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林虹,你在想什麼?
你凝望著遠山,天空一抹晚霞,臉上露著似是而非的微笑。你的臉比駱駝一樣起伏的山高一些,眼睛映著晚霞的紅光迷迷茫茫。那一杈樹像一扇橫展的鷹翅伸在你頭上。你總想清理自己的思想,可總理不清。到這山村拍外景已幾十天,像被鬧熙熙的人流裹挾著湧出劇場,身不由己。只有人散路寬之後你才能立住,冷靜選擇自己的方向,對嗎?
人為什麼活著?古老而嶄新的問題。為幸福,幸福了還會感到不滿足?為光榮,實現了還要感到空虛?為財富,鳥不為食亡?為痛苦?人人卻在為擺脫痛苦掙扎;為殉教?一群群教徒爭趴在神車下希望被碾死;為報復?一生的仇恨一生報,女皇的瘋狂;為愛人活著,自古多少風情淚,鴛鴦蝴蝶翩翩飛;為敵人活著?冷峻的目光,一生擲出成千上萬把匕首,至死不寬恕也不求被寬恕;為自己活著?說到底人人都是在為自己活著,為自己對愛人的愛情,為自己對仇敵的仇恨;為過去活著?沒有人能完全忘記過去,可又沒有人完全記住過去;為現在活著,有人縱慾享樂,可又有人自我限制,吃苦地去奮鬥;為明天活著?不過是為明天的現在活著;為死活著?人最終要死亡,可人人不想死;為活著而活著?因為你生命著……
你突然清醒過來,輕輕抖了一下頭髮,抖斷了恍然的思緒,然後,你沿著小河緩緩地朝前走。山是青色的,山下村莊有青磚房,紅磚房,土坯房,灰渣房。炊煙像濃濃淡淡的兒童畫搖晃著上升。傍晚的空氣中有什麼腥香?牛糞?羊糞?這不是,路邊的青草上撒著蓖麻籽似的黑粒,一叢荊棘上掛著一綹灰污的羊毛。一朵極鮮艷的花在草叢中閃耀,走近看是個蘑菇。「漂亮的蘑菇都有毒,漂亮的女人都惹事。」草沒著腳面,赤腳穿著拖鞋真舒服。
「林虹,」副導演鍾小魯不知何時跟來了,溫厚地笑著,「你又獨自想什麼?」
「我想我自己。」你倦淡一笑,聽任鍾小魯與自己並上肩走。山是想自己,要立得高。水是想自己,要流得遠。誰不想自己?
「別在意今天的事,哪個攝製組都免不了鬧糾紛。」鍾小魯勸慰道。
上山,下山,掠著山野霞光,卷著滾滾黃塵,貼車窗的臉由好奇到疲倦,打撲克的喊聲由喧囂刺耳到沒了氣力,前面終於開闊了,車喇叭響得頻繁了,路上的人、馬車、挑子稠了,攝製組的車隊終於到了目的地。劉庄在大山的北麓,靠山是一派不寬不窄的川地,留著禿黃的麥茬,漫著秋莊稼的濃綠,蜿蜒著一條下雨滔滔、無雨見沙石的河道。劉庄左右都是村子:張庄,趙莊,郭庄,錢莊,高低起伏,聯絡成東西一脈,橫在山下。兩個小村蘑菇似地散落在山頭。
攝製組一到就把山村驚動了,男女老少涌堵在村口看熱鬧,看一輛輛大小汽車,看從車上下來的紅男綠女。村裡的大隊部,一個坐北朝南的大四合院預先被租借下來,成了攝製組總部,導演,副導演,攝影師,製片,劇務,場記,化妝師,服裝師,還有伙房都在這裡。又在農民家揀乾淨方便的租借了二十來處房子,攝製組三兩人一間住下了。滿村都有電影廠的人了。都看過電影,可誰見過拍電影?誰見過活生生的演員?村裡如過大年一般著實紅火稀罕了幾天。
稀罕見多了就不稀罕,紅火過了也便不紅火。但村裡總是多了看的,說的。清晨,井邊相遇了,轆轤嘩嘩響,下著,嘎吱嘎吱響,上著,水桶一對對在井邊排成隊,爺們兒就聊開了:我家住的那倆小伙兒昨晚酒喝多了,又是哭又是笑,吐了一地。我家住的三個妞兒今兒早晨吵起來了,兩個吵一個勸,罵人比咱們還邪乎哪。上午,供銷社裡,一個男演員和一個女演員買完東西說說笑笑走了,娘們兒看著他們背影倚著櫃檯議論開了:他們不管夫妻不夫妻的,想親嘴就親嘴,想睡覺就睡覺,全不吝。
攝製組對山村的新鮮感也慢慢過去了。剛到的第二天,天一亮,年輕人吆喝著相約去爬山,唱啊,喊啊,手拉手攀啊,擺上姿勢照相啊,四處采野花啊。這會兒就怕拍上山的戲,媽媽的。
為拍一段在山頂上的戲,林虹接連上了幾天山,臉也憔悴了。導演胡正強吃晚飯時看了看她,說:明天停你的戲。你好好睡一天。他要她漂亮。
林虹,你不在意嗎?雖然你一直在微笑,可四面來的尖棱銳角太多,裸身不能靠。前幾天童偉從城裡來,顧問來顧問去,一半時間是和你談了。你不拒絕他的殷勤,也不反感他的魅力,可你對他說了:不要光在這兒坐,別人會有看法的。一聽這話,童偉立刻眼睛亮了:聽你這句話,我受寵若驚。你淡淡地一笑:誰寵你呀。那分寸恰到好處,既親熱又不容狎昵。童偉一攤雙手:是我自作多情了。你說:我不喜歡聽別人這樣講話。已經半夜了。你將他送出小院。房東一家早已熄燈,院門吱嘎嘎在靜夜中響著。他站住又說了兩句,然後轉身,你看到他走到街心站住了,那裡立著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然後你聽到一聲脆響。你便關了院門。然後,在這麼多天里,化妝師弓曉艷就給你一張冷臉,每次給你化妝,你都要被尷尬的沉默折磨。你想用微笑打破窘局,沒用,你想坦率說明,說不成。
電影廠的那位導演也從城裡來了,嚴嘉靖,上海人,精明熱情,話語連篇。他見了胡正強,很坦率:不算挖你牆角吧,我要找林虹上我的片子,當然,是等《白色交響曲》拍完以後。胡正強和他誠摯握手,特意讓伙房搞了次「百雞宴」,沒有一百隻雞,也有幾十隻,哥們兒嘛。結果呢,嚴嘉靖和你談了個通宵,幾乎把整個劇本念了一遍,講了許多宏偉設想。你很疲勞,但你始終很有興味地微笑著,你不討厭他,你需要他。你知道要利用女人的魅力,就像他在利用男人的魅力一樣。但你也冷靜地保持著距離。他還講了他的藝術追求,不被人理解的苦惱及寂寞。那你妻子呢?你有意問。他只是嘆了口氣。這是個會演戲的導演。天亮了,他和你久久地握手,一晚上你對他表示了足夠的理解和同情,你知道,是你征服了他,而不是他征服了你。
後來呢?就有各種議論小風般刮來刮去。你不在意。可今天,嚴嘉靖的妻子從城裡上百里路趕來,說要找你談。整個攝製組都竊竊低語,氣氛緊張:要鬧一場了。你也感到來者不善。兩個女人面對面坐下了,對方從黑皮包里拿出一封信,放到你面前,抬起冰冷死板的一張白臉。嚴嘉靖寫給你的沒來得及發出的信。「那徹夜的長談,是我永生難忘的。我從未得到過這樣深的理解和信任,我感謝你。你的形象幾天來一直佔據著我的腦海,那一夜發生的一切都那麼美好……」你能解釋清嗎?我沒什麼可解釋的,他是導演,我是演員,談電影,當然也談相互理解,要不怎麼合作?你看見這位妻子的手居然在顫抖,她越來越歇斯底里,直鬧到胡導演親自勸架,哄慰擔保,她總算紅腫著眼走了。胡導演站在你面前,不自然地笑笑,說:你以後該接受教訓。
此刻,你聽任鍾小魯在一旁溫和地講著什麼。你們的腳步漸漸踏黑了村邊的小路。光亮在山頂逐漸熄滅,黑色瀰漫出來,透著鐵青。你們突然停住步,眼前的圖畫十分恐怖。山雲連成一體,像巨大的鐵砧遮天蓋地,又像一個陰森的古堡,劈面立著。太黑了,太高了,太靜了,太陰險了。你們站在這須仰視的巨大黑城面前,像兩隻小螞蟻,隨時可能粉身碎骨。你想到一本恐怖小說,一個偵探和一群女孩在草地上玩耍,忽然看見下面一條陰森的山谷,都獃獃地不動了,聽見一個聲音在自言自語:這真是個殺人的好地方。你挽起鍾小魯的胳膊:別看了,咱們走吧。
攝製組成員有如火車上的旅客,臨時的組合使人更無拘無束。最有政治風險的話平時不能談,在火車上則可以談,到了站,揮揮手散了,誰也不管誰。遠離城市、遠離家庭,和農民又處於絕緣狀態,簡直是孤島上一群旅客了,一切人性的能量都釋放出來。男人一起談女人;女人一起談男人;男人女人一起打逗調情。吃飯了,熱氣騰騰的伙房門口,端著碗湊堆,男的故意探著頭,在女人碗里亂夾亂搶,女的乘機便罵,便捶,便笑。喲,這塊肥肉我不吃,給你吧。女的鋁勺往男的碗邊一磕,給了他。「你咬過沒有?」男的舀起肉端詳著。「沒有。」「你沒咬過的,我不吃。」「那我給你咬上一口。」男的伸過勺,女的在肉上咬一小口,男的才往自己嘴裡送,咱倆等於接吻了啊。人們起鬨大笑。到了夜晚成雙成對,小路上,田埂上,樹影下,房間里,到處都有低語和嬌嗔的笑聲。
林虹理解這個,可她不隨大流。別人能對她開開低檔的玩笑:林虹,今天那段戲你演得夠多情的。她便笑笑,認真地問:給我提提意見吧。夠可以的,我們男人看了都醉了。她一瞥眼:那你可別摔倒啊。漂亮女人要經得住打逗玩笑,要不人就得罪完了;可又要掌握得住界限,這才是聰明。
她踏進鍾小魯的房間,一驚,迎面牆上貼著一張大裸體照,是鍾小魯的背影,站在山頂上,高舉雙手成V形,兩腳分立成大字,下半身白亮,上半身黑暗,正對著遠山大聲呼喊。她轉過身要走,見床上攤著幾本外國畫報,一個個裸體女人。不可思議,不能與鍾小魯平日敦厚的形象統一起來。剛要邁步,鍾小魯迎面進來,他看到了,不自然地笑了笑,過去把照片摘下來,畫報收起來。
那天跑上山去,人們起鬨著,打賭著,自己不知怎麼一下來了衝動,丟了平時的穩重,一個人跑上最高處,撒歡似地脫下襯衫,在頭頂掄舞幾圈,然後一扔,又脫背心,雙手用勁往上脫,像扒一層皮那樣痛快。左一下,右一下,踢飛了鞋,美麗的拋物線。下面喊著:最關鍵的,最關鍵的。他一轉身把褲子脫了,頂天立地,渾身發勁,張成一個「X」。照哇,你們照啊,看看我這荒野的呼喚。
一連下了幾天雨,不能拍攝,人們都憋壞了,天天開舞會。林虹不參加,就有人來拉她:當演員不會跳舞哪行?以後拍跳舞的角色呢?就是不跳,看看總可以嘛。
真夠熱鬧,一進總部大門,撲面而來咚嗒咚嗒的激烈舞曲,狂呼狂笑。淅淅瀝瀝的小雨聽不見也幾乎看不見了。院門插得很緊,外面的農民只能聞聲不能眼見。
「好好,小林來了,熱烈歡迎。」攝影師張寶琨發現了她,立刻高舉雙手嚷道,人們也都跟著嗥嗥亂叫。
她很隨和地笑笑,心中卻詫異至極:黑瘦精幹的小個子張寶琨怎麼變了一個人?往日總一臉奉承人的笑容,這會兒手舞足蹈,喝醉了酒一般。
「林虹,我代表人性壓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董事會,熱烈歡迎你加入本公司。」張寶琨大彎腰行了個紳士禮,人們便歡呼,吹口哨。
「什麼公司?」她笑著問。
「人——性——壓——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張寶琨拖長調大聲念道,又一片歡笑,「平時人性被壓抑了,被扭曲了,加入本公司,就給你舒展開。」
「給她個什麼見面禮啊?」張寶琨搔著后脖頸問。來個熱烈擁抱吧。人堆中兩個小夥子嚷道,把張寶琨用力一推,和林虹撞個滿懷。林虹一下紅了臉:「你們……」張寶琨忙用力頂著往後退:「不行,別拿我起鬨,我是董事長,你們得聽我的,我們讓胡導和小林跳段雙人舞,要有托舉的,好不好?」「好——」人們狂熱地鼓掌。
胡正強正抱肘站在一邊,他並不參與這胡鬧,可為了籠住大家,他也便在一旁觀看,盡量不惹人注意。這時他看出了林虹的窘困,便略揮了揮:「小林初次來,毫無思想準備,你們先表演一段,讓她見習見習嘛。」
對,咱們來一段。該誰齣節目了?要不,乾脆再狂歡一次。錄音機又摁響了,舞曲又震耳欲聾地咚嗒開了,滿屋男女你擠我,我擠你,罐頭裡的沙丁魚都活了。
眼前晃動著密集的人體,轟轟的噪音,地面和牆都在震動,林虹覺得透不過氣來,所有的人她都不敢認了。影片的男主角常家不是個文縐縐的人嗎?怎麼變得這麼狂盪?滿臉汗水,抓過化妝師弓曉艷摟著跳了一會兒,又轉身抓過一個女演員來跳,身子全貼一塊兒了。那個女演員不正是海琳嗎?平時哪個男人敢挑逗她一句,她當下就會翻臉,怎麼興奮成這樣,從一個男人懷裡撞到另一個男人懷裡?見她用力捶了常家兩下,嫌他摟得太緊?常家嬉皮笑臉地仍摟著她,又轉身抓住另一個人——這是男的,兩人跳了兩下,互相罵著推開了:沒油水。
「來個精彩點的,要拍特寫了。」一個小伙兒站在屋角桌子上舉著照相機嚷道。人們嗥嗥地把一男一女推到一起,摁著頭貼了下臉,閃光燈嚓地一片雪亮。一張完了,再換角色,又一張。
劉言在跳,他是知名作家,是風度文雅的文人,每時都在注意自己的儀錶。現在,在這狂歡中,什麼都聽不清,看不清,只知道自己是個男人了。這個女人老點,難看點,盡量和她少跳兩下;這個年輕漂亮,就摟著多跳兩下。沒關係,前後左右就這樣擠,你和對舞的女演員貼在一起,沒有任何需解釋的。身子貼著,摩擦著,分得清對方的肥瘦與涼熱。跳吧,老婆不在這兒,要不,真不知會怎樣潑口罵人呢。這是陳美霞,皮膚黑,頭髮黑,南國風韻,很有吸引力。兩人跳到一塊兒了。他裝作沒聽見對方的問話(「劉老師,您這樣跳累嗎?」),他不累,他還年輕,他只是在全心全意跳舞。陳美霞也便忘了這是她要敬重的老師。
製片主任堯光明,白胖光潤的臉已漲紅,水汪汪像女人的眼睛放著小燈泡一樣的光,光亮的油頭上下顛著。他社交很油,可作風拘謹,可這是怎麼了,真是人性壓抑扭曲舒展了?自己是好父親,每日對上小學的女兒又嚴肅又和藹:要好好學習,要認真努力。每到假日手拉手領著女兒去公園,去少年宮,一路諄諄教導。他是好丈夫,在家脾氣溫和,對妻子體貼,你說什麼我都不惱,里裡外外都收拾到。他是好乾部,工作認真,一絲不苟。他對人從不失禮,從不亂開玩笑,被稱為不穿燕尾服的紳士。可現在他被拉下水了,被「人性壓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裹入瘋狂的旋渦中了。他裝模作樣地扭了兩下,準備退出了,就有一個女演員來摟住,你很局促地應付著,我不會跳。你說著,可沒人聽,這個女的走了,又一個女演員抓住你,沒人知道你不會跳,沒人知道你作風拘謹,沒人知道你是紳士,一個木楔插在了一堆活蹦亂跳的魚中,你覺得自己手腳僵硬,與環境不協調,不適應,可人人抓住你跳:堯主任,你跳得歡點。年輕女演員滿臉撲紅地說。堯光明,別像老夫子似的,跳起來。劉言捅了你一拳,擺出老資格的樣子。你便誇張地、演戲似地亂跳兩下,沒想到,假跳帶出了真情緒,你真的就這樣跳開了。海琳上來抓住你:堯主任,你跳得挺來勁。像黑人歌星。你便和她跳起來,反正是惡作劇,分了手你覺得自己還應該恢復原狀,你又拘束地踮動著腳,像是腳跟不離地的原地慢跑,可又有人抓住你跳了,你又窮開心似地亂跳兩下,這次就一直狂跳下來。曲罷人們說說笑笑往四邊靠時,你完全像換了個人。你看看林虹,用下巴指著她:「林虹,你可見習完了,該你來個節目了。」
林虹,你和鍾小魯往村裡走,稍稍加快了步伐,是因為怕那駭人的黑雲傾倒下來?是不願意和鍾小魯在過於僻靜的地方再走下去?佔滿半邊天的黑雲險惡地俯視著小小的村落,暮色像鉛液一樣傾流下來。「其實這是很好的景,應該拍下來。」可能是快走進人丁稠密的村子了,鍾小魯又有了雅興,仰頭看著黑色的雲。它的邊界開始模糊,向整個天空緩緩推進,你卻仍感到恐怖。如果這陰森恐怖的天地間只有你一個人,那太可怕了。立刻感到有人、有朋友、有伴侶的寶貴。如果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鍾小魯兩個人,那自己肯定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可有這麼多男人呢?自己就要選擇了。你這樣想著,再次看到一個真理:人就是在挑挑揀揀中生活。愛情的忠貞,信仰的堅定,都比不上這「挑揀」原則的有力。人在每件事上不都挑揀最佳方案?是留在縣裡,還是到北京,你挑選了北京;是演電影還是干別的,你挑選了演電影;下一部電影是接受這個本子還是那個本子,又有挑選;對男人不也得挑選?買件衣服不也得挑選?萬事挑選,人人這樣,可人人不承認。人的差別只在於他能挑選的範圍不一樣,挑選的本事不一樣。自己目前在這兩方面都比較優越?鍾小魯對自己的殷勤是認真的,耐心的。和他一起生活會很舒服,可以任性。李向南呢?你否定了他。范丹林呢?還有許多男人在眼前晃動。
你走進了攝製組大院,頭頂墨黑的天空透出一道道閃電,隱隱的雷聲。屋裡燈光雪亮,已坐滿了人。導演,攝影,製片,場記,劇務,化妝,及幾個主要演員,每晚照例召開的藝術小結會。林虹,就等你了。還有你,鍾小魯。人們招呼著。你立刻便把一切思悟自省丟到一邊,隨和地笑了笑。因為弓曉艷在角落裡用冷冷的目光瞟著你;因為白天和導演嚴嘉靖的妻子有過一場「談話」,人們都在注視你;因為鍾小魯陪你一起進來,會有某些竊竊議論;因為你一上來就走紅,那麼多人在嫉妒你。
你立刻也變得明快起來。對每個人都親切,都是好朋友。大多數人因為你來而氣氛熱烈起來。你怎麼來晚了,對小結會不感興趣?劉言開著玩笑。你立刻指著劉言笑道:你們看他多惡毒,上來就挑撥咱們攝製組不和。大家哄堂大笑。我們是一家,跟你不是一家。你繼續和劉言鬥嘴。劉言也便得了滿足,呵呵呵地笑了。
你是主角。談藝術,就談到你。你含笑凝神地聽著,不時在本上記兩筆。有人談的意見純粹不著邊,四座都不耐煩了,要嗤之以鼻了,要伸手打斷他了,你認真聽取並記錄的態度卻鼓勵著他。其實一晚上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沒用,對你沒用,對影片沒用,對導演沒用,可人們還在拚命講著。人人有表現欲?你一晚上的任務就是表演對人們講話的興趣,這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疲勞——支出很大。臉上管笑的肌肉就很累。以後有地位了,不需要賠這麼多笑的時候再少笑點。多笑,也會增加皺紋變老的。
你在影片中,生活中,都忙於扮演角色了。你不是一個最能反省的人嗎?你只來得及這樣一閃念,便又斷了,你的角色又需要對一個講話者微笑。忙時無暇自省。
雷聲開始震撼,電閃也一道道照亮,一方墨變成一方耀眼。談得熱鬧時看不見,談得累了,都發現雷電了。便散會,便紛紛往外走。男的送女的,你讓常家送你,你並不想給鍾小魯過多獻殷勤的機會,你要儘可能合群。
漆黑的風頂人刮著,慘白的閃電一道道瀰漫下來,照出可怕的烏雲。在街上拐了兩拐,風一陣陣緊,冷,透人,便有零星的大雨滴砸下來,地上噗噗地響著。你縮著頭側身快步走,手挽住了常家,他也順手摟住了你的肩,為你遮擋著狂風。你不一直很討厭常家嗎?可這情景下一切很自然。
再見。再見。
「你看上常家了?」卞潔瓊打開院門,關好。她又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看上他?」你走進屋,正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水滴,「沒有。」
「我呀,現在覺得男人就那麼回事。」卞潔瓊趿拉著拖鞋,懶洋洋地幾步往床上一靠,咔嚓,打火機點著煙,「想了,揀一個自己喜歡的,親熱一陣,不喜歡了,一腿踢開。」
「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看怎麼說,結婚,我喜歡有錢的;不是結婚,我喜歡有才的。你有情人嗎,林虹?」
「沒有,你問過多少次了。」
「那你找幾個吧,玩玩。我建議你,找幾個年輕的小夥子,你別笑,看著他們笨手笨腳的窘樣,挺有意思的。」
你由著她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話,你一邊洗涮一邊想自己的事情。
那天下雨,胡正強說:林虹,常家,今天你們倆的任務:在家裡做三個小品,男女主角最初如何表達愛情。你們在屋裡練了一天,外面嘩嘩嘩下著雨,常家像中學生一樣認真,你也很認真。就在那天,你卻認準了一個真理:倘若和一個不愛的人生活一輩子,是天下最大的不幸。
該給李向南寫信了,你在桌前坐下:「向南,你好。來外景地轉眼二十來天,一直沒顧上給你寫信,請原諒……」開了幾次頭,往下寫什麼?拍電影的情況,李向南未必感興趣,有興趣做的事不一定有興趣寫。關心關心李向南?「你的近況如何,調查組有何結論?非常惦念。」還寫什麼?「我相信你的百折不撓,愈挫愈奮?」這話顯得矯情。噢,寫具體事,電影廠要調自己到北京來,古陵縣那邊放不放,請李向南幫忙。他目前的處境,麻煩他合適嗎?可如果不抓緊辦,如果李向南不當縣委書記了,豈不就難了?
自己怎麼了?滿腦子計算利害,一心一意要當明星,也有過厭倦感,不過閃一閃吧,該好好自省自省了。
你停住筆,凝視眼前的燈光。桌上一把綠柄的鋼絲梳子,白色的雪花膏瓶,瓶上粉紅色回首媚笑的女子。各種罐頭——其中還有范丹林送的咖啡,可可,麥乳精,蛋形鏡映照出自己的一抹脖頸,咽唾沫,看到喉部的蠕動,皮膚不那麼光潤了,不算很年輕了,一切都朦朧起來,梳子像青蛙,像魚,雪花膏瓶像胖胖的小傻瓜,罐頭們互相碰撞,眼前又是呼嚕呼嚕的物體流,磕碰著,擁擠著涌流。你被夾在其中,被沖著走,要防止被擠傷,要插在巨石撞擠的縫隙中。一道電光照亮了黑色的巨石流,自己舉著一把傘,像個可憐的小蘑菇,雨傾瀉下來,狂暴地澆著,一切都看不見了……
又一道閃電照亮了窗外。你醒了醒,卞潔瓊正望著房頂發獃。你凝望窗外,雨在黑暗中發著鋼一樣的寒光,閃電在烏雲上冬冬地擂鼓,那震動在你胸中發疼。你又恍惚了。
大雨狂怒地掃蕩著漆黑的田野,小路被泡在汪洋中了,你和鍾小魯落湯雞般拔著腳。綠草被水淹沒,那朵美麗的小蘑菇無影無蹤。鐵砧般駭人的雲山早已化成滿天黑暗,往哪兒走都一樣,無所謂恐怖了,只有荒涼。遠處的山在電光中隱隱露出鐵青面孔。雷電大雨籠罩著山川。劉庄畏畏縮縮地抖著,一片黃樹葉般萎在山腳下。攝製組總部呢?黃葉上的一點褐斑,更看不見了。自己呢?微生物。如果現在有隻螢火蟲,狂風暴雨和黑暗,連感覺都絲毫沒有,就把它毀滅一千次。可它還想第一千零一次發亮?……
你更恍惚了,看見一個神秘而恐怖的世界,像走進一片枯黃的落葉。葉子上所有的脈絡全化為街道,主幹道兩側射線般伸出許多斜直的街來,像一支鵝毛。人很少,到處空空蕩蕩,樹木不動,風凝固在空中,像一條條黃色的紗巾。你看見自己的童年,看見了父母,他們離你很遠,聽不見你的喊聲。你看見他們在迎接一個客人,那是一個病懨懨的婦女,你看清了,正是范丹林的母親吳鳳珠。他們都在一個玻璃罩著的美麗的庭院內,這時,你聽見他們說:時間到了。一個令你恐怖的景象發生了:世界的顏色突然亮了,變成青白色,然後又恢復了黃褐色,人們都抬頭看一個大鐘,鐘停了,是十點三十分,你看自己的手錶,也停了,十點三十分。人們互相看著,神情古怪,在等什麼,你不寒而慄,樹上的葉子全掉光了。樹死了。你低下頭,枯葉在地上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