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省委書記上任
汪吉湟說啥也沒有想到,那天晚上他會走不出新城市。省公安廳派來迎接汪吉湟的是刑偵總隊副政委王俊。此人我們大家都認識他,三年前,他是省公安廳刑偵處處長,來新城市辦過案子。
王俊到達新城已經是下午5點鐘了,那時候,歡送汪吉湟的活動才剛剛進入高潮。王俊通過新城市公安局局長宿偉,把裝載著汪吉湟全部家當的一輛客貨車先打發去了,自己連同司機留下了兩輛小車。他自己駕駛的是白衣藍裙子、高懸紅綠相間警燈的紅旗牌警用小轎車。給汪副廳長的那輛是新購的國產奧迪,車身是黑色的,沒有警燈,只有牌照上的「龍○」字樣,才告訴人們這也是一輛警用小車。警用小車有兩種,白衣藍裙、高置警燈的小車是出警車;和地方車沒有什麼兩樣。掛有「○」牌的小車是公安警勤兩用車輛,多為首長座車。
當王俊把兩輛車停放在金橋大酒店門口時,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晚上9點鐘,是規定接汪吉湟副廳長出發的時間。可是,酒會的架式看不出一點要散場的樣子。王俊便獨自一個人走出了金橋大酒店。
此時的大酒店外面,一片花燈,霓虹燈飾廣告此起彼伏,車輛行人忙忙碌碌。王俊轉身看大酒店的停車場時,嚇了一大跳,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了停車場的一角。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保安人員在場,連自己留下的司機也不見了。王俊預感到要出什麼事情了。今年春天,「法輪功」人員在省城鬧事時,就是這樣子的場景。他們把酒店的保安一一給捆綁在一間小屋子裡,當警察趕到現場時,震驚省內外的「法輪功」自焚慘案已經發生了。
今晚這些人是幹什麼的,是鬧事的,還是「法輪功」人員?王俊來不及判斷這些人的身份,他擔心自己被這些人發現了。到那時,想走也走不了,不定要發生什麼事情呢!
王俊馬上撥通了宿偉的電話:「宿局長,趕快通知武警和公安出動,這裡要發生重大事件了!」
「王政委,你說什麼?請說清楚一點!」
王俊把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
宿偉說:「王政委,你別走開,我出來了。」
王俊見宿偉走出來了,關上手機說:「要出大事了,你瞧瞧!」
話音未落,幾個人衝上來了,王俊忙拔出了手槍。
宿偉摁住了王俊拔出的手槍說:「王政委,你可能誤會了,他們幾個我認識。」
王俊只好收起了手槍,如臨大敵地看著這些人。
「是你們呀!」
「宿局長,我們是來送汪局長的。」
宿偉和幾個老鄉握手時,王俊才放下了心。聽到這些人大多來自鄉下時,王俊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胸口涌動。
正說著,停車場里打出了幾條橫幅。
最前面一條橫幅是「常連鄉全體村民」的名義做的,上書七個大字:「咱們的好警官」。
第二條巨幅的落款是「環球集團公司」,上書的小字是汪吉湟常說的一句話:「當官不為民辦事,不如回家放羊去」。中間的大字是「汪局長,新城人民捨不得你走!」
第三條橫幅上則是:「人民警官為人民,人民不忘汪局長!」
參加酒會的領導們也出現在了酒店門口,突然,停車場的幾個巨型大燈亮了,照得停車場如同白晝。中間環球集團的鑼鼓響了。緊接著一條命名為「環球龍」的巨型大龍搖頭擺尾,在鑼鼓聲中被幾十個漢子推過來了。龍嘴裡噴出的是環球公司酒廠的新產品「環球春」玉液。香味四溢的酒噴涌著……
汪吉湟默默地走進了歡送的人群,來到了巨龍前面。巨龍停止了搖擺,鑼鼓也停下來了。
「鄉親們!」汪吉湟登上了巨龍的一隻輪子,突然間人群中的記者紛紛操起了大大小小的傢伙,把鏡頭對準了汪吉湟。
汪吉湟充滿激情地說道:「我汪吉湟何德何能,勞鄉親們這樣隆重的來送我……」
常連鄉的鄉民們刷地跪倒在了地上,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汪局長,你讓我們叫你一聲青天吧!」
汪吉湟急忙從巨龍輪子上下來,往前幾步也跪在了鄉民們的前面,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同時,他又想起了幾年前心愛的女兒被錢虎強暴的情景,想起了常連鄉死去的白森老師和葛大爺……
汪吉湟淚如泉湧:「鄉親們!父老們!你們咋叫起我青天來了?你們不能這樣啊!……父老鄉親們,如果不是市委、市政府和你們支持我們,我汪吉湟能有多大的能耐啊!……」
「鄉親們!同志們!」
于波登上了剛才汪吉湟踩過的那隻巨龍的輪子,他大聲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你們應該叫汪吉湟同志為青天。我們共產黨人為什麼不能叫青天?尤其是像汪吉湟同志這樣的好乾部,應該是青天!」
停車場里很靜,鄉民們一個個眼含淚花扶起了淚流滿面的汪吉湟。
于波的聲音繼續在停車場里回蕩:「古代有包青天,是因為包龍圖鐵面無私,解民倒懸,他被人民稱做是青天!今天,鄉親們在心底又喊出了個青天!我認為,這是我們中國共產黨人值得驕傲的一個稱呼。剛才,汪吉湟同志說了,說老百姓不能叫他青天。為什麼不能?我覺得這個稱呼對於汪吉湟局長來講,是當之無愧的!」
鄉民們為于波的講話鼓起了掌!
「鄉親們!同志們!我們今天參加的這個酒會不是政府出錢,是公安局全體公安幹警和金橋大酒店全體員工自己掏的腰包。我們也在為汪吉湟同志送行。從這一點上看,我們的黨風正在朝好的一面轉化。另外,大家已經知道了,我們的都市英雄汪吉湟同志在國家公安部的配合下,已經從國將罪惡累累的呂黃秋抓獲歸案了,不久,呂黃秋這個十惡不赦的傢伙,將要接受人民的審判!」
掌聲。
「同志們!鄉親們!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汪吉湟同志已經被上級黨委任命為省公安廳副廳長!我相信,他永遠是我們老百姓的好警官!」
雷鳴般的掌聲。
于波繼續說:「為什麼我們的人民群眾有一種青天情結,因為我們盼望包青天出世。一句話,老百姓盼望像汪吉湟同志這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好官。我相信,我們新城出現了一個汪吉湟,還會出現許多許多的好乾部的。請同志們相信,我們中國共產黨人,一定會超越古人、超越前人,做出前人、古人做不到的大事情來的!」
又是雷鳴般的掌聲。
老百姓自發地為汪吉湟送行這件事,深深地觸動了即將離開新城市的于波和程忠。以汪強、王瓊為首的新一屆市委、市政府班子的成員也深深的被感動了。如果說:「青天」這個詞在共產黨執政的今天消失了的話,那麼,對於一個執政黨來說,那將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于波說得好,共產黨人應該是青天。沒有了「青天」,說不定老百姓對你就沒有什麼信心了。對於一個老百姓不信任的執政黨,那將意味著什麼?這的確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你拿著人民的,吃著人民的,不為老百姓辦事,老百姓憑什麼信任你?
面對老百姓給汪吉湟送來的各色樣式的禮物,大家感動得不得了。這普通的禮物也是最珍貴的禮物。燒土豆,皮黃澄澄的,亮晶晶的。看到它,你會想起那位老大娘跪在地里,撿來一塊一塊的土疙瘩,壘成一個類似小「堡壘」的窖,之後一把麥草、一把麥草的把「窖」燒紅了,再把土豆放進「窖」里。最後把燒紅的土塊疙瘩用石塊拍碎……幾個時辰后,扒開「窖」,香美、可口的燒山藥(土豆)就誕生了。老太太挑最好的,個大的來送她們心目中最好的「恩人」。據說,那一年秋天,汪吉湟把老太太的孫女從壞人的「魔窖」里搶救了出來,並把壞人繩之以法。
炒黃豆,粒粒飽滿、個大晶亮,足足有幾十斤。送黃豆的大爺說,去年冬天,他女兒和兒媳婦吵架,跳進了寒冷刺骨的冰水中。眼看著小姑娘被咆哮的冰塊要砸著了時,汪吉湟的警車下鄉路過這裡。汪吉湟二話沒說,跳入河中,救出了小姑娘,而自己卻重感冒在醫院躺了整整三天。
一罐山藥攪團(土豆粥)擺到了桌上,還在冒著熱氣呢。為了要保住溫度,鄉下大嬸把沙罐揣在懷裡,整整三個多小時啊!鄉下大嬸說:「俺們汪局長最愛吃的就是俺們鄉里的山藥攪團!栓子他爹說俺們汪局長要走了,俺庄稼人沒啥好吃頭,就讓他再吃一次俺親手做的攪團吧。」栓子是大嬸的兒子,那年在環球公司打工,不小心看到了呂黃秋的隱私,被保安打成了殘廢。告了幾年狀,官司沒打贏,還背上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汪吉湟上任后,三次到大嬸家調查了解情況,最後終於打贏了官司。在獲得了賠償的同時,打人的保安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
面對這麼多的禮物,汪吉湟很為難。
程忠說:「這些禮物論起價值來,也許值不了多少錢。可論起情分來,它值千斤哪!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無功便是過。吉湟同志是用實際行動體現了做官的價值,我的意見是,這些禮物不但要收下,還要帶到省城去!」
「我的意思是,請汪局長把這些禮物留給我們新城市吧,我們舉辦一個廉政教育展覽,讓全體幹部從這些禮物中看到一個共產黨人是如何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
「這個主意好。」于波接話道:「把這些拍成照片,禮物還是讓吉湟同志帶走吧。不然……」
鄉民們齊聲附和道:「帶走吧!」「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啊!」「千里路上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啊!」……
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鄉親們在眾人的勸說下,依依不捨的離開了金橋大酒店,離開了他們心中的汪局長。
……
「因為我汪吉湟,讓各位領導跟著受累。反正也睡不著了,我請各位吃夜宵吧。」汪吉湟提議說:「有樁心愿,順便給領導們說說。」汪強接上說:「面對老百姓的深情厚意,我慚愧呀。我建議於書記、程市長,還有吉湟同志,請你們再參加新城市最後一次市委常委會吧。讓吉湟把心愿也說一說。」
汪強把各位請進了金橋大酒店的一處小型會議室里。
汪強主持會議,他說:「說句題外話,我是不願意你們三位離開我們新城的。我在你們身上,看到了我們黨的希望,看到了我們國家的明天!……我提議,新城市新的常委會同志,從現在起,都向我汪強看齊。我們決不能辜負上屆市委領導對我們的期望。我們一定要以汪吉湟同志為榜樣,做一個老百姓心目中的清官!」
汪強表態的時候,大家的心情是不平靜的。這樣的表決心、表忠誠如果放在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里,那是非常得體的。可放到現在,人們也許會感到可笑。
但是,今晚在場的人們,誰都沒有感到可笑,他們的心情,也和表決心的汪強一樣,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種久違了的情緒。大家的掌鼓得不夠熱烈,可很有力量。
「非常抱歉,」汪吉湟說:「我只做了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的一丁點兒工作。今天受到了各位領導和群眾的如此看重,心裡有的只是慚愧。說老實話,領導交給我的任務我並沒有完成。比如說『走私香煙軍車拉』這個案子,到目前還沒一丁點兒眉目……」
「走私香煙」實際上是地下黑工廠造出來的假冒名牌香煙。而且這些香煙的質量還是不錯的,譬如說罷,省城「九龍」捲煙廠生產的「九龍」牌香煙,聞名全國。這家煙廠前些年給國家上交的稅收每年都在十幾個億以上。自從假「九龍」煙充斥市場的近幾年裡,九龍煙廠每年上交的稅收不足一千萬元。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重量級的案件。奇怪的是,假「九龍」煙滿天飛,可你不但查不到地下煙廠的確切位置,而且連批發商也抓不到。你怎麼抓?據說新城來的假煙都是軍車拉來的。你抓住他了,你就是無權檢查,人家拿出來的證件把你嚇個半死。就這樣三拖兩拖,直到上上下下的手續辦齊全了時,軍車裡的假煙就像變戲法一樣變成了另外一種商品。你查人家的結果就是「吃力討人罵」;更為嚴重的是你的上級為此還要被人家狠狠的上一頓。
看看新城市大大小小的商店裡邊,哪一家的架板上擺的都是貼有「新城市煙草公司」標識的正牌九龍煙。可假的「九龍」煙在地下,在商店的「卧室」里。假煙無處不在,可也無處可查。你查了,家家都是正牌煙,你不查了,人人都抽假「九龍」。據說,假「九龍」抽起來口感比真「九龍」要好多。這是咋回事呢?難道這假煙的質量還比真煙好?「九龍」煙廠的廠長訴苦說:「能不好嗎?人家的假煙不上稅、費用也低,因為利大賺的就多,只要有錢就能進上優質煙絲。這用好煙絲造出來的煙抽起來口感肯定好,再加上人家給批發商的價格,你正規煙廠根本就沒法接受。你想想看,批發商面對的是暴利,就是掉腦袋也敢幹!」
的確如此,一條真九龍煙批發商拿到手的價格是兩百元,而假九龍只花一百二十元就進來了,給零售商的價格也低,而零售商往外賣的價格仍然是國家牌價,你想想,這假「九龍」煙能做不大嗎?一位煙草公司的經理給汪吉湟說過這樣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不瞞你說,連我們給領導送禮,都送的是假『九龍』煙。」
這個假煙廠究竟在哪裡?在大平縣案件的審理中,才確確實實知道這個假煙廠的老闆是呂黃秋,而這個地下工廠在哪裡,除了呂黃秋竟然誰也不知道。真的沒人知道嗎?知道的人肯定不在少數,可是這些人在暴利面前,在嚴密的「組織紀律」面前,他們不想說,也不敢說。
「我的願望是,一定要查出這個假煙廠來!」汪吉湟堅定地說:「既然這個假煙廠是呂黃秋開的,我就撬開呂黃秋的嘴!這就是我答應出任省公安廳副廳長的原因之一。不然的話,我是不會離開新城的。」
大家都知道,呂黃秋過去的職務是市人大副主任,也算高級幹部了,應該關押在省城,由省檢察院負責審理。另外一個原因是,環球大案何止是驚動了中南海呀,連老外都知道,中國龍江有個呂黃秋,所以,作為重刑犯,必須在省里羈押。
出於這種種原因,汪吉湟才向省里提出,他進入專案組參加對呂黃秋的審理。省里答應了他的要求,成立了由省公安廳、省檢察院、省紀委三家組成的聯合專案組。
天快要亮了,市委常委會就破獲假煙工廠案,開始了討論……
確定好了到省城任職的行程后,于波來到了金橋大酒店的1088室。
一段時間裡,他希望妻子梁艷芳能真的離開他。離開他的用意有近乎一半是金橋大酒店的漂亮女經理。他似乎沒有想過和這位女經理組成一個新的家庭。如果是那樣的話,他首先不能面對的是在省城九龍工作的女兒於妮。其次,大概是傳統的東西在他大腦中根深蒂固的原因吧。再次,可能與他的身份有點兒不太相符,誰讓你是市委書記呢?女兒於妮早就警告過他:老爸,你要是膽敢拋棄我媽,我一定會與你一刀兩斷的。他倒不怕女兒近乎威脅的言辭,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他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傷害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說起來,于波也算是個從政的半拉文化人吧,「糟糠之妻不可棄」的古訓,是牢牢銘記在心的,他不敢有一丁點朝雷池越那麼一下的心思。……左右想想,還有兩個重要的因素是不能忽視的。一個是自己想做一個好官,一個好官的標準就是後院不能起火,反之,你就不是一個好官。另一個是妻子的的確確有恩於他,他不能做一個負心的男人。
沒有想過與劉妍走到一起的因素固然是很多很多的,但有一點可能與他曾干過公安有關係吧。他老是有一個感覺,劉妍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很多情況下,他都能把另一個女人與劉妍聯繫起來。劉妍很像那個叫方麗麗的女人。拋開與劉組成家庭這個不現實的念頭,于波還是很想與這個女人接觸的。就在他朝這個設想邁進時,當然是因為工作太忙太忙了,梁艷芳一番驚天動地的舉動動搖了他的這個設想。如果說「楚輝」公司是她一大創舉的話,那麼她這樣做完完全全是為了他這個男人呀。當然了,有一點他是堅信不疑的,他是不會被蘭強一夥拉下水的。可是,你不管怎麼說,她還是為了你呀!這個時候,他對那個「設想」望而卻步了,他甚至慶幸自己沒和劉妍發生什麼。如果發生了什麼,他心裡會很不安的。……
到離開新城了,他除了工作以外,首先放不下的還是這個漂亮的女人。他回憶自己走過來的一路,似乎沒有為一個女人所困的歷史。正因為他沒有這樣的經歷,所以也特想有一點這樣子的經歷。事實上,他已經到了兩難的境地。兩難,是一個很好的託詞。兩難終於讓于波又一次邁上了金橋大酒店的電梯,跨進了1088這間一度使他很愉快的房子。
但他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柔柔的薩克斯音樂《回家》撲面而來,使他的心頭一震。映入眼帘的是彩色氣球的世界:紅、黃、綠、藍、粉五種顏色的氣球一串串掛滿了客廳的屋頂、沙發上邊的牆;茶几上,是幾支點燃著的流淚的紅蠟燭,還擺滿了水果、紅酒、小菜、瓜子等吃食和飲料;正面電視機上方,還掛上了幾排變換著五彩燈光的小彩龍燈;兩個窗台上,擺放著幾盆五彩繽紛的花……
如果再掛上一幅紅雙喜,這簡直就像洞房一樣。
于波面對溫馨、異彩紛呈的、除自己外再無他人的客廳,竟不知是該坐下好呢,還是站著好。第六感覺告訴他,劉妍可能在衛生間洗澡……但是,衛生間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輕輕走到衛生間門口,聽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聽到一丁點兒聲音。他不敢推衛生間的門,他踅過身去踩著音樂輕盈的感覺,走進了卧室。卧室里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床頭柜上放上了一盆開著花的並蒂蓮,在紅色的小床頭燈的映照下,兩朵已經開了的紅花鮮艷欲滴,含苞待放的四朵花骨朵已經微微綻開了小口,露出了呼之欲出的艷艷的小花瓣……
于波已經感到自己醉了。他退出了卧室,走到了沙發邊,坐進了軟軟的沙發里,不由自主的從口袋裡掏出了早已關掉的手機。手機打開了,他忐忑的撥下了一串號碼。
劉妍沒敲門進來了,在她關上門背靠著屋門時,她那黑色的高級羽絨服口袋裡,手機仍在丁鈴鈴的響著。于波合上了手機,他想關掉手機,他不希望此刻有電話找他,他也不想接任何電話。
劉妍確實是剛剛洗過澡,蓬鬆的黑亮的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個好看的螺髻;美艷的臉龐紅撲撲的透出少女一般的嬌羞;高級羽絨服敞開著,飽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身極盡顯露……
于波的臉在燒,心在跳,小腹下騰起一股異樣的氣體。他似乎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啊!怎麼辦?是站起來迎上前去,還是就這樣坐著?他是一個雷厲風行、剛毅果斷的男人,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叱吒風雲、大刀闊斧,浩浩蕩蕩的一路走來,還從來沒有這麼讓他艱難的事呢。正是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劉妍笑嘻嘻地走過來了。她把羽絨大衣脫下來扔在了一邊的沙發上,端起了早已倒好的兩杯紅酒,一杯送到了于波的手上,一杯自己端著:「來,於書記,在平安夜裡,我祝你出新城后一路平安!」
「平安夜?」于波愣了一下說:「怪不得呢,我還以為進錯房子了。」
于波搪塞的當兒明白自己誤會劉妍了,今天是12月24日,是外國人的平安夜,明天就該是聖誕節了。這中國人就是怪,接受外來事物的能力是越來越強了,連外國人的節也不放過。
于波按捺住了躁動不安的心緒,一口喝下了杯中酒。
「嚇著你了吧,於書記。」劉妍慢慢的品著紅酒說:「我只想和你在這個外國人的節日里一起坐一坐。」
劉妍有點傷感地說:「你去了,這種機會怕是沒有了。」
「哎,你這是啥話呀?」于波倒上酒與劉妍碰了一下:「你可以來省城看我,我也可以來新城看你呀。」
「省委書記來新城,是視察工作,我去省里找你就不正常了。再說了,聽說省委書記有好幾個警衛,我能說見你就見你呀?這不和平頭百姓一樣了?」
「不會的,小劉,你隨時都可以找我,我的電話對你是不保密的。」
「好呀。」劉妍沉重的心理負擔很快卸去了一多半,她舉起杯說:「謝謝。」兩個人又碰了一次杯。
劉妍把筷子遞到了于波的手裡,自己也拿起了筷子。她說:「吃點吧,別浪費了我的勞動成果。」
于波不想拂劉妍的一片心意,他大口大口的嘗遍了所有的菜。劉妍微笑著,陪著于波吃著喝著。
于波的手機響了。他看著手機上的號碼說:「我關機了呀。」
劉妍臉上掠過了一絲不快,她說:「是我關了機,你不能關機。快接吧,一定是嫂子催你回家呢。」
果然是梁艷芳的聲音:「在忙啥呀,你老同學來了,你和他說話吧。」
「老同學?……」
正在於波吃驚的當兒,省委政研室主任、老同學黃儀的聲音傳進了耳膜:「老同學呀,快回家!有大好消息!」
「是黃儀呀!」于波高興地說:「你這傢伙,有一陣子沒來看我了吧?說說看,又是哪個社的消息?」
「新華社消息,你又升了!」
「又升了?我這個省委副書記是早就內定了的。」
「你一步登天,是省委書記。」
「老同學,別開玩笑了,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你是十四個地州市一把手裡第二個省委常委,這副省級升省級,怎麼就不可能呢?」
「這……」
「老同學,這是真的。中組部的領導明天一早就到,過不了今天晚上,省委就會通知你上省城的。」
見黃儀確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才聯想到剛才劉妍說的「省委書記來新城,是視察工作」的話。本來嘛,咱這個地方的人稱呼副職,從不稱「副」字。把「副市長」、「副書記」、「副局長」等等職務都稱為「市長」、「書記」、「局長」。所以,劉妍的一句「省委書記」,他就理解成了「副書記」。現在看來,劉妍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的。
「其他的領導是咋安排的?」
「陳書記要調到中央,劉省長不動,司馬書記早就超齡了,現在要退下來,程市長接替司馬書記出任省紀委書記。」
「這消息你咋知道了?」于波還是有點不理解,這中央的決定,你黃儀怎麼就知道了呢?
「這不奇怪,你還記得中組部的李司長嗎?……他可是我北京一個朋友的好朋友,是他今天下午在電話里透露給我這個消息的。」
「是嗎?……那馬書記呢?」
「馬炳調青江省繼續當副書記。」
「那好吧,老同學,你等等我,我有點事忙完就回來。」
合上電話,劉妍端起酒杯說:「來,於書記,祝你高升!」
于波端起酒杯與劉妍碰了一下說:「告訴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今晚過節是一個方面,祝我高升是第二個方面?」
「是的。……先把酒喝下再說。」
酒杯乾了,又續上了。
劉妍告訴于波,她的舅爺田玉是北京退下來的老部長。雖然退下了,可她這位舅爺在中央還是能說上話的,而且還和省委書記陳剛是莫逆之交。這個消息是舅爺告訴她的,舅爺反覆叮囑她說,這事要保密,因為還未正式下文件,傳出來不好。于波這才想,劉妍曾給他說過這位舅爺的事,而且程忠也不止一次地說過這位老部長。
「這事會不會是你做的手腳?」于波滿腹狐疑地問。
劉妍忙矢口否認:「沒有的事,我在那位舅爺面前,可連一句話都說不上的。」
正說著,于波的手機響了,是市委副書記、代市長王瓊打來的。她說:「於書記,接省委通知,讓你連夜去省城,明天早上九點開省委常委會。」
于波只是說了一句「知道了」就要掛機。
王瓊忙說:「於書記,還有一件事,汪書記讓我給你說一聲,後天市上的四大班子為你和程市長舉行歡送會,請你務必參加。」
「免了吧,王書記,這樣做不好。」
「這是慣例,於書記,你一定不能推辭。」
于波沉思了一下說:「這樣吧,王書記,請你也轉告汪書記,會我參加,可是一定要從簡。」
「這點沒問題,汪書記早就想到了,很簡單的。複雜了,一來你會不高興的,二來嘛,新城市好不容易養成的好風氣就又要變味兒了。」
「好的,王書記,就這樣。……再見!」
合上電話后,于波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只是盯著劉妍看。劉妍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又一次端起酒杯說:「於書記,快回去吧,客人在等著呢。」
他們碰杯,一飲而盡。
握手告別時,兩人啥話都沒有說,只是對視了五六秒鐘。于波說:「再見。」
劉妍看著于波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出了1088房間,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電梯間……
老同學見面,自然是非常高興的事情。他們扯了一陣閑談后,切入了正題。黃儀意味深長地說,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呀,馬炳為了省委書記一職,折騰了好幾年,到頭來被調到了青江省,職務仍然是省委副書記。于波接著說,盡瞎說,人家說我是新城市最忙的人,你卻說我:「有福之人不用忙。」黃儀打哈哈說,他說的「不用忙」是指省委書記一職。你于波為這個省委書記跑過一步路嗎?說過一句話嗎?送過一分錢的禮嗎?
「這倒沒有。」于波端起微型開水壺在黃儀的茶杯和自己的開水杯里斟上水后說:「要是那樣,就不是我于波了。」
「不錯。」黃儀喝了口茶水說:「我說這話還有一層意思,那年你就是不來新城的話。司馬書記的班你早就接上了。很可能這省委書記還是你的。」
「省紀委書記我可能能當上,可這省委書記就不好說了。再說了,省委書記也好,市委書記也好,都是為黨做事,為人民服務。不論在哪個位置上,我都會認真工作的。」
「這倒也是,我還口口聲聲罵你這『驢脾氣』呢!」
「他這『驢脾氣』呀,還上了一層樓呢。過去是犟,現在除了犟,脾氣也是越來越大了!」坐在一邊看電視的梁艷芳轉過頭來插話說。
于波和黃儀被梁艷芳的插話逗笑了。
那一年的黃儀是省委政研室的副主任。他從側面了解到,馬炳推薦于波來新城市是一個陰謀。黃儀分析說,司馬克到點退下來后,作為省紀委副書記的于波,自然而然就是省紀委書記了。這省紀委書記和省委副書記都有資格競爭省委書記,陳剛離任后,除非中央從外地派來一個省委書記。否則,于波就是馬炳爬上省委書記寶座有力的對手。因為馬炳知道,于波的後台老板是省委書記陳剛。把于波派到新城市去,離副省級就差那麼一點兒,陳剛退下來后,馬炳在省里就沒有任何競爭對手了。
就在於波要去新城的當兒,於父突然患了腦溢血。黃儀就來勸于波別去新城,於父病危,這是推掉新城市委書記最好的機會。于波認為,黃儀帶來的「路透社」消息也許是真的,而黃儀的分析也是不無道理。可是,不管是黃儀,還是母親,都不讓他去新城,他呢,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新城是非去不可。為了伺候住院的父親,于波把梁艷芳留在了省城,讓她陪母親照顧父親。就在於波上任不久,於父去世了,梁艷芳這才回到了新城。
就在於波做出決定一定要去新城時,黃儀說,你還是當年那個驢脾氣啊!
所以,當梁艷芳插話說,如今于波的「驢脾氣」可是登峰造極、升了一格時,于波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
電視放的是《康熙王朝》,畫面上出現的正好是幾個阿哥爭奪皇位的事。于波盯著電視畫面說:「這政治鬥爭是太激烈了。」
「現實生活中的政治鬥爭豈止是激烈呀,你想想看,老同學,馬炳跟你爭省委書記,其所作所為比起八阿哥他們來,可是有過之無不及啊!當然了,你跟十四阿哥不同的是,他在努力的去爭,而你,沒有去爭,而是在干。」
「爭有什麼用?」于波喝了一口白開水說:「馬炳不是在爭嗎?爭了多少年了,可結果呢?輸得比過去更慘。呂黃秋已讓汪吉湟抓回來了,我看要不了多久,他這個省委副書記的位置也會丟掉的。」
兩人又說了一陣別的話題,見時間不早了,黃儀要告辭回省城。于波看看錶說,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就在我家裡休息幾個小時吧,到6點鐘,一塊兒去省城。黃儀說,這樣不好,人家會說,你于波當省委書記了,他黃儀是來拍馬屁、圖陞官的。于波就沒有再留黃儀住下,黃儀連夜返回了省城……
呂黃秋戴著手銬腳鏈,被兩名武警戰士押著走進了威嚴的審訊室。
檢察官端坐在鐵欄杆裡面的審訊席上,呂黃秋坐在了鐵欄杆這邊的一把椅子上。
「呂黃秋,你也該說點什麼了。今天已經是第七天了,你……」
這些天來,呂黃秋坐在被審訊席上,一言不發。活脫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嘴臉,說死罵死不開口的架式。今天,他終於開口了,還沒等檢察官把話說完,呂黃秋便說:「我會說的。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你們要是答應了,我就說。」
「說說看,什麼樣的條件?」一檢察官問道。
「第一,我是汪吉湟抓來的,讓他來審我。」呂黃秋睜大了因發腫而一條縫的眼睛,盯著檢察官說。
「這個條件可以答應。」一檢察官望望另一位檢察官,見後者也點頭同意了才說:「我們這個專案組是檢察、公安、紀檢三家組成的,汪副廳長正好也在組裡。」「汪副廳長?汪副廳長是誰?」
呂黃秋問道。「這個可以告訴你,汪副廳長就是省公安廳的汪吉湟副廳長。」
「嘿!嘿!嘿!嘿!」呂黃秋莫名其妙笑了一陣說:「果然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呀!他把我抓回來了,陞官、發財、要什麼有什麼。我呢,啥也沒有了……啥也沒有了。到……到陰曹地府,再跟你姓汪的斗……斗,斗吧。」
呂黃秋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彷彿連力氣也沒有了。
「說說你的第二個條件。」檢察官說。「第二個條件是,」
呂黃秋又睜大了鬆弛著的雙眼說:「你們需要的我也說,不需要的我也要說,好的要說,不好的也要說,優點、成績要說,缺點、錯誤和罪過也要說。而且!我說什麼你們記錄什麼,我每說一段,我要看一段,漏記了,少記了,我就不說了。」
七天來,戰況極不順利,檢察官們使出了渾身解數,也未撬開呂黃秋的嘴巴。今天,呂黃秋終於開口了,他們不能因為呂黃秋提出的條件苛刻而不給人家答覆。況且人家也說了,問題也會說的。
記得第一次審呂黃秋時,一檢察官問呂黃秋說:「知道我們的政策嗎?……」
呂黃秋鄙夷的沖檢察官說:「坦白從嚴,牢底坐穿;抗拒從寬,回家過年。」
「放肆!」一檢察官拍了一下桌子大吼道:「就怕你永遠也不能回家過年了!」
呂黃秋緘口不言了,任憑你說破嘴、說破天,他就是不吭聲。那意思很清楚,既然是永遠也不可能回家過年。同時他自己也清楚,確實是永遠也不可能回家過年了。過年還是小事,掉腦袋那是遲早的事。擺在呂黃秋面前的路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那就是說了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橫豎都是死,那幹嗎就告訴你們呢。相反呢,他不說,也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多活兩天呢。因為,呂黃秋類似地下假煙工廠之類的大大小小的不為人知的罪惡究竟還有多少?在目前的狀況看,只有呂黃秋知道。那麼,無論如何都要讓呂黃秋說話,還要說實話。要想達到這個目的,那就只有在不違反大原則的前提下,滿足呂黃秋的某些慾望。
一檢察官問:「為什麼?」
「為什麼?」呂黃秋雙眼突然間放出了光芒:「為什麼?你難道連這方面的問題都不知道嗎?你們吃的、花的,都是哪裡來的?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工資都是我呂黃秋髮的。你們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吧。那好,我就告訴你們!環球集團興旺時期的產值是50多個億。50多個億哪!每年給市財政和國家要上繳近10個億的稅收,你說說,你們的工資是不是我呂黃秋髮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們說呀!」
檢察官們冷靜地看著突然大呼小叫的呂黃秋,也來了個一言不發。「你們說不出來了,是吧?」呂黃秋面對威嚴的檢察官們,也冷靜下來了:「我呂黃秋對新城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是不是?中央油建公司在新城市,你們知道他們的年產值嗎?最鼎盛的時期也就是23個億。23個億,比環球集團一般經營狀況稍高那麼一點兒。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國家給油建公司投了多少資?油建公司養著多少社會主義的老爺、多少小姐、多少退休工人,
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那我呂黃秋告訴你們,環球集團的固定資產是100多個億!100多個億呢!就擺在了新城市。你說說,我不該擺擺這些功勞?」
「你應該知道你那100多個億的固定資產是怎麼來的!」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呂黃秋滔滔不斷、為自己評功擺好的長篇大論。審訊席旁邊的側門悄沒聲息地開了,肩扛三杠三星的一位警官邁著充滿信心的步伐走了進來。他用右手扶著椅背對呂黃秋說:「幾十萬下崗工人,因為他們的工廠與環球集團簽訂了不平等的『賣身條約』,變成了環球集團的下屬子公司而上不了崗,一部分如花似玉的女工們變成了三陪女。多少個家庭因為你呂黃秋『兼并』了他們的工廠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像新城市常連鄉葛小梅一樣的無辜少女,被你呂黃秋糟蹋、凌辱、致死的何止是一個兩個!如頭釘鐵釘致死的葛小梅的父親、被痛打致死的常連中學白森老師,在新城市就能數出十幾個來!你呂黃秋搜羅了一批死刑犯、重刑犯和越獄逃犯組成的環球保安部又是啥樣子呢?他們犯下了多少滔天大罪啊!小汽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手槍、警棍、皮帶滿天飛,多少無辜生命慘死在了這幫惡魔的車輪、槍口、警棍、皮帶下啊!」
檢察官、紀委幹部把一級警監、省公安廳副廳長,獨臂英雄汪吉湟連推帶拉,安頓在了審訊席最中間的一個位子上。
汪吉湟雙眼噴著怒火,喝下了一口濃濃的茶水,繼續質問呂黃秋:「這難道就是你呂黃秋的功勞、還有苦勞?」
呂黃秋被汪吉湟一通「機關槍」打懵了,他喃喃地說:「我有沒說我只有功沒有錯……汪吉湟、汪局長,不!你如今又陞官了。」
汪吉湟:「你說,我聽著呢。」
呂黃秋說:「我要喝水。」
汪吉湟示意一警官給呂黃秋端過去了一杯水。
呂黃秋喝了幾口水說:「汪副廳長,還是那句話,這第一條呢,你已經來了。你來了,我就說。但不知我的第二個條件你能否答應?」
「你說吧,這裡的錄音設備是最好的。另外,還有中文系畢業的大學生做記錄。允許你把該說的全說出來。不過,有一條,你先告訴我,你的地下煙廠在哪裡?」
呂黃秋看著汪吉湟空著的警服左袖說:「我會說的,我說出一切來算不算立功?我不想為自己奢望什麼,就是希望你們早一天把我在國的妻兒接回來。我說話算話,我一步步講,先講過去,艱難的創業路程,后講守業,最後講地下煙廠。」
汪吉湟知道呂黃秋下定決心了,這前面的七天里,呂黃秋一句話也不說,你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就滿足這個惡魔的最後要求吧,讓他說,讓他說個痛快。拋開呂黃秋的罪惡,開始的環球集團,也確實為新城市、龍江省立下過汗馬功勞。目前的環球集團,經過改組的新環球集團,仍在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這一切不能因為呂黃秋是罪犯就抹了人家的過去吧。就讓他說,看他還能說出個什麼道道來。縱然他說破天、說破地,也不可能說去他的罪惡,他也決不可能逃脫接受人民審判、最終飲彈命喪黃泉的下場。另外,經過有關領導的特批,《1號會議室》作者也想知道呂黃秋的過去。汪吉湟給作家出了個兩全其美的點子。他讓作家愛幹啥幹啥去,他負責把審訊呂黃秋全過程的記錄、錄音、錄像帶交給作家。作家高興地答應了。
「你說吧,你妻子兒子的事,我說話算話,保證讓他們平安回來。」
汪吉湟肯定地說。「就從粉碎『四人幫』那個時候說起吧。」
呂黃秋把杯中水喝乾后說:「我的事業、環球的起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汪吉湟對一邊的大學生警官說:「記錄要詳細一些。」
大學生警官起立說:「是、汪副廳長!」
汪吉湟又徵求坐在旁邊的檢察官、紀委幹部的意見:「讓他開始?」見檢察官、紀委幹部都點頭同意了,才對呂黃秋說:「你說吧。」呂黃秋開始了他艱苦創業、環球興旺、走向邪路全過程的交代,錄音、錄像機在沙沙地工作著,大學生警官用速記的方法,快速地記錄著呂黃秋的每一句話,他們同時還不時的加進自己的看法、疑問、問題。
汪吉湟等公、檢、紀委的領導和助手們端坐在審訊室隔壁沙發椅上,電視屏幕上被審訊的呂黃秋仍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銬被打開了,腳鏈還在腳上。身後是兩名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
宿偉把車開進新城市人民醫院的大門時,還看了一眼放在駕駛副座上的手機。他擔心因為發動機的轟鳴聲淹沒了手機的響聲。他怕手機響,又擔心手機不響。四天來,為那輛可能裝載有假香煙的軍用車,他和刑警支隊的戰友們幾乎沒有合過眼。這輛神出鬼沒的軍車,忽兒在這裡出現,過一會兒又在那裡冒出來。宿偉知道,這是他們的疑兵之計、調虎離山之計。說不定另一輛也可能裝有假煙的車會在什麼地方突然開出來,到他們知道了,假煙已經無影無蹤了。老局長汪吉湟離開新城時,再三給他交待了這起案子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宿偉對老局長說,你放心去吧,我不把老局長在任時的這起大案要案破獲,就辭官不做,像局長一樣「回家放羊去」。汪吉湟笑笑說,我是放羊娃出身,會放羊,你宿偉去放羊,還不把羊餓死了?
宿偉已經掌握了兩個方面的重要線索。一是他們在運假煙之前,總要弄一輛裝有其它貨物的軍車迷惑警方。但警方全力以赴圍住這輛軍車時(當然了,查軍車得有上級機關的批准,上級機關批准還要有軍方的同意),這輛車上並沒有你要查的假煙,而真正的假煙已被另外一輛車送到了一個極為隱秘的地方。有一點已經很清楚了,那就是這個假煙工廠並不在新城市,究竟在新城市以外的一個什麼地方,這誰也不知道。但是,這四天來,這輛軍車害得警官們從局長到支隊長,大隊長、警員,沒有一個人回過家,雖然安排了充裕的時間睡覺,可他這個新上任的局長卻沒有時間睡覺,有時睡那麼一小會兒也是根本睡不著。可剛要睡一會兒時,電話來了,軍車又出現了。這時候的宿偉手握「尚方寶劍」(上級機關和軍方聯合簽署的搜查令)即刻趕到現場。可是,你趕到現場時,那軍車就悄無聲息地停在那裡。你能說這車裡真有問題?如果搜查了,這車上沒有問題,不說你如何向上級交待的問題了,要是出現另一輛真有問題的軍車時,你怎麼辦?到那時,你就會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這軍方的搜查令只能搜查一次,要搜查第二次必須重新拿到軍方新的搜查令。
這次行動,宿偉沒有通知煙草部門。因為煙草部門根本靠不住。可是,不巧的是這次行動時,宿偉的老父親因病住院了。老父親已經八十多歲了,據醫生講怕是過不了這個大年了。四天來,宿偉的親戚朋友、哥們兄弟,沒有一個不向他興師問罪的。他害怕接任何一個他熟悉的這些人的電話。尤其是姐姐,他又不能不接她的電話,一接上就沒完沒了。你還要不要這個父親了?你捫心口問問自己,作為一個兒子,能在父親住院時,在父親就要離開人世時不來看他老人家最後一眼嗎?……
宿偉無法和這位不講理的姐姐對話,工作忙時,他就單方掛斷了電話。這下這位不講理的姐姐更加不依不饒了……
四天來,宿偉每天除了案子外,不得不應付這些來自方方面面、興師問罪的電話。
第二個方面的線索是:煙草部門和造假煙者有一定的聯繫。這個結論已經有很多證據被證實了。宿偉想不明白,這煙草部門也是國家的執法機關,為什麼在這麼重大的問題上面,不能旗幟鮮明地支持他們公安部門的工作呢?可惜的是,公安機關對煙草部門的這種行為是無權過問的。但是,無權過問並不意味著不能管,宿偉想過等這些假煙案水落石出后,鄭重其事地向有關部門舉報煙草部門這種違紀違法的行為。
宿偉把警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里時,才明白自己是來醫院看父親來了。既然是看父親來了,就把工作上的事暫時放一放。對,暫時不管工作上的事,趕緊上樓和父親見個面。別等父親真的老下了,留下一個天大的遺憾。他從後座上提下一大包田小寧替他買給父親的營養品、滋補品之類的東西,三步並兩步上樓朝父親的病房走去。
病房的門開著一條縫,他從門縫裡清楚地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從父親一張一合抖動著的嘴唇可以看出,父親正在吃力的說著什麼。床邊圍著妻子肖紅、兒子宿紅、姐姐宿英等人。
就在宿偉推門的一剎那,揪心的電話鈴聲響了。他見顯示器是刑警副支隊長田小寧的電話時,猶豫了幾秒鐘。怎麼辦?這個電話是接還是不接?接了,他肯定得返回工作崗位。他知道,沒有重大情況,田小寧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打電話給他。因為田小寧知道他剛剛來到父親的病房。
宿偉退後了幾步,毅然決然接上了電話。
「局長,獵物出現了。」「
好!你兵分兩路,嚴密監視。我馬上返回。」
「局長,我有個預感。」
「快說!」
「我感覺這次的文章在第一個獵物的身上。你放心吧,局長。我算著你剛到醫院,你在醫院呆一會兒吧。這邊,決不會出任何漏子!」
「很好,小田,我的直覺也是這樣。我也感到,問題在第一輛車上。你重點保護第一個獵物!」
扣上電話時,宿偉才發現姐姐端著尿壺從病房裡走出來了。
「進去吧,咱爸可能是快不行了。」
「姐,我……」
見姐姐宿英急匆匆朝廁所走去的背影,宿偉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是進去還是離開?他知道,他要是進去了,恐怕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走出病房的。別說是妻子、姐姐她們不讓他走,四天未見面的父親一定會有很多話要給他這個兒子說。可是,案情就是命令,他這個新上任不久的公安局長,說什麼也不能不去現場呀。何況,制假煙販假煙案是汪局長離開新城后遺留下來的一起特大案件。如果自己不到崗位上去,萬一出現什麼紕漏的話,那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事。既然案情重大,那就馬上離開醫院去現場,可是他又不忍心離去……
姐姐悄悄地走到了弟弟的身邊,出乎意料的是今天姐姐很溫和。她說:「剛才爸還說你呢,他說小偉一定有重大任務,不然早就來醫院了。他要我們理解你,支持你。……小偉,你去吧,我聽到你的手機響了,你的手機響肯定是案子上的事。……忙完了馬上回來,要不然你就真見不著爸了。」
呂黃秋的交待正在按他自己的計劃進行著,汪吉湟只有耐心聽的分了。他知道,你要是連呂黃秋這點要求都不答應的話,別說是假煙工廠這樣的大案子,就連小小的案子他也不會說。甚至他乾脆像這些天一樣一言不發。你又有什麼辦法呢?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耐心地聽他說,耐心的聽他擺自己的功勞、說自己的苦勞,等擺完了、說完了,不由他不說自己的問題。
那一年,三十齣頭的呂黃秋是湯縣呂九庄的大隊支部書記,也是全縣最年輕的支部書記。
「四人幫」垮台後,包產到戶的熱潮在農村大地剛剛興起。縣裡公社的態度很明確,必須把歸集體所有的東西分下去,分到農戶手裡。連機耕隊都得解散,把拖拉機、大型收割機等機械全大卸八塊,你一隻輪胎、他一個發動機。農業學大寨的成果,全部大條田劃成小塊,按人頭分下去。面對這一切,呂黃秋確實疑惑了。老毛爺說過,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通過幾年的戰天鬥地學大寨,呂九庄十之八九的田地都平整成了大條田,遠遠望去,像學生娃畫在圖畫本上的畫一樣,一方方、一塊塊,要多平順有多平順,要多整齊有多整齊。大拖拉機在大田裡一開,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轟轟隆隆一陣陣,一大塊條田就翻好了。春種秋收更是不一樣,播種機、收割機開進田裡,可頂幾十頭牛、幾百人。過去黃天背上老日頭種半個多月的種,如今一半天就種好了,你說干散不幹散?過去頭頂烈日腳踩黃泥,彎著腰割田的苦日子要多辛苦有多辛苦。割一塊條田大的地,十幾個人少說也得十天半月的,可如今大型收割機轟轟隆隆往大田裡一開,三下五除二,只用一兩個小時時間,全報銷了。可見,機械化確實是農業的出路,農民的希望呀。可是,現如今要把三年大幹小田變大田的心血付之東流,把剛貸款購買的農機你一塊他一塊地分掉,還要把集體的貸款你一百他三百的劃到農戶的頭上。這是個啥章程啊?這不是後退,這叫啥?
呂黃秋又一次背著星星來到了他帶領全體呂九庄社員,剛剛才開出的這一片大條田裡。原指望,從今年開始,呂九庄的父老鄉親們該享享機械化給他們帶來的福氣了。原指望該到了真正兌現三年前他在全大隊全體社員大會上給全體社員承諾的時候了:「你們辛苦三年,眼窩裡淌汗、手心裡起皮,把兩千多畝荒地和三千畝小塊田開成了大條田,一個勞動日三毛錢的歷史過去了,今年我們的勞動日值最少可以升到三塊錢。」這三毛錢和三塊錢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概念呢?父老鄉親們過去辛苦一天掙三毛錢,如今辛苦一天可掙三塊錢,你能說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可這天大的好事輪到祖祖輩輩受苦受累、缺錢花、缺吃少穿的呂九莊農民身上時,這政策咋就變了?按理說,這變也應該越變越好才對,怎麼能把剛交好的東西又破壞掉呢?
呂黃秋百思而不得其解。
呂黃秋像個鬼魂一樣。在黑暗的大條田裡轉悠。他雙眼裡閃著怨恨的、絕望的光。憤怒和羞恥感嚙噬著他的心靈,也摧毀著他的思想。他進一步想,這決不是黨的政策。黨的政策歷來都是順民心、合民意的。這肯定是縣裡、公社極少數人的意思。這些不為社員群眾著想的所謂黨的領導並不能代表黨。縣委副書記馬炳說得好,分田到戶不能一刀切,其它地區搞就合適,你呂九庄搞就未必合適。怎麼辦?你呂黃秋是大隊支部書記,是呂九庄三千口子社員群眾的主心骨,你要拿出你自己的主意來。決不能讓縣裡、鄉里個別人說的話,把呂九庄多年來辛辛苦苦學大寨的成果化為雲煙。
對呀,馬炳副書記的話說得多好呀,包產到戶應該因地制宜,不能搞一刀切。馬炳年齡比呂黃秋大個五六歲吧,可他的政策水平比我呂黃秋可是強多了。我為什麼不在因地制宜上做文章呢?馬炳副書記的話,還沒有徹底使呂黃秋開竅。但有一點,馬副書記的話使他的心情平順了許多。
呂黃秋把身上的半新軍用皮大衣在身上裹了裹,順勢躺在了濕漉漉、潮呼呼的土地里。他吮吸到了香甜的屬於生命的那種從土地散發出來的氣息。突然間,他伸胳膊蹬腿,伸直了身子,雙眼透過黑沉沉的夜幕,彷彿看到這5000畝平展展的大條田裡堆滿了金銀財寶和黃澄澄像山一樣的糧食,還有高樓大廈、工廠,學校、醫院、幼兒園……
蒼天在上,5000畝土地做證,呂黃秋確實是一條漢子。他當呂九庄支書前,大隊的情況用幾句順口溜最能說明問題。「七高八低不成地,畝產量才有一百幾;一年的莊稼兩年苦,到頭來還哄不住肚兒皮。」也就是說,這裡的畝產量才有一百幾十斤,最高也就是兩百斤過一點。為了徹底改變這貧窮落後的面貌,呂黃秋上任后就訂出了「勒緊褲腰帶苦幹三年坡地變條田,趕學大寨戰天鬥地農戶糧滿倉」的呂九庄發展規劃。在他的帶領下,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塊塊肥沃的閑灘荒地和良田連成了大田,第一年用租來的推土機、拖拉機推翻出了近800畝田,第二年又貸款平整好了1800多畝,雖說糧食畝產量還徘徊在兩百斤左右,可多開出來的近500畝土地給呂九庄大隊帶來了近10萬斤糧食的收益。大家知道,雖然有些荒地很肥,可平整條田時不可能把肥土都保留在大田的表面,所以這些地十之八九都是生地。在生地里能長出一百斤糧食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拿支書呂黃秋的說法就是第二年產量就會上來,一來地種一年就基本上熟了,再給施點坡土、農家肥什麼的,這麼好的田哪有不長莊稼的道理。社員們苦幹了眼、累彎了腰、流盡了汗,可也換來了不少實惠,遠的不說,那大條田雖好都是集體的,一部分社員還沒有看到它的希望。可這一年的勞動日值由前一年的一毛一分錢提高到了三毛一分錢,整整提高了兩毛錢。兩毛錢是個啥概念?庄稼人算得可清楚了,兩毛錢就是四個雞蛋錢哪!這對摳雞屁股換鹽穿衣服的庄稼人來說,那是一筆不少的收入啊!這到第三年更是了不得,大家的勁頭是更足了。到目前為止,把剩下的1500畝地全給平完了。大家都鬆了口氣,呂黃秋也長長出了口氣,這下可好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種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的神話有望在呂九庄這塊土地上變成現實。就在這樣一種形勢下,這上面讓你分田到戶,別說是呂黃秋想不通、呂九庄的社員們想不通。就是想通了,誰還有心思去再把大田變成一塊塊小田,把貸款買來的拖拉機大卸八塊分了,再把機耕隊給解散了,然後呢,把集體平地貸的貸款分攤到每一個社員的頭上。你想想,這樣的事誰願意干?
不行!呂黃秋堅決地說出一句「不行」時,又看到了呂九庄的未來:5000畝大條田的田埂變成了柏油大馬路,上面車來車往;5000畝大條田裡,播種機、收割機排成隊轟轟隆隆播著黃燦燦的種子。隨後,大型收割機的屁股里吐出了一車車金黃金黃的糧食,一輛輛運糧的車隊把糧食運進了國家的糧倉,換回了嘩嘩啦啦響的數也數不完的錢。他用這些錢建工廠、建學校,莊稼漢的子弟穿上了時髦的服裝像城裡人一樣進工廠當上了工人,孩子們也像城裡的娃娃們一樣進入了窗明几淨的校舍……
他想把呂九庄變成現代化的農村,這農村裡有城市,城市裡有農村,農田裡有高樓,高樓里有農民……可是這一切都離不了錢。
「對!作為呂九庄的帶頭人我不但不能打退堂鼓,還要頂住包田到戶這股風。呂九庄有呂九庄的實際,呂九庄把田分了,是倒退,是犯罪。我要成立一個機械化作業組,分出三分之一的社員種地。再成立一個副業隊,到城裡去掙錢。還要成立一個工業組,搞調查,建工廠,看城裡人缺什麼,我們就製造什麼。對!就這麼干!」
大隊部院子的一角是呂九庄新成立的機耕隊,各式各樣的農業機械氣派的停放在院子里。履帶式的「東方紅」牌—75型拖拉機,翻地的犁鏵還高高地架在它的身後。大輪胎的是「東方紅」牌—28型拖拉機,這是一種多用途農用機械,可以播種、壓地、打場,還可以搞運輸。最為壯觀的還是那台收割加脫粒的龐然大物———聯合收割機,它集收割、脫粒、揚場、翻地於一身,是機耕隊最為現代化的農業機械之一。……
這些農機都是呂九庄的帶頭人呂黃秋托門子、拉關係貸款買來的。大隊部里擠滿了人,有幹部、有社員,他們在等待著支書呂黃秋的到來;大隊部的院子里也有不少人,他們在停放農機的地方轉來轉去,一方面在心疼這些個「龐然大物」,一方面也在等待支書呂黃秋。
這些人中的相當一部分,都對呂九庄的未來充滿了憂慮,如果分田到戶解散了機耕隊,這就意味著瘸腿上又狠狠的敲了一棍子。呂九庄本身就窮,這窮帽子還沒有抹掉,就背上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貸款)。如果再把這些債分攤在社員身上,那可是了不得呀,別說一輩子還不了,兩輩子、三輩子都夠嗆。
人們嘟嘟喃喃議論著、謾罵著。議論的是那部分擁護呂黃秋的人。這政策怎麼說變就變了呢?早知道要分田到戶,幹什麼要平田整地呢?幹什麼要貸款買農機呢?如果真正的把田分了,呂九庄的社員就會墜入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之中去。他們希望呂黃秋能站出來,別分田、別散了機耕隊,他們會跟著呂黃秋干到底的。謾罵的是一部分反對呂黃秋的人。他們認為,呂九庄的這場大災難全是呂黃秋一個人造成的。你姓呂的不是能得連屎都拉不下來了嗎?怎麼就沒看清政策會變這一條呢?你貸了那麼多款,買來了這一堆賣不出去的鐵疙瘩,擺在大隊的院子里,是看西洋景呢,還是能變出更多的錢來?想到那麼多的貸款就要分到他們的頭上時,他們恨不得活剝了呂黃秋,恨不得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把呂黃秋押上批鬥台,一鞋底一鞋底的打呂黃秋的臉,打死這狗日的呂黃秋才解氣呢……
你擁護也罷、不擁護也罷,你嘆氣也罷、氣憤也罷,擺在大家面前的一個最實際的問題就是,如果呂黃秋扔下挑子不幹這個支書了,該怎麼辦?
在呂九庄,有這麼一種說法,呂黃秋弄不成的事情,別的人更是沒治。對呀,連呂黃秋都玩不轉的事,再上來個什麼人也是白搭!就在大家焦急等待的時候,在村上蹲點的縣委副書記馬炳在大隊長呂黃永的陪同下進來了。大家伸長脖子往後瞧,呂黃秋並沒有來。他們中有人把吃剩的喇叭煙頭狠狠地扔到了地上,還用腳踩了又踩:「怎麼了?躲得了初一,還能躲過十五?」
「對呀,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尋他去!」有人附和道。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大隊長呂黃永複員軍人出身,有那麼一點兒沉穩勁兒:「你們以為他呂黃秋不著急呀,別看他猴酥酥的在大條田的埂子上蹲著,可嘴上急出了一圈泡。你們知道嗎?一夜裡他就那麼猴勢勢的蹲到了天亮。我估摸著他的新招數就要出來了。」
「什麼新招?該不是又要貸款讓我們背著吧?」
「不管什麼招,他倒是著個面啊!我們都快急死了!」
……等大家七嘴八舌的質問告一段落後,馬炳接過一老農遞過來的喇叭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說:「大家安靜一下聽我說。」
馬炳被濃烈的煙葉嗆得咳嗽了幾聲,他把喇叭煙遞給大隊長呂黃永,後者熟練地抽了幾口,從衣袋裡掏出了伍分錢一盒的「金雞」煙,遞給了馬副書記。馬炳把煙盒裡的煙散給了周圍的幾個老農,剩了一支叼到了嘴上,一老農給他點上了火。看得出來,這位縣委副書記與老百姓的關係是那一種很融洽的魚水般的關係。
馬炳從嘴裡噴出的煙,又進了大大的蒜頭鼻子下的一對鼻孔,他吸煙時,大家都安靜得出奇。
「父老們!鄉親們!」馬炳聲音洪亮:「政策要變的依據是什麼?我告訴你們,是咱們大家的意志。大家想一想,我們費了那麼多的力氣,剛把地平整好。我們貸了那麼多的款,剛剛成立了大隊機耕隊。你們說,黨能不管咱們嗎?所以,大家別擔心。別的地方可以分田到戶,我們呂九庄不適合分田到戶。你們也別擔心,呂黃秋不會撂挑子。他呀,正在捉摸我們大隊的發展大計哪!」
社員們靜靜的聽著這位年輕的縣委副書記給他們講話。說實話,別看這位縣委副書記年紀不大,才二十多歲三十歲不到,可他說的話一套一套的,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大家都愛聽。馬炳仍在不停地說著,社員們仍在認真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