師的卑微的父親。余宏進作為鄧世清(後面將提到這個目前對讀者來講尚顯陌生的倒霉的傢伙)的「同學」,在三年困難時期的某一年,從紫雪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當時正如日中天的玻管局時,餓得身子發軟的老漢從菲薄的民請教師補助中咬咬牙拿出一元八角錢,給兒子買了一頂當時十分時興的鴨舌帽(也叫前進帽)。去玻管局報到上班這天,老漢將同樣餓得小臉發黃的兒子拉到身邊,雖未像古代那樣以皂羅三尺作頭巾為兒子裹頭,卻將那頂鴨舌帽端端正正給他戴到頭上,語重心長地說:「宏進呀!乃父無能,一生窩囊,吃盡了苦,遭盡了罪,受盡了氣!乃父惟感欣慰的,是勒緊褲帶將你培養成才了!你現在分配到了玻管局,那可是紫雪市赫赫有名的大機關啊!一定要努力工作,天天向上;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做出成績,早日進步——有朝一日即使當了局長,也不能忘本!而要時刻保持咱貧下中農的本色,保有為人民服務的好思想,永葆革命青春,胸懷全球,放眼世界。要時刻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心紅眼亮方向明,革命路上不鬆勁,泰山壓頂不彎腰,勇往直前悶頭沖!為打敗美帝國主義、解放全人類而鬥爭!」

余宏進周周正正戴著那頂鴨舌帽,在六十年代初期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走進玻管局政秘科那間大辦公室時,年輕的心房裡牢記著父親的囑咐,青春的面龐上閃耀著魚在河和馮富強面對閻水拍那樣的表情,像《圍城》里方遯翁叮囑兒子方鴻漸那樣,在玻管局「咬緊牙關,站定腳跟」,終於干成了一名副局長。正當他像一名橫渡長江或黃河的勇士一般,在激流中猛鳧了一陣兒水,昂起頭喘了幾口氣,揮臂俯首準備接著再鳧——勇往直前悶頭沖時——抬頭一瞧,卻見一隻攔路虎,還有一塊絆腳石——攔路虎是閻水拍,絆腳石是陳奮遠。閻水拍到玻管局任局長時,還順手從縣裡帶來一個辦公室副主任陳奮遠——彷彿他不是到玻管局赴任,而是牽著小兒子的手到公園裡玩。就像日後宋祖英唱的那首歌——余宏進的「好日子」至此到頭!被閻水拍像公安人員抓小偷那樣逐進一條死胡同,跑又無處跑,牆又跳不過。陪伴閻水拍這十五年,余宏進早已煩躁地將頭上三尺皂羅做的那頂鴨舌帽扯掉。對余宏進來說,這十五年比萬惡舊社會的長夜還要漫長——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難道閻水拍不是這個舞翩躚的魔怪嗎?)這個魔怪簡直把余宏進當做是《白毛女》中的喜兒了,又從那條死胡同里將他逼進那個黑森森的山洞,硬是將余宏進一頭黑油油的頭髮在山洞裡熬成個「白毛男」——自從閻水拍上任后,余宏進的頭髮漸白。(可真是歸來頭白還戍邊!)八十年代還夾雜一些黑髮——前半期黑多白少,後半期白多黑少。進入九十年代,放眼紫雪市,「藍天」、「白雲」出現了,「迎惜探」開始「競春」了,「五朵金花」怒放了,可往玻管局大樓里一張望:余宏進的腦殼全白了!

每當看到余宏進副局長那個潔白的腦殼,玻管局的同志就更增添了對黃世仁的無比仇恨!難怪當年演出《白毛女》時,憤怒的觀眾會扔石子打台上那個扮演黃世仁的演員——該打!

面對人生的最後一次機遇,余宏進副局長表現出一種淡然:「讓組織去決定吧,我已經無所謂了。」他對局裡為數不多的幾個關係不錯的同志說。

口裡這麼說,心裡卻在想:這次「組織上」總得給我老余點公道吧?莫非還要將我逼進山洞?還要讓我再做一次喜兒——想到那個令人恐怖的山洞,余宏進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心想:即使被黃世仁姦汙,也不能再進那個山洞了!

「是不是應該爭取一下?」關心他的同志這樣說。

「算了吧!該你的,是你的;不該你的,爭也不是你的!」嘴裡雖這麼說,余宏進副局長早晨上班前在市委旁邊的「世紀廣場」練完「祥功」,還是去市委跑了幾趟。據和他關係近的同志說,余局長該找的人都找了,該說的話都說了。

在玻管局的幾個副職里,資歷沒人可與余宏進副局長匹敵。若完全按資歷選拔這個局長,當然應由余宏進副局長來做。可若按目前在局裡所處的位置選拔,陳奮遠主任又佔有明顯優勢。

自從上次機構改革閻水拍局長讓陳奮遠主任像跳木馬一般,摁著余宏進的腦袋一躍而過之後,陳奮遠主任就成為局裡名副其實的二把手。論級別,陳奮遠主任已是正處級。由行管辦主任到玻管局長,只是「平移」,並非提拔,不需要組織部重新進行考察。有這一個行管辦主任,陳奮遠已「得風氣之先」。年齡只有五十歲,雖不是年輕幹部,但尚未像廉頗那樣垂垂老矣,也算年富力強,據說飯量與年輕人並無多少差異,排泄功能也十分正常。這幾年辛辛苦苦給大家蓋起兩棟家屬樓。征地時為將地價由每畝五十萬元降到四十九萬元,連夜去找小蘇他爸——那個村支書,一腳踩在下水道里,腰都扭傷了。蓋房這幾年,他風裡來,雨里去,在工地上跑了多少趟。小蘇沒調來前,他和余宏進、朱鋒、姬飛、牛望月五人共用那輛「二一三」,他用車多了,和其他人難免形成矛盾,牛望月眼睛瞪的「牛卵」那麼大,其他人心裡也有看法。陳奮遠主任大人大量,後來乾脆不再用「二一三」,騎自己的摩托車沒明沒黑在工地上跑。直到房都蓋起半截了,才坐上小蘇的桑塔納。局裡有不少同志直到分房時才第一次去工地呢!對這些同志來說,驚訝之情難免溢於言表,有的人就會像杜甫那樣感嘆——「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沒有陳奮遠主任,你們「嗚呼」個屁!

因為這兩棟家屬樓,陳奮遠主任「得風氣」之時兼「得人氣」——局裡不少同志認為,新一任玻管局長非陳奮遠莫屬。家屬樓交付使用后,陳奮遠主任已回到四樓那間「塵封」幾年的辦公室,門庭竟有「若市」之感。

更重要的是,閻水拍局長給市委推薦的局長人選也是陳奮遠,他的意見十分明確。市裡領導詢及余宏進,閻局長回答說:「余宏進同志是個不錯的同志,多年來為玻管事業任勞任怨,只是年齡有點偏大!」

讓陳奮遠做局長,這是閻局長明的一手,他還有暗的一招呢。他已跟組織部長數次「溝通」,初步確定由馬方向接任行管辦主任。閻水拍局長私下已給馬方向交了底。他對馬方向說:「奮遠做局長,你做行管辦主任兼常務副局長、黨組副書記。奮遠做行管辦主任時,因當時機構改革,為減少職數,將他的副局長免掉了。從那時起我就沒讓市裡再配黨組副書記,一直給你留著——只有做了黨組副書記,才是名副其實的二把手嘛——他余宏進啥時做過黨組副書記?這次我又跟『編辦』(編製辦)將上次減掉的那個副局長名額爭取來了,讓你一肩挑兩頭,再玩個一箭雙鵰:既解決了你的『名分』問題(指副處升正處),又將余宏進再次『鎮壓』,我閻水拍也就能安然退二線了。」接著閻水拍又指指牆壁(隔牆為余宏進辦公室)對馬方向說:「他還以為這次『搬正』不存在啥問題了,即使陳奮遠當局長,行管辦主任怎麼也該他做了!做?做夢去吧!再過三年,在『副處』崗位上退二線吧!讓那幾個不成器的東西(指朱鋒、姬飛、牛望月)做行管辦主任,也不能讓他余宏進做!」閻水拍局長一說到余宏進,就恨得咬牙切齒,說話的語氣十分斬截,有種「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味道。

閻局長讓馬方向做行管辦主任兼常務副局長,屬於「秘密運作」,下面同志並不知情。因此,陳余之外,馬方向有無可能做局長?下面也有議論。

一些同志認為,馬方向也有可能做局長。人事任命的最大神秘之處就在於,常常會出現一些不期然而然的結果。但

大多數同志認為可能性不大。從組織的角度考慮,也不會如此安排。若如此,陳奮遠主任和余宏進副局長就會「化敵為友」,聯手與新局長作對。這兩個人聯起手來,力量還是不可小視,他們畢竟在玻管局經營多年。余宏進固然不足掛齒,但那是因他孤掌難鳴,一旦搭上陳奮遠這個結實的梯子,雙手依託在朱鋒、姬飛、牛望月兩肩,登梯而上時,雙腳立馬會有力起來。出現這種如雞蛋直立般不穩平衡的局面,新局長縱有英雄本色,也難顯其能,甚至會被掣肘。如此,工作怎麼開展?

至於朱鋒、姬飛和牛望月,當然毫無可能一步到位擔任局長。他們若想一下跳到陳奮遠和余宏進頭上,至少得有孫悟空那樣的本領,而他們不僅不是孫悟空,連個沙和尚也算不上。他們自己也毫無做局長的想法,只是想藉機按部就班往前挪一挪。可閻水拍最初挪都不準備讓他們挪,欲再踩他們一腳——將趙有才「跳」過來做副局長,一腳踩三人,這一招更狠。這三個人彷彿嗅到了一點味道,或者是相伴多年揣摩出閻水拍關鍵時刻善出狠招。三人一邊「八仙過海」——暗中在上面做工作,阻止閻水拍出此招數,一邊在局裡對閻水拍笑臉相迎,頂禮膜拜,百依百順。他們知道和閻水拍硬掰,再加三人也不是閻水拍的對手。所以在閻局長退休那一陣兒,朱姬牛又玩兒「兩個凡是」——「凡是閻局長擁護的我們就擁護,凡是閻局長反對的我們就反對!」那段時間,閻局長几乎有一種做了皇帝的感覺,一天到晚如沐春風。人之將退,其心也善,其手也軟。這一軟,閻局長才打消了再踩三人一腳的念頭,沒有將這一構想付諸實施。

誰做新局長?「冰山一角」露出:陳奮遠排第一,余宏進排第二。其他人退出。非此即彼,非陳即余,局裡的同志們普遍這樣認為。

我們玻管局的「局勢」又有點微妙起來。

陳奮遠主任和余宏進副局長各帶一支人馬貓著腰向我們玻管局大樓包抄而來。一邊發起進攻,一邊還在不停地喊話,做群眾的鼓動工作。兩人又像藍天大酒店和白雲大酒店的總經理,到我們局裡來招大堂經理,一方給陶小北許諾月薪多少,一方許諾年薪多少。轉而兩人又招保安,一個給小胡小高表示,可掙高於玻管局兩倍以上的工資。一個給小牛小馬做工作,工資高且不說,酒店還給每人交付了數萬元的養老保險。

局裡的幾十個同志間起了一陣騷動,騷動過後即是分化。然後興奮地夾雜在兩支隊伍中,招展著各自的旗幟,在暮色中向遠方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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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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