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蛋兒感覺他跟個皇上差不多
"哥!啊呀,還真是哥。沒想到沒想到……"
有一天我在單位上忙得焦頭爛額,下了班走在馬路上仍然低頭皺眉一腦門的官司,忽然對面就有一個人大聲嚷叫著。我定睛一看,擋在我面前的是一輛腳蹬三輪車,車把前方鑲著一塊兒白色的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收舊傢具、舊家電、各類廢品"。
騎車的男子已經跳了下來,滿臉堆笑看著我。
"你是?"我只是看著對方有些面熟,聽口音判斷他應該是我老家那一帶的人,但一下子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嗨,哥呀,你咋連我都認不出來咧?咱是一個村子里的,雖說出了-五服-,可也算是遠房本家哩嘛!我小名兒叫黑蛋兒,想起來了沒有?"
"啊呀,你看哥這腦子!"我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知道嘛,我咋能不知道黑蛋兒?只不過多年沒見了,我出門上大學的時候,你還是個嫩雞娃子,最多上初中一年級。你看現在,都鬍子拉碴的了,難怪我認不出來。黑蛋兒,沒錯,你就是黑蛋兒。在咱村裡誰不知道黑蛋兒?你比我名氣大得多呢。"
我緊張地調動回憶的神經,終於將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拼湊在一起,弄清楚了面前此人的確是與我同村的黑蛋兒,的確是我同宗同族的遠房弟弟。黑蛋兒估摸著有三十六七歲了,兒時,他在我們村就是一個名人,原因在於他結實得就跟個黑鐵蛋兒似的,打不爛摔不碎,不怕火燒,不怕水淹,好幾次大難不死,讓人不可思議。
最早一次是黑蛋兒兩歲的時候,他自個兒淘氣亂跑,就掉進了原先生產隊場院里沒加蓋兒的水窖。黃土高原上積蓄雨水的水窖裡面有直徑丈余的空間,四周是塗抹均勻的光滑的水泥窖壁,而且呈弧膽狀倒懸,沒有任何可以用手抓的東西,只要窖裡面蓄了水,即使大人一旦掉進去也必然被淹死,逃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黑蛋兒掉到水窖里的時候幸好有在場院玩耍的小孩看見,趕緊到村裡叫來了大人施救。等救人的成年人被轆轤繩垂吊到水窖裡面,小小的黑蛋兒竟然坐在水面上,兩隻小手拍打著水玩耍,一點兒不害怕,也根本沒有沉入水底,結果被救人的人提著一條胳膊就給弄上來了。這件事讓全村人嘖嘖稱奇,都說這個黑蛋兒不得了,龍王爺在水裡托舉著他不讓淹死。黑蛋兒的爹媽連續數日在那水窖口燒香,磕頭跪拜,感謝神靈。還有一次是黑蛋兒六七歲大小的時候,幾個淘氣的男孩子分成兩伙玩捉迷藏,黑蛋兒帶著兩個小夥伴兒鑽到鄰居家一個小麥草垛子上面躲藏,尋找的另一夥猜出來了他們藏匿的地方,就大聲喊叫他們出來,黑蛋兒他們卻貓在麥草深處一聲不吭,結果就有一個孩子想出個損招,將麥草垛子用火點著了,想用煙火驅使他們出來。最終的結果是另外兩個小夥伴不懂得如何逃生竟然讓煙熏火燒給弄死了,唯有黑蛋兒從火里衝出來,將放火的小夥伴兒打得滿臉是血。
黑蛋兒成長的過程中,類似的經歷還有多次。我所知道的最後一次是在我上大學離開故土之前,村裡有一個承包小工程的男人組織一幫人給一戶人家築院牆,他貪圖便宜,借星期天叫了幾個上初中的學生來給幫忙幹活,象徵性地給孩子們一點兒工錢,類似於後來城市裡的黑心老闆僱用童工。結果,幾個孩子手執鐵杴清理新築的土牆下面剩餘的黃土,不料丈余高的新牆忽然倒塌,將四個孩子活埋了。被刨出來以後,名叫"富貴"和"寶珠"的兩個死掉了,另一個名叫"狗剩"的奄奄一息,經搶救脫險,唯有黑蛋兒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啥事兒沒有。這件事進一步印證了一個老理:給孩子取小名兒越賤越好養活。
所以,黑蛋兒是"名人"。我們村的人都說,這小傢伙命大,將來不得了,不當皇上也要當大官呢。
眼見得我面前這黑蛋兒只不過是一個收破爛的,可見村人的預測並不准確。
"哥呀,我就聽人說過你在這個城市上班呢,還在政府。現在當多大的官了?"黑蛋兒問我。
"當狗屁官呢。幹活的,一天能忙死。"我回答說。我的臉上不知怎的就有幾分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羞慚。
"你看我哥你,你咋還謙虛得不行?我早都聽說你在政府機關上班呢,市政府的幹部那還不是官?你說你是個幹活的,我才不信呢。哥你甭害怕,兄弟我也沒有啥事求你。你甭看我一個收破爛的,我覺著蠻滋潤的,跟個皇上也差不多,誰拿個縣長來跟我換,我還不願意跟他換呢!"
"嘿嘿,滋潤就好嘛。哥哪一天要是混不下去了,就來投靠你,也弄個三輪車收破爛去。"
"哈哈,說是說,哥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人還是比一般老百姓好嘛。哥你甭取笑我了,兄弟今兒見了你,都快高興死了。兄弟請你吃飯,咱弟兄倆一塊兒坐一坐?"黑蛋兒用徵詢的口氣說。
"哎,黑蛋兒,你說哪裡的話!我在這地方見著老家同村的人多不容易,還能叫你請我?你這車子上的東西往哪裡放呢?趕緊把三輪車放下,哥請你吃飯去。吃了飯,再到我家裡去,認認你嫂子。"我說。
我先跟著黑蛋兒來到他在城鄉結合部租住的房子。那是兩間平房,一間有門有窗的做居室,另一間敞開的放置三輪車和收來的相對值錢的東西,有幾件沒來得及售出的舊家電,還有些金屬材料。院子還有很大空間,堆著一些啤酒瓶子、拆開壓扁了的紙箱等等。
"來來來,哥,你先到我這屋子裡參觀參觀。"黑蛋兒在院子的水龍頭上很潦草地洗洗手,就把我往他的屋子裡扯。
黑蛋兒屋子裡的擺設讓我大吃一驚。考究的真皮沙發、闊大的席夢思床、三開門的冰箱、組合傢具、音響和DVD,電視機居然是大尺寸平面超薄液晶顯示的!雖然是平房,但粉刷一新,屋頂有吊燈,床頭有落地燈,牆壁上堪稱巨幅的外國明星圖片是那種很開放很挑逗人的,讓人不好意思看。
"哥你看看,咋樣?我這兒像不像一個家?"黑蛋兒問我,臉上不無自得。
"像嘛。這麼闊氣的,誰敢說你這不像個家?你置辦這些傢具家電花了多少錢?"
"嘿嘿,哥,你沒看出來?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收來的破爛兒,有的翻新了一下,能花幾個錢?你們城裡人才闊氣呢,東西好好的就要更新換代,隨便給幾個錢就賣了,根本不心疼。我屋子裡頭就只有電視機是新買的,六千多塊錢呢,心疼得我呀!不過,哥,咱能買得起。"
"你就一個人在這兒收破爛呢?媳婦、娃娃都在老家?"
"嗯。不過,哥,我這半年時間好好乾,多掙些錢,等到過年回去,我準備把媳婦娃娃都帶來,也叫他們享一享城裡人的福。"
"你把房子弄得這麼闊氣,也不怕小偷兒惦記?再說,就你一個人,也不嫌奢侈?"
"嘿嘿,哥,不是我說呢,過去那些皇上也沒有我滋潤。北京城裡故宮那龍椅我見過,哪裡有我的沙發軟和?皇上能看液晶電視,還是能聽流行歌曲?我這人才不願意虧待自己呢,該享受的都要享受。"
"你還跟皇上比呢?皇上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你能有嗎?"我這樣說有點兒調侃和譏諷的意思。
"嘿嘿……"黑蛋兒仍然是很自得的笑,對我的發問不置可否。
忽然黑蛋兒的手機就響了,很動聽的和弦彩鈴。他掏出來拿在手上,很大的屏幕七彩閃耀,一看就是最新潮的,價格不菲,比我所用的手機肯定要高出好幾個檔次。黑蛋兒看了來電顯示,似乎遲遲不願接聽,又見對方不屈不撓,況且我用詫異的目光盯視著,他才勉強接了。他的電話音量充足,能聽出對方是女的,大聲嚷嚷嫌黑蛋兒不快些接電話,口氣蠻橫又帶點兒撒嬌的味道。
"不跟你說了,我哥在這兒呢,完了我再給你打電話。"黑蛋兒喊了一句就把電話掛斷了。
"女的?老鄉?朋友?還是你也掛搭上了個小情人?"我故意問他。
"嘿嘿……"黑蛋兒臉有些紅,無言以對的樣子。
看來還真讓我說對了,收破爛的黑蛋兒也有情人呢!難怪他把臨時的小家弄得溫馨浪漫。
"哪天叫來,讓哥看看你找了個啥樣的女人。黑蛋兒你這-瞎慫-(西北方言,-壞種-意)還瀟洒得不成!"
"嘿嘿,羞的就……哥你真厲害。你一來就把我的小尾巴給揪住了。"黑蛋兒或多或少有些尷尬,"一個人在這兒,生活有些乏味,黑了睡不著覺呢。"
"你不怕媳婦知道了?"
"媳婦又不在跟前。再說,我就是臨時尋個人耍一耍,媳婦、娃娃才是咱的根本呢。過年我把媳婦兒接來,就再不胡來了。"
"知道是胡來,怎麼還這麼干呢?黑蛋兒你小心著,城市裡頭的人腦子複雜,曲曲彎彎多,女人也不好招惹。甭把你自己玩進去拔不出腳來,那就划不著了。"我告誡黑蛋兒說。
"我知道我知道,沒事沒事。嘿嘿……"黑蛋兒又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簡訊,是用電子筆在手機屏幕上手寫的,估計是給他的小情人做個解釋。
"走,跟我走。咱找個地方吃飯,喝幾盅。完了再到我家去看看。"我說。
"不行不行,你是哥,今兒必須我先請你。改天我再隆重地登門拜訪,多少給嫂子也要準備點兒見面禮嘛,還有侄兒——對了,你家是男娃還是女娃,是侄兒還是侄女兒?"
"嗯,我有個兒子,算你的侄兒。"
黑蛋兒不由分說拉著我去了距離他住的地方不遠的一家穆斯林烤肉店。這家店的招牌叫做"馬乃比",不知原文何意,漢語的諧音聽起來不雅。主營烤羊肉,也有手抓羊肉、黃燜羊肉和各種炒菜,麵食也很好,生意很是火暴。
為了表示盛情,黑蛋兒準備好好點幾個菜,與我對酌一番,結果被我攔下了。
"就來一碗清湯羊肉,熱熱乎乎的,還壯陽。"我說。
"哥你不用給我省錢。說句你也許不愛聽的話,你甭看兄弟是個收破爛的,看上去不起眼,可我的收入不見得比你差呢!哥你信不信?"黑蛋兒說。
"我信我信。哥上班也就掙個養家糊口的錢。不過咱沒有必要奢侈浪費,你掙的也是血汗錢,不容易呢。家裡還有一大家人都靠你養活呢。清湯羊肉吃了舒服,跟咱老家的羊肉泡饃差不多。"我堅持著。
結果就上了兩碗清湯羊肉。七塊錢一大碗,清香的羊肉湯裡面"埋伏"著不少四方狀的羊肉塊兒,很實惠。每人再弄一塊兒清真餅掰碎泡上,湯湯水水吃得舒服。
"我不愛吃西安那種把死麵餅掐碎、再拿羊肉湯一煮的-羊肉泡饃-,有些膩。我愛吃咱老家叫做-水盆羊肉-的那種,肉煮得爛熟,湯又濃又香,美得很!"黑蛋兒說。
"我也是,我也是。"黑蛋兒就這麼一說,讓我不由想起老家的水盆羊肉,一股思鄉之情油然而生,眼睛裡面看著收破爛的他,不覺又增添幾分親近。
黑蛋兒還是弄了好幾瓶啤酒,把我喝得有點兒暈乎。
"改天我請你吃飯。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分手的時候我說。
"我一定去看望你和嫂子。"黑蛋兒與我握別,眼神裡面有點兒依依不捨。
他鄉遇故知,出門在外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跟文化素養高低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