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苦味人生
仲秋一早就到「但丁咖啡」來了。他和李一凡有個約會。
今天是周末,躲藏了七八天的太陽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把暖融融黃澄澄的光一股腦兒地潑灑在山巒田土、草木花卉上,潑灑在樓房街道、大小車輛上,潑灑在矗立在市中心寬廣的解放廣場上的抗戰勝利紀念碑上,潑灑在碑周圍熙來攘往的穿紅著綠臉掛笑容的男男女女的身上、臉上。解放大廈二樓左邊那間透明辦公室里,一對穿著打扮怪裡怪氣猶如時下流行的電視中的娛樂節目的主持人的男女正對著麥克風自以為是啰哩啰嗦地談一個時髦的話題——如何拉動假日經濟。廣場上站了一批閑著無事,腳下有幾個螞蟻打架都要看半天的人,一個個伸長脖子,兩眼圓睜,盯著那兩個發嗲的男女。這種「透明直播」是從今年元旦開始的,目的是為了提高這些年在逐漸消釋了的知名度,增強競爭力。據說得到了丁發達、文來富的一致肯定:是絕好創意,邁出了開門辦電台的第一步,用實際行動為全市傳媒深入群眾、聯繫群眾作出了表率。那個作出這個設想的行政科的小青年被提拔為科長,並且專門為他成立了一個科——攻關創意科。去年才坐上一把手交椅的台長銀易文還被安排在全市宣傳思想工作會上介紹了經驗。
聽著這對男女不斷的出現「嗯」、「呃」、「哦」、「唔」、「啊」、「噻」等等語助詞來幫襯或者彌補語言的貧乏、思維的遲緩的仲秋,不僅嘆道:「這種水平就是表率?」
咖啡店在陽光世界的二樓,和解放大廈斜對著。當初,這裡是一排三四層樓的經營百貨、餐飲、日雜的商店,店后是亂七八糟的成天臭烘烘的幾個大雜院。九十年代初,市政府根據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提議,招商引資,將這裡進行了徹底的改造,一座三十八層樓的陽光世界拔地而起,雄踞在市中心,率先迎接從東方天空灑來的第一縷陽光。解放廣場也趁勢擴大了一千多個平方。這座大樓好的樓層都被大商家佔了,咖啡店猶如一個釘子楔進來。原先這裡是「麗人攝影」,後來經營不下去了,就被咖啡館的老闆高價租了過來。據說老闆在國外闖蕩過多年,積蓄了大筆錢,看到國內形勢一天比一天好了,就回來發展。他喜歡西方文化,特別崇尚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藝術,在這個店子里,牆上掛的都是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喬爾喬內、喬凡尼。貝利尼和提香等藝術大師的作品的複製品,畫框是專門從香港買來的,雍容華貴的歐式風格,和那些複製名畫相得益彰。取店名時還頗費了一些腦筋,原先就想在這些大畫家中任選一個。後來覺得偏了,文藝復興不只是藝術,更重要的或者說是起先遣作用的是文學,牆上是藝術大師的畫,店名就應該用文學大師的名冠之。這名當然就非但丁莫屬了。
仲秋憑窗看了一眼斜對面玻璃屋中那對作秀的男女。那不流暢的還時時夾著方音的乾癟的話語干擾著咖啡店裡的約翰。司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將眼光從玻璃屋移下,放到廣場上的人群中,攝影機般慢慢地將焦點朝樓下移。在悠閑自得的人群中沒有發現她,在行色匆匆的男女中仍沒有她的影子。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表,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二分鐘了。
昨天晚上十點多鐘,他終於在電話上找到了李一凡,說有急事找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其實,她也找了他好多次,更有好多話要和他說。他倆約好今天早上九點在這裡見面。本來,他提了另外的幾個地方,李一凡都吱唔著,大概是不太熟悉。最後選擇了這裡。已經九點五十了,還沒有她的影子。窗外,電台的談話節目已變成了重金屬的聲音佔了相當比重的搖滾樂,震得雙耳嗚嗚作響。這寂靜而美好的世界就是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污染了的。他心裡突然覺得有了點說不出來的東西,不知者還以為他孤寂一人在這裡,煢煢孓立,行影相吊,是失戀了哩。他拿起玻璃杯,並沒有喝裡面的礦泉水,而是仔細地看這透出淡淡藍光的義大利磨花產品。在旁邊的商店有賣的,好幾十元哩。藍色的杯子把無色的礦泉水變得藍瀅瀅的,給人一種溫馨的感受。
穿著一身淡紅鑲邊衣服的服務小姐又走了過來,甜甜地問:「先生,現在點嗎?」
他不好意思再看小姐,眼光落在剛打開的日報上,說:「對不起,待一會兒點。」
他看著小姐裊裊停停地走了,那有節奏地微微動著的臀部特別好看,再配上那雙修長的腿,算得上是個美人胚子。要是哪個製片人或導演發現了她,經過精心包裝,這小姑娘可以一夜走紅——從咖啡店走向世界。那小姐又來了,提著一個奶油色的壺,在藍色的玻璃杯里續了礦泉水,說:「先生,你慢慢喝。」
仲秋心裡一陣激動,一種溫暖。咖啡店就是咖啡店!這是茶館、飯館做不到的。喝咖啡,即使貴一點,但值!二十多天前,他和一個被採訪對象到茶館喝茶,要了一壺碧螺春,定價四十五元。兩份果盤,二十元,結帳時卻變成了七十五元,多收了十元。結果是那四十五元的碧螺春只給一個茶杯,也就是只讓一個人喝,每增加一個人或者茶杯就要加收十元。價格表上沒有這規定,領班說這是行規,茶館都這樣。可咖啡店不是這樣,你要一壺炭燒咖啡,四十五元就是四十五元,不管你幾個人喝。而且提供的礦泉水不計費。從此,他不再去茶館,即使喝別人,他也不去。他見不得這種「黑」。都什麼年代了,洋人的東西在大舉進攻了,本土的東西不研究自身的改進,而是玩弄小聰明來吃點小錢。他心裡還在比較著二者的差別,一個秀氣中夾著急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仲老師!」
是李一凡。仲秋將旁邊的椅子拉了拉,說,「坐嘛。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坐下,把皮包放在胸前。
「是不是塞車?」
「哦,不……」李一凡眉尖挑了一下。
仲秋看見了她這輕微的變化,沒有再問,將食譜遞給她:「小李,你點。」
李一凡的情緒還沒有調整過來。自那天晚上交鋒后,陽昆就和她分睡了。每天,他把被子、枕頭抱到長沙發上睡覺,基本上形同路人。說是基本上,就是梅子還把二人粘在一起。只有關於梅子,二人才不冷不熱地說幾句話。在好多家庭里孩子都成了不合父母的粘合劑。李一凡沒有想到,過去那樣愛著自己,把自己當成星星、當成月亮,當成……心中一切崇敬的事物的陽昆會因為這一不是自己意願的遭遇、自己不願撤訴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開始懷疑這幾年的婚姻、過去的愛情,它們是不是建築在沙灘上?昨天晚上,她接了仲秋的電話后,在沙發上準備睡覺的陽昆又和她鬧了一場。本來他答應了陪女兒玩的,天亮起來,突然說有事,拉過門走了,還丟下一句:「你們帶著她不是更好嗎?」她把梅子託付給樓下的鄰居后,就緊趕慢走,到了咖啡店,還是晚了近三十分鐘。
設計精美的食譜上一項項地寫著:巴西咖啡一杯40,哥倫比亞咖啡一杯40,卡布基諾琴聲(咖啡、鮮奶油、檸檬皮、玉桂粉、糖包)一杯48,愛爾蘭河畔(咖啡、愛爾蘭威士忌、方糖、鮮奶油、彩針)一杯48,義大利咖啡一杯42,炭燒咖啡一壺45……她一溜看下去,沒有低於四十元的。她也去過好幾個咖啡店,慢慢地抿著咖啡,聽著舒緩的音樂,確實是一種享受。可是,從來沒有這樣貴的。他們住家不遠處有個餘味咖啡店,義大利奶油咖啡一杯才五元。她下不了手,把食譜還給仲秋:「仲老師,還是你點吧。我不會點。」
「這有什麼會不會的?」仲秋又將食譜推給她,「你喜歡什麼就點什麼。」
「那你呢?」
「什麼都可以。你別問了。」仲秋揚起右手,向那個漂亮的服務小姐做了個手勢。
「那麼,就要一壺炭燒吧。兩份果盤,開心果和爆米花。」
「你、你瘦了……」話一出口,仲秋立刻打住了。
「怎麼不瘦?」幽幽的聲音從唇間流出。
「我昨天下班后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你先生都說你不在,後來好像還把話機取下了……」
「啊。可能是我不在。」她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我也在找你,總找不著。仲記者,我要謝謝你。我看見那報道了。」
見她提起那篇報道,他真有點無地自容,一時面有赧色:「沒有弄好,被他們改得不成樣子,而且又拖了這樣久。真對不起。這事……」他很想把者文章背後的故事告訴她,想了一下,還是忍住了,「你收到我寄給你的報紙了?」
李一凡點了點頭,說:「我天天買你們的晚報。」
仲秋心裡一陣激動。
小姐送來了透出茉莉幽香的粉紅色的紙巾,送來了果盤,然後送來了兩個威尼斯出產的磨花咖啡杯,最後送來了才燒好的咖啡。她輕輕揭開壺蓋,先給李一凡倒了半杯,再給仲秋倒。李一凡輕輕抿了一小口,「噝」地吸了一口氣。
「怎麼?苦?」仲秋也抿了一口,「這咖啡原汁原味,苦后的感覺好。」
「苦味人生嘛。」李一凡幽幽的聲音。
一時二人無語,只是默默地喝著。天花板里的喇叭播放的音樂換成了原版的《羅馬的噴泉》。這是義大利作曲家奧托里諾。雷斯庇基的代表作。李一凡在讀研究生時聽過一個同學從家裡帶來的磁帶,那是同學的父親從義大利買回來的。仲秋則是在北京來市裡的一次演出中聽到的。此時,音樂描繪的是黎明時分,朱麗亞峽谷街的噴泉。在地平線下的陽光的驅動下,經歷了長久黑暗的大地和萬物開始逐漸復甦,獲得了新的生命力。第二小提琴輕聲奏出的十六分音符,就像羊群的蠕動。它們在牧童的驅使下,正熙熙攘攘地走向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