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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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家山的遺體告別儀式是由國華醫院副院長趙超普主持的。離開殯儀館后,趙超普徑直朝醫院趕去。
閔家山出事已經幾天了,他的突然離世,給作為他副手的趙超普突然增加了難以招架的負擔。
他也是最有可能接替閔家山院長位置的人選之一。趙超普要比閔家山小十多歲,他一米七五六的個頭,一頭烏黑的頭髮,臉色黑紅,那雙大大的眼睛看起人來,彷彿一下子便可以看到底。如果是他看不上的東西,從他的那雙眼睛里便可以表現出來。他有醫學博士學位,技術上頗有見地,看上去年輕有為。
可是自從三天前閔家山出事那天起,趙超普就一直沒有得到過安寧。也就在閔家山出事那天下午三點多鐘,當閔家山意外死亡的消息傳到醫院后還不到一個小時,醫院裡就發生了一件意外事故。
那是對一名直腸癌患者施行切除手術時出了問題,手術恰恰是另一名副院長呂一鳴主刀。手術進行得倒是很順利,手術結束,患者醒來時,卻總覺得腹部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當患者家屬把患者的感覺反映給呂一鳴時,根本就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接下來患者持續高燒,不論採取什麼方法,就是高燒不退。經過CT檢查,才發現手術時竟然將一隻止血鉗落在了患者的腹腔內。
當醫院方面不得不如實地將事情的經過告訴患者家屬時,患者家屬憤怒至極。他們非要求醫院方面嚴肅處理不可。他們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必須將事故的責任者開除出醫生隊伍。
趙超普已經接待過患者家屬三次。他是難為情的,他和醫院很多人的想法是一樣的,醫院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一旦被媒體披露出去,其負面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他力主與家屬和解,也就是私了。家屬卻說什麼也不同意私了。這就給趙超普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因為趙超普不僅沒有開除呂一鳴的權力,他甚至連給點兒什麼說法的權利都沒有。那是因為呂一鳴同樣是未來院長接班人的重要人選之一。
趙超普並不明白,呂一鳴業務上也是過得硬的,怎麼會在這種司空見慣的手術中,出現如此之大的紕漏呢?
此刻,坐在趙超普車上的還有秦剛,他是那天參與手術的麻醉師。他坐在趙超普旁邊,談起了那天的手術。到醫院門口時,他們彷彿還沒有談及事情的本質,趙超普覺得秦剛或許有什麼話不便於當著司機的面說。下車后,他主動把秦剛請進了辦公室。
秦剛離開趙超普辦公室時,趙超普已經有了初步答案。
那天手術開始之前,呂一鳴已經知道閔家山出事了。儘管並沒有證據證明閔家山的意外死亡對呂一鳴當時的情緒產生什麼大的影響,可趙超普說什麼也無法排除對呂一鳴情緒波動方面的嫌疑。這甚至是那樣強有力地左右著他對這件事的猜測,因為他太了解閔家山與呂一鳴之間的關係。他甚至知道閔家山的突然離去,會對呂一鳴的心理產生怎樣的影響。在呂一鳴看來,閔家山之死,甚至有可能會斷送了他的大好前途。
此刻,趙超普更意識到了自己的艱難處境。自己應該怎樣做呢?如果此前想與患者家屬私了,是出於對國華醫院利益的考慮,那麼眼下出於私心,出於自己利益的需要,也一定要將此事壓下去。絕不能讓別人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是落井下石,是乘人之危。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走進門來的是一男一女,趙超普與他們早就見過面。這一男一女分別是患者的弟弟和患者的老婆。從前幾次曾經打過的交道看來,患者的弟弟是最難對付的。他是一家民營企業的老總,是見過世面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存在,趙超普完全相信只要給家屬適當的補償,問題是不難解決的。要求將主刀醫生開除的主意顯然是他的意見。趙超普當然明白,他是把長期以來對醫院服務方面的不滿,甚至是對社會其他方面的不盡如人意而產生的不滿情緒,一股腦地傾瀉到了國華醫院身上。
趙超普把患者家屬讓到沙發上坐下。
儘管趙超普再一次告誡自己一定不要激化矛盾,可他們之間的談話還是又一次衝突起來,而且是激烈的衝突。
院長辦公室主任李義走了進來,他是聽到吵鬧聲後走進來的。他的到來並沒有改變現場緊張的氣氛。就在他們之間正僵持不下時,半掩著的辦公室的房門又被推開,兩個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同時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警察自我介紹,他叫王金生,是市刑警隊刑警。他又把那個四十歲左右的刑警介紹給趙超普,他是市刑警隊副隊長,名叫陳勇。
兩個人的到來,讓李義,也同樣讓趙超普感到意外。幾分鐘后,趙超普不得已只好跟著陳勇和王金生坐進了警車。
帶走趙超普的理由是,他可能涉嫌閔家山之死一案,希望他配合調查。警車飛也似的向遠處駛去。一路上警笛不停地鳴叫著,這更增加了趙超普的心理負擔。此刻,他覺得自己在警察的眼裡彷彿真的成了一名犯人。他的心裡亂極了,這哪裡是什麼配合調查呀?
他終於沉不住氣了,幾乎吼了起來:"你們這是需要我配合調查嗎?你們是把我當成了十足的罪犯!我會控告你們的。"
陳勇投來了蔑視的目光,"不用吵,有你說話的機會。我們會給你機會的。"
半個小時后,汽車停在公安局的大院里,趙超普跟著警察走進刑警隊。這是位於辦公大樓外側不遠處的一處平房區。路過幾個辦公室后,趙超普被帶進一個單獨房間。趙超普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從來就沒有走進過這樣的場合,更從來沒有被這般無理地對待過。他抑制著自己心中的怒火,"說吧,需要我配合你們做什麼?"
"閔家山遺體的火化,是你一手安排的?"陳勇開口問道。
趙超普十分坦然,"是我一手安排的。有什麼問題嗎?"
"我們接到舉報,懷疑閔家山之死與你有關係。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看,我們懷疑這不是一起一般的意外死亡事故。"
"那是刑事案件?"
"當然,我們還需要調查,不能就這樣斷然結論。"陳勇一邊說一邊從抽屜里掏出一個信封,拿在手裡晃動著。他的眼睛並沒有盯在那封信上。
"閔家山出事那天上午,你們一起走出了國華醫院的大門。在此之前,你們還在他的辦公室里爭吵了一陣子,而且爭吵得很厲害。"
趙超普驚呆了。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趙超普當然明白,他與閔家山之間的爭吵幾乎是家常便飯,他是醫院裡唯一敢在閔家山面前提出不同意見的人。即便是他每次談完了自己的想法,最終什麼結果也沒有,他也一定要把自己的不同意見說出來。至於採納不採納,那不是他自己的事。"你們離開醫院之後又去了哪裡?"陳勇又一次開口問道,但口氣彷彿有所緩解。
"你們憑什麼把我帶到這裡?"趙超普似乎答非所問。
"是希望你協助我們調查此事。"
"這完全可以在醫院裡進行。"
"在哪進行並不重要。"
"重要,當然重要。把我從醫院裡強行帶走,會讓醫院員工產生錯覺。"
"我們顧忌不了那麼多。你還是回答我的問題吧。"
"那你首先需要說清楚,是希望我協助調查,還是原本就把我當成了犯罪嫌疑人?"趙超普無論怎樣規勸自己,內心的憤怒,還是鄭重地寫在了臉上。
"我暫時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可是我可以告訴你,只要我們認為有必要對閔家山之死立案調查,與他接觸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協助我們調查的義務和被懷疑的可能。況且你是醫院裡有人看到過和閔家山接觸過的最後一個人。"
聽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趙超普的情緒倒是平靜了許多。
此刻,趙超普想到了閔家山出事的那天上午,他確實是與他爭吵過,這次爭吵與以往不同的是,並不是因為醫院的具體業務和管理方面存在問題,而是關於把已經擱置已久的醫院與五洲房地產開發公司簽訂的置換協議難以操作的現實,向市裡全面彙報的問題。
當然,爭吵還是不果而終。爭吵過後,他們幾乎是一前一後走出了醫院的大門,又分別坐進了自己的座駕。他們一起應邀前往千山醫院,參加了一個腫瘤患者的會診。
從離開國華醫院到會診結束,整個過程只有兩個多小時。當會診結束之後患者家屬要請他們吃飯時,他們拒絕了。趙超普並沒有在醫院裡逗留,因為下午還有一台手術等著他做。
想到這裡,趙超普十分配合地將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在場的刑警。
陳勇與王金生並沒有表態。
"我所能夠提給供你們的情況也就是這些。別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還不能走。"
"為什麼?你們要拘留我?憑什麼?憑你們的主觀猜測?"
"趙院長,你言重了。我們是希望你能夠在這裡多待一會兒,會多給我們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況。"
"我再重複一遍,我所能夠給你們提供的情況只有這些,我可以任由你們去調查。我是問心無愧的。如果有證據證明閔家山之死與我有關係,你們隨時可以拘捕我。可是在你們沒有掌握任何證據之前,你們沒有權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況且下午還有一台手術需要我主刀。"趙超普的情緒又一次被激怒。
"趙院長,請不要激動。你所給我們提供的情況,還遠遠不夠。那天你離開千山醫院之後,閔家山也沒有在那家醫院逗留,他是緊隨你之後離開醫院的,而且就在你的身後。這一點,我們已經從醫院監控錄像中得到證實。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是一個人開車出行。所以你自然成了他出事之前接觸到的最後一個人。所以你是能夠給我們提供有關他出事之前更多情況的人。不是這樣嗎?趙院長?"
趙超普最終也沒能離開刑警隊。他不得不把電話打到了醫院行政辦公室。他讓李義通知需要他主刀的手術推遲進行。他並沒有說明是什麼原因,他也不知道這在患者家屬中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他已經鞭長莫及。
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離開醫院時是被警察帶走的。他最擔心的是這一消息會在醫院裡不脛而走。這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影響,是難以預料的。趙超普最終還是冷靜了下來,他堅信事情總會搞清楚的。如果他們在二十四個小時之內,僅憑目前的主觀猜測,是不可能將自己拘留的。他相信他很快就會離開這裡。
正像他猜測的那樣,已經日落時分,趙超普終於被允許離開刑警隊。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高興還是義憤。
近乎一整天的折騰,最終他還是回憶起了那天與閔家山分手之前的情景。臨分手時,他聽到閔家山手機響過之後,看到他接了一個電話,也就是這時,趙超普便走出了醫院大門。
趙超普在走出公安局之前,把這一情況告訴了陳勇。他並不知道他提供的這一情況,對刑警偵破案件是否有價值。他更不知道他提供這一情況之後,會對他今後產生怎樣的影響。
他無精打采地走出公安局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