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銀海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唐鳴坐在辦公室里。
他掛斷了電話已經有十幾分鐘了,可他的氣還一直沒有消。
他是從公安局提請關於逮捕關亞南的預審材料中,知道刑警隊副隊長何志強違規使用槍支和打人的事不僅沒有得到處理,而且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何志強已經開始辦理案子了。他的氣不打一處來。可他又覺得自己確實找不到對何志強採取法律措施的依據。
辦公室里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接通了電話,那是約他出去吃飯的。他沒有拒絕。
晚上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多鐘。他的夫人湯招娣還沒有睡,看上去,她好像回來沒有多久。湯招娣從衛生間里走出來,直接回到了卧室里。
二十多分鐘后,唐鳴也走進了卧室。
"今天,你去過醫院嗎?"
"去過了,看上去還不錯。離開了隔離病房,就離出院的時間不遠了。"
唐鳴上了床,他一邊看著電視熒屏上的畫面一邊問道:"關亞南出事了,你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了。這種事還能不知道嗎?"
"他是你的部下,自然會知道的。"
"什麼部下不部下的,他畢竟是市政府的一個局長。出了這種事傳的能不快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湯招娣問道。
"這還用問?市公安局已經提請批准逮捕。"唐鳴不緊不慢地說道。
"怎麼會這麼快?"
"他們已經把他拘留了,證據又確鑿,那還用得著多長時間?"
"他已經承認了?"湯招娣問道。
"都承認了,材料我已經看過了,沒有什麼疑點。那是刑事案件。"
"你們批准了?"
"廢話,可能不批准嗎?那是明擺著的。你大概想不到這個案子是誰辦的吧?"
"誰辦的?"
"就是那個何志強,這小子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了似的。我就是出不了這口氣。他們公安局也太囂張了,還什麼說法也沒給,就讓他重新回到了崗位上。"
"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太認真了。再說,這件事,在檢察院與公安局之間,本身的看法就是不一致的。"
"什麼一致不一致的?我就不信那個邪!"
"你還這麼大的氣?你以為這是經過法院判決的案子啊,你覺得不合適還可以抗訴,這是兩回事。那天的事,本身就牽扯到了咱們的寶貝兒子,你就應該迴避才對,可你竟然親自到了現場。就這件事本身而言,你就短了一塊,再加上你又是從公安局裡出來的,做得太過了,人家會怎麼想?"湯招娣像是在勸慰唐鳴。
唐鳴沒有再說什麼。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唐鳴還在公安局任局長。
他在公安局長的位置上已經幹了七八年,算是得到了市領導和百姓們的認可,在那段時間內,這座城市的社會治安與全國同等城市比較而言,還是不錯的。外商來銀海投資的社會治安環境也還得到了認可。市領導把這些都看在了眼裡,在一次次幹部晉陞的考核中,唐鳴自然就成了當之無愧的人選。那年,他成了副市長人選的候選人之一。可就是在把擬提拔幹部的名單公示之後,組織部門就接到舉報,說他曾經在處理一起打人致殘案件的過程中,接受過當事人的爸爸二十萬元現金。這個當事人的爸爸是一個開傢具廠的私企老闆。這件事當時就引起了組織部門的高度重視,最後卻沒有落實。那是因為,雖然唐鳴最終承認自己收下了這二十萬元。可他最終向組織部門說明的是,他曾經和這個小老闆是朋友,在他當初辦企業的時候,他曾經借給過這個小老闆幾萬元錢,後來,小老闆把它算作了他的股份。
組織部門調查的最終結果是並沒有把這件事算作受賄。但還是把它當做了問題來對待,組織上認為既然是這樣,雖然他與當事人不是親屬關係,但當初在處理這個案子的時候,他還是應該提出迴避的。
就這樣,他沒有走向副市長的領導崗位,卻進了檢察院做了檢察長。對舉報他受賄這件事,他一直都是耿耿於懷的。他始終認為這件事是現任公安局局長東方玉明乾的。當時,東方玉明是副局長,那年,唐鳴準備帶領一部分中層幹部去泰國旅遊,那個小老闆曾經來到局裡送上了二十萬元人民幣,說是作為他們去泰國旅遊時的零花錢。這件事,不僅東方玉明知道,其他幾位副局長也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並沒有收下這筆錢。而那時,那個小老闆兒子的案子還沒有了結。而在唐鳴去泰國旅遊回來之後,關於那個案子的事,他對刑警隊有過專門交待。而刑警隊正是歸東方玉明分管。
關亞南出事,並沒有讓唐鳴特別震驚,而且他也並沒有什麼在意的東西,因為他知道,他與關亞南認識,是通過湯招娣實現的。即使是認識之後,他也從來就沒有單獨與他打過什麼交道。如果說見面就算是一種來往的話,那在最近的幾個月里,或者說是更長一段時間裡,他們是不止一次地在醫院裡見過面。那是因為他們的兒子得病之後,他們夫妻是經常去醫院的,而關亞南去醫院見湯招娣,也算是公私兼顧。
檢察院批准逮捕關亞南的那一刻,唐鳴並沒有因為認識他而對他產生過半點憐憫。那一刻,他甚至覺得,就是在他認識的人當中,應該說就在他認識的一些相當級別的幹部當中,發生這種事情都不會讓他吃驚。因為他太了解他們,包養情婦的人何止他關亞南一個。而沒有暴露出來的那些人,只要他們的情婦對他們的生存狀態或者政治前途一旦構成了威脅的話,採取像關亞南這樣的辦法解決問題,那是很自然的事情。這是他們人性的最真實的體現。按照他多年從事司法工作的經驗來看,他是深諳其道的。
湯招娣卻沒有了一點兒睡意。唐鳴彷彿已經看出了湯招娣像是有什麼心思:"你怎麼還不睡?為什麼?為關亞南?"
"睡不著。我是在想這人哪,真是沒有法猜測。"湯招娣張口說道,其實,她自己心裡清楚,這完全是南轅北轍。
"你是說你沒有想到他會出這種事?"唐鳴問道。
"是沒有想到。我能夠想到像他這種人,可能會出別的事,沒有想到他會出這種事。"湯招娣的思維是清晰的,她才這樣有意識地說道。
"這是你的問題,是你的思維問題。這年頭,只要出了這種問題,就會出那種問題。而出了那種問題,就同樣會出這種問題。這是不奇怪的。"
唐鳴的這番話,讓湯招娣有些緊張起來:"你是說,他可能還會出別的問題?"
"我現在倒是看不出來,不過,這是一般規律。你想,哪個當官的出了問題之後,不涉及到經濟問題?哪個包養情婦的官員,他不是貪官?在我這些年接觸的這類案子中,還幾乎真沒有跳出這個規律的。"唐鳴不緊不慢地說道。
湯招娣更加緊張了:"他現在涉及到經濟問題了嗎?"
"你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是涉嫌殺人,和別的問題沒有什麼關係。可這人一到了那裡,尤其是他知道可能會死,可能就萬念俱灰了,是否再出別的問題,就不好說了。那是后話。"說到這裡,唐鳴又把原本靠在床頭上的身子直了起來,接著問道:"唉,你怎麼這麼關心他的事?是不是因為借了他那筆錢?"
湯招娣想了想,說道:"是有關係。"
"不是已經把錢還給他了嗎?"
"沒有,怎麼可能呢?"
"還沒有準備齊?"
"這麼短時間,你想能來得及嗎?"湯招娣說道。
唐鳴想了想,說道:"也沒有什麼,那些錢不都是他借私人的嗎?那你就是沒法還給他,他出事之後,也會有人來找你要的。"
湯招娣沒有再說什麼。但她還是沒有睡意。電視機已經關掉。唐鳴躺下了,過了一段時間,他覺得湯招娣還是半坐在那裡,這時,他才轉過身子說道:"這件事不是太要緊。你還有什麼心思?"
"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那些錢並不是他朋友的錢,而是……"
"而是什麼?"唐鳴重新坐了起來。
"而是他局裡的錢。"
"也就是說,這是一筆公款?"
湯招娣並沒有回答。
唐鳴接著問道:"那你在借這些錢時,知不知道這些?"
湯招娣依然沒有回答。
她之所以沒有回答,並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她根本就沒有辦法回答。她根本就沒有把為兒子註冊公司而借用資金的事詳細地與唐鳴說過。只是那天,她感覺到需要還錢的時候,才慢慢地在他的面前提到那些錢當初究竟是怎麼借來的。
在她看來,兩個人知道的秘密,那自然不是秘密。當然,那也包括夫妻之間。
已經到了下半夜兩點多鐘,唐鳴早已睡著了。而湯招娣才像是剛剛入睡,沒有多久,她就做了一個夢。她在夢中去了一個旅遊勝地,而那個旅遊勝地像是一處美麗的海濱,顯然那不是銀海市的某一處景觀,因為她夢中的那處海濱是一處潔白的沙灘。她在那處潔白的沙灘上遊走著,一個個大浪不斷地打來,她不斷地躲避著。大風把海邊的高大椰子樹吹得沙沙作響,海邊的許多遊人都離去了。而她還沒有離去的意思,她下意識地想在那裡弄潮,想做一個能讓人記住的弄潮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麼到了一個小島上,而那個小島遠離大陸。她在上面愜意地玩著,她高興極了。又過了一會兒,像是突然間發生了海嘯,海水鋪天蓋地地湧來,她被淹沒了。在水中,她還掙扎著,那一刻,她的神智還是清醒的,她還是想屏住呼吸讓自己的身體往上浮動。可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連同那個小島一起下沉著,她既浮不上去,雙腳也踩不到海底……
她想呼救,可下意識之中,又覺得不能呼救,那樣就會嗆死在水中。她只覺得憋得喘不過氣來……
她的雙腳不斷地蹬著水,突然,她的頭一下子露出了水面,大聲喊道:"快救救我……"
她醒了。
他也醒了。
他是被她在睡夢中的那聲呼喊驚醒的。
她是坐在那裡的。
他也坐在了那裡。
他看到了她的臉上滿是汗水,便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做夢了?"
她點了點頭。自己又在臉上抹了一把,她臉上的汗水依舊往下淌著。
"湯招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麼心思?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她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只是輕輕地說道:"你睡吧,沒什麼事。我坐一會兒就睡。"
唐鳴重新躺下睡著了。
湯招娣依舊坐在那裡,她把身子向後靠去。她的腦子裡亂極了。她心裡明白,自己是不能和別人說什麼的。那不是自己的性格,哪怕就是對唐鳴,也不能那樣做。因為他在她的眼睛里也不像以前那麼坦白了。尤其是這些年,自從他們彼此都走上了領導崗位之後,就更是如此了。
湯招娣半坐在那裡,閉上了眼睛,她的腦海里不斷地浮現著當年的情景。那已經是太遙遠了,可怎麼就揮之不去呢?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情景,他們是在一次青年幹部培訓班上認識了。那時候,唐鳴就已經在公安局裡工作,而且還是一個小頭頭。在那個年代,他二十幾歲的年齡,就成了當時公安局機關的一個副科長,已經是讓人刮目相看。而湯招娣那時只是一個區政府裡面的辦事員,只是經常有機會在區領導的身邊出沒。他們雖然分別在不同的機關里工作,彼此也從來就沒有見過面,就更不用說是認識了。但他們分別都被各自的機關列為了可以培養的後備幹部。也就是那次"後備"的機會,讓他們走到了一起,而且一直走得很遠。
那次見面后,一共也沒有學習多長時間,只是半個月的短期培訓而已。但是晚上是需要住宿的。一天晚上,他們學習完后,一起走進了食堂,各自打了飯後,都想尋找一個座位坐下來。唐鳴先坐了下來,接著他就看到了湯招娣也朝著他坐的位置走了過來,正在她猶豫著坐在什麼地方合適的時候,唐鳴向她示意了一下。她明白了,也就把手裡端著的飯菜放在了桌子上。
他們一邊吃一邊聊著,就是在這次單獨接觸中,他們彼此之間都知道了對方沒有結婚。而那時,湯招娣卻有了一個孩子。
不久,他們就陷入了愛河,而那段經歷,是讓他們難以忘懷的。
她是帶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出嫁的,而他卻是那樣心悅誠服地接受了她,而且心悅誠服地接受了她帶著一起出嫁的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是他們現在的兒子唐大朋。
在結婚之前的那一段時日里,她向他坦白了那個孩子的真實身份。
他被感動了。
在他看來,那是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那是她做知青時的經歷。作為知青的她,最初並沒有回到她當初下鄉之前居住的縣城裡,而是被分配到了當時她下鄉時所在的縣城裡的一家水泥廠做了一名工人。她一直期望著有機會改變她自己的處境,改變她自己的命運。她一直為此努力著。也就是在她得到了這樣的機會行將去省城之前,當年她下鄉時的那個房東老大爺跑到了縣城裡找到了她,而且還抱著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那個老大爺說,那是他兒媳婦生下的孩子,生下這個孩子后,她就因為產後大出血而不行了。而這個孩子,在出生前就已經成了背腹子。老人家當時就已經七十多歲了,根本就沒有可能把他撫養成人,於是,就想到了她,想到了她這個當年下鄉之初曾經住在他家裡的知青。他還覺得她可能會給這個孩子帶來好運。就這樣,她就收養了這個孩子,而那時,她不僅沒有結婚,而且還沒有戀愛。
就在湯招娣與唐鳴認識的最初那段時間裡,這段催人淚下的故事,不僅讓唐鳴接受了這個幼小的生命,而就是這個故事,在唐鳴的眼裡,幾乎成了她湯招娣道德與情操的標本。
他被感動了,他被感動得哭了。他就是憑藉著這種感動,說服了他的家人和親屬。他們幸福地走進了新婚殿堂。
唐鳴對這個撿來的孩子視同已出。對於這一點,她是無法挑剔的。多少年後,他的這種感情還是多少發生了一點兒變化。那是因為,他與她有了他們自己的兒子——唐小朋若干年之後,他才漸漸地發現,她時常像是怕抱養的這個孩子吃虧似的,事事處處總是留意著什麼。而這時,他才感覺到,那個本來就是他們倆人愛情結晶的孩子,在她的眼裡,彷彿就是他唐鳴自己的無性產品,而與她的關係並不是太大。
唐鳴有了這種感覺之後,行為上並沒有任何異常,只是心理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是一件在他們這一生當中都讓他們刻骨銘心的記憶,正是那段記憶改變了當初他們認識之後,一直維持了若干年的相互信賴的關係。那一年,唐小朋大學已經快畢業的時候,唐鳴出差經由香港去新加坡,飛機起飛后不久,發生了故障,飛機不斷地排除著故障,可情況就是得不到明顯地改善。機長在與地面聯繫之後,決定通知乘客做好逃生準備,讓每一位乘客都留下遺囑。唐鳴也照樣做了,那份遺囑中明確交代他在什麼地方還放著兩張定期存單,那是湯招娣並不知道的。他是想將來留著給唐小朋急需時使用。
飛機在中途就把機上乘客的遺囑,也包括機組人員的遺囑投了下去。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遺囑投下去之後不久,飛機的故障竟然奇迹般地排除了。可當唐鳴去了新加坡,又回到家中的時候,他的那份遺囑早已完成了長途旅行,提前輾轉到了湯招娣的手上。而湯招娣是不能容忍他的這種做法的。
也就是從這時起,他們之間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九九,一般的事是互不通報的。那是除了他們各自都在機關里養成了這種習慣之外,再就是都對對方缺少了一份信任……
為了這件事,唐鳴曾經無數次地向她做過解釋,說是唐小朋不僅是他唐鳴的兒子,其實也是她湯招娣的兒子。而湯招娣卻說什麼也聽不進去這些,她當時所強調的就是他不能不告訴她實情,她不允許他有什麼隱私存在,尤其是夫妻之間……
這種冷戰就這樣持續著,甚至是有段時間,還讓他們分居過。可後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慢慢地得到了恢復,冷戰只是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方式而已,並沒有太多地影響到他們之間的關係。湯招娣不允許唐鳴有一點兒隱私存在,這就讓唐鳴更覺得她對他也同樣不會有什麼隱私可言,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他就更覺得那個與他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年的唐大朋血脈的純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