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檢驗人性
都走了。陽昆去學校了,梅子上幼兒園了,屋裡就剩下李一凡。
平常覺得不大的屋子,突然變得寬大起來。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在卧室里站了一會兒,拉開衣櫥門,翻了翻衣服,又將門關上,看了看床上,被子已迭好。昨晚上,她和陽昆幾乎一夜未合眼,也許,他睡著過,聽著女兒的均勻的輕輕的鼻息聲,她難過得就想哭!陽昆睡在旁邊,背向著她,像死人般,一點也不動。她輕輕地叫他:「昆!」他明明沒有睡著,就是不吭氣;她將右手輕輕地擱在他腰上,他沒有任何反映。要是過去,她只要有輕微示愛的聲音或動作,他馬上回應,即使她一點也沒有,甚至還做出不願的樣子,他也要進攻。可是,今晚……她任眼淚像泉水般無聲地從眼眶裡湧出,順著眼角汨汨地流下,濕了枕巾、濕了枕頭……她真想放聲地哭,但是她怕驚擾了梅梅!只有無聲地飲泣。流了多少淚,她不知道。只有浸濕了的枕巾知道,枕頭知道……
梅子的小床上,人去床空,只有那個巴比娃娃一如既往,仍在對著她笑。
她來到盥洗間,打開燈,做什麼?不做什麼!梳妝台上,洗面奶、護膚液、唇膏、定型水……瓶瓶罐罐錯落有致地擺著。鏡子里,有一張睡眼惺忪的臉,雙眼無神,眼瞼下,兩個眼泡發青,高高的鼻子沒有昔日的光澤,雙唇乾燥,沒有一點血色,一夜之間,原本豐腴的雙頰突然出現兩個坑,那一頭烏髮怎麼就變成了乾草?這是我嗎?不、不不!這不是!但是,鏡子里那個女人也在喊。她是誰?是誰?她不敢再看鏡子,她怕看見那個她從沒有看見的人!昨晚,她在裡面洗澡,不知洗了多久。反正,她從來沒有在浴室里呆這樣久。她洗呀洗,抹了洗滌液沖洗了又抹。她巴心不得將皮膚都洗掉一層。她要用這熱水、這洗滌液洗掉壞人對她的侮辱!她拿起刷衣服的刷子,很想在身上狠狠地刷,她要刷去壞人的一切!她用水沖、用手指反覆搓,要把她從裡到外清除掉!儘管搓得陣陣發痛,她還是搓……就像信仰印度教的某些教民,她要殘忍地懲罰自己的肉體的某一部分來瀆罪!也許,表皮已搓掉,熱水衝去,痛得鑽心……她沒有敢看一眼鏡子。她怕!
以往,每天早晨,她總是在這裡、在這個鏡子前,帶著自戀的心理,對著鏡中的自己,上下左右端詳。這是一個美麗的世上少有的臉蛋,這是一頭令人羨慕的黑髮。一天走在街上,一家廣告公司的經理看見了她,再三動員她去作美髮模特兒。她毅然拒絕了。她在鏡前,稍作打扮,略施薄彩,就像一個仙女般走出門、走向金石公司。有時,陽昆看見她這一身打扮,也心旌蕩漾,非要擁抱、非要……每每這時,她就看錶,就以時間來不及了推脫。其實,她何常不想滿足自己的丈夫?何常不想讓情之所至,浪漫浪漫?陽昆總是悻悻地嫉妒:「不准你打扮得這樣漂亮出去,盡給別人看!」「我是給你增光,人家會說,陽昆那老婆還行!」「有多少人認得我陽昆?」「我在公司工作,不講究一點還行?我們的劉總就特講究。何況你自己穿戴整齊也是對自己、對別人的尊重。」「我也來整齊整齊。」「你早就該了。我給你說過多少次,就是不聽。一個大學老師,形象挺重要,我給你買的領帶、西裝……你就是不穿。」「我打扮出來了,後面有一大串女學生,怎麼辦?」「那是我的驕傲。」……
可是,如今,自己卻成了這樣……她本來想整理一下頭髮,化一個淡妝,儘管不去上班,但整整容,振作精神還是需要的。但是,她已經沒有了情緒、沒有了勇氣!她不敢面對那個鏡中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自己,急忙關了燈,幾步走出來,走到客廳,頹然地坐在沙發上,背靠著腰墊,喘著粗氣,兩眼空洞地看著吊燈發獃。
走了、都走了。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客廳突然變得寬敞起來,空蕩蕩的,沒有了笑語聲聲,沒有了梅子的奶聲奶氣,沒有了陽昆的磁性的聲音,沒有了梅子的折騰調皮,沒有了陽昆的高大身影……
她就這樣獃獃地坐著,思想的機器似乎沒有了潤滑油,那轉動的齒輪就停止在昨晚上、不,確切地說是今天零晨的客廳里:晚報記者仲秋送她回來后就告辭了,陽昆將她扶進來,扶到這個沙發上坐下,一邊問一邊端來一杯橘子汁:「怎麼啦?」
「嗚……」她大聲哭了起來。
「究竟什麼事,你說!」陽昆用紙巾給她揩著淚,「這麼夜深了……」
「昆……」她沉重地哭著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來了,只是重重地抽泣。陽昆不知說什麼好,只在一邊搓著手,靜靜地坐著,任她哭泣。過了好一會兒,一凡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陽昆:「我、我遇到了壞人……」
「我叫你打電話讓我來接你,你就是不聽!」
「全靠那個記者,他騎摩托車經過……」
「抓住了壞人沒有?」
「他一邊打『110』一邊騎摩托車追,當然跑不脫。」
從她回來,他看見她的第一眼起,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他。那凌亂的頭髮,那撕爛了的衣裙……他不敢朝那方面去想。但又想知道,今晚究竟發生了什麼。陽昆預感的東西是一口井,他不願那口井真的出現,將他吞噬。他小心翼翼地圍著那口心中預感的井饒圈子,試探著問:「被搶了多少?」
李一凡搖搖頭。
「什麼都沒有被搶?」
李一凡點點頭,隔了一會兒又搖搖頭。
陽昆似乎明白了什麼,心跳加快,血流加速,手背上的血管也凸現出來了。客廳里靜悄悄的,聽得見二人的心跳、呼吸。一凡微微扭過頭,看著陽昆:「昆,我……」她終於沒有勇氣說下去。
「你說嘛!」
「我怕你受不了。」
「有什麼,砍頭也只有碗大個疤。」陽昆在潛意識裡看見了那口井已經從遠方以很快的速度滑到了他腳邊,迴避是迴避不了啦,躲是躲不了的,乾脆就讓它來吧!他吞了一口唾沫,出了一口粗氣,勾著頭說,「我受得了!」
「我、我,」一凡咬了咬牙關,把那幾個字從胸腔里壓出來,「我被壞人糟蹋了!」
「什麼?」陽昆幾乎跳了起來。儘管剛才他已在腦袋裡把被搶、被打、遭車禍、挨誤傷、摔到施工挖的坑裡、掉進被人偷了鐵蓋的窨井裡等各種可能的情況過了幾遍,就沒有想到被壞人強姦。不,腦袋裡曾經有過一閃念:是不是被……但他不敢想下去!自己的老婆被強姦,那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情景!那就猶如面對深淵、面對荒原、面對世界末日、面對屠刀和刑場!他不敢。他也從來沒有這種思想準備。儘管傳媒三天兩頭都在披露這方面的新聞,他認為那是別人,這種災禍不會也不應該落在知書識理、待人友好、慊慊君子的陽昆身上。每每茶餘飯後夫妻雙雙邊看電視邊聊及這些新聞時,他總要說一句:「這些女人,自己不檢點。」一凡就抬上一杠:「怎麼怪女的?」「你自己不妖五妖六的,那壞人會盯上你?」「這樣說來,還是女人的錯喲?」「有一篇文章說過,女人的穿著太招搖,容易引發性犯罪!」「萬一有一天,我成了受害者,我……」陽昆不等她說完,就搶過話頭:「你瞎說什麼!」一雙眼睛瞪得牛眼似的定在一凡臉上,「未必你還想呀?」……
此時,李一凡又看見了丈夫那種神態,不禁打了一個激靈。她猶豫了,她矛盾了,真不該說!說了,他會怎麼樣?她不敢想像。不說?不行,忍得過今天,忍不過明天。那紙包得住火嗎?壞人已被抓住,報紙就要登出來,能瞞得了?既是夫妻就要互相信任,這種大事不能不說。早說比遲說好。是九級風暴、是萬鈞雷霆、是冰雪嚴寒、是酷暑烈日,你通通來吧,我豁出去了!她望著丈夫重複道:「我被壞人糟蹋了。」
陽昆定定地看著一凡,像不認識她似的。屋內頓時一派寂靜,靜得來聽得見雙方的呼吸、雙方的心跳。過了不知多少秒、多少分,好像整整過了一年,從他那緊閉的嘴唇里跳出兩個字:「真的?」
看見丈夫這個樣子,李一凡心裡難受死了,臉色倏地變得蒼白,上牙已將下唇咬出了血印。她沒有猶豫,沒有退縮,一對裝滿了淚的仍然是那麼美麗的大眼睛向著丈夫,沉重地點了點頭。隨著她這頭的點下,那早已盈眶的淚水從眼裡滾落出來,像斷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打在地上。
「你、你!」陽昆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叫道,「這不是真的!你亂說!你哄我!一凡,我親愛的,你快說,這不是真的!是你故意哄我的!」他伸出雙手抓住一凡的雙肩,使勁地搖著,「凡,你快說、快點說呀!」
李一凡任淚水往下掉,深情地說:「昆,你小聲點,莫驚醒了梅梅。」
陽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平靜了下來,摟著一凡,輕聲地問道:「凡,你是哄我的哈?」
她眨了眨長而有點卷的睫毛,嘴唇動了動,輕輕地說:「昆,是真的!」
「啊!」這個沉重的字從陽昆喉嚨里滾出,就像一個悶雷滾過天庭,同時,他收回摟著一凡的雙手,跌坐在沙發上,然後,用雙手支著似乎要掉下來的沉重的頭,就這樣定格,成了一座雕塑。
「陽昆、昆,你別這樣,」她用手去搖他,「都怪我不好!」
「你很好!」從雕塑里迸出這三個字,冷冽而堅硬,像從空朦的地方飛來柳葉鋼刀。
「我……」她用衣服揩了揩眼淚,把在心裡想了好一陣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我對不起你!」
「叫你平常不要太打扮、太招搖,你不信!」
「可是……」
「可是什麼?」他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現在覆水難收了!」
「我,我要找他算帳!」李一凡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將他送進監獄!」
「強盜過了殺壁頭,有什麼用?」
「要使其他姐妹不受害。」
「你還有雷鋒精神哩。」
「你!」李一凡瞪圓了雙眼看著陽昆,像不認識了似的。她知道他受到了言語不能形容的傷害,她不能太刺激他,終於沒有讓冒到嘴邊的「你太過分了」五個字跳出來,狠狠地將它們壓了下去,吞進了肚子里,客廳恢復了冷寂。陽昆仍是一尊雕塑。盥洗間里發出了李一凡洗澡的嗽嗽聲。要是在往常,陽昆聽見這能喚起慾望、刺激感官的聲音,早就推開門跑進去了。此時,他像沒有聽見,仍是雕塑般一動不動。「嗚——」窗外,不知是夜歸的鳥還是早起覓食的鳥發出的叫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早上起來,陽昆和往常一樣,要去給女兒做早飯。到廚房去一看,李一凡已做好了:燒好的牛奶、煮熟的雞蛋、蒸好的袖珍米糕。剛醒來的梅子翻身坐在床上,奶聲奶氣地說,「我和爸爸昨晚等你、你不回來,我沒有吹蠟燭……」
前兩天,就和陽昆商量好了,要給女兒的兩歲生日好好慶祝。小兩口在本市沒有親人。惟一的一個親人——陽昆的妹妹陽明本來在市委機關工作,去年又和丈夫一塊兒雙雙赴美國留學去了。三個人,吹蠟燭吃蛋糕,其樂也融融!再過一天,就是「三。八」節,下午放假,就帶梅子去動物園。要讓女兒從小就生活在春天裡、生活在陽光里、生活在甜蜜里、生活在無憂無慮里。婆婆、爺爺,外公、外婆都在外地,來不了,但他們都寄來了禮物,不過,還沒有交給梅梅,要吹了蠟燭過後,才轉交給她。可是,昨晚……
李一凡一陣心酸,幾顆熱淚從眼眶裡滾了出來。她吸了吸鼻子,哽咽著說:「梅梅,都是媽媽不好!今晚上媽媽給你點蠟燭讓你吹,爸爸給你切蛋糕。我們給你重新過生日。」
「媽媽,班上有個小朋友,她的媽媽,從來不來接她。小朋友說,她沒得媽媽!」
「別管她,你有媽媽、有爸爸。」
三年前,也是這個季節,不,還要早一點。她和陽昆一道去他的家。那是一個典型的長江邊的鄉鎮。一條曲曲彎彎的塊塊石頭已磨成饅頭形狀的青石板街道從鎮頭通到鎮尾,當地人戲稱為「黃鱔場」,意為沒有分支街道、沒有小巷。鎮的兩邊是起伏的小丘陵,鎮尾的南邊有一片梅子林,布在起起落落的山坡上。改革開放,鎮里也要發展經濟了。他的父親舊夢重溫,又南下梅縣買來良種梅苗,又種在當年曾被造反派蹂躪的那片土地上。辛勤的汗水換來了豐碩的回報,他們一家的生活,陽昆的學費,都是這梅林提供的。鐵干一樣的梅枝舉起一朵朵才開不久的白色的、淡紅色的花,花蕊飄出淡淡的清香。花的背後已吐出一張張嫩綠色的呈卵形或闊卵形的葉片。這些花,這些葉,交織在一起,遠遠看去,好像是給這起伏的山坡披上了一塊碩大的輕柔的彩紗。
李一凡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一個勁兒地撲向梅林、撲向梅花、撲向她在北方從未見過的這真實的圖畫。她不顧有點滑的泥濘的路,不顧北方吹來的還有一點割面的風、不顧從天上一直篩下的像米糠般的雨,在坑坑堡堡的梅林中走上走下,看來看去,聞這聞那。看不夠這早春的花,聞不夠這遍地的香。「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支五支花。」唐朝本家李山甫早就為二十世紀的後輩描繪了今天這個情景。如糠的細雨撒在花上、葉上慢慢彙集成水珠,最後從花瓣上、葉片上滾了下來。她像個小孩兒,用手、用頭、用嘴去接這一個個像珍珠般的水珠。晶瑩的水珠濕了她的頭髮、濕了她的臉龐、濕了她的上衣、濕了她的長裙。
為了紀念那次在梅花盛開時置身於樹中、花中、雨中、風中的美好感覺,為了感謝梅樹的慷慨,為了……不知具體是為了什麼,反正,從那次回到城裡后,她和陽昆就商量好了,今後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梅子……
「砰、砰砰!」房門發出了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