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但那個猝不及防的問題,卻像魔咒一般牢牢粘在她頭腦里了。

儘管那半盒煙早已幹了,儘管自己一向視吸煙為惡習,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取出了一支叼在嘴上,並按了一下燃煙器……

她很想吸一支他那一個夜晚在那一幢老舊的居民住宅樓對面吸過的煙。

她很想重溫一下自己當時又好氣又好笑又有點兒憐憫他心疼他的情緒……

對於她,那是一種挺不錯的情緒,像雞尾酒。即使不飲,看著都會使人醉意微微的……

而此時,王啟兆的短而粗的胖手指,禮貌地輕軌地敲在趙慧芝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的辦公室的門上。敲過之後,裡邊寂靜之聲。正欲再敲,門開了,卻不見人。他懷著滿腹狐疑剛剛近入進去,門在他背後關上了。他一轉身,這才看到趙慧芝,她開六門將自己隱在門后了。趙慧芝臉色蒼白,一副恨容,亦滿面慌張。

王啟兆心中立刻明白,發生在度假村裡的事,看來她已經知道了。

其實趙慧芝幾分鐘前才知道。他走進省委大樓時,她剛剛放下電話。

電話是順安縣的縣委書記的秘書打到省委的。她的秘書不在辦公廳,按照她的吩咐,坐她的專車,護送那個凍得半死不活的人到醫院去了。是辦公廳一位值班的副主任接的電話,聽了幾句,感到事態嚴峻,馬上將電話轉到她的辦公室來了。

縣委書記的秘書語無論次地將昨天夜裡發生在縣城的事件講述了一遍,接著說今天上午縣公安局被砸了,縣委被佔領了,縣長和縣委書記被扣押作人質了,而其他幾位縣裡的領導,卻怎麼也聯繫不上,安然不明,估計凶多吉少。至於那秘書自己,他說他本人也一度和縣長,縣委書記一塊兒被扣押作人質了,是趁對方們不備溜掉的。……

「怎麼辦?怎麼辦還有一部分暴民直撲度假村去了,請省里趕快調軍隊來進行威懾吧!不調軍隊來,我看是沒法平息的了!……」

那小秘書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說起根本不該是秘書說的話來了……

這會兒的趙慧芝,已不記得自己聽到緊急彙報之後都說了些什麼,作出過什麼具體的指示了。

算上王啟兆用手機打給她的電話,一上午她已經接到四次電話了。而這第四次電話,使她頭腦發懵了。

事實上她只聽來著,什麼話都沒說。更沒作出任何指示。如此嚴峻的事件,又發生得如此宛然,預先連點兒徵兆和信息都沒有——這種她從沒面臨過的情況,太超出她也會作出冷靜指示的能力了,因而她也就根本沒有什麼指示可作。

事實上,她一言沒發就在無意識之中將電話放下了。

而電話當然立刻又響起來了。

那小秘書求救般地說:「請下指示,請千萬下達一個指示!……」

而她卻只有反覆都噥:「讓我冷靜一下,讓我冷靜一下,等我和其他領導們研究之後,等我和其他領導們研究之後再……」

現在,她手裡如果有一支手槍,她恨不得一槍將王啟兆打死!如果她有足夠的膽量,並且也在行,恨不得一槍將王啟兆打死之後,再大卸八塊,再焚屍滅跡……

儘管她還來不及梳理清楚發生在順安縣城裡的事和金鼎度假村發生在順安縣城裡的事和金鼎度假壓之間究竟有什麼內在的聯繫,但從暴民們其後又直撲度假村這一點來看,顯然是有著因果關係的。那麼金鼎度假村,具體說也就是王啟兆,毫無疑問難逃追究了!

如果他……

那麼自己……

這等嚴峻的惡性事件,想掩蓋都掩蓋不成了呀!誰有能力掩蓋都來不及掩蓋了呀!將肯定驚動中央的呀!……

而自己又哪兒有那種一手遮天予以掩蓋的能力啊!

這時這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頓時也暗恨起自己的權力還不夠大能力還不夠大來……

她瞪著王啟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是:「姓王的,你闖了塌天大禍了!」

王啟兆一愣,接著不停地眨巴他那雙厚眼皮的小眼晴。他本是前來彙報情況,尋求權力幫助的,卻不料被劈面訓斥了一句。

他張了幾張嘴,成功地剋制住了隱惱未使發作起來,像一個被冤枉了的好孩子似的自信清白地一笑,以無辜的語調問:「趙副書記,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闖了什麼禍了?」

「到這時候了,你還在我面前裝糊塗!順安縣城裡昨天一夜死了三個人,一名女警,一個小保姆,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孩子!人命關天的大事件,縣城裡的人和周邊農村裡的人一塊兒鬧起來了,砸了公安局,佔據了縣委,扣押了縣委書記和縣長!這麼大的事件能不驚動中央么?!還有誰能替你擺平?!又有誰敢替你擺平?!你來找我又有什麼用處?!你,你……弄出這麼大的事件來你不是作死嗎?!……」

趙慧芝一邊說,一邊在王啟兆面前不停地走動。從他左邊走到他右邊,再從他右邊走到他左邊,繞著一段看不見的弧線走。走得王啟兆別提有多麼的心煩意亂了。而且,她的話每一嚴厲,她的一根白嫩細長的手指便從不同角度指王啟兆面門,有幾次差點兒戳了他的眼。

王啟兆卻半步沒退。相反,他盡量將他那五短身材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即使在她的手指幾乎戳著了他的眼的時候,他也還是一動不動,只不過將頭朝後仰一仰而已。她的話也使他心內震驚不已。度假村離縣城那麼的近,昨天夜裡也就是大年三十兒的夜裡縣城裡死了三個人,他卻直到此刻才從趙慧芝這一位省常委副書記的口中知道!他因自己之消息閉塞的程度而在她面前感到羞慚。

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明白。

非但什麼都沒明白,反而如墜五里霧中,更加疑惑多多,糊塗一片了。

等到趙慧芝終於將她的話說完了,在他正對面站定了,瞪著他認為他沒有任何必要再繼續愚蠢而又可憎地裝糊塗了,期待著他對他惹起的「塌天大禍」給出某種交待時,他才尊口打開。

他說:「死人的事,那是天天發生的。那一年的日曆上都沒寫著三十兒晚上不得死人。黨中央也是沒有下過這樣的紅頭文件的。我母親還是三十晚上死的呢!順安縣城裡那也畢竟十來萬人口,三十兒晚上死了三個人那也只能說是天意。是他們命定的事情。和我王啟兆又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王啟兆雇黑社會殺掉他們的!我王啟兆也從不跟黑社會有什麼瓜瓜葛葛的勾當啊。我所認識的人,又哪一個不是正人君子呢?比如你,比如胡副市長,都是倍受尊敬的人物啊!那三個人更不是我親手殺掉的呀!我整天把心思放在事業方面,忽然殺人玩兒幹什麼呢?你看我像變成一個殺人狂了嗎?」

儘管疑惑多多,糊塗一片,但因自己確實跟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的死沒有任何關係,王啟兆的一番話,居然還能說得從容鎮定,振振有詞的。

趙慧芝也像剛才似的張了幾張嘴。他剛才那樣,最終還是問出一句話來了。而她卻干張了幾張嘴,一時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什麼話也問不出來,失語了。

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絕非王啟兆他僱人殺掉的,也絕非他親手殺掉的;這一點趙慧芝那還是確信不疑的。此刻她對人的認識能力悄悄告訴她,王啟兆根本不是那種敢做出殺人行徑的一個。即使他有過那麼一種念頭,也絕不會有那麼一種膽量。正因為幾經他的考驗,證明了他不是那種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全然不計後果的難操難控之徒,她不是才決定「扶持」於他的么?

既然順安縣城裡那三條人命的死根本不可能與王啟兆有什麼直接的關係,那麼自己剛才的一通當面指訴,不是太近於是強加在他頭上的莫須有的罪名了嗎?不是很失態嗎?

她也感到有幾分羞慚,幾分內疚了。

她那張由於驚慌失措而蒼白了臉,漸漸的紅了。

王啟兆見她啞口無言,小聲問了一句:「我可以坐下了嗎?」

趙慧芝這才稍稍的恢復了一點常態。她轉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兒坐下去,朝沙發擺了擺她的下巴。

王啟兆在沙發上坐下之後,將自己胖乎乎的雙手夾在膝蓋之間,垂著目光,字斟句酌地說:「趙副書記,我來,也是要向你當面彙報一些突然情況的。可以說,也是屬於一樁惡性的突然事件。今天早晨,也有許多人闖入度假村去進行破壞,亂砸亂毀,還要把咱們那尊金鼎用大繩拽倒……」

趙慧芝一皺雙眉打斷道:「你用詞考慮點兒,什麼『咱們』那尊金鼎不金鼎的!」

王啟兆的話就嘎然而止了。

他抬起頭,轉臉看趙慧芝;而她也正瞪視著他。二人的目光,互相較量了幾秒鐘,還是王啟兆首先妥協了。他不再看著趙慧芝了,緩緩將臉再一轉,接著又低下頭去,目光又瞧著自己的膝蓋了。

他並沒有對趙慧芝因而解釋什麼,很快回到自己的思路上繼續說下去:「剛才你告訴我,順安縣城裡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名女警。而我剛才也告訴你了,我和那三個人的死毫無關係。直到你剛才告訴我的時候,我才知道那件事兒。我想,情況會不會是這樣?——是縣公司安的人不知為什麼與民眾發生衝突了,闖下禍了,要不人們砸公安局幹什麼呢?而縣委處理事件的方式方法又不夠及時,不夠得當,對縣公安局有偏袒,致使事態擴大了,矛盾激化了。要不人們佔據縣委幹什麼呀?這年頭,心裡憋著一股窩囊氣的老百姓多著呢,有時候沾火就著。何況,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測的人扇風點火的可能。結果呢,不論是縣城裡的,還是周邊農村的,心裡有這股火那股氣的老百姓,可一下子逮著了一個什麼理由,於是就群起鬧事,心想法不責眾,所以胡作非為,集體發泄。而度假村,就成了無辜的遭殃之地。老百姓一旦變成暴民,破壞一旦帶來了痛快,可不哪兒好哪兒高級就蜂湧到哪兒去進行破壞唄……」

王啟兆第二次抬起頭,第二次將臉轉向趙慧芝;而趙慧芝卻正低著頭,用她叉開著五指的手撐著她的額。

王啟兆說時,她一直在認真聽。自己既已驚慌失措,喪失分析和判斷的能力了,她倒很希望聽聽另一個的看法了。不管對方是王啟兆或不是王啟兆。

她覺得他的看法也是能夠自圓其說的。

王啟兆見她那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不得不試探地問:「你認為我的分析也多少有點兒道理嗎?」

這時倏的他,內心裡充滿了對趙慧寬闊這一位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的鄙視。他是依據從她口中獲得到的情況來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斷的。而一經形成結論,他便對自己推導出的那一結論深信不疑起來。於是此前纏繞心頭的不安的預感,種種疑惑和糊塗全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似的。

金鼎度假村不幸成了無辜的遭殃之地——這看法使他的心理開始平定了。

事後誰們將來承擔度假村的損失呢?——他竟開始想這樣的一個問題了。

趙慧芝將手從額上放下,與另一隻手交叉握在一起,扭頭望著窗台上的臘梅和水仙,祈禱似的說:「但願是你說的那樣吧!」

她彷彿不再打算看王啟兆一眼了,彷彿希望他趕快從自己面前消失。

王啟兆心裡又惱火起來。

然而他不動聲色,語調平靜又緩慢地說:「您看,我和您,再加上胡副市長,還有鄭嵐,我們四個人,是不是應該聚在一起,共同的,進一步分析分析情況,防患於未然?總不能都像沒事兒人似的,任憑破壞的行為在度假村裡繼續下去吧?……」

不料趙慧芝的臉猛朝他一轉,瞪著他冷言冷語地說:「鄭嵐算老幾?度假村的一切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王啟兆一愣,隨即訕笑道:「她雖然年輕,卻是個明白人,思考能力挺縝密的。而且,經得起事,是我們信任的人……」

趙慧芝卻不勝其煩地說:「得啦得啦,你給我立刻打住好不好?第一,她僅僅是你信任的人!以後你在我面少提她。非提她不可的時候,更別『我們』、『我們』的!第二,我喜歡的恰恰是糊塗人,我討厭那些個所謂明白人!許多事情,不是壞在糊塗人身上,而恰恰是壞在明白人身上!所以我警告你,有些事,你少讓她知道!更要少讓她摻和進來!……」

「明白,明白,我只不過以為,多一個多一種思路……」

王啟兆喏喏連聲。

他第一次遭到她如此這般不留情面的訓斥。

他剛才說鄭嵐「經得起事」時,將那四個字說出了格外強調的意味。弦外有音,其實也等於在說——「您趙副書記也經得起點事兒好不好?」

而趙慧芝頭腦雖然有點兒亂了,大失方寸;耳朵卻依然如故地敏感,聽出了王啟兆的話弦外有音。所以她也一下子惱火起來了。所以她當即予以訓斥。絕不允許王啟兆在自己面前有放肆的表現,這是他們之間的原則。她自己單方面確立的原則。即使現在這麼一種面臨考驗的情況之下,她也還是要本能地維護那一套原則。

王啟兆卻「噴兒」地笑了。

趙慧芝生氣地問:「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王啟兆是在笑他自憶。她既然已經聲明了她討厭明白人,而自己卻一迭聲地說「明白」、「明白」,使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很蠢,卻又實在是蠢得可愛。同時,內心裡對趙慧芝的鄙視一下子又增加了許多。想到鄭嵐對她的印象那麼好,她對鄭嵐的態度也增偽裝得那麼親善,他不禁的替鄭嵐倍覺悲哀,也將趙慧芝這一個和自己一條繩拴兩端的女人的虛偽又看深了一層。

面對趙慧芝的質問,他正不知該如何回答為好,電話突然響了。

於是二人的目光都落在電話上了。

電話連響數聲,趙慧芝伸手縮手,想拿起又不敢拿起,似乎那不是電話,而是一顆定時炸彈。

王啟兆忍不住說:「您畢竟正在值班,接,肯定比不接要好……」

趙慧芝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電話。

「對,是我……」

接著她就嗯嗯啊啊起來。

王啟兆察顏觀色,想要聽出點兒什麼,卻什麼也聽不出來,急得抓耳撓腮。

她感覺到了他那種迫切的目光,竟站了起來,一轉身,背對著他了。

趙慧芝又嗯嗯啊啊了一陣,終於放下電話。她放電話時仍背對著王啟兆。之後低下頭,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王啟兆望著她背影,屏息斂氣。

那一時刻,辦公室里靜極了,空氣彷彿凝固了。

趙慧芝長出一口氣,終於緩緩地向王啟兆轉過了身。

她們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也不看盾王啟兆,自言自語的說:「是胡崇漢打來的電話。他了解到了確定的情況。看來你分析的對,發生在順安縣城裡的事件,是和我們毫無關係。」

由於起初的好心情早已蕩然無存,此刻餘悸未消,連對胡副市長她也乾脆直呼其名了。彷彿破壞了她好心情的責任,對方也是有一份的。而且,她也「我們」起來了。彷彿可以那麼說僅僅是她一個人的特權,王啟兆是根本不配也那麼說的。

然而王啟兆咧嘴笑了。和她相反,他的種種不好的心情,此時也一掃而光,蕩然無存了。他自從進入她的辦公室以後,第一次有心思將目光望向了窗外。接著,往回一收,落在他送給她的臘梅和水仙上。

他諂媚地說:「你將那兩盆花待弄得可真好!」

斯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外面的寒風止息了,辦公室里的陽光更加明耀了。

王啟兆內心裡也充滿了陽光。

一顆心業已篤定,他倒盼著快點兒結束談話;快點兒回到他的汽車裡,回到鄭嵐身邊去;快點兒將自己又充滿的陽光的好心情帶給予她了……

趙慧芝放下手臂,重新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後仰,舒服地靠著椅背,語調不緊不慢地又說:「有些具體的情況,對於你也就不必非得保秘了,免得你大難臨頭似的。順安縣城裡的事件是這麼引起——昨天夜晚縣公安局刑偵科一名姓張的副科長帶著二男一女兩名手下……」

王啟兆說:「我知道那個張副張長……」

趙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斷我的話幹什麼?如果你自己什麼都知道了,你還跑我這兒來幹什麼?!……

「您接著說,您接著說……」

王啟兆趕緊顯出卑恭之相。

趙慧芝就接著說道:「他們公安局的四個人,在縣城裡最好的一家飯店,叫什麼『紅樓酒家』里,和老闆發生了暴力衝突。那一句女警被扣留了,結果縣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闆膽大包天,居然用自製的槍支打死了那一句女警,現在正與一句同夥駕車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個張副科長的槍支走火打死的。至於那一個孩子的死因,現在還不太清楚……」

把個王啟兆聽得頓時心驚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裡的陽光完全消失了,變為一片黑暗了。

此時他才有點真正地明白了——為什麼許多人直撲他的度假村而來進行破壞。

這座城市有數座跨江大橋。

最後竣工也最新啟用的一座江橋,相對應的乃是城市的一處邊緣。隔著冰封的江面,從彼岸望過來,城市的燈光顯然疏少了許多。

那是遠離城市喧囂之聲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兒的夜晚,一陣比一陣密集的爆竹聲,在江的這一段彼岸聽來也是依稀的、遙遠的。

而此刻,這裡是靜謐的。

風勢傍晚收斂了。

此刻這裡只能聽到一種聲音。一種在光禿禿的高樹梢頭和乾枯得極其鋒利的草尖上掠來掠去的聲音。那是寒風的殘勢不情願消失而去的幽嘯。不定什麼時候響起,不定從哪兒傳來。像是伏敵相互進行聯繫所吹的口哨。它剛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剛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卻消停了。

於是四周又開始靜謐著。

這裡沿岸排列著十幾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異。若在白天,顏色也不同。它們有的有主,門上釘著寫有主人姓名的木牌,還一一落著鎖。有的卻沒主,門已脫軸了,或歪斜敞開著,或乾脆倒在了門前的雪地上。

它們屬於本市的釣魚愛好者協會。

若在夏秋兩季,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那兒的岸邊總是少不了垂釣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煙囪會冒出繚繞的炊煙,意味著有剛從江里被釣到的魚兒可憐地成了鍋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發散著光亮,或拉著窗帘,或沒拉,人影綽約。如果拉著,意味著裡邊並沒有魚在遭受苦難,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釣魚愛好者們既然深愛此道,那麼在冬季里也是興趣高漲的。

江面上這兒那兒鑿穿了冰層的一些釣口便是明證。像江面這個大棋盤上僅剩數子的殘局。怕發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個釣口都用環狀的鐵刺障礙圍住著。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個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蓋雪的江面。

他顯然不是一個垂釣愛好者。

因為他沒帶任何一樣釣具。

他彷彿是為了觀賞滿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兒的。

在他和一個釣口之間是鐵刺。月光使每一個鐵刺的尖端都寒光閃閃。

那釣口的直徑宛如缸口。結了一層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著的江水,似乎企圖從這個冰面最薄脆之處往上翻溢,致使剛結滿的那一層薄冰不時地微微浮動一下。

然而水既已結為冰,往往就變成水的克敵了。

薄的冰彷彿具有某種韌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韌性,儘管危機顯見地伏動著,卻就是不再輕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證明,它結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個釣口還證明,儘管這一個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還是有一個酷愛垂釣的人剛剛離去。

那人大約是用釣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畫寫出了四個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個字意味著他滿載而歸還是一無所獲。

仰躺著似乎在觀賞星星的人,走到這兒發現了那四個字,於是就選中這兒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結構之間,如同是那個「命」字粗而短的一橫。

他是王啟兆。

「無處可去」這一句話,對於身無分文的乞丐意味著流落街頭無家可歸;對於真正的流浪漢卻意味著天下之大,可處處為家,流浪到哪兒算哪兒,走一步看一步。很隨便的那麼一種態度。此種態度也堪稱是一種人生的哲學。其玄妙之點在於,相信「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漢們雖也沿途乞討,但與乞丐們相比,骨子裡卻總是多多少少透著份兒達觀甚至沒什麼來由的樂觀的。同是「無處可去」這一句話,對於亡命之徒,比如王啟兆的小舅子之類,則只能意味著是「無處可逃」的別一種說法了。

但對於王啟兆頗為不然。

對於他,「無處可去」意味著不知哪兒才是自己願意去的地方。起碼,在大年初一的當天是這樣。在此日,從本省本市到外省外市,從國內到國外,他可以直接去或間接去的地方,那還是很多很多的。所謂偌大世界,欲往便往,沒什麼阻因的。只要那輕便的文件箱沒丟失、也沒被竊被搶,去到這個世界的哪兒,起初的日子都會是無羈無絆,無憂無慮的。只不過雖然如此,卻哪兒都是他並不怎麼願意去的地方罷了。

是的,這確乎是他離開胡副市長說是別人「借給」自己的那一幢別墅后的心境。

但哪兒都是不怎麼願意去的地方,那也必須去某一個地方啊!因為還有鄭嵐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啊!二人不能總是呆在一輛小汽車裡啊!

他心裡很清楚,對於自己,過了初一,初二將會怎樣,那已是一件相當難說之事了。即使初二也平安無事,初三初四則斷不會仍然平安無事的了。當局的神經一旦大受刺激,所作必然反應極為神速。這一常識他是有的。也就是說他很清楚,對於自己山窮水儘是註定了的,柳暗花明是毫無指望的……

最終他所選擇的去處是「鴻祥賓館」。它是由從前的省委招待所改造成的四星級賓館。受傳統的影響,那兒仍是個嚴肅的地方,也仍以接待省委省政府的客人為主。嚴肅的地方等於寡趣的地方。當今之中國人,無論男女,出門在外,大抵都是希望找點兒出門在外才有機會親身體會的樂子的。所以一般來到這一座城市的人,對於那樣的一家四星級賓館是敬而遠之退避三舍的。即使在夏冬兩個旅遊旺季,它也還是喜歡清靜的人們理想的下榻之處。而省委省政府,並不認為它有必要不是一個嚴肅的地方。反正各種會議惠顧著它,再怎麼寡趣也不至於虧損。

王啟兆在接到鄭嵐之前便決定了去「鴻祥賓館」,不是多麼青睞於它的嚴肅,而是屬意於它的清靜。

鄭嵐一聽他說不回度假村了,顯出了一絲絲的不快。自從成為金鼎休閑度假村的副經理,她對城市是越來越從心理上開始主動的疏遠了。以至於一來到城市裡,感覺上就特別的空虛。如同從前的一個中國人,確切地說是如同從前的一個沒有城市戶口的女人萬不得已才進城了一樣。而只有在金鼎休閑度假村裡,她才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有價值的人。一個真正有尊嚴的人。因而是一個心裡充實的人。一個真正受到理所當然的尊敬的人。

關於尊嚴和尊敬,她心裡太清楚了。她在城市裡所見的那些人,也就是替王啟兆或代表他所見的那些人,其實根本沒有誰真的尊敬過她。在他們心目中,她只不過是王啟兆的情人而已。甚至只不過是他的姘婦而已。他們對她的尊敬態度無一不是偽裝的。是由於他們和王啟兆本人的種種特殊關係所決定了的。而她的尊嚴,則是她靠了自己對尊嚴的強烈要求和維護尊嚴的高超能力從他們那兒「爭奪」來的。她也清楚自己的尊嚴是先天的殘缺不全的。所以她對它的要求反而格外強烈。所以她維護它的能力反而特別高超。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王啟兆這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是真的尊敬她的。而不僅僅是愛她。這是他與別的許多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不是那種只要被愛就如願以償的女人。

是他使她作為女人的尊嚴殘缺不全的。

卻也正是他竭力修補了那一種殘缺不全。

用他既有感恩成分也有崇拜成分的愛。

於是每使她覺得修補得比完好無缺還好。

所以使她覺得自己從他那兒所獲得的尊嚴接近著是合成后的尊嚴。好比是從一團普通麵粉揉成的麵糰中揪下了一塊,之後揉入了大小相等的精白粉麵團,於是使原先的麵糰更具有「筋勁兒」了。

但是她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女人——如果不是睡她所異常熟悉的金鼎度假村裡的那一套屬於他們的房間的那一張屬於他們的床上,而是睡在另外一張床上,不管是四星級賓館的床上還是五星級賓館的床上,那她都是會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徹夜失眠的。

事實上自從他們固定性地擁有了那一套房間那一張床,她就再沒有在任何別的房間里的任何一張別的床上睡過。會失眠只不過是她的一種想像罷了。也是她不願在這一座城市裡過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寶貝兒,不知為什麼,我這會兒實在是有些睏倦了,都快睜不動眼睛了。我怕在這種情況下還硬撐著開車,安全沒有保障……」

他將自己的理由陳述得也很正當。

「那由我來開車。一路你盡可以躺在後座睡上一大覺……」

她還是希望他能改變想法。

「寶貝兒,聽我說,咱們是要去鴻祥賓館住一夜。鴻祥賓館你知道的吧,就是以前的省委招待賓館。大年初一的,那裡肯定住客極少。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喜歡清靜。我想那裡今天肯定更清靜了。我們去開一間套房……」

他迂迴地、盡量地爭取使她同意他的想法。而且希望她能夠同意得高高興興。

聽他說是鴻祥賓館,她果然有點兒高興起來了。

「那好吧,聽你的。」

她之所以有點兒高興起來了,乃因她心裡的不安一下子又雲消霧散了。她想,看來並沒有什麼真的值得她憂慮的事發生了而他一直瞞著她不願說吧?否則他還會選擇去到鴻祥賓館住下嗎?縱然他真的有什麼事瞞著她不願說,那也肯定的只不過是使他心煩之事,而斷不會是使他感到不祥之事。令他或她心煩之事,隔不久就會生出一件的嘛!只要非是不祥之事,那麼她的不安便真的多餘了。他選擇住在鴻祥賓館,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與省委省政府的關係依然良好如初嗎?而這就足以令她大大地安心了呀。

他偏偏選擇鴻祥賓館去住下的目的於是達到了……

鴻祥賓館的大堂當班小姐是知道王啟兆這個人物的,榮幸之至地為他們登記了一間套房。經理正巧在那時出現,顯得比當班小姐還倍加榮幸。對於他這樣一位與省委趙副書記關係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光臨,經理幾乎當成是趙副書記親自來開房一般重視地親自接待。並且親自將他和鄭嵐陪送到了房間門口。

這使鄭嵐更加有理由大大地安心了。

權力的輻射線射到哪兒,它就在哪兒作用於人們的關係。有時使人對人親;有時令目目惡對。

當套房的房門一關上,鄭嵐立刻就走到床邊坐下了。繼而仰面躺了下去。

從早上到下午幾乎一直坐在車裡來著,她也覺得有點兒乏了。

她感到他走到床邊來了,躺著沒動。

當他幫她脫靴子時,她才慵懶地緩緩坐起來,卻見他是雙膝跪在那兒動作輕輕地代勞著。

她任憑他雙膝跪著將她的兩隻靴子都脫了下來。

沒有一個女人不曾幻想過有某一個男人雙膝跪在自己跟前替自己輕輕從腳上脫下靴子或鞋子。正如沒有一隻小貓或小狗不愛被主人抱在懷裡予以撫摸。

那一時刻她那一種女人的尊嚴和虛榮心滿足極了。

滿足著而又迅速膨脹著。

於是她的眼神兒就溫柔並且嫵媚了。

「唉,你呀,你對我好得常常叫我自己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習慣成自然地摩挲他那粗硬的染得漆黑的刷子般的平頭。還將手伸入他那豎起來的羽絨服的高領裡邊去,摩挲他那短而結實的脖頸。

而他,像捧兩軸精裱的名畫似的,將她那雙被絲襪裹得更加優美的秀腿慢慢捧起,輕輕放在床上。接著,就想將她壓住在自己身下……

她嗔道:「門呀!……」

他雙手從她的身體兩邊按在床上,撐起上身,扭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了那麼多地說:「管它呢!……」

她卻一滾,從床的那一邊下了地,踮著腳跟跑到門前,將安全鎖也鎖上了。剛一轉身,被他攔腰橫抱了起來……

她小聲說:「野豬!……」

自從他們離開了度假村,各自的神經就幾乎都沒有穩定過。一忽兒緊張,一忽兒鬆弛;一忽兒忐忑不安,一忽兒否極泰來;一忽兒她由於從他臉上看出了隱患而自己憂心忡忡,一忽兒他出於照顧她的感受而強作鎮定,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此刻,他們都想要放鬆放鬆他們倍經折磨的神經了。

他們的神經也都十分默契地慫恿他們隨心所欲了。

狎昵,親愛,如膠似漆,纏綿難分……

做愛成為自然而然之事……

他們的神經都渴望達到亢奮的高潮……

但是他卻疲軟了。

疲軟得無可救藥。

對於王啟兆這一個雄野豬一般慓壯的男人,這是從沒發生過的現象。在他人生的各個階段,他都發生過精神疲軟的經歷。卻一次也沒有過在床上,在和女人做愛的關鍵時刻一軟到底的紀錄。從她成為他惟一的女人那一天起,他一次也沒令她掃興過,更沒使自己沮喪過。

「嘿他媽的,今天這是怎麼了呢?……」

他內心裡諳知其故,卻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彷彿是一個明明被出賣了,又偏不肯承認被出賣了的人。

然而她也並沒覺得多麼的失望。她的神經初步亢奮了一陣之後,也隨之疲軟了。正如他之生理性質的疲軟。

她撫慰了他一番,讓他懷擁著自己,竟漸漸睡過去了。

事實證明,人這種三分之一生命在床上度過的動物,雖然高級,但畢竟也只不過是動物。真的倦意襲來,對床是沒那麼苛刻的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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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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