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這次掃盲採用互換的辦法,相鄰東壩大隊的教師全部來到小鎮。作為大隊掃盲輔導員,在第一次開碰頭會時,金成簡單介紹了大隊的情況。他說,需要掃盲的對象多,任務重,工作比較艱巨,不過,完成這次任務的條件也比較充分。金成站在小學的講台上,面對一屋子的教師,彷彿授課老師一樣侃侃而談,全大隊六個生產隊,兩名教師負責一個生產隊,計劃兩個月時間完成全部任務。金成的話剛講完,下邊就「嘰嘰喳喳」議論開了。教師們的問題比較多,集中起來有這麼幾點:路遠的教師晚上住宿怎麼辦,是否按文盲程度分班授課,脫盲的標準如何統一,等等,金成一一作了解答。這時,一位個子不高,膚色較黑的女教師舉手提問,她的問題其實很簡單,掃盲對象無故缺課如何處理?金成看了她一眼,只見這位女教師二十齣頭,梳著兩條短辮,戴一副白邊眼鏡,顯得文靜而有修養。這個問題剛才己經講過,金成又耐心地解釋一遍,女教師點點頭,表示理解了。
正是麥收時節,天氣出奇地熱,知了躲在樹叢中,不知疲倦地叫得正歡。農民們白天下地幹活,晚上集中學習。大教室里幾十個人安靜地坐著,燃燒煤油的汽燈發出「噝噝」的響聲,慘白的燈光引來了無數的昆蟲。講台前,梳著兩條短辮的女教師正認真地上課,儘管水平不一,大部分農民都在專心地記筆記。金成悄聲問一旁的公社文教顧幹事,那位女教師是誰,顧幹事告訴他,她是東壩小學的老師,也是一位下鄉知青,名叫任靜靜。任靜靜講得很細,也注意突出重點,她的深入淺出的講法農民很容易接受,金成聽得連連點頭。
下課時已是晚上十點鐘了,生產隊給講課的兩位老師每人下一碗麵條,金成拉上顧幹事也各盛了一碗,正吃時,任靜靜端著碗走過來,微笑道:「金老師,幫幫忙吧,我飯量小,吃不了這麼多。」說著從自己碗里挑一些麵條給金成。金成也不推辭,打趣道:「那我就多吃多佔了。」
任靜靜借住的農舍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顧幹事先走了,金成不放心任靜靜一個人走夜路,提議送她一程。
初夏的夜晚很美,星星在黑色的天幕上調皮地眨著眼睛,鳴蟲躲在草叢中啾唧,不知名的小動物裹著黑暗到處亂竄。農民還在忙著,不遠處生產隊的打穀場上,脫麥子的脫粒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金老師,你在想什麼?」任靜靜輕聲問道。「這濃濃的夜色很有點詩情畫意。夜色朦朧,朦朧就是距離,朦朧就是美。不知不覺中,美也就產生了。」
「你是在講生活還是講哲理?」任靜靜輕聲發問,彷彿這暗夜中昆蟲細柔的鳴聲。「什麼都不是,只是發發大興,無病呻吟。」「不,你很有才氣,你不是平庸之人,那天你在動員會上的講話教師們全誇著呢。」金成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說道:「任老師,你今天的課上得真好,村民反映能聽得懂。」
「為什麼不繼續剛才的話題,你是認為我沒有水平不配和你說這些?」金成沒有想到她會如此頂真,趕忙賠笑道:「鄙人豈敢。三人行,必有我師,更何況你還是為人師表的老師!我吃豹子膽了,敢小瞧你們這些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別耍貧嘴,其實,你從心底下瞧不起人。」金成看著她那雙執拗的、隱藏在鏡片後邊、在黑暗中閃著亮光的黑眼睛,一時倒也無話可說。前邊就是任靜靜借住的民房,金成不準備進去,站在門前和她說聲再見,任靜靜沒有吱聲,稍停,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問金成以後能否經常送她回宿舍。金成猶豫片刻,看到任靜靜期待的目光,很爽快地答應了。
金成終於收到吳衛的來信。吳衛如願以償,成為首批工農兵大學生。信中,吳衛講了學校的情況,講了學員的構成。她說她十分留戀在一起搞創作的日子,留戀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特別在她食物中毒時,忘不了金成為她所做的一切,忘不了陪伴她的分分秒秒。她希望金成不要灰心,繼續努力,又要招收第二批學員了,只要鍥而不捨,勝利永遠屬於笑到最後的人。信的末尾還附了馬克思青年時代寫的一段話:因此我們要敢作敢為,永不停步,永不休歇,切莫抑鬱苦悶,沉默不語,無所期求,無所事事。吳衛的意思十分清楚,她需要金成被推薦上大學,早一點改變自己的農民身分。金成苦笑了笑,這個一廂情願的姑娘,真好像自己也和她一樣,有一位來頭不小的追求者,凡事總能心想事成。
六隊的隊長陳林和金成從小一起長大,金成來檢查掃盲情況,他便硬拉著他一起喝酒。酒是山芋釀成的瓜干酒,既辛辣又嗆口,金成心情不好,吃了兩杯,頭就有些暈,可他還是一杯杯地猛吃。講話時舌頭便有些僵硬,開始有點語無倫次。「你成分好,不嫌棄我,你夠朋友,我金成背運,可我不相信一輩子全他媽倒霉,麻雀也有飛高的時候……」說著,眼淚也快下來了。陳林知道金成酒量大,不明白今天怎麼就醉了,叫他愛人擰一把熱毛巾,又端上一碗醋。喝下醋后,金成有些清醒了,站起身要走,陳林讓他別走,就住他家,金成說還有事,推過自行車就走。經過大柳樹下邊時,忽然想起任靜靜不知回宿舍了沒有,折回去看時,學校里黑燈瞎火,一點聲音也沒有,轉過身正想離開,忽聽有人喊他。他努力睜大眼睛,依稀看見黑暗中蹲著一個人,正是任靜靜。他怪任靜靜太實心眼兒,任靜靜卻肯定地說他一定會來的。
金成讓任靜靜坐在車的後座,任靜靜的身體緊挨著金成,一隻手緊緊抱著他的腰。此時,劣質瓜干酒開始往頭上涌,胃裡翻江倒海般難受,一個勁只想吐。眼看前邊就是任靜靜借住的農舍,金成再也忍不住了,衝到路旁的田裡大口大口地吐個不停。任靜靜慌了,急忙跑過來,掏出手絹幫他擦,金成讓她快走開,她彷彿沒有聽見,用手輕輕地在他背上捶著。金成吐得厲害,胃裡的東西全吐空了,黃水也吐出來了。任靜靜嚇壞了,要送他去醫院,他拒絕了。任靜靜扶他進屋,吃下兩片阿托品后,要扶他在床上躺下,金成連連搖頭,任靜靜又好氣又好笑,正說著話,忽聽床上已響起輕微的鼾聲。
任靜靜輕輕地走到床前,幫他脫下鞋和弄髒了的衣服,蓋好被子。燈光下,只見金成臉色蒼白,方正的面孔上橫卧著兩條黑眉,厚重的嘴唇上一排淡淡的髭鬚,任靜靜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對著金成的嘴唇忘情地吻著。金成動了動,睡夢中彷彿想起了什麼,猛一下抓住任靜靜的手,嘴裡不停地喊著「吳衛」,任靜靜的臉刷的慘白如紙,眼裡噙著淚花,她猶豫著,還是讓金成緊緊抓著自己的胳膊。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金成睜開眼睛,窗外陽光燦爛,覓食的雞在樹陰下「咯咯」亂叫,割麥子的農民頂著日頭忙碌著。日頭已近小晌午了,不知疲倦的麥收鳥仍在「麥枯草枯」地叫著。金成吃力地抬起頭來,感到像笆斗一樣沉重。「我這是在哪兒?」他努力想支起身子,這才看見任靜靜安靜地坐在靠窗的檯子旁,正在細心地批改作業。他看見自己的罩衫洗乾淨了,晾在外邊的鉛絲上,這才想起昨晚喝多了,有些不好意思,一看到自己躺在任靜靜的床上,慌忙要爬起身,身體卻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任靜靜止住了他:「別一本正經了,都躺了一個晚上,要有閑話早就有了,還在乎一時半刻!」金成被她的話鬧了個大紅臉,愣怔在床上講不出話來。任靜靜熬了稀飯,金成胃裡早空了,一碗熱粥進肚,感覺舒服多了。想起一宿未歸,老母一定不放心,慌忙起身要走,任靜靜說:「別說風就是雨,早捎信給你母親了。」
金成忽然想起罩衫口袋裡吳衛的那封信,擔心被洗壞了,急著要去拿,任靜靜不聲不響地從檯子上舉起一隻信封:「看把你急的,是這封信吧?」金成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了。「是你女朋友的信?否則不會如此著急。」任靜靜彷彿不經意地開了一句玩笑。「你拿我開涮了,我能有什麼女朋友?前次在縣裡搞創作認識的,也是你們W市的下鄉知青,去上大學了。」「是不是叫吳衛?」金成懷疑她已看過了信。任靜靜告訴他,她們是中學同學,吳衛也給她來過信,還談起了金成。「她說我什麼?」金成很想知道吳衛對他的真實想法,任靜靜看他一眼:「看你迫不及待的樣子,吳衛的話就這樣重要?再說,女孩兒之間的悄悄話,為什麼一定要讓你知道?」
金成的神情有些尷尬,他沒料到任靜靜柔弱的外表後邊竟會隱藏著「不肯饒人」的鋒芒,像一泓深不可測的秋水。「我太了解吳衛了,她人長得漂亮,又活潑,到哪兒都是注意中心。說句不客氣的話,她對你並不合適。」金成沒有料到任靜靜會如此直截了當地講話,一時間真有些受不了。「吳衛心高氣傲,自視甚高,她追求和企盼的目標有時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說句你不願意聽的話,不管從政治上還是經濟上,你們家的情況都十分糟糕,儘管你似乎認為吳衛對你很好,那只是一種感覺,熱情是不能持久的,你無法滿足吳衛所希望得到的,因此,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任靜靜的話既直白又一覽無餘,金成就好像突然間被人剝光了衣服,整個人裸露著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儘管任靜靜講的都是事實,金成也心知肚明,可真的一下子讓她點破,他只覺得渾身發冷,彷彿猛一下掉進了冰窖里,他弄不明白任靜靜怎麼突然給他講這些話,而且講得如此斬釘截鐵,不留餘地。這時,門外忽然響起自行車鈴聲,金成抬頭看時,只見一位個兒高挑、圓臉盤、大眼睛的姑娘迎著門站著。姑娘二十不到,一看就知道下田干過活,膚色白裡透紅,看見任靜靜,喊一聲「任老師」,再打量一眼金成,顯得靦腆和有些難為情。
來人是任靜靜的學生,名叫孫鳳英,她到小鎮來買東西,順便來看望老師,匆忙中卻把門前鉛絲上晾著的金成的罩衫掉在地上。金成接過已被弄髒的罩衫趕忙告辭,孫鳳英紅著臉要幫他洗刷,被謝絕了。孫鳳英悄悄問任靜靜,金成是她的男朋友?一句話把任靜靜羞得滿臉通紅。「那他晚上怎麼住你這兒?」姑娘仍然是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弄得任靜靜無話可說。
誰知道第二天,關於金成和任靜靜的傳聞已不脛而走,最後變成了兩人明鋪暗蓋搞起了同居。公社黨委李書記也收到了人民來信,信中把金成寫成了地道的流氓,一貫玩弄女性,不僅提到了小文和吳衛,還特地提到了任靜靜的學生孫鳳英親眼看到了他們弄髒的短褲。「怎麼又是這個金成?」公社書記有些火冒,派人找到徐明,明確指出金成不宜使用。徐明感到壓力很大,他把金成找來,直截了當地問起這件事,直把個金成弄得一頭霧水。他把那天夜裡發生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個遍,要求大隊找陳林了解情況。徐明搖了搖頭,宣布了金成不再擔任掃盲輔導員的決定。金成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剎那間,呆在那兒一言不發。
任靜靜並不知道金成已被解職,只是從那晚以後再也沒有看見金成,感到十分納悶,問其他人也總是支支吾吾,眼神明顯躲閃著她,憑直覺知道金成一定出事了。她再也按捺不住,晚上下課後便跑到金成家來。金成正大睜著眼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他完全沒有料到人心會險惡到如此地步,自己處處謹慎,誰知道一舉一動全有人在背後窺視,挖好了陷阱讓自己跳,今後在小鎮還怎麼做人?這時,「咚咚」的敲門聲響起,看見任靜靜站在門外,他感到十分為難,不讓她進來不禮貌,讓她進來誰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情?金成媽也起來了,見是一位姑娘深更半夜來找金成,不知又出什麼事情了,見金成一直沉默著不請人家進屋,嗔怪道:「小成,看你越來越不懂事了,怎麼不請姑娘進屋說話?」金成默默地把任靜靜讓進廚房,同時掩上了門。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沉默片刻,任靜靜問道。金成苦澀地搖搖頭,沒有接過話兒,任靜靜一定要他把事情講清。金成說:「都已經過去了,再講還有什麼意義。」說著把事情簡單複述一下,末了苦笑道:「只怪我們少不經事,才惹出這麼多麻煩出來。也罷,經一事長一塹,以後學乖就是了。」「話不能這麼說,」任靜靜一聽事情的經過原來這樣,氣得滿臉通紅,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他們往我們身上潑髒水,這分明是欺負人。我們越是忍耐,他們就越相信這是事實。我偏要去找他們理論,要討回公道,否則,就這樣讓他們騎在脖子上拉屎,白受欺負了,我就不相信沒有個說理的地方。」
公社文教顧幹事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實人,聽了任靜靜的申訴,只能好言相勸。他勸任靜靜不要太頂真,反正也沒有哪一個領導相信這件事。「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嘴在別人身上長著,你也沒有辦法讓別人不說。」他要任靜靜放寬心,安心工作,不要生閑氣。「什麼,你說我在生閑氣?」任靜靜叫了起來,「金成都被撤了掃盲輔導員的職,那就是說你們領導已經相信了,否則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再說,這可關係到我的人格和清白,我們響應號召上山下鄉,是來革命的,不是來受氣的。如果公社不能秉公處理,我就向上一級反映?天外還有天,我就不相信沒有人來主持公道?!」任靜靜的話分量很重,顧幹事擔心會出什麼事,可他又不敢向李書記彙報。這一天,任靜靜徑直闖進李書記辦公室,開始李書記並沒有太當一回事,他沒必要把一個普通知青教師放在眼裡,等到聽了任靜靜一番慷慨陳詞后,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這裡涉及到知青政策,萬一真的鬧出人命來,那他的書記就算到頭了。不過他也聽出了任靜靜的弦外之音,就是為金成鳴不平,如果金成的職務不恢復,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於是他把顧幹事找來,要他去找徐明,讓他按照實際情況來處理這件事。他的話說得含糊,顧幹事一下子愣在那兒,不明白讓他去找徐明的真實用意。李書記沒好氣地對他說:「你是否連吃飯也要我來教你?掃盲輔導員只是個臨時性質的工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去和徐明商量,只要息事寧人,你們酌情處理就是了。」顧幹事無端受了一番搶白,這才恍然明白李書記的良苦用心。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金成更顯憔悴了,人前背後也更加謹慎,有意無意總好像在躲著任靜靜,這讓任靜靜十分痛苦。這一天晚課放學后,她叫住了抬腿要走的金成,空曠的教室里汽燈慘白地照著,聽得到對方的心跳聲。「你大概討厭我,怎麼老是躲著我?」任靜靜執拗的眼神緊盯著金成消瘦的面孔,金成低垂著頭,稍停,說道:「既然發生了這件事,又鬧得滿城風雨,我們還是少接觸好,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其實這也是為你好。」「你錯了,你太自私了,你像駝鳥一樣只知道逃避,可是逃避又能解決問題嗎?它只能給人以口實,默認傳說中的是事實。我們應該勇敢地面對一切,不要說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即使有了,那也是很正常的男女接觸,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讓那些製造謠言的人不攻自破。你要明白,在中國,但凡所謂桃色事件,我們女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真想不通你幹嗎先要一個人躲起來?」
任靜靜言辭懇切滿臉真誠,金成也受了感動,他告訴任靜靜,他倒不是害怕,而是覺得把她和自己綁在一起讓人數說太冤枉了。
這一晚,他們倆都各自敞開了心扉,談得很多,互相也對對方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