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確實是一個偶然事件,可它的爆發又在必然之中,差不多震動了整個城市。
一天食堂賣午飯時,一位低年級同學發覺食堂工作人員打給他的菜太少,而給另一位熟人多打了菜,兩人發生爭執,正在一旁的大齡班學生看不下去了,指責了打菜師傅幾句,沒想到此人惱羞成怒,竟把一盆菜全潑到他的身上。這一下引起公憤,全校學生心中鬱結的怒火和怨氣霎時間全部爆發了。
這是一家師範院校。國家按照錄取學生人數發給助學金,不過這筆錢全部由學校總務處掌握,用於學生伙食開支。剛開學時,食堂伙食還可以,過了一段時間,菜的質量越來越差。大鬍子徐偉松是校學生會生活部長,前幾天公推他代表學生向總務處交涉,金成也作為學生代表和校刊負責人參加了對話。總務處處長——一個鑲著滿口金牙的胖老頭,對學生提出的問題根本不以為然。
「說食堂的菜不如先前是不可能的。你們看,食堂有一套嚴格的規章制度,賬目筆筆清楚,所有的錢全部用在伙食上。另外,趁這個機會我還要告訴大家,由於夏季菜缺價高,學生助學金少,這個月學校食堂還要虧本。」
他的話一下子激怒了學生代表。大鬍子要他立即公布所有的賬目,金成認為食堂沒有進行必要的成本核算,另一位學生代表則要求他解釋幾十名食堂工作人員日常吃喝的費用……總務處處長大動肝火,拍檯子要學生代表滾。這次盟風波讓學校炸了鍋,由老三屆生髮起,大字報把學校食堂里三層外三層貼了個嚴嚴實實。同學們還不解恨,強烈要求總務處處長下台,否則就要罷課。緽R>
事情一下子鬧大了。省委宣傳部、省高教局要求學校採取切實措施,立即平息事態發展,決不允許出現多米諾骨牌效應。賀超然校長急了,趕忙找來大鬍子,有一點十分明確,事情歸事情,也一定會解決,決不能出現罷課的事。
「偉松同志,你是共產黨員,又是學生會幹部,一定要站穩立場,分清是非,決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這次事情的性質是嚴重的,造成的影響也很壞,怎麼能向黨示威?向黨提條件?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希望你能和校黨委站在一起,檢舉揭發有問題的人,這對你將來的畢業分配大有好處。」
「賀校長,你把我放在了廣大學生的對立面,這樣一來,同學們還能信任我嗎?」
「同學的信任只是一個形式,校黨委的態度才是主要的,希望你牢記這一點,不要辜負黨委對你的期望。特別是在目前這樣的形勢下,正是考驗一個人的關鍵時刻,大風大浪最能分清大是大非,這是黨性原則問題。」
「賀校長,校領導能否和學生面對面對話,大家把話擺在桌面上,開誠布公,所有的問題就全能解決了。其實說穿了,對食堂伙食有意見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採取措施改進就行了,何必鬧得如此滿城風雨,好像快要天坍地陷一樣!」
「話不能這樣說。」賀超然聲色俱厲:「同志,你這是左派幼稚病!我們看問題要看本質,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是借著這件事來反對黨對大學的領導,這才是問題的主要癥結。再說,你讓校領導和他們對話,你把校領導看成什麼了,什麼事都可以討價還價,和學生談條件,那我們不成國民黨了?你要注意五七年反右派的教訓,那時的學生鬧得比你們還要凶,結果呢,我不說你比我更清楚!況且,這次你們能跨進大學校門應屬法外開恩了,校黨委為了你們能繼續學習動了多少腦筋,校舍不夠,騰出倉庫;經濟有困難,開展勤工儉學。可你們倒好,感謝的話一句沒有,到頭來了個聚眾鬧事。」賀超然陰沉著臉,蔑視的目光在鏡片后熠熠閃光。
談話似乎有點不歡而散。
徐偉松把他和賀超然的談話告訴了金成,金成有些詫異,賀校長怎能這樣,這又不是「文革」時代,還搞政治訛詐。不過,他從賀超然的話中聽出了明顯的殺氣。
徐偉松搖了搖頭:「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我一位戰友從北京寫信告訴我,中央關於一些基本路線和政策的爭論十分激烈,其中最關鍵的涉及到對老人家的評價,涉及到如何評價「文革」,評價「文革」中已經定案的人和事,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歷史千萬不能重演啊!」
金成對學校食堂早就怨氣衝天,可他又特別不想亂,徐偉松的話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覺得很有必要在校刊上寫一篇文章,食堂風波只能就事論事,而不應涉及其他。
讓人始料不及的是,金成的《也談潑菜風波》猶如一顆重磅炸彈,一時間在全校相繼傳開。學生們爭相傳閱這篇文章,認為文章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特別是文章中提出的清理食堂賬務,成立由校方、學生、食堂人員組成的伙食委員會,定期公布食堂賬目等主張,更是讓學生們作為向校方提出的條件。這篇文章讓賀超然火冒三丈,大罵分管宣傳的副校長怎麼竟然把這麼重要的輿論陣地丟給了學生們,造成了目前如此被動的局面。校方緊急行動,立即收回刊物,同時連出三期特刊,強調維護校黨委的絕對權威和作用,在顯著位置重新刊登了幾篇五七年反右時發表的文章,而且加了編者按。校方的用意十分明顯,借歷史的棍子打人。學校不妥協的態度給學生的激烈情緒火上澆油,同學中間已經悄悄傳開,校方草擬了一個黑名單,準備開除一批挑頭鬧事的學生。
肅穆莊嚴的大學校園裡,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味道。
第二天,低年級學生打出了橫幅標語,在「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悲壯氣氛中,學生們排好隊,唱著《國際歌》,準備向市中心挺進。學校也緊急向公安部門提出,有壞人操縱學生,要求配合清查。
真的是一觸即發!
賀超然已經擬好了名單,只等學生上街、公安開始抓人後立即公布,開除金成等一批鬧事分子。正當他站在窗口,冷笑著看著學生準備走出學校大門時,秘書匆匆走來,遞給他一紙上級發來的加急電文,要他立即、無條件地和學生對話,平息「食堂風波」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他畢竟老於世故,知道上命不可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通知教務處,馬上和學生代表對話。
學生的鬥爭勝利了。成立了伙食委員會,明確了規章制度,食堂伙食得到明顯改善,那個傲慢無理的賀超然的親威——總務處處長也被免職調到其他單位去了。在不久的學生會改選中,徐偉松被選為學生會主席,金成也被選為宣傳部部長。
星期六的晚上,照例是枯燥和無聊的,文化生活基本沒有,學生們惟一能去的地方,是附近工廠放映的露天電影。這一天,附近的肉聯廠放映《冰山上的來客》,金成聽吳衛講起過她十分喜歡影片的插曲《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看影片。晚飯後,他來到吳衛宿舍,母女倆正在吃晚飯,金成說明來意,吳衛想了想說,最近身體不太舒服,就不去了。蘇蘇聽后噘起了小嘴:「媽媽最壞,前天還說帶我去看電影,今天又變卦了。」金成知道吳衛的意思,也不勉強,笑了笑準備離開,小蘇蘇的臉拉得更長了。
「這樣吧,金成。」吳衛叫住了已經走到門外的金成,「帶上蘇蘇,可別讓她亂跑。」
金成騎上吳衛的自行車,車前杠上坐著蘇蘇:「金成問蘇蘇,小朋友們和你好嗎?」「不好,」蘇蘇嘟著嘴說,「他們總在我面前故意『爸爸爸爸』的,好來氣我,我不想上學了。」
金成的心抖了一下,好敏感的孩子!他告訴蘇蘇,其實小朋友們並不一定是說她的,她應該和小朋友們團結好。蘇蘇告訴金成,壞人很多,有時半夜還來敲她家的窗戶,她很害怕。
「有這種事?」金成嚇了一跳,「你媽為什麼不去找保衛處,他們會調查處理的。」
「沒有用的,他們還說媽媽疑神疑鬼,這些人最壞。媽媽夜裡經常哭,她說要想法調走。」
「也許,換一個環境對吳衛有好處,對蘇蘇的成長也有利。」金成在心裡默默地說道。
下午,金成正在閱覽室找資料,蘇蘇跑來了,看著眼睛紅紅的蘇蘇,金成忙問出什麼事了。蘇蘇說媽媽病了,做晚飯的米也沒了。金成來到吳衛宿舍,吳衛躺在床上,病懨懨的臉上毫無血色。
「怎麼啦?快去看醫生!」金成一臉的關切。
吳衛無力地搖了搖頭:「幫個忙,替我去糧店買些米,我實在沒有力氣了。」
快到下班時間了,路上行人很多,金成正在考慮下一期校刊的內容,忽然感到自行車前輪被什麼硌了一下,自己一下子倒在路旁的綠化帶里。
「你會不會走路?老娘剛買的一條新褲子被你弄壞了,你賠不賠?不賠,老娘和你拚命。」一個模樣長得俊俏、說話卻十分粗魯的女人,彷彿魯迅先生筆下的楊二嫂,兩眼圓瞪,一把揪住金成的衣領要他賠褲子。
金成倒地時,腦袋正好撞在路旁的樹上,痛得他兩眼冒金星,眼淚都下來了。那個不講道理的女人還在糾纏不清,金成火了,指著她的鼻子吼道:「你還講不講道理,你橫著過馬路違反了交通規則,現在還來耍無賴?」那個女人見說不過金成,索性躺在地上乾嚎:「打人啦!打人啦!」一下子圍過來好多人。
這時,一個體格健壯的男人走了過來,看見自己的女人躺在地上,頓時怒火衝天,也不講話,對著金成就是一拳。立時,金成的鼻子破了,鮮紅的血流了下來,雙方扭成一團。
警察來了,當事人被帶到派出所。
金成被學校保衛處帶回學校時已是夜裡12點多鐘了,自己覺得十分窩囊,衣服也沒有脫,倒頭就睡,朦朧間忽覺有人在推他,睜開眼看時,見是吳衛站在床前,正要開口,吳衛急忙做出一個阻止講話的手勢,金成不響了,隨著她一前一後走到了宿舍外邊。
「還沒吃晚飯?」
「別提了,倒霉透了。」金成恨恨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一下。吳衛說:「我還以為啥事,這事也值得大驚小怪,不過讓你受委屈了。」金成感到很背運,偏偏碰上一個不講道理的女人,心裡十分窩火。吳衛笑道:「虧你還是一個男子漢,連『好男不和女斗』的古訓也忘記了,走吧,到我那兒隨便弄點什麼吃吃。」
蘇蘇已經睡了。吳衛往鍋里倒些開水,不一會兒水就開了,她又往裡邊打了兩隻雞蛋,很快,一碗熱騰騰的荷包蛋麵條就好了。
金成餓極了,也不推辭,三口兩口就全部解決了。吳衛坐在對面,手托著腮幫,一動不動地看著金成。
金成喝完了最後一口麵湯,舒服地打一個飽嗝,看一眼吳衛說道:「我是猢猻?讓你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吳衛有些窘迫,臉上微微浮起一絲紅暈,微嗔道:「瞎說什麼!讓別人聽見不定會亂想成啥?」
金成看見時鐘已過兩點了,趕忙站起來:「夜深了,得回宿舍了,明天還要上課。」正說著話,門外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誰呀,深更半夜的,亂敲什麼門,有事明天再說。」吳衛有些不高興,大著嗓門嚷道。
門外沉默片刻,一條聲音響了起來:「學校保衛處的,我們得到舉報,來檢查職工宿舍安全的。」
「笑話!我這兒很安全,用不著你們來查。」
來人還是拚命敲門,吳衛火了,大聲喊道:「你們要進屋,得有公安局的搜查證,否則我喊人了。」吵嚷聲驚動了鄰居,不少人開門來看出了啥事。
金成明白了,有人早就設下了圈套,自己卻不顧一切地跳了進去。
吳衛再也按捺不住了,瘋一樣「砰」的打開宿舍門,保衛處處長陰沉著瘦削的臉,一臉奸笑地走進屋裡,身後跟著兩個人。
「你一個學生,半夜三更混在女教工宿舍,你說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你一個處長官不大忘性不小,你明明知道我12點多鐘才回學校,食堂早關門了,我到這兒來吃點東西犯那門子法?」
保衛處處長臉一黑,氣勢洶洶地吼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能幹出什麼好事?這兒是大學校園,不是妓院……」保衛處處長話未說完,吳衛早就像一頭髮瘋的母獅兇狠地撲上去,保衛處處長猝不及防,臉上早被抓破了五條血痕。這時,蘇蘇嚇得在被窩裡哇哇大哭起來。
保衛處處長勃然大怒,正要指揮手下動武,一位副校長得到消息匆匆趕來,一場風波才算暫時平息。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保衛處處長深夜在吳衛宿舍捉姦的消息,第二天整個校園全傳遍了。吳衛整整哭了三天,金成的日子也不好過,班級輔導員找他談話,他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複述了一遍,末了,鄭重申明:「這事無任何過錯,一位生病的女教師,又有一個小孩,幫忙買一下糧食,不管是從師生感情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道德來講,都是應該幫忙的。保衛處處長有什麼權利深夜闖進一位女教師的宿舍?顯然,這是一個陰謀,而我卻成了這個陰謀的犧牲品。」
輔導員沉默了一下,他十分明白整個事情的微妙和複雜,他要金成把全部經過寫清楚,越詳細越好。
學校會議室里煙霧瀰漫,一屋子的人神情各異,議題只有一個:如何對吳衛和金成的問題定性和處理。賀超然沉著臉,聽著各人的發言,不時在本子上記著什麼。與會者明顯分成兩派意見:一派認為,此事性質十分清楚,根本用不著討論,事實明擺著的,半夜三更一名男學生在單身女教師宿舍能幹什麼?此風一開,校風校紀全亂套了,必須給予嚴肅處理。另一派認為,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現代社會又不是封建時代,男女內外有別,況且男學生幫助缺少勞力的女教師做一點重體力活又何嘗不可?爭論十分激烈,最後所有的目光全部對著賀超然。賀超然動了動身子,乾咳一聲,抬眼掃視大家,慢慢開言道:「這看似一件孤立事件,其實是目前大環境大背景的產物。同志們看問題還是要有一些階級分析的眼光,有些人借口否定文化大革命,全盤否定一切,包括否定我們一些優良的道德傳統,鼓吹西方腐朽的『性自由』、『性開放』,這是不能允許的。這件事情就是這種思潮的具體反映。」說到這兒,他稍頓了一下,從身邊的包里取出一份材料。「同志們請看,這是什麼?這是金成檔案中的一封檢舉信。舉報信說,這個金成一貫流氓成性,專門玩弄女性。你們說,這樣一個道德品質敗壞的人,深夜在一位女教師宿舍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再說上次鬧事,還不是他利用竊取的校刊權力,在關鍵時刻寫文章煽風點火,煽動學生鬧事,最後釀成了那麼大的事件。不客氣地說,此人是害群之馬,真應了『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句話,他出事是早晚的,這次的處理決不能手軟。校務會議拿出個意見來,是處分還是開除,必須公之於眾,以正校紀校風。」
賀超然一錘定音。根據中國官場的規矩,一把手定了調子,有不同意見也只能保持沉默,不便公開表示反對。
處理意見很快出來了:金成作開除處理。
一位和吳衛私交很好的校務委員悄悄把處理意見告訴了她,吳衛真的著急了,如果是這樣,是她害了金成,毀了他的前途和一生。她完全明白,當她幾次拒絕了賀超然的無恥要求后,他就處心積慮要打擊報復她,要徹底搞臭她。她本來要去找賀超然論理,想想不會有什麼結果,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去找沈剛的一位叔父。
老頭子七十歲了,鶴髮童顏,精神很好,原是大軍區副司令員,剛從位子上退下來。沈剛出事前吳衛幾次見過他,儘管他那時對沈剛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辭,但老頭子對吳衛的印象很好。吳衛把自己的近況講了講,說到動情處,眼淚都下來了。老頭子勃然大怒:「豈有此理,造反派還在掌權,要翻天了,敢搞打擊報復,還有共產黨的王法沒有?」老頭子馬上抓起話筒,給省委主要負責人打了電話。老頭子火爆性格,嗓門特大,震得客廳的玻璃「嗡嗡」作響。
吳衛還沒回到學校,校園裡已像炸了鍋一樣,到處都傳開了:根據清理「三種人」的有關規定,賀超然調離學校主要負責人的位子。
晚上,蘇蘇剛睡好,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誰呀?」吳衛不耐煩地問了一句。
「是我,賀超然,請你開開門,我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門外的聲音很低,帶有一絲乞求的味道。吳衛猶豫片刻,想想才8點多鐘,諒他也不敢幹什麼壞事,就把門開得很大。
賀超然朝吳衛點點頭,慢慢走進屋裡,吳衛定定地看著他,他自己找一張椅子坐下。「聽說你到省城找人了,其實,我們之間沒有解決不了的矛盾,只要你和我講一聲,我會放過你的小情人的。」他的話讓吳衛十分惱怒,馬上用手指著門讓他走。
賀超然不急不惱,依然端坐著沒有動:「吳衛,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這次下手也太狠了一點。就說沈剛吧,他在台上時那麼張揚,憑我的經驗,這種人從來像無根的風箏,飛得再高,沒有不栽下來的,我見得太多了。按理說,沈剛進去了,你是沒有資格再站在講台上的,我與人為善,還是讓你繼續執教。因為這事,多少人對我有意見,我都沒有和你講,想不到到頭來你恩將仇報,真讓人痛心疾首啊。」
吳衛也不反駁,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那張在燈光下有些扭曲的面孔。
「我今天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能否再請你打個招呼,讓我去一個比較理想的單位。我知道調令已發出,要我立刻去省委黨校學習,不走是不可能的,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你真的以為我是省委組織部部長,想動誰就動誰,那太荒唐可笑了。」吳衛譏諷道。
「不,你別笑,你也許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價值,省委機關不少人得到你家沈剛的幫助,就說省委組織部那個姓王的部委委員,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是個實權派,能量大得很呢。他可是沈剛點名提拔的,你只要寫封信,其他的事情我來進行。」
吳衛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的賀大校長,你太健忘了,沈剛不在軍委辦事處了,他是階下囚啊。」
「你不搞政治,你不懂,有些人非常懷念過去了的那個年代,他們還相信有一天會時來運轉,捲土重來,這也是賭博呀!因此,這些人從來不把政治上的一次沉浮看得特別認真,這就是為什麼還有人看重沈剛的原因。」
吳衛無法相信他的話,她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那我們無法合作了,實在遺憾,不過你可能忘記了,在新校長到來之前,我仍然擁有把你的小情人開除的權力。」
他的話猶如一股寒流,讓吳衛從頭冷到腳,這個政治流氓,是什麼壞事也幹得出來的。
「我答應你,可以寫這封信,不過你也必須給我寫一紙文書,保證不給金成添加任何麻煩,否則免談。」
賀超然反覆斟酌,答應了吳衛的要求。——其實吳衛還有其他考慮,萬一他用這封信去做文章,她手中也握有他的保證書。
賀超然一邊將信折起收好,一邊嘆一口氣:「我好嫉妒金成這小子艷福不淺啊,處處有美人護著,讓人好生羨慕啊!」
吳衛不願再理睬他,賀超然悻悻地走了。
大鬍子徐偉松這次真為金成捏一把汗,學校的開除通告已經擬好了,他幾次去找賀超然,都被他以「集體研究決定的,個人無權改變」而拒絕了,正當他一籌莫展時,又傳來金成無礙,賀超然反而下台了的消息。
「你小子一定有什麼後台靠山,關鍵時刻逢凶化吉,遇難成祥。還有,你小子老實交代,和那位女教師是不是有那麼一腿?」
「去你的,我們不過早就認識罷了。」金成老實地把和吳衛認識的來龍去脈講了講,不過,凡是涉及到雙方感情的全部沒有提及。
「你小子一定把最精彩最關鍵的部分避而不談,趕快老實交代,否則招打。記得吳衛來上第一節課,你還裝著不認識變著法子來消遣我,你說該罰不該罰?」大鬍子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兩個人又互相打趣了一番。不過金成一直在想,自那天晚上發生事情后,也不知吳衛怎樣了。一聽說學校準備開除他時,他狂怒得像一頭兇猛的野獸,他真不明白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公理,還有沒有讓人說話的地方?他壓根兒不知道吳衛去找人的事,更不知道沒有吳衛他的大學生活就算到頭了,他也早該捲鋪蓋回家了。
這一天是星期天,金成正在閱覽室看書,忽覺有人拉他的袖管,回頭看時原來是蘇蘇站在身旁。「蘇蘇,有事嗎?」小姑娘不講話,嘟著嘴讓他跟她走。吳衛正在煮東西,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香味。
「坐吧,我一會兒就好。」她很熟悉金成的腳步聲,手裡拿著鍋蓋,正俯身在忙著什麼,頭也不抬。金成等了一會兒,她才走進屋裡,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問道:「最近靜靜來信了嗎?」金成很奇怪她把自己喊到這兒來,就為了問靜靜的事。答道:「前天來過一封,只是問我學校的情況,其他也沒有講什麼。」
吳衛沒有講話,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順手遞給了金成:「我昨天收到的,你自己看吧!」
信密密麻麻寫滿了三大張紙。任靜靜訴說了自己和金成的相識、相戀,到最後如何結合,訴說了其中不被人理解的艱辛、幽怨和痛苦,訴說了自己為了能讓金成圓他的大學夢,狠心打掉了肚子里的親骨肉,至今還留下了無法治癒的後遺症——她再也無法生育了。她說她知道金成一直深愛著吳衛,這種初戀情結是可以理解的,但現在大家都已經成家立業了,行為處事一定要注意影響,注意其他人的感情。她很感謝吳衛那次特地到林場為她勸說金成,她們是好姐妹,希望這種友誼能夠長久保持下去。信紙上好幾處都能看到明顯的淚痕。
金成的腦袋深深埋在臂彎里,儘管信里沒有一處提到捉姦風波,但語意十分明顯,靜靜什麼都知道了。
「你很在乎靜靜的感情,是嗎?」
金成點點頭:「靜靜為我做出了太大的犧牲,我發過誓,今生將會真誠對待她,決不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
「你又沒有違背誓言,用不著這麼內疚。頭頂三尺有神靈,老天爺會保佑一切正直守信的人的。」
「我不明白,誰這麼無聊,會知道我家的地址,給靜靜寫這封要她命的信,這人真是太卑鄙可惡了。」
「想知道是誰嗎?」吳衛微笑著問道。
「誰?」
「你們敬愛的校長賀超然先生。」
「怎麼會是他?我一個窮學生他也犯不著用這種方法來整,這是用高射炮來打蚊子,也太抬舉我了。」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還有其他目的。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今天找你來,不為別的,最近你得想法回去一次,靜靜真不能再出什麼事了。另外,我也不留你吃飯了。」
再過幾天是國慶節,金成原計劃不回去,現在,得向靜靜把一切解釋清楚。到達小鎮時,已是晚上9點多鐘。任靜靜正在批改作業,金成猛一下走進來,任靜靜反而愣怔住了。
「你不是說不回來,怎麼也不提前打個招呼?」靜靜一邊說,一邊接過他手上的包。
「想你嘛!不歡迎?」金成戲謔道。
靜靜的臉一下子紅了,飛快地看一眼一旁的金成媽,嗔怪道:「也沒個正經話,讓人聽到多難聽!」
小鼎被弄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怯生生地看著金成。「快,叫爸爸!」靜靜用手點著小傢伙的鼻頭,逗他快一點清醒過來。小傢伙終於認出是誰回來了,奶聲奶氣叫一聲「爸爸」,喜得金成把他摟在懷裡,一個勁親個不停。
金成說:「靜靜,你怎麼這樣瘦?」任靜靜沒有回答,稍停問道:「學校里熟悉的人多嗎?」說著,看一眼金成。
「有。吳衛也在那兒,不過她現在是我的老師了。」金成知道問話開始接觸主題了。
「那你們經常見面了?」
金成笑了起來:「你以為是小鎮的學校,老師會從早晨看你到放學。大學里老師只管上課,其他一概不問。」
「你們不一樣,你們是多年的熟人、朋友,又曾經有過感情,應該是無話不談的。」金成覺得有必要把買糧被打的前後經過告訴靜靜,聽說金成被打,靜靜忙問打在什麼地方,金成說鼻子出血,其實早好了。講到深夜捉姦時,靜靜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凝重。
「不過這個事情你們是有些欠缺,深更半夜,又是曾經有過一段戀情的男女,獨處一室,誰能說得清呢!」
金成叫了起來:「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為了搞臭吳衛,我一下子成了犧牲品。現在,連你也不相信我們,那可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不是不相信,你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況且你們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那就更授人口實了。俗話說,瓜田李下,各避嫌疑。都是生兒育女的人了,更要自重自愛。」
「靜靜,知道這次我為什麼回來,就是為了你。你寫給吳衛的信收到了,她說靜靜誤解了,靜靜含淚寫了這封信,她的心一定很苦很累。吳衛說她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她希望我能向你解釋清楚,必要時她會到小鎮來看你。另外,她還讓我告訴你,這個學校她無法待下去了,最近她就要調到省城去了……」金成講到這兒,任靜靜已淚流滿面,金成也哭了。兩人更緊緊地摟抱在一起。
這一夜,他們很晚也沒有入睡,互相講了許多掏心窩的話。
吳衛終於辦好了調往省城的手續,金成來送她。母女倆正在吃飯,蘇蘇嫌吳衛燒的菜不好吃,吳衛臉紅了一下:「你嫌媽燒的菜沒味道,媽不帶你去省城了……」還沒等吳衛的話說完,蘇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金成哄道:「蘇蘇是媽媽的寶貝疙瘩,媽媽怎麼捨得把你扔下,聽叔叔的話,快吃飯。」蘇蘇這才不哭了。吳衛說:「金成,你有一副好脾性,你在事業上一定會成功的。」金成搖了搖頭:「徐偉松說我太重感情,重感情的人做不了大事,他的批評很有道理。有道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該下手時不下手,這樣的人成不了大器。」
「我寧願看到一個成不了大器的你,也不要那種有毒丈夫,那種人太恐怖了,整日里除了帶給人失望和悲慘,還能有什麼?另外金成,我想問你,你會到省城來看我嗎?」
「那還用問,只要你歡迎,我一定去。」
吳衛不說話,從一個壁櫥里拿出一樣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遞給金成:「送你一樣東西,留個紀念。」
「什麼稀罕寶物,藏得這麼嚴實。」說著打開報紙時卻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是一尊玉麒麟,玉色清澄,晶瑩剔透,顯然是上等好玉雕琢而成。金成慌忙放在檯子上:「你和我開玩笑了,這麼貴重的禮物誰敢接收?」
「你是當官的,還是手中握有大權?什麼都不是,一介窮書生,還怕我向你行賄?是否有一點抓肉往面孔上貼的味道。再說,你為什麼不先問一下送東西的理由?」吳衛語帶譏諷,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說話幹嗎那樣刻薄,我一介窮酸豈敢收如此重禮,總要問個明白吧!」
「不送了行不行,省得里嗦蘇瞎起勁。」吳衛剎那間沉下面孔,站起身不再理睬金成,這下倒把金成弄得十分尷尬。
「為什麼這樣,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就像吃了槍葯一樣,連問個清楚都不行,好像是偷來的。」
「就是偷來的,你去報案啊。」吳衛怒不可遏,尖著嗓子嚷道,「你看我當著你的面把它砸了!」說著真要衝上前來,被金成攔住了。金成看著神經質似的吳衛,愣站在那兒一聲不吭。好一會兒,吳衛才回過臉來,看著金成聲音低低地說道:「對不起,我有些失態了。你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對你發火。不知怎的,最近心情不好,一點小事都會弄得火冒三丈。」
金成搖了搖頭,乾笑道:「你幹嗎這樣,我可差一點被你嚇壞了。」
吳衛不再講話,稍停低聲說:「這是當年賀超然為巴結沈剛送來的,希望借著沈剛爬上更高的位子,當然,他的目的達到了。老實說,沒有沈剛當年幫忙,他根本爬不上校長的寶座。這個畜生在沈剛出事後竟然打起了我的壞主意。實話告訴你,看見這尊玉麒麟我就噁心,這才是送給你的真正原因。」
金成默默收好玉麒麟,再也不講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