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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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家山的住宅坐落於香樟北路靠近山南坡的一個小區里。
曲直和歐陽子墨一起坐進車裡,司機平穩地驅動著轎車朝閔家山家駛去。
曲直是在歐陽子墨的建議下去看望夏丹的。這依然與他的市長身份無關。曲直比歐陽子墨更加明白,當年他讀高中時,如果不是閔家山曾經那樣真誠地幫助過他,他絕不會有今天。
曲直出生在河東市北部山區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他排行第三,兩個哥哥都只讀到了小學就因為家中生活困難而輟學。到了曲直讀書時,父母看到他讀書十分用功,而且學習也好,最後便咬牙讓他讀到了初中。而曲直堅持要參加高中入學考試,結果真考上了縣高中。他堅持要去讀書,父母拗不過他,最後一咬牙還是滿足了他的要求。
走進縣高中學生宿舍時,他便結識了當時家在縣城裡的同學閔家山。八個人一間宿舍,閔家山與曲直住上下鋪,曲直主動提出來住在上鋪。接下來他們相處得非常好,他們之間的關係完全超出了別的同學之間的關係。
誰也沒有想到,在讀到高中二年級時,曲直原本困難的家庭突然出了一件大事:他媽媽患上了肝癌。當他聽到這一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同樣難逃與哥哥們一樣的命運──必須輟學回家。事情真的沒有出乎曲直的預料,經過大半年的折騰,家裡的債台已經達到幾萬元,雖然經過手術,但他的媽媽還是離開了人世。就在高三將要開學時,他爸爸告訴他讓他退學回家。當曲直聽到這一決定時,心裡並沒有過分地震驚。
儘管如此,當他真的要離開學校時,他的心裡還是難受極了,可他知道他沒有一點理由違背爸爸的意願。
那天,他去學校準備向同學和老師告別。
就在曲直提起行李準備往外走時,閔家山匆匆忙忙走進宿舍,他擋住了他的去路,"不走了,不要走。我和我爸爸媽媽商量好了,高中還有一年半時間的讀書和生活費用,都由我爸爸媽媽負責。今後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我用什麼,你就用什麼。"
正在宿舍里的幾個同學被感動了,他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閔家山。
最被打動的當然是曲直,他傻傻地站在那裡,手裡的行李掉到了地上……轎車停在閔家山的住宅樓前。
夏丹已經知道曲直將來造訪,門鈴響過之後,樓道門便被打開。只有夏丹一個人在家。
曲直看到夏丹的那一刻,彷彿覺得她還沒有從失去愛人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她臉上的抑鬱之情遠沒散去,眼袋沉重地下垂著。寒暄之後,曲直和歐陽子墨便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曲直自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頗有品味的裝修風格,看上去風雅別緻。
這是閔家山的新家,剛剛搬進來一年,而自從閔家山搬到這裡居住之後,曲直根本就沒有來過。歐陽子墨與夏丹之間並不陌生,多少年前,她們還是時常見面,只是這些年來來往越來越少。
歐陽子墨打破了沉寂,"遇到這種事,你得想開點,盡量早點兒走出來,不然身體會出麻煩的。已經過五十的人了,更要好好地珍重身體。"
歐陽子墨沒有聽到夏丹的迴音,只見她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淚水。她俯下身去從茶几上拿起一張紙巾輕輕拭淚。
過了好一陣子,夏丹才慢慢地恢復平靜。看得出她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精神狀態遠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她長期在市總工會機關工作,也許是坐慣了機關的緣故,具有良好的素養。她欠了欠身子,將兩杯已經倒好了的茶朝曲直和歐陽子墨面前移了移,"聽說家山的事,已經由刑警隊立案調查。"
曲直和歐陽子墨不約而同地看著夏丹,歐陽子墨有幾分震驚,"是嗎?發現了什麼問題?"
曲直的臉上並沒有驚訝之色,他什麼也沒有說。
"不知道。能發現什麼問題?遺體已經火化了。立案還能有什麼用?"
"既然刑警隊要立案調查,那就不應該火化。"歐陽子墨認真起來。
"早一點兒火化,是我的意見。不光是家裡有些講究。再說當時也沒有人提出來要立案調查。我也不知道刑警隊為什麼會突然找到我了解情況。他們找到我時,我才知道他們開始關注起此事。不然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是現在我也不理解究竟是因為什麼,又會有這樣大的變化?因為當時在海上發現閔家山屍體時,刑警隊也到場了。他們對屍體做了解剖,說是也沒有發現什麼大的異常。屍體火化之後,怎麼又會出現這麼大的波折呢?"夏丹彷彿很平靜。
曲直插話道:"出事之前,閔家山的情緒還有什麼變化嗎?"
"沒有啊。"夏丹回答。
"出事那天離開家時,他說沒說白天要去哪裡?我是說他說沒說白天要去幹什麼工作以外的事情?"
夏丹起身朝卧室走去,幾分鐘過去了,還不見她出來。曲直與歐陽子墨相互對視了一下。
歐陽子墨站了起來,試圖朝卧室走去,她是想去看看夏丹是不是因為過於悲傷的緣故,而特意去卧室躲避了起來。
正在這時,夏丹走了出來,她的臉上依然掛著淚水。
夏丹主動說道:"那天給他準備了衣物,說是出差,晚上根本沒有回來。"
"出差?"歐陽子墨有些吃驚。
"是說出差。"
"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出差了?"話音剛落,歐陽子墨便看到曲直直視她的目光,她意識到曲直並不希望她這樣直接發問。
夏丹也看到了曲直那來不及掩飾的眼神。
"沒什麼,人已經不在了,再也不會有什麼是非了。再說,曲市長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他也經常提起你。這些年雖然你們之間的接觸少了些,但交情還在,和你們說說,我也不在意什麼。他是不是出差,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算是不出差,他晚上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聽到這裡,曲直彷彿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沒有說什麼。
曲直對歐陽子墨的無言告誡,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她反倒變得更加直截了當,"這麼說你應該知道他不回來時都忙些什麼?都去了哪裡?"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會刻意去尋找答案,即便是有了答案,我也不會去鬧,我不想活得那樣沒有尊嚴。"夏丹依然平靜。
此刻,曲直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和歐陽子墨聊天時的情景,他想到了她們談起的那首搖滾歌曲,想到了決定採用那首歌曲的那個女孩兒。
曲直不動聲色地思索著。
他比誰都明白,如今這是一個風馳電掣的時代,物質領域裡的飛速發展,似乎比不過人們慾望的增速。人們已經有了仰望星空的屋檐,道德與信仰卻漸漸地遠離了人們的生活。
閔家山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卻依然無法判斷眼前這個女人的話是真是假,更無法判斷那些事情是有是無。
他沉默著。他不想再在這裡多待一分鐘。與朋友之間的情誼,也許到此已經結束。如果不是因為歐陽子墨的提醒,或許他不會主動前來這裡拜會夏丹。
在閔家山還活著的時候,曲直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到了他們都離開工作崗位的那一天,兩個人之間的交流或許會更容易一些,更容易感受到他們相識時那情誼的純真。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虛無,永遠都不再可能。
"閔家山作為一院之長,平時太忙了。人已經不在了,你也別想得那麼多。閔院長活著的時候,我去醫院裡找過他,他確實很忙,我能感覺到他的口碑還是很不錯的。"歐陽子墨用心相勸。
曲直便站了起來,"我們應該走了。早一點兒讓夏丹休息吧。我回去也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此刻,門鈴響了起來。夏丹直奔門口而去,用對講機與對方通過話后,她按響了開門的按鈕。曲直正要朝門外走去,正在這時,一個看上去大約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兒走了進來。夏丹連忙介紹,"這是閔家山生前資助過的女大學生裴小林,已經大學畢業了。"
曲直和歐陽子墨聽到裴小林的名字時,似乎都有些意外,這不就是在殯儀館里見到過的那個女孩兒嗎?
還沒有等他們多想什麼,裴小林就主動地打起招呼,"曲市長,你好。"她將手伸向曲直,"我聽閔叔叔多次提起過你,早就想在一個正規的場合見見你。今天有了這樣的機會,我們總不能就這樣擦肩而過吧?"
曲直與她握了握手,彷彿一時無法婉拒裴小林的坦誠與爽快,他回頭看了看歐陽子墨,歐陽子墨領會了曲直的意思,兩個人便走回去坐了下來。
"哦,你剛才說早就希望在一個正規的場合見見我,這麼說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曲直特意咬文嚼字。
"當然。那天在閔叔叔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們已經見過面。只是我能記住你,而你記不住我。"裴小林不僅顯得坦誠,甚至還有幾分那個年齡段女孩兒身上常有的稚氣。
"你想在正規的場合見到我,有什麼事嗎?"曲直開誠布公。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閔叔叔常常當著我的面提起你。他是一個大好人,而你是他的好朋友,又是一市之長,你這個人也一定錯不了。"裴小林天真中彷彿不無幼稚。
"哈哈……"曲直不無失望地笑了笑,"就是因為這個呀。那今天算不算是正規場合?"
裴小林猶豫片刻,"如你能聽我說點兒什麼,那就算是正規場合了。"
裴小林目不轉睛地盯著曲直。
"明白了,看來你真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呀?"
"原來沒有,現在不一樣了。"
"還這麼複雜,我怎麼聽不大懂你的意思?"
"一點兒不複雜,原來只是有想見你的願望。現在是確實有話想說。"
"那就說吧,今天算是挺好的機會,平時你還真不大容易見到我。我也賣一把關子,就算你今天偏得了。想說什麼?說吧。"
"閔叔叔的死是有問題的。"裴小林的直截了當,讓曲直大吃一驚。
他半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坐在他對面的裴小林。
裴小林意識到她的這句話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了震動,她馬上又一次鄭重地強調,"曲市長,我是說真的,閔叔叔的死肯定是有問題的。"
坐在曲直身邊的歐陽子墨輕輕地踩了一下曲直的腳,曲直並不明白她的意思,沒有理睬歐陽子墨,卻對裴小林說道:"你說有什麼問題?"
"他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定是有人加害於他。不然,他突然跑到海上去幹什麼?"
"你怎麼知道是他自己跑到海上去的呢?"坐在裴小林旁邊的夏丹問道,她邊問邊把目光投向了曲直和歐陽子墨,彷彿是想向他們暗示什麼。
這彷彿難住了裴小林,她半天也沒做出什麼反應。
歐陽子墨卻插上了話,"是啊,誰能說明白他的遺體為什麼會在海上?"
裴小林彷彿有幾分尷尬,"是啊,誰也說不明白。可是我感覺到他的意外之死一定是存在問題的。"
"你憑什麼這樣認為?就是憑感覺?"曲直問道。
裴小林果斷地回答:"憑感覺,還憑他出事前一天晚上,對我說過的話。"
聽到這裡,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
"前一天晚上……"歐陽子墨險些喊出聲來。
這不恰恰證明剛才夏丹說過的話是真實的嗎?
這幾乎成了除裴小林之外所有人的共識。
曲直是機敏的,"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和你在一起?"
"是啊,是和我在一起。"裴小林看了看夏丹,彷彿是特意說給她聽。
曲直明白再也沒有辦法問下去。他站了起來,準備馬上離開這裡。歐陽子墨也跟著站了起來。
夏丹卻沒有動身,她執意問道:"那天晚上,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裴小林已經感覺到夏丹情緒的波動,便有幾分得意,"至少他沒有談到他要死呀。"
"所以……"
"所以我才說一定是有人加害於他。"裴小林果斷地打斷了夏丹的話。
夏丹接著說道:"裴小林,你說話是需要負責任的,尤其是在曲市長面前,他既是閔家山的好朋友,也是一市之長。我知道你在閔家山眼裡比我重要得多,他死後的許多事情的安排,我都依了你這個外人。我希望你不要再節外生枝。人已經死了,你最好是別再把我牽扯進去。"
"他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係,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哪有那麼大的能力,把你扯進去?"
歐陽子墨終於忍不住了,"裴小姐,我想問你,閔院長出事的前一天晚上,究竟和沒和你在一起?"
裴小林看到歐陽子墨非常認真的樣子,終於慢慢說道:"那天晚上,我們見過面……"
夏丹一下子打斷了她的話,"是見過面?還是在一起……"
裴小林向她投去了蔑視的目光,態度又是那樣地嚴肅,"無聊。"
曲直已經再一次意識到必須離開這裡,必須馬上離開。
歐陽子墨跟著曲直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閔家。
走出樓道門后,他們朝停車場走去,歐陽子墨感慨道:"這種家務事,實在是太複雜了。"
"看來我這市長也難斷家務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