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鄭天良同意打賭,趙全福推波助瀾。於文紅倒出的酒像泡沫一樣有粘性,高出酒杯一截就是不往外滲,可鄭天良端起杯子還沒喝就漏出了幾滴,於文紅使出慣用伎倆,逼著鄭天良喝下去后,又加了一杯。然後,鄭天良說他來倒,讓於文紅喝,可酒喝多了后,鄭天良還沒倒滿,酒就滲出了杯口,於文紅歡呼雀躍,鄭天良在於文紅的歡呼聲中很愉快地將酒又喝了下去。
鄭天良發現這種氛圍很輕鬆,感覺也非常明亮,有點類似於一個在大街上尿急了的人終於發現了一個裝修豪華的廁所。
鄭天良是從包廂里搖搖晃晃地出來的。趙全福扶著鄭天良說:「大老闆,上三樓洗個澡吧!」
鄭天良掙脫了趙全福的胳膊,硬著舌頭說:「不,我回家洗澡。」
於文紅架住鄭天良的另一隻胳膊,鄭天良甩掉趙全福的時候卻沒有甩掉於文紅的胳膊,於文紅的胳膊像膠一樣牢牢地焊住了鄭天良的胳膊,鄭天良嘴裡一遍遍地說著不,腿卻在於文紅的指揮下上了三樓。
三樓裝修最豪華,連走廊里都鋪上了紅色的地毯,兩邊的牆上掛著半裸體的中外女人油畫,猩紅的燈光照亮了女人性感的乳頭,乳頭像草莓一樣鮮艷。
趙全福將鄭天良安排進一個裡外兩間的桑拿房,外間是一個月牙形的浴池和一個玻璃鋼罩罩著的桑拿間,牆上依例掛著一個全裸的女人用色情的目光盯住了水池裡翻起的人造的浪潮。趙全福說:「老闆,你洗一個澡,我下樓跟幾個客戶談點事情。裡面一間是休息間。」說著就跟於文紅兩個人相親相愛地下樓了。鄭天良暈暈地看著這個小巧而精緻的空間,他三下五除二地將衣服脫光,然後隨手向裡間一扔,獨自跳進了熱浪洶湧的水池,池子邊上是大理石做成的,光滑而細膩,裸體坐在上面,就像坐在女人的腿上一樣,產生這種感覺的時候,鄭天良身體內就像有一個囚犯正在準備越獄逃跑。
在池子里將自己泡得鬆軟如海綿的時候,身體內力量卻正在緊急結合,他看到自己的身體無比結實而強硬,於是他就第一次鑽進了玻璃罩內的桑拿間,一股熱浪直撲全身,電爐里鮮紅的炭石如同炸裂的慾望,慾望蒸烤著鄭天良搖搖欲墜的意志,他看到自己的裸體大汗淋漓,一種死得其所的念頭在他被酒精武裝起來的腦袋裡像旗幟一樣飄揚。
從桑拿間出來后,鄭天良又在噴淋頭下衝去了全身的熱汗,然後一個人走進裡間穿上雪白的棉巾料的睡衣,關上門,掛壁式空調里送出一陣陣清涼的風,如同少女的手撫摸著鄭天良疲倦的身體,裡間比外間大得多,一個棕色的組合式真皮沙發擺放在空調的下方,茶几上放著水果、聽裝可樂、中華香煙和一杯泡好的綠茶,正對面是一台二十九寸「東芝」彩電,柜子下面明目張胆地放了一堆色情碟片,一張鋪著雪白床單的按摩床放在內側,一面貼滿了牆壁的鏡子反映出了這個空間里所有的細節。鄭天良赤腳踩在墨綠色的地毯上,腳底就有了一種酥癢的感覺,他沒有接受過按摩,他覺得按摩的感覺肯定就是這樣的。
鄭天良淪陷在沙發里看電視,電視上正在舉行內衣模特展示會,那些青春艷麗的少女們向鄭天良做著各種挑逗性的造型,鄭天良以男人的目光撕開了模特們形同虛設的內衣。這是一個獨立封閉的空間,鄭天良在酒精的提醒下放縱自己的黃色想象,他此刻感到,原來男人在神聖的工作之外是很虛假的。
鄭天良坐在爛泥一樣的沙發里,再也沒有不踏實的感覺,他知道自己的屁股已經越來越腐朽。
當一個身穿粉紅色衣褲的少女敲門進來的時候,鄭天良居然出奇地平靜,他像看電視屏幕一樣看著少女。少女穿短褲,上身套一件睡衣,沒有紐扣,兩根細細的帶子象徵性在胸前系一個活結,兩個飽滿的乳房欲蓋彌彰地藏在衣服後面,就像兩個名聲很大的優秀演員在登台前故作矜持。
少女恭恭敬敬地站在鄭天良的面前,輕聲細語地說:「先生,我來給您按摩。」
鄭天良看著少女細如瓷器的臉上洋溢著壓抑不住的青春,兩個水汁充盈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和溫柔的光輝,與此同時,鄭天良還聞到了少女身上散發出的幽暗的清香,他拉住少女的手問:「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少女低眉順眼地說:「趙總不許我們問先生的名字。」
鄭天良撫摸著少女的手問:「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說:「先生,我叫王月玲。您躺到床上去,我為您服務。」
鄭天良躺到按摩床上,他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肚子非常醜陋。王月玲解開他睡衣上的扣子然後用細膩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肚子,王月玲的頭髮垂下來同時在鄭天良的肚子上隔靴搔癢,鄭天良用手摸住王月玲的腰,漸漸地王月玲的衣扣就鬆開了並露出了兩個活蹦亂跳的乳房,鄭天良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一種堅硬的感覺在乳房和他的下身同時產生了。
當王月玲的手深入到鄭天良下身的時候,鄭天良終於將王月玲連人帶頭髮一起箍到了懷裡。王月玲說:「先生,您別急,讓我自己來脫吧。」
王月玲脫掉了身上最後的掩蓋,赤裸地站到了鄭天良的面前,鄭天良被這驚心動魄的身體刺激得從床上反彈了起來。
當他和王月玲在床上滾作一團的時候,他看到了鏡子里的王月玲像魚在臨死前一樣垂死掙扎,一種被撕裂了的呻吟在屋內四處瀰漫。鄭天良有一種枯木逢春感覺在激蕩著自己不計後果地透支生命的能量,還有一些吸毒般的縹緲與幻覺使他在這個夜晚與孫悟空一起騰雲駕霧。
大汗淋漓的鄭天良從王月玲身上翻下來的時候,他體會到了崩潰與四分五裂卻原來是無比輝煌。王月玲幫著鄭天良擦去了額頭的汗,然後又給他倒了一杯水,她小心地問:「先生,我可以穿衣裳了嗎?」
鄭天良說:「不,你過來。」說著又一把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就像將自己一隻寵愛的貓攥在手中。
趙全福親自開著他的本田車送鄭天良回家,上車後趙全福塞給鄭天良兩條「中華」煙,鄭天良對香煙沒有在意,只是板著臉批評趙全福說:「老趙,你給我搞什麼名堂,想送我下水嗎?」
趙全福笑著說:「老闆,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首先把你當作是男人,其次是當作朋友,然後才是縣長。」
鄭天良說:「你要知道,我們接受異性按摩是什麼處分嗎?開除黨籍,撤銷職務。」
趙全福說:「我就不相信領導幹部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連柯林頓都喜歡女人,有什麼了不起的。」
鄭天良說:「柯林頓是在資本主義社會,而我們是在社會主義國家,不一樣的。那位小姐給我按摩了一會兒,也沒什麼感覺,我就讓她走了。」
趙全福在黑暗中笑了,他說:「老闆,要是沒什麼感覺,下次我就給你安排到位,怎麼樣?」
鄭天良說:「你給我少來這一套,你要是再趁著我酒喝多了胡來,我不會放過你。」
趙全福說:「如果你非要承認自己接受小姐按摩了一會兒,我也沒辦法,反正我沒安排小姐,我這裡也沒有小姐,我只是讓你去洗個澡而已。你承認,我不會承認。」
鄭天良聽了趙全福這話,心裡就有些感動。他覺得趙全福這個人不僅講義氣,而且講策略。趙全福暗示鄭天良,如果要是有人將這件事捅出來,那就是鄭天良自己,趙全福絕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生意人以誠信為本,不然在江湖上是沒法混下去的。鄭天良心裡就像當年坐木頭椅子一樣踏實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有點庸人自擾。
趙全福一直等到鄭天良用鑰匙打開自家的門后才離開,他將兩條煙塞到鄭天良手裡,鄭天良說:「你這麼客氣幹嗎?」
趙全福說:「我們倆誰跟誰呀,說這些話你不覺得見外嗎?」說著就將鄭天良推進了門裡。
夜已經很深了,縣政府宿舍大院里靜寂無聲,只有一些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叫著,似乎發泄著對悶熱天氣的不滿。
周玉英搖著扇子在等鄭天良,她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上的一些無聊的電視劇,見鄭天良進門就倒了一杯水送來,她打著哈欠說:「你酒量不行,以後就少喝一點,喝酒會誤事的的。」
鄭天良看著皮膚粗糙面色蒼茫的妻子,心裡就滋生起一層愧疚,然而王月玲精細而光滑的胴體不可抗拒地又在他的眼前呈現了出來,他有些煩燥,於是就點了一支煙,讓煙霧將王月玲的身體從視線里淹沒。
周玉英問:「這煙是誰給的?」
鄭天良說:「趙全福非要送給我,我真拿他沒辦法。」
周玉英說:「現在上面要求領導幹部管好自己的家屬,爭做賢內助。看來要我這個家屬管一管你這個領導幹部了。」
鄭天良說:「我會注意的,別人的煙我肯定是不會要的,趙全福是我的老部下,關係不一樣。」
周玉英說:「你別忘了,趙全福是在你手裡被撤職的,你要防著他一手。」
鄭天良說:「我不撤他的職,他能有今天?沒有我的合和品牌,他能發得了財?這一點趙全福比誰都清楚。」
周玉英睡覺前對鄭天良說:「今天建群來了,他給你帶了兩條玉溪煙,還給我帶了兩盒『太太口服液』。」
鄭天良說:「你為什麼不打電話讓我回來?」
周玉英說:「建群說你工作忙,就不打擾你了,這孩子很懂規矩。」
鄭天良問:「清揚對建群什麼態度呀?」
周玉英說:「清揚跟他打了一個招呼,就說晚上要去自來水廠加班,這孩子好像對建群沒什麼意思。」
鄭天良說:「既然錢萍和你都有結兒女親家的意思,兩個孩子又是青梅竹馬,你就要多做一些工作,總不能讓我這個當爸爸的跟女兒談這種事吧。」
周玉英嘆口氣說:「建群三天兩頭從市裡打電話來找清揚,可清揚這丫頭總是很冷淡,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著,最近他跟吳成業家兒子吳顥打得火熱得很,吳顥在電子原件廠倒閉後下崗了,清揚就迷他。要是實在不行,就算了,兒大不由娘了。」
鄭天良很生氣地說了一句:「女大要由娘。」
黃以恆的兒子黃建群沒考上大學,花錢上了個市電大,算是有了大專文憑,畢業後分到了市工商銀行,二十三歲就已經當上了信貸部主任,權力很大;鄭天良的女兒鄭清揚考上了市輕工學校,畢業后回到合安縣,進自來水廠當技術員;吳成業兒子考上了省機電學院本科,畢業後分回合安縣電子原件廠當工程師,可電子原件廠已經幾乎倒閉,所以也就下崗了,據說他正準備到南方去找工作。鄭清揚長得像鄭天良,個子高挑,身材苗條,有男孩的自信卻又不乏女孩的溫柔,她和黃建群、吳顥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關係也很近,而同住一個院子的鄭清揚跟黃建群從小玩得很要好,到市裡上中專后,每到星期天,黃以恆愛人錢萍都要接鄭清揚到家裡加餐,所以清揚跟市電大讀書的建群來往就多,建群對長得青春靚麗的清揚情有獨鍾,可清揚長大后卻對建群沒了感覺,急得錢萍經常跟周玉英通電話,她在電話里總是說清揚賢慧懂事,我家建群要是能高攀上真是前世修的福份。女人們在電話里總是嘮叨不休,可孩子們已經長大了,黃以恆鄭天良根本不管孩子和女人們的事,他們都在干公家的大事,當然顧不了自己家的小事。不過,最近半年,鄭天良開始重視起兩家結兒女親家的事,他想找機會跟鄭清揚談談這件事,當然最好能由周玉英做通工作。可女兒鄭清揚現在居然跟吳成業的兒子吳顥打得火熱,吳顥雖說是本科畢業,可人已經下崗,吳成業這幾年更是越混越差,脾氣怪,人緣又不好,幾年前被調到了縣紀委當上了副科級督察員,不僅沒提撥,還從一個實職變成了一個虛職,是「三梯隊」幹部培養中的一個敗筆,吳成業在政治上基本上已經徹底沒戲了,他就像一棵風化的枯樹,慢慢地在變成一塊化石。這些年,鄭天良跟吳成業也沒有了什麼來往,因為鄭天良已經不習慣再聽吳成業那些怪話。
這一段日子,鄭天良很想找一個機會去老家看看,也想撥一些錢將玄慧寺修一修,鄉親們意見太大了,如果可能的話,他想拜會一下悟能法師。
合安縣工業區在夏天的陽光下依然呈現出氣勢磅礴和恢弘奪目的輪廓,連綿成片的廠房和旗杆一樣筆直高大的煙囪錯落有致地書寫著合安縣經濟建設的歷史,只是工業區的廠房裡再也聽不到機器轟鳴的聲音,煙囪里也不再冒出工業的灰煙,偶爾有一兩輛汽車在廠區里經過,每個人都聞到了久違了的汽油的味道,許多企業的金字招牌已經生鏽,門前幾面顏色暗淡的旗子已經放棄了對艷麗色彩的記憶,它們在殘酷的市場經濟大潮中低下了臉面。電子原件廠、繅絲廠、輕工機械廠、水泵廠早已停機,除非有來料加工,廠房的機器才偶爾啟動,機器開動的一剎那,車間里的麻雀們驚恐萬狀,像彈片一樣在屋頂上亂飛,因為麻雀將自己佔領車間合法化了,開動機器反而侵犯了它們安居樂業的生活。工人們都放假回家了,他們在縣城擺地攤、賣小吃、賣淫,你要想整頓市容,沒門,想收稅,就掏下崗證,好像下崗了就是天王老子一樣,該盡的義務不盡,該交的錢不交,衝擊政府辦公機關還不敢銬他們,所以一些領導幹部講我們現在講人權有點過分了,美國的公民誰敢衝擊政府。像吳顥這樣的年輕人準備背井離鄉到南方闖天下,而一些國營企業的老職工們就三天兩頭到縣政府鬧事,靜坐示威,衝擊縣政府,甚至打出了這樣的標語口號:「一生交給共產黨,老來反而沒人養,本來指望靠兒女,兒女如今全下崗。」縣政府拆東牆補西牆,湊錢發每月128塊錢的下崗生活補助,由於當初建工業區招了三千多國營職工,這樣每月發下崗最低生活保障金全縣就要多支出近四百萬。欠銀行的四個多億按縣委趙根苗書記的話說就是:「要錢沒有,要命全縣有四十二萬條。」銀行說能不能先付一些利息,趙書記說我要是能付得起利息就能還得起錢。至於建通往省市十八公里的農民新村貸的款,農民有錢也不願還,說這是政府讓他們建的,現在房子結構又舊,又不實用,甚至有人說要政府倒賠錢,氣得趙根苗牙疼。
趙根苗書記說他自從來合安當縣長起就沒過過好日子,還有兩年就要退了,所以他自從宣中陽來任縣長后,就經常生病,經常往市裡跑,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合安縣也就靠宣中陽一個人撐著,宣中陽當然無話可說,他是黃以恆市長的秘書,他咬碎牙齒也得往肚裡咽,不能往地上吐。
投資超過一個億的啤酒廠,號稱合安經濟的「航空母艦」,雖說最高產量從沒達到過五萬噸,但還是有過年產三萬八千噸記錄的,九二年前後人們喝啤酒喝瘋了,啤酒廠曾出現過連夜排隊等著拉啤酒的車輛,曾有兩年創造過近千萬元利稅的。但好景也只有兩年,最近這幾年,由於外國啤酒滲透,以及合資啤酒企業的大面積擴張,加上消費者口味越來越挑剔,合安啤酒廠的「碧源」牌啤酒再也喝不出德國口味了,德國設備卻不產德國口味的啤酒,許多人很是想不通,後來知道了要想有德國口味,得有德國技術,而德國技術要錢去買,當高速公路四通八達的時候,交通不便的合安想合資也沒門。這世道變化太快。
合安的工業區面臨著向何處去的抉擇,根據國務院關於國有企業扭虧解困的戰略目標,合安工業區勢必也要適應形勢發展需要,對國有企業進行股份制改造,在抓大放小的前提下,理順產權關係,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然而,股份制改造在政府的拉郎配下,出現了許多亂點鴛鴦譜的尷尬,國企股東之間權力之爭利益之爭晝夜不息,各股東心懷鬼胎相互拆台,結果許多好企業被壞企業拖垮了,導致下水救人的人也被水淹死了。因此政府提出了加大改革力度,資產重組多元化,股份制公司除了關係到國計民生的產業外完全可以私人資本和外來資本控股,要盤活資產,而不要盤死。這前後許多種藥方對合安都沒有太大的影響,因為合安這地方偏安一隅,許多政策還沒來得及掌握,又有新政策出台了,所以他們只是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提高。然而到一九九八年的時候,形勢越來越嚴峻,縣裡挺不住了,縣鄉財政已經陷於崩潰,拖欠工資報不了醫藥費的老幹部們毫不客氣地衝進縣長書記辦公室要他們下台,甚至罵出了「滾蛋」這樣的字眼。
於是,黃以恆市長來到了合安縣進行國企改革調研。
黃以恆帶著秘書和市政府秘書長市經委主任等一行在合安調研了兩天,市縣電視台的記者們準確無誤地將黃市長調研的細節記錄在鏡頭上,其中還看望了部分特困職工家庭,黃以恆將兩百元紅紙包著的慰問金一一送到特困職工的手上,每戶還有一桶色拉油和兩袋麵粉,這些特困職工是精心挑選過的,所以他們在電視上都被感動得流下了淚水,並紛紛對著電視鏡頭表態說:「感謝黨和政府對我們的關心,我們一定要振作精神,自謀出路,為黨分憂,與政府共渡難關。」
可電視新聞播出后,第二天就有兩三百人到縣政府靜坐示威,他們打出了標語:「給我們油和麵粉,還有紅紙包慰問金,我們願意為黨分憂」。宣中陽急得找財政局江局長:「你趕緊想辦法給他們補齊這兩個月的下崗生活費,黃市長在這裡調研,這麼多人鬧事,像話嗎?」江局長說:「縣直的工資都發不下去,我到哪兒弄錢去?」宣中陽說:「我不管你到哪兒弄錢去,中午黃市長從鄉下回縣城前你發不出錢,我就撤了你!」江局長說:「除非動用上半年的準備報銷的老幹部醫藥費。」宣中陽說:「你看著辦吧。」說完扭頭就走。
鄭天良當然沒有陪同黃以恆調研,但他作為常委參加了合安經濟形勢分析會,五大班子全體成員都參加了。鄭天良這個常委按說應該是常務副縣長,可他卻管民政局、地震局、老幹部局這些部門,角色既彆扭又有些不倫不類,喬岸答應過適當機會調整分工,可直到喬岸退到縣人大當了主任、田來有將工業區分管得快要全軍覆沒了,也沒有調整他的工作,鄭天良覺得王橋集實驗區客觀上已經成為他失敗的永久性標記,就像刻在臉上的「刺青」一樣無法抹去。
下午,靜坐示威的下崗工人們離開了縣政府大院,他們領錢去了。黃以恆並不知道上午發生的這一幕。
縣政府會議室里氣氛凝重,空調里吹出的冷風讓所有的人都不再出汗,但他們都聽到了冷氣進入毛孔時絲絲入扣的聲音,黃以恆看到所有的人都打開了筆記本,又看到了一張張繃緊了的臉,他很輕鬆地開始調研分析,這種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令鄭天良欽佩不已。
黃以恆說:「這次來合安,既是調研,也是來看望以前的老同事、老領導、老朋友,看到同志們精神飽滿、工作兢兢業業、思路清清楚楚,我感到高興,也深受鼓舞。通過兩天的調研,我有這樣幾點感受,一是合安的班子是團結的戰鬥的富於開拓精神的班子,是有凝聚力的班子,縣委縣政府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二是合安在工業企業深化改革、農業產業化調整的經濟發展戰略中,思路明確、措施有力、行動迅速、成績顯著;三是合安的人民群眾思想解放、觀念超前、顧全大局、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迅速提高。所有這一切,都是合安縣縣委縣政府總攬全局、勇於開拓、銳意進取、奮力拚搏的結果。
合安的商業發展在全市仍然處於領頭羊的位置,五條商貿大道形成了以百貨、五金、建材、農產品、醫藥五大類的規模經營,這在全市乃至全省始終保持領先地位,工商稅上交地稅這一塊佔全縣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六,這是了不起的成就。農業產業結構的調整帶動了個體私營經濟的迅猛發展,以馬壩鄉傳統蔬菜種植業為基礎發展起來的醬菜加工廠達六十多家,其中合和醬菜已成為華東地區的知名品牌,僅合和一家每年就向縣財政貢獻三百多萬。這個功勞應該要記在鄭縣長的頭上,因為馬壩鄉的蔬菜種植和醬菜加工業是從鄭縣長手裡發展起來的。還有東店的水產養殖業、王橋集的優質水稻種植業都已形成了規模,農民的收入成倍地增加,我看了一些農民新建的別墅,電話、彩電、冰箱、摩托車,還有不少農民買了汽車,人均住房達到四十多平方,比我們當縣長當市長的還要闊綽。這就是成績,這就是變化。
所以我們各級領導幹部的目光要從困難中看到前景,要從成績中找出差距,偏執一點,都會使我們盲目悲觀或得意忘形。一定要用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方法來看待我們工作中的成績和存在的問題。所以合安的主流是好的,但也有問題,主要是國企改革這一塊。合安國企的問題不是孤立的,它既是合安的,也是全市的和全國性的,目前國企改革已經進入了攻堅階段,所以我們今天要單獨提出來進行分析,我的意思是今天下午這個會要開成找問題的會、分析問題的會、解決問題的會,我不定調子,主要聽大家發言,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尖銳的問題都要擺出來,不要迴避。說實話,講真話,實事求是。「
縣委趙根苗書記幹了六七年,毫無提撥的跡象,有人說他姑父原來是省人大副主任,所以就從市裡下派到合安任職,本想過渡一下有所作為,但其姑父因為經濟問題提前被革職,再加上這幾年合安縣經濟始終沒有質的飛躍,所以提副廳級就變得非常緲茫起來了。這些傳說是真是假很難說,因為現在一些小道消息水份太大,有點像瞎子算命一樣,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趙根苗是從市醫院趕回來陪同黃以恆調研的,據說他的膽囊的確有問題,所以他在發言時就說:「我雖然膽出了問題,但我的心還沒壞掉,腦子也還能正常運轉。黃市長給了我們很多鼓勵,使我深受感動,因為黃市長知道我們在縣裡工作的難處和艱辛,這種安慰對我們在焦頭爛額的困境中來說無疑是打了一支強心針。正因為黃市長能夠理解我們,所以我就把合安的問題作一個真實而嚴峻的彙報。我們的財政收入是一點二億,而可用財力只有八千萬,行政事業人員及離退休人員工資、下崗工人生活保障金就需要九千多萬,工資缺口一千多萬,辦公經費無處支出,市政建設分文沒有,吃飯財政是保證不了的。吃飯保證不了,導致了公安亂罰款、鄉鎮亂攤派、教育亂收費,人民群眾意見很大,縣裡也沒辦法。百分之七十的鄉鎮發不出工資,縣直工資拖兩三個月純屬正常,上面只是下文件漲工資,可我們沒錢發,這種調資等於是上面請客,下面買單,可我們哪有錢買單?這兩次調資全縣都沒兌現,老幹部們只知道叫我們下台,誰又知道我們的壓力有多大。黃市長只調研了幾個好的鄉鎮,而大多數鄉鎮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說句難聽話,現在有些鄉鎮就是靠亂收費活著的,一旦費改稅了,鄉鎮一級財政就徹底崩潰了。你現在要處分鄉鎮長,他們訴起苦來能流淚。縣城國有企業這一塊大家都已經看到了,我們也想進行股份制改造,可你想賣都賣不掉,本縣的資金不願投進來,外面的資金不敢投進來。我們願意拿出最優惠的政策,三年減免稅收都行,但就是拉不來資金。工業區的企業只有繅絲廠目前江蘇一家企業有意向進行投資,但他們要控股,一控股,我們就沒有主動權了。其他企業一點合資參股意向都沒有。工業區只有碧源啤酒廠一家還在生產,但生產一天就虧損一萬二千多塊,不生產不虧損,我的意見是能不能先停下來,等找到合作夥伴了再說,我們實在耗不起了。」
如果說黃以恆的話還有點一分為二的辯證法的話,趙根苗的話則根本沒有辯證法的意思,而且幾乎是毫不含蓄地要求將黃以恆重點扶持的啤酒廠停產,黃以恆春天在全市工業會議上就強調過,國企改革要本著抓大放小的原則,要扶持一些重點企業,要保住支柱性的產業不能放鬆,趙根苗的話很顯然已經在跟黃以恆唱對台戲了。
黃以恆平靜地聽著,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情緒和不滿,他手中轉動著紅藍兩色鉛筆,說了一句:「根苗同志的意見值得我們研究和重視,這是最基層最真實的聲音。下面還有誰再談談自己的高見。」
按說下面應該是宣中陽發言,宣中陽清了清嗓子正準備發言,沉默了好幾年的鄭天良卻站了出來,這使許多人就像吃烤鴨的時候突然發現醬紅色的烤鴨從盤子里站了起來而且發出嘹亮的叫聲。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到了鄭天良將手裡剛抽了兩口的香煙按滅在煙缸里:「我來說兩句」,鄭天良半路殺出,大多數人都在驚愕中皺了一下眉頭,他們相信鄭天良人嘴裡吐出來的肯定是狼牙,因為鄭天良壓抑了這麼多年,總算等到了工業區四面楚歌的這一天,然而,所有的人都失望了,他們像面對一串幾百年前的密碼一樣無法破譯。鄭天良翻開自己的筆記本,似乎早有準備,他說:「我雖然沒有參加調研,這幾年也沒分管工業,但我對合安的經濟形勢與發展前景還是有一些認識的,我認為黃市長對合安的分析與判斷不僅是準確的,而且是具有指導性意義的,縣委縣政府應該發文全面學習和貫徹黃市長調研期間對我縣經濟形勢所作出的重要指示,要把黃市長的講話精神貫徹到我們的思想中,落實到我們的實際工作中,全縣的幹部群眾要以黃市長這次調研為新的起點,全面開創合安經濟的新局面。抓大放小是一個原則,就像四項基本原則一樣不能動搖,我們即使再困難也要保證啤酒廠的正常生產,不能將我縣的標誌性企業停下來,停下來不僅影響我們戰勝困難的信心,更是違背了黃市長年初在全市工業會議上提出的戰略性方針,所以我不贊成啤酒廠停產。困難是暫時的,工業區和啤酒廠的大方向是對的,是符合經濟改革潮流的。不能因為暫時的困難而連啤酒廠這樣的企業也任其自生自滅,要政府幹什麼?就是要辦大事,抓實事,攻難事,迴避困難等於是臨陣脫逃,我認為如果形勢好轉后,工業區的其他企業都要重新運轉起來,我相信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下,在黃市長的直接關心下,我們的工業區一定會再創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