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鄭天良在猜測黃以恆下面要說什麼。也許是要他去省化工廳去跑項目和資金,上次去省城代表縣政府給化工廳廳長送玉枕,鄭天良就是不幹。黃經恆就耐心地對鄭天良說:「老鄭呀,我們是求人辦事,求人的事本來就是丟面子的事。」鄭天良說:「我是求上級組織對我們支持,而不是求人。」黃以恆說組織也是由人來控制的,他們就是說不到一起去。鄭天良雖然還不到四十歲,但他在縣裡已經被當成是八十歲的人了,大家說得客氣一點叫「跟不上形勢」,說難聽點,就是「保守、僵化、頑固」。這個創辦了全縣第一個鄉鎮企業並且成了全省鄉鎮企業明星的改革家,不到十年,就被改革的潮流拒絕在主流舞台之外。儘管如此,市裡、縣裡開會只要提及合安的改革開放是必須要提到鄭天良的,這就像提到中國的改革開放必須要提到鄧小平一樣。
黃以恆跟鄭天良關上門在屋子裡抽煙,煙霧圍繞著辦公室的桌子和牆上的合安縣地圖在空中盤旋,閑談中鄭天良毫不節制地咳嗽了幾聲。縣委辦和宣中陽都知道黃書記只要是關上辦公室的門,就意味著裡面的談話極其重要,任何人都不能進來,任何電話也不許轉進來,這個規矩的執行和把握主要由宣中陽控制。
黃以恆總是先跟鄭天良點上火,然後才點自己的煙,他的關鍵性的話就是在點煙的同時漫不經心地說出來的:「老鄭呀,合和醬菜廠在我縣改革開放的歷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
鄭天良不知他要說什麼就沒有接話。黃以恆說:「但是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醬菜生產的工業化程度要求不是很高,目前的生產經營主體已經轉向了民間和個體戶,政府的精力和錢恐怕更多的要用在大工業和新型產業的建設上了,為了建十大億元企業,縣裡打算進行戰略調整,把傳統的農副產品加工業、手工業全部向民間轉移,把鄉鎮企業辦到鄉下去,政府集中精力抓『十大』。」
鄭天良隱隱聽出了這次談話與「合和」醬菜有關,於是他就開始為合和廠的前景進行了自作主張的設計:「黃書記,昨天我剛去了揚州天和集團,季虎彬總裁願意跟我們聯營,進入他們的銷售渠道后,用不了五年,合和就是億元企業了,我正要向你彙報這件事。」鄭天良平時很少在私下稱呼黃以恆黃縣長黃書記,也很少用「彙報」這個詞,一般都是「有個事我們商量一下怎麼樣」,黃以恆就說「好吧請坐」。但今天他感到心裡有些底氣不足。
黃以恆根本不會接著鄭天良的話題往下說,他必須按照自己的思維將談話逐步深入下去,這是官場上級對下級的一種意志,這種意志保證不了,就會使權威到挑戰。黃以恆還是很輕鬆地說:「我知道你對合和廠有感情,但作為黨員,我們的感情還得服從於全縣改革開放的大局,服從於整體的事業發展。好在你不是馬壩鄉鄉長,更不是合和廠的廠長,你應該能想通。」
鄭天良說:「合和廠的困難是暫時的,只要實現了聯營和強化管理后,明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四千萬的銷售額上。」
黃以恆說:「我只是跟你隨便說說,先跟你事先通個氣,關於五八十工程如何實施的問題,我們要拿到縣長辦公會上去討論。」
黃以恆說得就像青菜燒豆腐一樣簡單輕鬆,而且沒有把根本性意思說透,他讓鄭天良幾夜都睡不著,合和廠究竟往哪裡去,他在猜謎。
縣長辦公會晚上接著開。
會上的議題主要是「五八十」工程具體實施的事。其中爭論最激烈的就是關於興建年產五萬噸啤酒廠和改造合和醬菜廠的事。由於縣城的急劇擴張,原來在城邊上的合和醬菜廠現在的位置已規劃成了即將興建的啤酒廠的新廠址,而且還在五條商貿大道之一的宏光大道的主幹道上。
會上大家一致認為,宏光大道是縣城連接工業區的唯一一條商貿大道,合和醬菜廠擋在道中間,要拆遷;十大億元企業有七個在工業區,裡面再放一個鄉鎮企業在裡面,也很不協調。根據合安縣經濟戰略調整的需要,鄉鎮企業一律要放在鄉下辦,縣裡要集中財力辦十大億元企業,合和醬菜廠由於經營不善再加上個體的醬菜生產已經規模化,奪取了合和的發展空間,縣委縣政府決定,停止對合和廠每年提供的一百五十萬財政周轉金,將錢集中起來辦大事。合和廠在搬到馬壩鄉政府所在地后,承包給「全和醬菜有限責任公司」,條件是合和所有員工一律不許辭退,而且每年要上交鄉政府二十萬元承包費。黃以恆說:「租賃承包是目前經濟改革中實行的一個新的政策,試行的效果很好,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也要求各地為了提高經濟效益,轉變經營觀念,用靈活的機制來適應市場的變化。這次合和廠的租賃承包又走在了改革的前面,合和在過去和現在都是我們縣改革的排頭兵。」
鄭天良像一個玻璃茶杯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被摔得粉碎,這支離破碎的碎片註解著他對毀滅的深刻感受。鄭天良漲紅了臉站了起來:「為什麼要把全省明星鄉鎮企業承包給個體戶趙全福,為什麼合和廠有了轉機還要把它扼殺掉,為什麼工業區規劃讓合和廠既佔了啤酒廠的位置又擋了宏光大道的路,為什麼我這個管工業的副縣長不知道工業區的設計,這是什麼用心?」
黃以恆作為縣委書記縣長如果對鄭天良隨意發難無動於衷的話,只能說明他的權威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擊的。黃以恆不可能像鄭天良那樣情緒衝動,但他的話比鄭天良更具殺傷力,他擺擺手,示意鄭天良控制好情緒,然後平靜地說:「鄭縣長,我真不知道你現在是分管工業的副縣長呢,還是馬壩鄉的鄉長或合和醬菜廠的廠長?同志們看得很清楚,你是在代表馬壩鄉和合和醬菜廠說話,那麼你能不能也代表一下縣政府說說話呢?合和過去是明星,但明星是不是也要搞終身制呢,大寨是毛主席樹起來的明星,不同樣也被歷史淘汰了嗎?是不是因為是毛主席樹的,我們還要每年都去參觀朝拜呢?這不符合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精神。我們對合和的歷史地位和為改革做出的貢獻是高度肯定的,也是任何人抹殺不了的。但自從你老鄭到縣政府後,目前合和銷售直線下降,管理落後,觀念陳舊,打不開市場,爭不到貨源,再這樣下去,不要兩年,這個廠就消失了,現在縣委縣政府通過承包的方式改變經營模式,既符合中央的精神,也等於是挽救了這個廠。工業區的規劃是專家們定的,不是哪一個人定的,說老實話,我們都看不懂圖紙,但我們應該相信專家,這是起碼的科學態度。我希望鄭縣長不要把合和廠與個人的功過聯繫起來,而要與全縣發展的大局聯繫起來。」
黃以恆的話將鄭天良逼入死角,他的話讓人們看到鄭天良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政治金牌不放,似乎他要把自己的一生吊在這塊金牌上,因此不顧全縣的大局不顧自己的副縣長的職責,一味地為個人的政治前途撈取資本保住資本。而鄭天良的話又暗示了黃以恆所做的這一切都是蓄謀已久和別有用心的,利用合和廠暫時的困難打著改革的旗號將鄭天良的政治資本全部沒收,並逐出縣城,斬草除根。
所有副縣長副書記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誰也不會說出來,說出來的話都是刷過油漆的嶄新的傢具。大家都知道當年他們在朝陽公社共過事,對於其中的一些不便翻出的陳年老帳也是很清楚的,但任何人都不會也不願承認所有矛盾與分歧與歷史有關。歷史是一個無恥的妓女,她可以任人把玩,但不可以放棄賣身的利益,這是歷史和妓女的共同原則。
參加會議並不代表你就一定是舉足輕重,分管民政、地震、抗洪救災的副縣長田來有按說在這個會上是不宜發表過多意見的,但他似乎很有點趁火打劫的意思,他看到鄭天良坐在那裡啞口無言,嘴裡直喘粗氣,就站出來擁護黃以恆的重要講話,這個從縣政府接待處主任提上來的副縣長聲情並茂地說了一些與會議議題關係不大的話,他說:「黃書記的講話高屋建瓴、高瞻遠矚,體現了我們黨一貫倡導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更體現了黃書記把握全局控制全局的卓越的領導才能和改革開放的氣魄與膽識,黃書記的重要講話精神是我們全縣七五期間經濟建設的指導思想和綱領性文獻。我個人表示堅決擁護衷心支持,並決心以實際行動為完成黃書記為我們規劃的建設藍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部分與會的縣領導想笑。黃以恆看田來有講得有些過分,就批評說:「老田呀,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我們的決議是集體研究集體討論通過的,今天也是為了取得統一的意見來進行討論的。我的講話不是我個人的,而是代表縣委縣政府這個集體的,我不過是這個集體的一個班長,一個站在前面第一個堵槍眼的人而已。」
鄭天良站起來反駁田來有:「你老田除了說這些話之外,還能不能說一些讓人聽起來不噁心的其他話?要是現在還搞文化大革命,林彪四人幫肯定要提拔你,可惜他們都已經完蛋了!」
田來有臉也漲紅了,他跳起來說:「你老鄭怎麼能這樣說話?你這是侮辱我的人格。如果你一定要我再說一點其他的話,那麼我告訴你,真正別有用心的是你,承包出合和醬菜廠你心疼了,你的金字招牌倒掉了,所以你惱羞成怒,對黃書記的話也不當一回事。你總是把個人利益放在黨的利益和全縣利益之上的,這就是我要說的其他話。不要再冒充什麼正人君子了。」
黃以恆打斷了田來有話,狠狠地批評了田來有:「你老田是什麼意思?老鄭沒有你那麼狹隘,你說話的動機我看也不見得就多麼光明磊落。」
這時,其他縣領導也出來和稀泥,說你們兩人都少說兩句吧,大家還是要以研究工作為重。
田來有被黃以恆嗆了一頓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他就像一個不稱職的飼養員在給老虎喂肉時反被老虎咬去了一個手指頭,所以他坐在那裡骨頭縫裡都直冒寒氣。
在討論上五萬噸啤酒廠工程時,會上充分發揚民主,所有的民主都在論證這個決策的正確性和英明性,只有黃以恆比較清醒,他說現在不是論證上得對不對的問題,而是要討論如何上:「我的意見是分兩步走,明年一期工程投資六千萬,年底就投入生產,第二年投入兩千萬,實現五萬噸瓶裝和散裝啤酒的規模,實現產值一個億,利稅一千五百萬。為了保證質量,提高競爭力,我們的建設必須高起點,上規模,設備要全部從德國進口。省計委已批准立項,明年春第一批設備就到上海了。」
鄭天良說:「現在我們是不是頭腦不要發熱,周邊南京、揚州、上海、徐州這樣的大城市都建了啤酒廠,我們一個小小的縣城,既沒有資金保證,又沒有交通優勢,而且缺乏技術力量,有沒有必要建這麼大的規模?我個人是有不同意見的,現在要把明年對鄉鎮企業支持的六百萬財政周轉金都砍掉,有多少鄉鎮企業要垮台。」
黃以恆總是不緊不慢地伸出溫柔一刀:「鄭縣長,我覺得你不像一個搞工業的副縣長,很像美國參眾兩院反對黨的議員們,但不同的是,你要干實事,而那些反對黨的議員們除了想奪權外,是不幹實事的。這就是區別。你講的困難,我都考慮到了,而且考慮得比你還要殘酷,但這就是挑戰,這就是對我們能力的考驗,我向市委梁書記立下了軍令狀,五八十工程如果不能實現的話,我引咎辭職。說老實話,我們在位一天,就得幹事,干實事,干大事,這是改革賦予我們神聖不可推卸的職責。工作就是在挑戰中完成的,沒有哪一項工作是輕而易舉地一步登天的,這跟你老鄭當年辦合和醬菜廠不一樣了,那時候,你只要幹了,就能賺錢,人們的意識和觀念還不到位。而現在不一樣了,我們的工作也不會是像造醬菜那樣簡單了。關於鄉鎮企業,要逐步向民間轉移,向個體經營轉移,這一點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如果都靠財政周轉金活著,這樣的鄉鎮企業是沒有什麼值得保留的。」
鄭天良看黃以恆不動聲色中又將他奚落了一頓,他就毫不客氣地說:「黃書記,你不能對鄉鎮企業有偏見,財政周轉金只是關鍵時刻支持一下,比如合和醬菜廠收菜的時候需要的資金量大,臨時性的借用,不超過一年就還了。怎麼能說靠周轉金養活的呢?」
黃以恆說:「老鄭,你看你真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一談又談到合和醬菜上去,你總不能讓合安縣的整個經濟發展的出路全都靠吃醬菜來實現吧?合和醬菜廠是在一年內還了周轉金,可其他鄉鎮企業呢,至今還欠縣財政三千多萬沒還,只要是縣財政的錢,好像是外塊,撈到手就不想還,當然更多地是還不起了。財政局李局長几次向我辭職,你們可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如果我們不用有限的資金去搞大企業,不徹底改變全縣的經濟面貌,我們就永遠窮爭餓吵,永遠不會有出路。」
會上的氣氛有些壓抑,會議室里的煙霧將一張張臉模糊了。他們在煙霧中發揚民主集中制,在一天一夜民主后,最後由黃以恆集中起來形成了決定。鄭天良必須接受下級服從上級、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
這天夜裡,北方一股冷空氣正在東移南下,明天和後天將影響我縣。縣電台的播音員就是這樣說的。
等到他們散會的時候,鄭天良裹緊了衣服,他的袖子里灌滿了初冬玻璃碎片一樣的風,抬頭看天上,天上的星星各就各位,很遵守紀律,它們在各自的位置上發著清冷的光,它們永遠也不開會,因而也沒有民主集中制的原則。想到這,鄭天良身上打了一個寒顫。
合安縣工業區離縣城一點五公里,重新命名后工業區面積達八平方公里,大量農田被徵用,一些農民由此而吃供應糧而成了縣國營企業的工人,而合和醬菜廠的工人在城邊上幹了十年,不但沒有成為城裡工人,還要搬到鄉下去,成為個體戶的僱工,於是合和醬菜廠的工人們開始了集體抗爭。
工業區工地上一片熱火潮天,化肥廠、塑料廠、繅絲廠正在大規模擴建,電子元件廠、啤酒廠的拆遷和整地工程同步進行,「三通一平」在三個月里基本完成了,省電視台、市電視台的記者幾乎常駐在這裡報道合安縣的「深圳速度」。工地上彩旗飄飄,塵土飛揚,機聲隆隆,歌聲嘹亮。可宏光大道建設與啤酒廠興建工程在進行到合和醬菜廠時,遭遇了前所未有抵抗,城建局吳成業帶領的市政工程隊在合和醬菜廠被工人趕跑了,吳成業的眼鏡在與工人的推搡中被打碎了,啤酒廠工地的推土機和挖掘機被扣留了,工人們還放掉了機器輪胎的氣,讓它們徹底癱瘓在工地上,像幾條被打死的狗一樣趴在那裡不動了。工程不得不停了下來。
正在接受省報記者採訪的黃以恆聽宣中陽說吳成業要找他,他就對宣中陽說,讓他等一會。黃以恆對省報記者說:「合安的改革與經濟騰飛與省委市委領導的高度重視與大力支持是分不開的,與全縣三十八萬人民群眾的熱烈擁護是分不開的,我們深切感受到人民群眾的改革熱情是空前高漲的。有了上級黨委關心支持和人民群眾擁護相應這兩個保證,才有了今天的『合安速度』。縣委縣政府的意志高度統一,我們認為,改革需要科學精神和實事求是的態度,但更需要勇氣和膽識,挑戰和機遇共存,抓住機遇,乘勢而上,錯過機會,有負眾望。縣城的五條商貿大道拆遷建設正在同時進行,先扒房,進篷帳,支好灶,再給糧,拆遷戶安置得很好;工業區進展一帆風順,各項建設正在高速的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送走了記者,工商局凌局長搶在前面要找黃以恆,吳成業說他先來的,就不答應凌局長先彙報,兩個人在縣委辦吵得不可開交。黃以恆叫宣中陽讓他們兩個一起進來,都是為五八十工程的事。
凌局長說,由於拆遷範圍太大,這個月工商稅減收六十多萬,而一些沒有拆遷的工商戶也賴著不交工商稅,說拆遷影響了他們生意,收稅的工商管理人員有好幾個被打傷了,他氣憤地說:「這些人簡直就像天安門廣場的暴徒,我請求縣公安局派警察幫助我們鎮壓。」黃以恆說:「你怎麼能把人民群眾說成是暴徒呢,要做耐心細緻的思想政治工作,要讓人民群眾充分理解五八十工程,要讓人民群眾自覺地支持和服務於這個大局。」凌局長火上澆油說:「除非你把他們都提撥為科局長,直接歸你指揮了,他們才能服從大局。你不派警察,我只能對你說實話,下個月工商稅要減少八十萬,我已經做好了下台的準備,不過你要是撤了我的話,只會越收越少。」黃以恆坐在那裡不支聲了,他過了一會兒才說:「凌局長,我知道你們工作很辛苦,但是為了合安的改革發展,我們只能這樣了,工作慢慢做。我將抽出時間來跟你一起下去收稅,另外再讓縣電視台、電台、報紙加大對五八十工程的宣傳力度,但絕對不能抓人。」
坐在一旁冷場了好半天的吳成業插話說:「前些年省委魏廷旺副書記來的時候,你不是讓公安局抓人了嗎?我今天也是來申請派公安協助我們抓人的。」
黃以恆說:「老吳呀,你是一個老知識分子了,怎麼能說這樣的話,這次天安門事件后,還能輕易出動警察嗎?你這不是存心想讓我縣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毀在我手裡嗎?」
吳成業眼鏡摔裂了,他從碎裂的鏡片里看到的黃以恆也是一種分裂的形象,於是就說:「反正合和醬菜廠的工人已經將我的眼鏡打碎了,下一步他們就準備將我的骨頭打碎,如果你再不派警察加強力量,我只好先申請你賠我眼鏡,然後再賠我骨頭。」黃以恆說:「你為什麼不去找老鄭?」吳成業說:「鄭天良現在是副縣長,不是醬菜廠廠長,也不是馬壩鄉鄉長,局面失控了,我當然向你求救,老鄭是無權調動公安的。」黃以恆說:「你先回去,我馬上跟老鄭商量這件事的處理辦法。無論如何,月底,一年要將道路讓出來!」
凌局長和吳成業還沒走,財政局李局長進來了,他一進來就喊道,財政上已經分文沒有了,都用去「三通一平」了,老幹部的醫藥費,還有下個月的工資,怎麼辦?我的縣太爺!吳成業臨走前丟下了一句話:「羊不吃草,想吃樹葉,它爬到樹梢上后,才知道要付出代價。」
黃以恆還沒弄懂這話的意思,吳成業已經走了,凌局長李局長更是一頭霧水,他們的理解能力局限在人民幣的圖案的設計上,這與他們的職業有關。
鄭天良身上有許多農民的習性和鄉村獸醫的拙樸,他習慣於在一條直線上思考問題,又喜歡在一條直線上解決問題,他一直活在一個平面中,他生活在鄉村土地上,土地的一覽無餘成為他的一種不可抗拒的性質。所以,他在當官十幾年後,還是那般容易讓人一眼看透,就像一桶透明的水。比如說在反對黃以恆的租賃承包合和廠這件事上,人們就一眼看出了他對合和廠的個人情感,而且捍衛得毫不含蓄,捍衛得理屈詞窮,這就是他的直線思維的必然結果。
黃以恆找來了鄭天良,他在沙發上坐定后,黃以恆照例坐在他身邊的另一張沙發上,以保持永遠平起平坐的格局。鄭天良卻照例表現出對五八十工程的異議,他說:「五條大街一起建,影響到近一百多家工商戶,四百多戶居民,十一個大大小小的工廠,稅收大幅度減少,縣財政眼看就要斷炊,錢,錢從哪裡來?我早就跟你提醒過,但你是一把手,就是不想對我的善意發揚一下民主。工業區現在是四面楚歌,有三個工程三個月開不出建築費,工地的工人們要到縣政府食堂吃飯,這些工作我可以幫著做,但錢怎麼辦?自來水廠說管線的錢不到位,馬上就要停水,他們已經頂不住了。你想過沒有,我們縣三十八萬老百姓現在每人要背上八千塊錢的建設債務,而現在每人年均收入只有六百多塊錢,如果讓他們還清這些建設債務,不抽煙不喝酒不買衣服不娶老婆,全縣老百姓要還十二年。你這不是大躍進那一套又是什麼?」
黃以恆靜靜聽鄭天良將牢騷發完,然後問他一句:「你講完了?」
鄭天良說:「我當然沒講完,但這些就夠了。」
黃以恆照例先給他遞去一支煙,又點上火:「終於輪到我能說話了」,他永遠是舉重若輕地說:「關於五八十工程的事,現在再說是毫無必要的。天塌下來,我一個人頂著,資金的問題、社會穩定的問題由我來解決,而工業區的建設,你去解決,這是分工,也是職責。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讓你去做一下合和醬菜廠的工作,讓工人們立即撤出工廠,全和廠在馬壩的新廠房我已經看過了,比現在的合和廠氣派得多。我覺得這個廠的職工是會聽你指揮的,再說啤酒廠的建設也是你負責的。老吳的眼鏡都被工人們打碎了,這還像話嘛,但有一點我們必須保持一致,也就是無論如何不能激化矛盾,要做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馬上我還要去省里跑資金。這事我就全權委託你了。」
鄭天良說:「工作我可以去做,但是他們提出的條件我答應不了。」
黃以恆說:「條件你可以代表縣政府跟他們談,我們人民政府不要忌諱人民向政府提條件,只要撤出工廠,什麼都可以談,就像只要台灣承認一個中國,什麼都可以談一樣,原則立場是不能讓步的。」
縣委政府的車全都出去跑項目和資金去了,鄭天良的外交能力是肯定不行的,這幾乎已成了共識,所以就讓他坐鎮合安負責工程建設。鄭天良答應立即去合和廠工地現場,鄭天良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一當他牢騷發完,份內的工作是從來不馬虎的。沒車了,鄭天良說他騎自行車去,黃以恆說這不行,他讓自己的司機沈一飛用桑塔納送鄭天良去現場。縣裡只有黃以恆一個人有桑塔納專車,其他人都是從兩辦調車,車子都是「伏爾加」、「拉達」這一類老爺車。開專車的沈一飛地位比其他駕駛員自然要高出許多,也應了天子腳下五品官的老話。沈一飛穿戴整齊,雪白的襯衫領口常常掛著一根領帶。
鄭天良坐在沈一飛的車裡,看到他臉上傲慢的神情很不舒服,他想要是其他人搭他的車還不知是什麼臉色,他總覺得沈一飛的這種情緒主要出在領帶上,因此從不穿西裝的鄭天良對沈一飛的領帶耿耿於懷。
車窗外,塵煙滾滾,打樁機和推土機驚天動地地在吼叫著,只有啤酒廠那一塊一片沉寂,天空由此被分割成清濁對比的兩塊。進入工業區,道路越來越難,路面被挖得坑坑窪窪,在距離合和醬菜廠和啤酒廠工地還有一華里的地方,沈一飛將車停下來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鄭縣長,前面路不好開了,你自己走過去吧!」
鄭天良非常惱火,這不等於是將他逐出車外嘛,他壓抑住情緒說:「我本來是打算騎自行車來的,可黃書記非要用車送,你得給我送到底。」
沈一飛從手上褪下了類似於偽軍戴的白手套,面無表情地說:「鄭縣長,我馬上要送黃書記去省城,晚了就趕不上了,關鍵是車底盤太低,如果碰壞了,就會誤了大事。」
鄭天良本來想說難道我去工地就是小事嗎,但他忍住了,他下了車后自己冒著灰煙像穿行在一個找不到敵人卻大肆轟炸的戰場。他不想跟沈一飛計較,他認為這是奴才跟了主子后的一種典型的狗仗人勢的張狂。黃以恆的司機將他扔在半路上,回去看來還得搭工地拉水泥的車。最初他還以為黃以恆的車要一直等他下班,這一廂情願的提前幻滅讓他心裡很窩火。
合和醬菜廠大門口,幾百工人正手裡拿著磚頭、扛著菜罈子與城建局和啤酒廠工地的工人們對峙在那裡,一副誓與工廠共存亡的架勢。
吳成業見鄭天良來了后,就拉住他的袖子說:「你得賠我眼鏡,你們的工人將我眼鏡砸碎了。」
鄭天良甩開吳成業的胳膊說:「你今天是為宏光大道來的,還是為眼鏡來的?」
吳成業反唇相譏說:「我是堅決反對五條大道這假大空左傾冒進工程的,你的彎子轉得比我快多了,該提拔了。」
鄭天良向吳成業翻了一個白眼:「這是什麼地方,現在你說這些有什麼意思?」他本來想講一句你真該當一輩子反革命,可時間地點不適合,他就不說了。
工人們見鄭天良來了,就高聲喊叫起來:「鄭縣長,你可得為我們做主呀!」
一些人上來拉著鄭天良說:「鄭縣長,關掉合和廠,不得人心呀,這是存心跟你過不去呀,我們工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鄭天良聽到這話,心裡一酸,他沒想到工人們居然比他看得還要透徹,但他在這種場合,他不能火上澆油。他在問廠長於江海在哪裡,工人們說於江海在縣城澡堂子里做推拿,他的腰扭了,大概過一會就要回來,工人們也在等他回來決定是不是將推土機燒掉,以絕後患。鄭天良說:「簡直亂彈琴,這時候還有什麼心思去洗澡推拿。」
正說著,於江海騎著摩托車從煙塵滾滾中沖了過來,他的頭髮上沾滿了灰塵。見到鄭天良連忙跳下車來:「鄭縣長,你也來了,我正想找你呢?」
鄭天良說:「我看你動作靈敏得很,腰怎麼在這時候扭了?」
於江海說:「不就是躲嗎?你看這場面,我哪能對付得了。」
鄭天良將所有職工全都集中到院子里,準備做思想工作並與他們就有關條件進行對話。醬菜廠院子里一片狼藉,幾十個一人高的菜罈子站在各個角落像永遠也平不了反的反革命,空洞的大口仰天長嘯,壇口上落滿了灰塵,一些過去的菜汁粘在壇口上流露出死不瞑目的印記。
鄭天良站在一口倒扣在地的小菜罈子上,他頂著初冬的風聲,大聲地說:「同志們,鄉親們,合和廠不是關閉,而是易地發展,我們的『合和』商標是經過國家工商局註冊的,目前只是租賃給『全和』廠使用,我們用知名品牌幫助馬壩鄉發展蔬菜加工的產業規模化,鄉鎮企業重心下移,鄉鎮企業向民間個體經營轉移,這是縣裡統一的戰略布署,是從全縣經濟發展大局出發制定的政策。另外,縣工業區要建大企業,要發展支柱性工業,所以合和廠的搬遷也是為了服從於全縣五八十工程建設的大局。」
鄭天良的聲音有百分之二十在風中被損耗了,但工人們總算聽懂了鄭縣長的意思,他們看鄭天良對自己親手建起來的廠突然關閉沒有絲毫的意見,也感到意外。既然鄭縣長都同意關了這個廠,再想挽救這個廠是沒有什麼結果的。但工人們提出了又一個要求,即工業區大量招工,他們要求轉城鎮戶口進國營工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