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惹火燒身
仲秋準時到了帝王飯店。市經濟委員會在這裡開一個慶祝「五。一」的茶話會。
這些年來,也許是利益驅動,記者不分行業亂跑,特別是有「搞頭」、有「油水」的地方,各個媒體的記者涌去一大群。有時,一家媒體就有五六個。儘管頭兒們一再打招呼,定規矩,記者只能在自己分工的範圍之內活動,但收效甚微,因為頭兒們就做不到。現在一些年輕記者,更是厲害,掙不到高工分(報社改革,實行發表稿件打分制,按分計酬)不寫,不給好處不寫。一些記者天天泡在茶館里、麻將桌旁,靠手機、傳呼打探,一有好的信息,就蜂擁而上。
仲秋瞧不起這些人,自己走自己的路。古人尚能不為五斗米折腰,今人就做不到么?人總還有點尊嚴,何況記者?他本不想參加這種與社會生活部沒多少關係的會,但胖子非要他來不可,說這是他策劃的,是他做東。還說你這個社會生活部的主任,到處都是你的轄區。最後神秘兮兮地說還要向他打聽一件事,仲秋追問什麼事,他又說要給他提供一個女研究生在求職期間,被人強姦后拐賣到山區的大新聞。這就吊起了仲秋的胃口。
帝王飯店三樓的一間像談判室一樣的會議室里,一張厚重的仿紅木棗紅色大長桌雄踞在屋中央,一把把同樣質地同樣顏色高背木靠椅圍在它的四周。花生、瓜子、五顏六色的水果糖、嫩得碰到就會出水的鴨梨酥梨、奶黃色的馬來西亞香蕉、綠色的葉子上還有露株的廣東荔枝桂圓,還有精裝的「大中華」,在桌子邊擺了一圈。每張凳子前,還有一瓶礦泉水。已到了七八個人,分別在拉呱。仲秋一進門就聞到了香煙味。
胖子拉著他,向各位一一作了介紹。佟福喜他已認識。經委非公有制經濟處的處長雷開國,仲秋似曾相識。再一個就是經濟報的羅仁全副總編,算是這裡面的仲秋的熟人了。他一見到仲秋就伸出手來,問:怎麼樣,還好嗎?仲秋握著他的手搖著說:還好。吃得走得做得。另幾個都是民營公司的老總。趁他們繼續侃的空隙,仲秋把胖子拉到一邊,問:「你那個朋友來沒有?」
「還沒有。在路上了。」
「你不要騙我哈。我就是沖著他來的。」
「她呀,是個漂亮老總啊。才辦完離婚。」
仲秋推了胖子一把:「老不正經。說正事。」
胖子看了一下勞力士手錶,說:「還早,我們坐下吹吹。這種會,要說開,現在就開了。」胖子擺了一下頭,「你看,他們不是開得很熱鬧么?這是耍耍會,吃吃喝喝會。邊耍邊吃邊吹邊聯誼,就會出信息出效益。你不要用計劃經濟的眼光來看待新生事物。」他抓過幾個荔枝放在仲秋面前,「來,吃!等經委周生澤主任來了,講幾句話,就吃飯了。」胖子剝開一顆荔枝,把乳白色的果肉放進嘴裡,一嚼,那果汁就從嘴角溢了出來。他吐出小小的果核后說:「這是小核的。你吃一個。最近怎麼樣?」
「還有怎麼樣的?天天編稿寫稿,周而復始。」仲秋也拿起荔枝剝著。
「看你心寬體胖,印堂發亮……莫不是正在走喜運?」
仲秋只管剝荔枝,剝出咬了一口,說:「你才是。我有啥子運?」
又來了人,胖子站起來去應酬了。經濟報的羅副總走了過來,坐在旁邊,輕聲問:「仲主任,那兩個記者是你們部的?」
仲秋知道他問的是潲水油的事。前幾天,報社新聞部的兩個記者聽說有人把潲水裡的浮油搜攏來,賣給同樣黑心的火鍋店、小吃攤點的老闆。就寫了一條消息,說某地又在加工潲水油,給工商部門打電話,該部門不理。文章見報后,工商局長下令一查到底,結果是個假新聞,然後一紙報告反映到市委、市府,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誰來監督輿論監督機構?他搖著頭說:「不是。我們部不編髮這種新聞。」
「是呀!他們說,潲水油也是社會新聞。」他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拈起一顆三米花生,說,「我說,人家仲主任是大牌記者。即使這種稿件在他那裡,也不會出籠。哦,最後怎麼處理的?」
「還沒有結果。不是我這個部,有些情況不太好問,比較敏感。」
「聽說處理不會重,搞個批評教育,下不為例就算了。」
「真的?」仲秋扭過頭來。
「那兩個中的侯勇是不是去年才來的嗎?」
「好像是。」仲秋想,真是旁觀者清呀,外新聞單位的比自己還清楚。
「原來在屠宰場。有一張什麼學校的函授文憑,一口還沒有改過來的專縣口音。」
「我見過。今年春節,他作為青年代表發言,那口音不東不西的,好像是那個縣份上的。」他手裡還拿著那顆黑亮的如圍棋子一樣的荔枝核,端詳著。
羅仁全剝開花生殼,取出花生仁,用食指和拇指把上面那層薄薄的皮搓掉,說:「這就對了。這人有來頭。是丁發達丁大人的親戚。」
「他是哪裡的人喲,有這種親戚?」
「據說是他的保姆的男朋友。」
仲秋丟下荔枝核,笑道:「羅總,你應該辦張社會生活報。保證暢銷。」
羅副總笑了笑:「我這把年紀了,搞了半輩子新聞。儘管不如你老弟嘛,但市裡還是有那麼幾個人噻。不然……」
又陸續進來幾個。其中一個五短身材,鼓眼睛、塌鼻子、翹嘴巴,大包頭,油亮油亮的,上面螞蟻都站不穩,做起目空一切的樣子。仲秋認識他,電視台的新聞部主任,八十年代跑新聞時,扛個攝象機,經常碰到。那時,他才從一個養路隊調到電視台,話都說不伸展,更莫說寫稿件了。就是配圖的那幾句話都寫不順,常在仲秋面前「仲老師仲老師」的喊個不停,目的是拿他的稿件去抄。後來,靠「功夫在詩外」,當上了頭兒,機子也不扛了,稿件當然更不寫了,看見仲秋就不理不睬了。
胖子走過來要給仲秋介紹,仲秋立即說:不用了。我們早就認識。那人臉上立刻泛紅,伸出的手又縮回去了,嘴裡嘰哩咕嚕的說著,閃到一邊去了。又剩下他和羅副總了,各自吃了幾顆糖果,羅仁全又開腔了:「老弟,咱們是老熟人了,但這話我還真拿不定是說還是不說?」
仲秋磕著一顆白瓜子,笑眯眯地問:「啥子事嗎?你怎麼變成老太婆了?」
羅副總靜默了一陣,說:「是關於你的。」
「我的?」仲秋用左手食指指著自己鼻子,笑著問,「你有什麼好消息?是不是文來富要提拔我了。」
他只顧吃花生,沒有開腔。
「你說呀!賣什麼關子?」
「老弟,你是不是陷進什麼官司了?」
仲秋兩手一攤:「我有什麼官司?怎麼我不知道呀?」
羅仁全看見仲秋坦蕩蕩的樣子,釋然了:「說你陷進了一個桃色事件。」
「什麼桃色事件?」他茫然地看著羅仁全:「我怎麼不知道?」
「準確說,是一個桃色官司。」
「官司?嘿,有意思!」
「都傳遍了,我都聽到好幾個方面的說。」羅仁全巴著指拇,說,「一是宣傳部的,二是文化娛樂報的,三是日報的,四是你們報的,還有電台、市婦聯……反正一些熟人都這樣說,問我認不認識你,說你……唉!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仲秋明白他指的什麼了,檢察院的人來找他前,就有風言風語,之後,更是風急雨驟,社裡好些人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總是拿怪怪的眼神看他。他知道這謠言、這陰風來自何方,但不知道它們都是些什麼內容……給許書記的信,惹惱了一些人,人家不舒服,當然人家也要讓「惹」他們的人不舒服。俄羅斯不是有一句諺語嗎,儘管有時雞飛得比鷹高,但鷹還是鷹!他裝著不知道,更不去給這些人較真,也不去解釋,只是一如既往地上自己的班,開自己的會,寫自己的文章,發部里的稿件……一句話,我行我素。羅仁全畢竟是自己多年的朋友,他肯定是站在關心的角度才說這事兒的。聽他話的意思,可能是說他和李一凡怎麼怎麼了。他開心的情緒受到了影響,咬了咬嘴唇,說:「老兄,我知道你說的了。現在一時也說不清。久了你就知道了。」末了,苦笑著加重了語氣,「羅總,你是了解我的,真金還怕糞水糊么?」
羅副總正要說什麼,胖子帶了一個略微有點發體的穿著黑色寶姿連衣裙的中年女人過來了,邊走邊說:「老同學,你等的人來了。這是我給你講過的仲主任仲大記者。這就是三力農經公司的蔡娜蔡總經理。你們吹嘛,我還有事。」
蔡經理保養得很好,看不出實際年齡,眉毛彎彎,一說一個笑,嘴唇稍大,美寶蓮肉色口紅使其顯得更加性感,與人一接觸,就有一種親和力,不像有的女經理故意裝出一種矜持。寒暄了一陣后,她說:「龐總說,你想聽那個女研究生的故事?」
仲秋點了點頭:「龐總給我說,你是活雷鋒啊!」
「他!誇大其詞。處在那種地步,人人都會作。」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拈起一個桂圓,剝了皮,放進口裡,輕輕地抿著,說,「她是學什麼美學的,原來聯繫了一個單位,畢業時,人家不要了。後來一個搞裝飾的皮包公司要了她。要她的目的不是她的什麼美學,而是她的青春臉蛋。她呢,不想回到她的家鄉,心想,只要在大城市謀到了一個職業,解決了吃飯問題就行了。美不美學,那是另外一回事。不久,她就被老闆甜言蜜語加力量佔有了。後來,她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公司,而老闆也好像是哪個農村的,並且老家還有老婆和孩子。她要離開他,老闆對她信誓旦旦,為了紀念他們的愛情,他陪她到北方去旅行一圈,回來就禮貌分手……」突然,響起了《致艾麗絲》的音樂,蔡經理急忙從手袋裡摸出手機,那悅耳的音樂還在響。她邊說「對不起」邊打開手機接聽,「呃、呃,知道了。你處理就行了。我在開會。」說完,她將手機蓋合上,看著仲秋問,「仲主任,我講到什麼地方了?」
一直在旁邊專心聽的羅副總插道:「講到她要和那老闆分手了。」
蔡經理略微思考了一下,說:「對。老闆這樣一許諾后,天真的研究生就信了。當然,她也有想法,自己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萬一以後有新的轉機呢?何況,到北京、到草原、到敦煌、到天山……這太有誘惑力了。她可是從來沒有去過這些地方呀!可是,她還沒有到北京,就在糊裡糊塗中被賣到了商洛。買方是一個五十齣頭的瘸子。人家花了八千元買了這個文化人,怕她跑了,就成天把她鎖在屋裡。後來,她跟那個男人生了個兒子,才對她稍微放鬆了看管……」
《致艾麗絲》的音樂又響起來了,她微皺眉頭,打住了話頭,拿起手機,用拇指把翻蓋頂開,瞄了一眼顯示屏上的號碼,眉頭又皺了一下,用拇指按了一下紅「C」,然後再按了一下關機鍵,說:「我讓你叫!」接著,把它放進了手袋,又繼續道,「對不起。去年,國慶節后,我帶了兩個人去調查了解地產化肥和公司的其他產品的銷售情況。一時心血來潮,就走了兩個村子。不知是冥冥之神的指引,還是和那研究生有一段緣分?反正,就走到了那瘸子家。我一邊聊著此行的正事,一邊思想開小差:橫看豎看都覺得這兩口子不般配。一個如地底冒出的鐵拐李,一個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那女的眉宇間,瞳人里流露出的凄然、憂鬱,好似一股股冷氣,直撲我的胸間,侵蝕著我的心!我總找話想和那女的說,但總是那瘸子搶著說。而且,那瘸子總是不時地盯她一眼,眼神里露出凶光。女的總是躲躲閃閃的,想說又不敢說。分別時,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兩隻眼睛里淚光流動。我的心都碎了。我和她非親非故,只這樣匆匆一見,不會產生依依不捨之情!我斷定,她有難言之隱!最後,趁瘸子在和我的部下說話的時候,她終於用我們的鄉音小聲說了句:」阿姨——我——『她見瘸子偏過頭看著她,急忙吞下要說的話,用又像當地的土話又不像的四不象的話說,』你們——慢慢走!『這聲音,現在回想起來,都使人振聾發聵……「
蔡經理已經是雙眼含淚了。她擰開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說:「後來,我經過反覆了解,確信她是被拐賣的,就下決心解救她。費了好多周折,終於把她救出了苦海。」
「這可以寫一篇很好的報道。」羅副總說,「不是一篇,寫兩篇。一篇寫她的盲目被拐賣,以教育其他的姐妹;一篇寫你蔡總,張揚你的雷鋒精神。」
「沒有意思。」蔡經理搖了搖頭,「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她已經牢牢地封存著。現在她已從痛苦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仲秋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蔡經理,你是個好人,確實值得寫。龐總給我說,就是想來寫你。但寫你必然要牽涉到她。」仲秋看了一眼羅仁全,說,「這樣,又會重新撕開她那已經結了疤的傷口。對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被侮辱與被損傷的弱女子,你是覺得有點不人道!對嗎?」
「其實,寫出來可以警醒後人,但是……還是算了。你們可以把它寫成小說。」
「大記者,你是又怕惹火燒身吧?」羅仁全猛不丁冒出一句。
「我怕?」仲秋反唇相譏,「為了正義和良心,怕什麼?何況我穿的是石棉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