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夏天的時候,閻水拍局長將薄薄的白色門帘一挑,喊一聲:「有才!」趙有才主任立即殷勤地答應著,弓著腰從自己的房間跑出來,轉眼之間就躥進了閻局長辦公室,像一隻十分敏捷的小兔子。一會兒他從閻局長辦公室出來,就會走進我們這間大辦公室。閻水拍局長若是一個人的一隻胳膊,趙有才主任便是另一隻胳膊。閻水拍局長那隻胳膊擺一下,趙有才主任這隻胳膊就會趕忙跟著擺一下。而趙有才主任若是一個人的一條腿,我們大辦公室里的九個同志就是另一條腿:趙有才主任向前邁一步,我們就趕快得跟著向前邁一步。

趙有才主任走進大辦公室時,腰比進閻局長辦公室時要直起來一些。他站在門口掃一眼,便會吩咐其中的一位去做某件事情,而這件事情則是閻局長剛才交辦的。不外乎列印某份材料,去市委、市政府參加某個會議,或者派一個人隨市裡的某某檢查組到各縣檢查工作。事情布置完了,趙有才主任的目光會從門口開始,在每張辦公桌上挨個逗留。見誰不在辦公室,他就會問:「馮富強哪兒去了?」或者「李小南今天上班沒來?」或者「怎麼不見魚在河?」其他同志便告訴趙有才主任:馮富強被某某副局長叫走了,李小南打開水去了,魚在河剛出門,可能是去衛生間了。即使某個同志「因私外出」,大家也會找個借口為他(或她)打掩護,體現了同志們之間的團結友愛。

趙有才主任問一圈,和藹而友善的目光最後在大辦公室溜一圈,出門到他辦公室去了。我們不妨隨著趙有才主任的目光,將這間大辦公室再次打量。

一進門第一張辦公桌是馮富強。馮富強的打字室在四樓,那間房子小一些。那間房子是這棟樓上最小的一間。局裡的同志曾不止一次議論過,五十年代建的樓就是奇怪,別的房間都一般大,只有這一間特別小。就像一個英雄的母親,生下的孩子個個高高大大,最後卻生出一個小矮人,怎麼也長不高個兒。這間小房子里放有一台四通打字機,一台複印機,一把椅子,一張床,再就放不下一張辦公桌了。於是馮富強就將他的辦公桌放到下面三樓的大辦公室來。局裡辦公條件比較緊張,馮富強一隻鳥兒佔兩個窩,同志們就有意見。小牛和小馬曾聯袂給趙有才主任反映過,應該讓馮富強將辦公桌搬到四樓去。馮富強說,搬到四樓往哪兒放?莫非把打字機抬樓道里去?小牛和小馬對趙有才主任說,打字機當然不能抬出去,但應該把那張床抬出去——他馮富強放一張床在辦公室幹什麼?除了六位局級領導的套間里有床,哪個辦公室放著床?他馮富強莫非是局級領導?

幾個駕駛員中,小馬笨嘴拙舌,不善言詞,平時被小牛攛掇著,跟小牛去領導面前嚼點兒舌根搬弄點兒是非,也主要是小牛說,小馬是肚子里裹棗核解板兒——沒有幾句,只是給小牛做個伴兒壯個膽兒墊個背兒。即使跟著小牛到趙有才辦公室反映馮富強多佔辦公室的問題時,也站在後面只負責眨眼睛,很少說話,可說一句出來卻又蠢又直。那天他就憋出一句,說馮富強將床放在打字室,是想「幹壞事」。為了補充和印證他這個觀點,後面又憋出一串兒話。他說,有一次馮富強把李小南叫到打字室,他坐在椅子上,讓李小南坐在床上,兩人頭挨在一起說話兒。還有一次馮富強下班后,都晚上了,將一個女人(非法定配偶)帶到打字室。不信你們去問老喬,那個女人那天十二點過後才離開,老喬開的門。小馬那天為揭露馮富強,差不多把平時一年說的話「預支」完了。那天他說的帶有總結性的最後一句話是:「總之馮富強那張床上常坐著女人!」

馮富強聽到這些話,很生氣,向來晴朗的臉上蒙上了陰雲。小虎後來對我說,那天他正在趙有才主任那兒,見馮富強氣呼呼地走進來了。那天馮富強金剛努目,眼睛瞪得比雞蛋大,對趙有才主任說:「我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李小南來了不坐床上讓她坐地下?陶小北還在我床上坐過呢!咱局裡哪個人沒到打字室來過?這個拿來一份文件,那個拿來一份報告。我坐在椅子上打材料,他們就得坐床上。莫非讓他們像延安時期聽黨課那樣,鋪張報紙席地而坐?我也想把那張床搬出去,可晚上打材料常要加班,沒有床,讓我加完班再鋪張報紙席地而睡?水泥地板那麼涼,能不能席地而睡?睡出病來誰負責?莫非讓我將床搬出去,辦公桌搬上去,我加完班就睡在那張辦公桌上面?那不成烤全羊或者烤乳豬了!」

馮富強的辦公桌沒有搬上去,但他因此對小牛和小馬加深了成見。尤其對小馬。馮富強想,小牛那沒腦子貨在領導面前臭我倒可以理解,那傢伙橫豎是一個顧前不顧後的人,只要能得到眼前利益或為逞一時之快,哪管日後跳火坑!只沒想到小馬這蔫不唧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傢伙也跟在小牛屁股後面瞎起鬨,嚼說人。還不是看我馮富強只是個打字員,一眼望出去在局裡沒什麼發展前途,就不假思索胡亂上來踩幾腳。俗話說,吹熄燈擠眼兒——後來的事看不見!我馮富強撂到路邊草叢裡的米粒也比你小馬撿到口袋裡的多!不拿快刀子剔剝剔剝你,哪天你還要騎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得出狠招治治這小子。時隔不久,局裡便有傳言,說小馬給別人說過,六位局領導套間里放著床,是想在床上「幹壞事」呢!尤其是閻局長,套間里還放著一張床頭綉著花的雙人床!小馬聽到這話,眼睛都嚇直了。他想去找馮富強理論,可誰也沒對他說,這些話是馮富強說得呀!只能一個人在那兒生悶氣。小馬才知一語不慎,遭了人家暗算。他在自己嘴巴上甩了一巴掌,從此話更少了。這次著了暗器后,差不多有半年時間沒說一句話,只是悶著頭皺著眉使勁兒開那輛「二一三」。

馮富強堅持不挪辦公桌上四樓,是為了通過這張辦公桌和閻局長「對話」呢!他的辦公桌佔據有利地形,離門口最近。閻局長有時喊趙有才。喊第一聲時,馮富強便豎起了耳朵。若趙有才答應著跑進閻局長辦公室,他的耳朵便垂了下來。若閻局長喊出第二聲,還沒有聽到趙有才答應,說明趙有才不在辦公室。此時馮富強便「哎、哎」答應著,眨眼便不見了。一會兒見他從閻局長辦公室出來,若自己能辦的事,就匆匆忙忙去辦了,比如去市委、市政府送文件之類。若自己不能辦,就趕快呼趙有才主任的BP機。這種時候,閻局長和馮富強彷彿是那種「串聯」電路。閻局長的電流通到趙有才主任那兒,短路了,再通到馮富強這兒,馮富強就像一隻剛還斷電的數百瓦的電燈泡一樣,霎時放亮了!

馮富強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大大的女性照片。照片上的女性不是他的妻子——他妻子沒有這麼漂亮。也不是陶小北和李小南。那是誰呢?原來是鳳凰衛視的女主持人吳小麗。一次陶小北笑著站在桌前看吳小麗的照片,一邊看一邊問馮富強,她說:「馮富強你說吳小麗臉部最大的特點是什麼?」我發現馮富強對陶小北總有點犯怵,從不敢和她鬥嘴,也不知什麼原因。當時馮富強回答陶小北:「吳小麗說新聞說得好。」這個回答答非所問,和他不知道南開大學在天津一樣,令陶小北瞧不起。陶小北此時自問自答:「吳小麗臉部的最大特點是兩隻眼睛只向上看!」說著她的目光又越過馮富強,落在馮富強後面的李小南臉上,說:「小南你說是不是這樣?」小南說:「就是就是,吳小麗漂亮就漂亮在那雙向上看的眼睛,總像一個調皮的小孩子,特逗!」

此時馮富強再不吭聲,因和閻水拍局長「並聯」在一起而放亮的電燈泡,熄了!

馮富強身後是李小南的辦公桌,李小南的辦公桌和康鳳蓮的辦公桌「抵」在一起。她倆的辦公桌已到牆跟,旁邊是一個長沙發和一個茶几。過來就是我和陶小北的辦公桌。我和陶小北的辦公桌處在辦公室的「大後方」,就像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一樣。如果丈量一下我們大辦公室八張辦公桌(我們大辦公室共有八張辦公桌)每張辦公桌與門的直線距離,我們這一組辦公桌最遠,其位置在門的對角線盡頭。

另外三張靠門近一點兒的辦公桌,是駕駛員小虎、小牛、小馬和通信員小胡的。小虎和小胡比小牛和小馬調來早,他倆各佔一張辦公桌。小牛和小馬調進來時,大辦公室里只剩下一張辦公桌。再要買一張辦公桌放進來,顯得太擁擠。於是趙有才主任就對小牛和小馬說:「你倆共用一張辦公桌!」這是那種老式辦公桌,結構十分簡單,上面一大一小兩個抽屜,下面有一個小櫃。上面兩個抽屜,兩人各鎖了一個。下面的小櫃,小牛眼疾手快,買了把鎖鎖上了。小馬提出兩人共用這個小櫃,讓小牛給他一把鑰匙,小牛不同意。小馬覺得吃了虧,再看上面兩個抽屜,小牛鎖著的是大抽屜,小馬鎖著的是小抽屜。小馬當初鎖上面抽屜時沒有注意這一點,現在下面小櫃被小牛佔去,又發現上面抽屜面積不及小牛那個大抽屜的一半,心裡更覺吃了虧,遂提出兩人共用小櫃,小牛又不答應。小馬忍氣吞聲,對小牛說,小櫃你占,但上面抽屜得換一換,這樣才合理一些。沒想到小牛是得理不讓人、不得理也不讓人的主,像以色列一樣霸道,堅持要將小馬擠到巴勒斯坦東南部那一小片貧瘠的土地上去。上面兩個抽屜,小一點兒的抽屜靠牆角,小牛若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小馬進來探半天手才能打開小抽屜取一包煙或別的什麼小物件出來。小馬是個茶壺裡煮餃子的主,關鍵時刻哪會和有點胡攪蠻纏的小牛論理。現在一看自己是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乾脆來個王婆子賣了磨——推不動老娘不推了!這犟驢索性一刀結果了閻婆惜,像阿拉法特那樣,率巴解組織和以色列以死抗爭——有一天他拿一把老虎鉗子,將下面小柜上的鎖撬開了,將小牛擱在裡面的東西像小孩子掏麻雀蛋一樣掏出來,把自己的一些雜物塞進去。我當時恰好在辦公室,看見小馬塞進小櫃的雜物里,有一雙膠底已經開裂的棕紅色的破涼鞋,還有一把換下來的汽車門鎖。令我覺得有點好笑的是還有一顆棕紅色的小皮球,只比撞球彈子和陶小北的拳頭略大一點兒,比我的拳頭略小一點兒。

小牛走進辦公室時,發現小馬正率部向「耶路撒冷」挺進,當然不肯甘休,兩人臉紅脖子粗吵了起來。吵了一會兒,覺得再吵一會兒也不能解決問題,遂一前一後來到趙有才主任辦公室。趙有才主任像公安人員破案一樣過來勘察了現場,黑著臉對小馬說:「怎麼能隨便撬別人的鎖,把鎖打開,把你的東西拿出來。」小馬不敢和趙有才主任申辯,委屈的眼淚汪汪蹲下身,把那雙破涼鞋和破鎖從小櫃里拎出來。拿出那顆小皮球時,在地下一蹦,蹦到陶小北腳底下。陶小北低著頭用腳一撥,原本是想撥出來撿起還給小馬,可撥得勁兒大了一些,骨碌碌滾到李小南那兒去了。這顆小皮球像十六世紀率一支船隊完成第一次環繞地球航行的葡萄牙航海者麥哲倫一樣,從李小南桌底下鑽過去,又越過康鳳蓮的辦公桌,最後才從馮富強桌下鑽出來。當時我、陶小北、李小南、康鳳蓮,包括趙有才、小虎、小牛、小馬的目光都追隨著那顆小皮球,見那靈巧的小傢伙越過馮富強的辦公桌之後,尚未止步的意思,竟大搖大擺從大開著的門裡滾了出去,被剛巧進門的馮富強順手抓了起來。大家的目光停在馮富強手上,哄地笑開了鍋。

趙有才主任見小牛喜形於色地重新鎖上自己的小櫃,又黑著臉對他說:「你,和小馬換一下抽屜!」見小牛在那兒發愣,又皺著眉頭說:「聽清楚了沒有?將大抽屜讓給小馬!」

趙有才扔下這句話出去了。小牛一臉沮喪地打開大抽屜,將裡邊的東西拿出來,小馬臉上這才露出一點兒喜色。

我調來局裡比小牛小馬晚幾年。我使用的那張辦公桌是另一個同志空出的。那個同志原是我們辦公室的副主任科員,我調來前提拔到另一個科任副科長去了,給我騰出了這張辦公桌。據說小牛和小馬曾像某些國家覬覦我國的神聖領土釣魚島一樣,覬覦過這張辦公桌。小馬曾試圖將他那顆小皮球等雜物塞進這張辦公桌的抽屜里,被趙有才主任喝住了。趙有才主任對小馬說:「咱局裡馬上要調一個寫材料的大學生進來,這張辦公桌給這個同志留著。你將辦公桌佔了,這個同志來了在哪兒寫材料?莫非讓人家『席地而寫』?」於是這張辦公桌就像一個獨守空房的美麗少婦等待新婚又遠行的丈夫歸來一般,焦渴地企盼著我的到來。我調來后獲知這張辦公桌對我如此毫無二心,不禁心生感激,更加愛惜它了。想想也是,若沒有這張辦公桌,我就得伏在大辦公室冰涼的水泥地板上「席地而寫」,那滋味可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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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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