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車子在縣政府大院里劃了一個弧線,停在鄭天良家門口,在鄭天良掏出鑰匙開門的同時,趙全福又塞給鄭天良兩條煙。
夜已經很深了,縣城淪陷在夢中,夢中的人們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
這一年夏天天熱得有些過分,縣城道路兩邊的樹從早到晚卷著葉子以保存維持生命的最後的水份,一些進城的驢車咕吱咕吱地從大街上輾過,大街上就留下蒼白的車印和一縷淺淺的灰煙,驢的舌頭吐出來拖在夏天的陽光下,喘息聲粗重而焦渴,驢消極怠工,主人於是從車后舀一瓢水給驢喝。中午時分,大街上已沒有行人,商鋪的主人們有的坐在吊扇下喝茶抽煙,光膀子搭一條毛巾不斷地抹汗,有的就趴在櫃檯上睡覺了,他們的嘴裡情不自禁地流出了一串口水。
這個悶熱而寂寞的中午,鄭天良和沈一飛、沈匯麗、於江海先後來到了趙全福城郊的「紅磨坊」。今天是沈匯麗做東請鄭天良吃飯,她邀請的幾個人都是鄭天良這條線上的人。
鄭天良是先到的,他在趙全福的辦公室里聊天,趙全福從黑色的真皮包里掏出一串鑰匙:「老闆,根據你的最高指示,我已經將王月玲小姐調到了倉庫,房子在夢園小區八幢四零六,一百二十平方,花七八萬簡單裝修了一下,家電也配齊了,你哪天有空去看看,這是鑰匙。」
鄭天良說:「這可是你給她安排的,與我無關,我也不會去看的。再說你跟王月玲什麼關係,不歸我管,我也不會管。」
趙全福急了:「老闆,我可以對天發誓,我要是跟這丫頭上過一次床,天打雷劈,人家才來還不到一個月,我一直是為最重要的客人留著的。你可千萬不要冤枉我。」
鄭天良說:「你說這些話對於我沒有任何意義,我從來也沒有要調查過王月玲是什麼身份和做了哪些事,我只是覺得人家小姑娘是很純潔的,不要學壞了,所以才讓你給她換個工作。」
趙全福說:「所以我就想讓你多教育教育她,不要讓她學壞了,在我身邊,確實很難保證得了她會做什麼不體面的事。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狗改不了吃屎,我就把她交給你了。」
鄭天良說:「老趙,你們企業家是享受特權的,我們黨政幹部不能跟你比,所以你不要害我,我也不會上你的當。」
趙全福拍著自己肥沃的胸脯:「老闆,你至今還是把我當外人,我真的覺得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了,說老實話,我趙全福這麼多年走南闖北將合和做大,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信用和不出賣朋友。」
樓道外面響起了沈匯麗跟於文紅的說笑聲,趙全福趁機將鑰匙塞進了鄭天良的包里並迅速拉上拉鏈:「老闆,不要再拉拉扯扯的了,讓別人看到不好。」
鄭天良正想將鑰匙掏出來還給趙全福,沈匯麗已經進來了。沈匯麗雖說三十多歲了,但她經過幾年的商場磨礪,非但沒有衰老,反而更加風韻迷人,臉上的化妝恰如其分,眼睛里瀰漫著萬種風情,目光反射出燙人的溫度,身體比以前更加豐滿而質地柔軟,兩個飽滿的乳房躲在真絲薄紗的後面將繡花乳罩擠得透不過氣來,讓鄭天良感到驚心動魄的是她的牙齒依然潔白光澤,這是一種可以咬碎男人所有傲慢與尊嚴的牙齒。
沈匯麗走過來緊緊握住鄭天良的手:「鄭縣長,回來后一直忙著在市裡買房子和裝修房子,沒能專程看你,真不好意思。中途回過一趟合安,聽說你不想讓趙總叫我陪你吃飯,我也就知趣地沒來打擾你。今天請你來聚聚,一是賠個不是,二是表示我對你的尊敬。回到家鄉父母官的身邊,就有一種葉落歸根的感覺。」
鄭天良握著沈匯麗柔軟而抒情的手,聞到了她身體內瀰漫出來的令人昏迷的幽香,他急於洗刷自己,因而也就不遺餘力地解釋:「沈小姐,幾年不見,你說起話來就像阿慶嫂開茶館一樣滴水不漏了,不過你這樣說話我可就太委屈了,首先我不知道你回過合安,其次是趙總說讓你來一起吃飯,他也沒講你在合安,我知道你在市裡買了房子,如果讓你從市裡趕六十多公里回來陪我吃飯,我的壓力就太大了。只要你回來了,我就肯定能見到你,這不今天終於見到你這個大明星了。」
沈匯麗有些撒嬌地說:「鄭縣長,你不讓我陪你吃飯好像我還犯錯誤了,今天你要給我說清楚。」
趙全福打岔說:「好了,你們都不要爭了,是我不好,既沒理解透鄭縣長的意思,也沒做好沈小姐的思想政治工作。我犯錯誤了還不行嗎?」
大家愉快地說笑著,在趙全福過分奢侈的辦公室里坐下喝茶。
沈匯麗在沙發上坐定后,鄭天良跟她交換了一下目光,他們沒說話,但眼睛里的意思讓彼此都覺得有點曖昧,年近五十的鄭天良似乎也不會太介意自己還要捍衛什麼,他覺得他用一生捍衛的東西在這個世界面前實際上分文不值,這就像一個修練不到家的和尚臨死前提出要吃一塊肉一樣,這既是和尚的錯誤,也是和尚所捍衛的教義最終貶值的必然。
有了這種心態,鄭天良說話就放鬆得多了,他首先要抹平自己與沈匯麗在年齡和地位上客觀存在的距離,於是就幽默地說:「小沈,你回來投資,我們應該請你吃飯才是。」
沈匯麗將溫度很高的目光停留在鄭天良的臉上:「我回來投資,如果沒有你鄭縣長的支持,肯定是死路一條,只要你答應支持,我就是死在你手裡,也心甘情願了。至於請我吃飯,你安排好時間,我即使被任命為美國總統了也不去上任,留下來吃你的飯。」
趙全福插上去開玩笑說:「小沈,你是願意死在鄭縣長手裡,還是死在鄭縣長懷裡呢?這個問題不搞清楚是不好交待的。」
沈匯麗說:「趙總,你什麼時候嘴裡能吐出人牙來,你的合和醬菜就能走出華東沖向全國了。」
趙全福嬉皮笑臉地說道:「合和醬菜只要能衝到你嘴裡就行了,我不想沖得太遠,不然吃進去吐不出來了。」
沈匯麗對鄭天良說:「鄭縣長,你看,趙總典型是一個農民暴發戶,錢多了除了會吃喝嫖賭,絕對沒有其他用途。」
趙全福說:「怎麼沒有其他用途,你拉著我在合安共同開發房地產,沒有錢,靠褲襠里的小腿打樁呀?」
沈匯麗見趙全福越說越不像話,就有些惱怒,但她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趙總,年齡上你都可以做我長輩了,聽我說句真話,不要有錢了,就以為什麼事都能做,什麼話都能說。如果你還是這樣不尊重女性,我可以放棄你的百分之三十的投資,不在合安投資也沒什麼。」
趙全福被沈匯麗嗆得直翻白眼,這個農民出身的暴發戶只得靠油腔滑調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摸著自己的鼻子說:「我要是再敢冒犯你沈小姑奶奶,你就讓鄭縣長把我拉出去斃掉算了。」
鄭天良沒有必要在這些無聊的話題上糾纏,他問沈匯麗:「你能不能投一些錢到我們工業區?房地產在合安市場不大,老百姓的房子都夠住了。」
沈匯麗可能還沉溺於剛才的不愉快中,就說:「你那個工業區倒貼我錢,我也不想入股,我管不好企業,更不想管工業區的企業,那都是黃市長搞形象工程建起來的,就像蠟燭做的雞蛋,只能看,不能吃。房地產前景當然是很好的,合安沒有一處高檔生活小區,全是鴿子籠一樣的房子,深圳珠海你去看看,哪一處小區不是公園式的時尚與天人合一,我這個高標準高起點與工業區是有本質區別的,我不僅是讓人看的,更是讓人住的。」
鄭天良聽到沈匯麗對工業區的不屑一顧,心裡有些為黃以恆難受,都說黃以恆跟沈匯麗有一腿,可沈匯麗眼裡的黃以恆不過是一個花瓶。但鄭天良不會說黃以恆什麼,他只是按照沈匯麗的話題往下說:「如果你真要是在合安開發房地產,我會盡最大努力支持你,畢竟你當年也算幫過我的。」
沈匯麗不高興了:「鄭縣長,你怎麼能說我總算也幫過你的忙,那是我實實在在地幫了你的忙,王橋集實驗區揭不開鍋的時候,我幫你貸了一百萬,至今還沒還。你說過只要是我私人的事,你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忙的。我想在合安南門紅草湖買一百畝地建一座時尚的『羅馬假日花園』,買地要靠你出面,價格也要靠你優惠,合安我不就你這麼一個朋友。」
鄭天良很願意接受朋友這個稱號,朋友是指平輩之間的關係,朋友之間是肝膽相照心心相印的,所以他從今天一見到沈匯麗的面就想把她定位在朋友這個層次上。因此他很爽快地說:「你回家鄉投資,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根本就談不上幫忙,而只能說是服務。我作為你這個資本家的朋友,一定會儘力的,只是我目前還說不上話。」沈匯麗說:「合安縣領導中就數你資格最老,我就不相信還有誰敢不買你的賬。」
鄭天良也用了朋友這個字眼,但他加了一個定語資本家,這就多少帶有了一些調侃的成份,也掩蓋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某些真實的動機。鄭天良面對著趙全福和沈匯麗的熱情與恭維,他有些不敢消受的膽怯,此時他最明顯的感覺是官太小,權也太小。當一個官員準備毫不利人專門利已的時候,他的官永遠都嫌小,權力永遠都不夠用。
說話間,沈一飛、於江海也到了,他們圍繞著鄭天良,眾星捧月。
酒桌上,鄭天良成了當然的核心,每個人都爭著向鄭天良敬酒,而鄭天良只要用一杯酒回敬所有的人就行了,鄭天良感到錢固然神通廣大,但錢在權力的面前卻仍然無法擺脫自卑,趙全福沈匯麗的錢比自己要多得多,但在這個酒桌上,權力比金錢更有尊嚴,因此他的情緒在幾杯酒下肚后,漸漸地膨脹起來。他喝酒抽煙的姿勢也逐漸地生硬起來。
沈一飛問鄭天良:「宣縣長要我們輕工局制定縣直各單位各鄉鎮承包啤酒的計劃,還要讓工商局成立市場管理執法隊,將外地啤酒統統趕出合安,我認為啤酒廠靠任務攤派、層層分解下去是救不活的,全縣四十二萬人都喝碧源啤酒也是不可能的。」
鄭天良不想在公開場合對宣中陽的決策說三道四,更不想扯出黃以恆在這件事上的態度,所以他就很明確地告訴沈一飛:「這是縣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的事,你只管執行,不要有什麼對立情緒,要服從大局。」鄭天良對沈一飛其實還是留有一分疑心的,他不相信沈一飛在關鍵時刻就會為他赴湯蹈火的,沈一飛的可貴之處在於他的投機品質使他能從容地在任何上級面前進行周旋而已。
只有於江海是一個地道的孤兒,他是不可能進入黃以恆和宣中陽視線的,當初之所以被招工轉干充當敢死隊員,完全是瓦解合和醬菜廠的需要,於江海在一塊骨頭的引誘下出賣了合和廠和培養他的鄭天良,如果沒有鄭天良動了惻隱之心,於江海連如今的副股長也干不上。於江海在鄭天良面前永遠是一個負罪之身,雖說都沒有挑明,但鄭天良和於江海心裡都是心照不宣的,但當於江海雙手捧著酒杯給鄭天良敬酒的時候,鄭天良就對沈一飛說:「一飛呀,小於是一個很能幹的年輕人,在民政系統有點屈才了,你看能不能在你的輕工系統找一個位置,讓年輕人發揮一下聰明才幹。」
於江海激動得舌頭髮硬,他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地說:「全靠鄭縣長栽培。」
沈一飛說:「老闆你要是能給我個機會,我得給你燒高香了,只是我這個副職,想為你效勞,又使不上勁。」
鄭天良聽著手下人的這些話,心裡很舒服,這就像一個乞丐被另一個乞丐當作大款一樣地膜拜,雖然虛幻了一些,但畢竟腰桿被捧直了。
沈匯麗跟鄭天良敬酒的時候,沒有人發現鄭天良用挑釁的眼神直逼沈匯麗,沈匯麗毫不膽怯地以風情萬種的目光擁抱鄭天良,這種目光的勾結類似於兩個毒品販子正在做生意。沈匯麗說:「我不是把你當縣長看的,我是把你當朋友待的。」鄭天良說:「在你這個資本家面前,縣長是沒有價值的,只有朋友才會坐到一起喝酒。」沈匯麗用目光勾了他一眼:「朋友幫忙與縣長招商引資提供方便還是有區別的。」鄭天良在沈匯麗溫情而性感的目光滋養下,心裡蠢蠢欲動,嘴裡只是連連說:「那當然,那當然。」
趙全福似乎已經看明白了一切,想插科打諢兩句,但他被沈匯麗嘴唇上的口紅震住了,他只好默默地將自己的酸澀咽進肚裡。
沈匯麗在兩瓶五糧液掀了個底朝天後,問鄭天良:「聽說你老家玄慧寺有一個高僧悟能法師,能斷前程,看生死,能不能勞你大駕帶我去拜訪一下?」
鄭天良聽了后稍作沉思,說:「我是不相信迷信的,但你沈小姐提出來,恭敬不如從命了。」
趙全福自作多情地說:「這好辦,我開車送你們去。」
沈匯麗說:「我只要鄭縣長陪我去就行了。」
鄭天良說:「還是讓老趙跟我們一起去吧。去玄慧寺不好讓縣裡派車。」
趙全福拍著胸脯說:「我是聾子耳朵,當個擺設還不行嗎?」
沈一飛見趙全福話裡有話,就頂了趙全福一句:「趙總,你哪天能學正經了,合和廠遷縣城才有意義,要不然還不如讓你在馬壩鄉跟豬馬牛羊為伍。」
吃完飯,鄭天良並沒有安排沈一飛於江海等人上三樓洗澡,這是鄭天良事先交待的,此後不管是誰跟鄭天良到紅磨坊吃飯,一律不許上三樓,他自己也不例外。所以他們就到二樓開了一個包間打撲克「鬥地主」,鄭天良當了一下午地主,卻輸了個精光,沈匯麗贏了三百多塊錢,她最後的總結是:「只要有鄭縣長在場,我就會有好運氣。」
打牌過程中,鄭天良曾接到過縣政府辦的幾個電話,他一邊打牌,一邊說:「我正在接待一個外地客商,談一些合作方面的事情,明天再說吧。」
直到黃昏時分,鄭天良才跟沈匯麗趙全福三人開車去玄慧寺。
車在玄慧寺後面停下來,三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伏牛崗上的玄慧寺。他們站在高崗上喘氣抹汗,鄭天良極目遠眺,看眼前一馬平川,綠油油的水稻在夏天的黃昏里鋪陳出農民們秋天的希望,零星的農民在田頭打農藥施肥,崗下面的肥料坑早已不見,而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卻在他眼前紛紛復活了,那是讓他發跡的畫面,時過境遷,肥料坑沒有了,他當初的救人的動機也沒有了,一些雜草和樹抹平了歷史和鄭天良的光榮與驕傲。
玄慧寺周圍樹木參天,樹上的知了正不知疲倦地叫著夏天,一些晚歸的鳥飛進密匝匝的樹葉深處,它們回家了,而鄭天良此刻沒有回家的感覺。他看到玄慧寺雖說這麼多年來香客捐贈和僧人們化緣建起了四間大殿和五間禪房,但與當年鼎盛時期的九十九間半相比,不僅規模小而且建築也因資金不足而顯得捉襟見肘,粗糙的牆壁和水泥樑柱給人一種窮於應付的倉促。鄭天良想,確實應該想辦法給玄慧寺弄一些錢修一修了,人到了年近五十這個年齡,就喜歡回憶,他回憶起自己就是在這個寺里出生的,他向這個世界喊出的第一聲就是從這裡發出的,也許自己的一生就被這座寺院概括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在玄慧寺,而不在自己手裡。他這樣想,但他不敢這樣講。
悟能法師坐在椅子上微閉雙目,手裡輕輕敲著木魚,觀音像前香煙繚繞,一個小和尚盤腿坐在墊子上嘴裡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文,沈匯麗三跪九叩,匍匐在觀音像前,點上香,又向玄慧寺捐了一千塊錢,悟能法師說了句:「阿彌陀佛,請事主留下姓名。」沈匯麗說:「法師,行善善自身,我不必留名,只請法師為我指點迷津,以使我不致陷於不測。」
法師說了聲「善哉,善哉」,嘴裡便念念有詞,最後他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了下面這句話:
佛法不有亦不無
一切皆待因緣立
無我無作無受者
善惡業報亦不失
沈匯麗聽了這些偈語后,一頭霧水,她睜著美麗而迷惘的眼睛,等待悟能法師解析偈語,法師微閉雙眼,聲音幽幽地說:「佛不算命,命在真如,偈語在心,心即能悟。」
鄭天良完全是一副陪同的身份,也沒有向悟能法師說起過在自己家裡曾見過面,那年見面時法師說的幾句偈語,讓他度過了痛苦而失敗的兩年時光。他有些恐懼法師對他透明的判決,但又希望聽到法師給自己指明一條於兇險官場中掙扎求生的道路。他不好直接說出自己的意思,但趙全福此時卻不失時機地對鄭天良說:「老闆,你不讓法師給你指點指點?」
鄭天良說:「你要知道,我的身份與你們資本家老闆不一樣。」
趙全福從口袋裡掏出一捆錢說:「政府提倡宗教自由,我來替你捐功德箱。」
鄭天良將趙全福的錢塞回去,自己從包里掏出五百塊錢:「你這是對佛的大不敬,我求法師指點,與你無關。」
法師收了錢,然後開始為鄭天良念經參佛。悟能法師沒有正眼看鄭天良,好像也不認識鄭天良,他的聲音平均而中庸。
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麼
兒孫自有兒孫福,憂什麼
豈有人無得運時,急什麼
舉頭三尺有神明,欺什麼
得便宜處失便宜,貪什麼
冤冤相報幾時休,結什麼
世事如同棋一局,算什麼
聰明反被聰明誤,巧什麼
是非到底見分明,辯什麼
穴在人心不在山,謀什麼
一旦無常萬事休,忙什麼
鄭天良基本上沒聽懂悟能法師的意義,但他只記住了「豈有人無得運時,急什麼」,他覺得這句話是對他未來的預測,是對他前途的肯定,也是對他目前煩燥心情的一種安慰。後面的話由於他沒聽清,也沒時間聽清,所以也就沒聽懂,他激動於法師的前三句,而且認定前三句是最準的,這就像藥瓶上寫著葯的主治功能一樣,最有效的是前三種癥狀。
回來的路上,鄭天良心裡很有些無可名狀的喜悅和激動。天黑了下來,他跟沈匯麗坐在車后,手就情不自禁地跟沈匯麗的手交流了一下,沈匯麗沒說話,但她將身子往邊上挪了挪,以保持距離。
晚上三個人在紅磨坊吃了一個便飯,沈匯麗說吃完飯後要回去看看父母,趙全福接到了一個電話,他關上手機后對鄭天良說:「老闆,你要調到市裡的那個名額基本上已經辦成了,估計下個星期就能開調令了,局長已經搞定了,人事局還有兩三個辦事的科長沒有擺平,接收單位可能是市黃淮海開發辦,事業單位。」
晚飯吃得很倉促,飯後,趙全福開車分頭送鄭天良和沈匯麗各奔東西。
回到家鄭天良見女兒鄭清揚正坐在屋裡的一個吊扇下跟周玉英一起看電視,鄭清揚見鄭天良進來后就說:「爸,我們家是不是要買一台空調了?我都快熱昏過去了,你總該同情同情我們吧!」
鄭天良放下包,接過周玉英遞過來的一杯茶,坐到椅子上說:「你投錯胎了,在我們這個家庭,永遠是不會過上時髦生活的。家裡的錢還要留著給你媽養老,我還指望你掙錢孝敬娘老子一台空調呢。」
鄭清揚抹著臉上的汗說:「自來水廠一百多個人,每月三五百塊錢工資,真讓人沒法活了。」
鄭天良說:「所以我也想讓你動一動,調一個工資高的單位,找一個有發展前途的地方。你媽也在這,我們可以商量商量這件事。」
鄭清揚說:「縣裡沒有一個好單位,怎麼調,往哪兒調?」
鄭天良說:「我考慮把你調到市裡去,市裡的發展空間畢竟要大得多。」
鄭清揚說:「爸,你也不要給我轉彎抹角了,說直接一點,你就是想把我賣給黃叔叔家當兒媳婦,今天我也向你們二老正式宣布,我已經跟吳顥談上了」
鄭天良說:「你怎麼能跟吳顥談呢,一個下崗工人。」
鄭清揚說:「不是下崗工人,是下崗工程師。他馬上就要去深圳了。」
鄭天良拿出父親的威嚴:「不行,吳顥父親吳成業脾氣怪,人緣又不好,對你們的將來不可能承擔任何責任,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我不能讓你受罪。」
鄭清揚說:「我是嫁給吳顥,又不是嫁給他爸爸吳成業,他脾氣怪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會指望他父親給我們安排一條什麼道路的,也不會指望你給我們安排出路,我們靠自己。難道你今天的一切是外公外婆給你安排的嗎?」
鄭清揚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密集地掃射著鄭天良的良苦用心,他有些招架不住,於是就採取一種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方式企圖感化鄭清揚:「清揚,你應該知道,你爸爸之所以到今天原地不動,就是吃了一切靠自己的虧,總以為自己能幹,就應該前程似錦,可實際上呢?如果能有人為我安排前途,能有人為我的前途鋪平道路,最起碼要少走彎路,少受苦吧。沒看到你爸的頭髮都白了嗎?」
鄭清揚說:「你說明白一點不就得了,你想讓我嫁給黃建群,然後讓黃叔叔給你安排一條光明的道路是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為你感到羞恥,而且也絕不答應,這是赤裸裸的交易,這是讓我一輩子都感到下賤的事。」
鄭天良心裡有一種被戳穿了的疼痛,她覺得自己的女兒很像年輕時的自己,有個性,很自尊,但社會需要的是共性而不是個性,有個性的人是孤獨的人,當有個性的人不能離開世俗生活時,就會在成長過程中為個性付出慘重的代價。鄭天良能理解女兒對自己個性的遺傳,甚至有些被感動,他從女兒的身上找到了自己年輕時代的影子,那是一種血氣方剛勇往直前的氣魄。但他在這個年紀,是不會輕易跟自己女兒過不去的,因此他聲音倍加懇切地說:「你爸爸要是像你所說的那樣低三下四奴顏婢膝,早就提拔上去了,我只是覺得我們兩家關係一直比較近,而且建群對你又很好,你們從小在一起長大,容易相處一些,建群的媽也多次跟你媽提到過你們兩人的事。就是這些原因,沒其他原因。調市裡我絕不會求你黃叔叔的,我不會讓他覺得我把女兒送上門的,如果你不跟建群談,我也不會有意見。我只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發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