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一份稿件
十點多鐘,仲秋桌上的電話突然叫起來了。
說突然是事出有因,從他上班到現在,除了他打出過三個電話外(其中一個是打給金石公司總經理劉枚的,另外兩個,一個是打給派出所,一個是打給江兵的單位,都是為了同一件事),沒有一個電話打進來。這是他當主任以來很少有的寂靜。
每天,只要他在桌前一坐,電話鈴就響,對方好像有無線電監控設備,看見他來了似的。這個電話剛接完,將耳機一放到機座上,那電話鈴又驚乍乍地叫,趕快又抓起耳機。好多時間,社會生活部幾乎成了「信訪辦」,或者「市長公開電話」,弄得他沒辦法工作,沒辦法寫稿。無奈,很多稿件,他只好在家裡寫。在家裡寫也不輕鬆,兩室一小廳,妻子要看電視,有時興趣來了還要打開影碟機OK幾句,吵得你沒法寫稿。你要她將音量調小點,她說小了出不來效果。你再說,她反說你這個人沒情趣,不如人家那些男人會生活。他只好等妻子睡了來寫,時間長了,她又有意見:「你來睡將我驚醒了,半天睡不著!」他只好忍氣吞聲,心裡感慨萬端:女人啦,已經被時代和社會寵成了雙刃劍。你要努力工作,多掙點錢,必然要花去一些休息時間,她有意見,說你不會生活,沒有情趣,不陪她散步、跳舞、唱歌;你把業餘時間都用來有情趣會生活,她又有意見,說你看人家小芳的男人好會掙錢,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王姐的男人才得行,當總工程師了,還是人大代表!辦公室不行,家裡也不行,有時,他只好跑到圖書館去寫,圖書館關門了,他就到咖啡館去寫。
這是今上午打進來的第一個電話。仲秋把聽筒放在耳邊,裡面就響起了一個渾厚的專縣地方口音:「仲秋呀,我是向太明。你過來一下,有點事。」
向太明是去年調到晚報做第一副總編的。他是宣傳部副部長文來富的老關係,好像當年還在他的手下工作過。來報社前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調到報社是準備接現在的一把手、總編鄒平的班。市裡的領導特別是丁副書記對鄒平已不滿意了,儘管他是科班出身,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但老不聽招呼,總愛出點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市裡說車匪路霸、強姦殺人、吸毒賣淫這些東西要少登,最好不登,他卻說這些是新聞,老百姓有知情權,可以登一些,要不報紙就太平實了;市裡說老百姓反映的有些問題不能登,以免擴大,引起舉一反三,他說報紙是黨和人民的喉舌,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是寫進憲法了的,等等。諸多表現,不像一個政治家。向太明來時,是丁副書記帶著宣傳部青部長、常務副部長文來富等人來宣布的,說他黨性強、政治覺悟高、有長期的基層工作和政治工作經驗,是一個德才兼備的好乾部,稍嫌不足的是業務水平欠缺一點,但是他在縣裡參與過縣報的工作,對報紙的情況也是很在行的。他虛心好學,不斷進取,拿了好幾個文憑,在縣上是有名的通才。現在,他還在讀研究生班。市委充分相信,在他的協助下,晚報會辦得更好。他來了不久,鄒平就被安排進了黨校。此時,向太明找他,會有什麼事?
他擱下耳機,關上抽屜盒,隨手拉過門乘電梯來到二十樓。向太明埋著頭正在寫什麼,仲秋推門進來,他頭也沒有抬,像進入了無人之境。
「向總,」仲秋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是好,說「你找我」,這是明知故問,說「我來了」,這是屁話。想了想,乾脆什麼也不說了。
向太明仍然埋著頭,一副專註的樣子,只是從喉嚨,也許是從鼻孔里冒出一個不太清楚的字:「唔。」
仲秋站了一會兒,見他仍沒有反應,就自己在沙發上坐下,拿過當天的經濟報,翻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向太明終於抬起頭,問了一句:「老仲,你來了呀?我找你來,有兩件事要交代吔。今下午,宣傳部要開一個重要的會,是關於宣傳輿論機構如何維護大局,保證安定團結方面的。我安排王副總和你一起去聽。維護安定團結,凈化投資環境,你那個部門最重要吔。」
仲秋一時轉不過來:「怎麼是我這個部門?政法部、經濟部、科教部的關係更大呀!」
「這你就不懂了吔。你那個部搞的那些社會新聞,如果多了,會產生負面影響吔。人家『老外』看見這些東西吔,會認為你這個城市亂糟糟的,還來嗎?」他不斷的「吔」,使仲秋聽起不舒服。這是向太明那個縣的語言特點,不管大人細娃兒說話,都要帶一個「吔」字。一些人進城很多年了,刻意去掉,但一不留神就又跑出來了。「市民看見你一天到黑都在登這些東西吔,還安心嗎?弄不好,有個別人還要跟著學吔。」
「恰好是市民喜歡這些。我們不是提倡要『三貼近』嗎?讀者喜歡的又不登……」
「這要看哪些讀者吔。」他打斷了仲秋的話,「報紙是重要的精神文明陣地,不能當少數讀者、市民的尾巴吔。我們的工作是教育、引導,而不是迎合吔。」
「可是,這些是客觀存在的呀!」
「這就要我們正確處理好局部的真實和全局的真實。當然,每一個單個的個案都是存在的吔,都是真實的吔,但是報紙報道出來后,就要影響全局——吔。」他想盡量不帶他的家鄉的地方尾音,但習慣成自然,再怎麼注意,那些「呀」、「吔」、「啥子」的土話還是一有空隙就鑽出來「你是老記者了,還弄不明白——」那個「吔」又要鑽出來,他頓了一下,終於改成了城裡人常用的「嗎?」
「那……」仲秋還是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會影響發行,減少廣告收入喲!」
「大家都這樣辦了,還不是要買吔。社會效益第一吔!」
「那怎麼辦?」仲秋做出小學生的樣子,問道。
「所以才讓你去開會,親自去聽一聽吔。聽了,就知道怎麼辦了——」向太明打住話頭,把又差點鑽出來的「吔」壓在喉嚨里了,伸手拿過今天的晚報大樣,翻到《社會生活版》,指著《昨日午夜壞人出更,下班女士慘遭凌辱》說,「你這文章,寫得太露了,對社會刺激大——吔。人家外國、外地的人一看,吔!你兩江市好亂吔,我們不去了。旅遊都不敢來了吔,還敢來投資?」
對他的這番高論,仲秋實在不敢恭維,從心裡認為這是文革語言的翻版,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解釋道:「情況就是這樣。那個女士深夜加班回家,路遇這個歹徒,要不是我騎摩托車經過這裡,結局可能更糟糕。我是要讀者提高警惕……」
「其實,這種事情在農村、城市不斷出現,已算不了什麼新聞吔。本來可以不發的,但王副總已經簽發了吔。不過,我改動了一下,語言應該平和一些,版面處理也不要這樣打眼——吔。」他將大樣遞給仲秋,「你看看。」
仲秋接了過來。文章的題目已用紅筆改成《夜行女士要提高警惕》,裡面的內容做了大的改動。犯罪嫌疑人江兵的名字已劃去。裡面有一段關於江兵的背景材料:當年,他假借在解放廣場廁所方便,四處搜尋獵物,趁一個來入廁的外地人蹲下起不來時,順手提走人家的包,后被抓住,帶到派出所接受處理。他大言不慚地說,為了愛情,為了給女朋友買香水、口紅、高級絲襪才不得不去提別人的包。在廠區廁所,他用鏡子窺視女人解便,他狡辯說:「我的打火機掉進廁所了,我用鏡子的反光來找。」等等,都被向太明劃去了。一個通訊,壓成了一小塊豆腐乾。仲秋心裡很不愉快,但壓著,沒有說出來,將晚報大樣還給了向太明。
「我知道你有看法。但我也是沒有辦法吔!」向太明拿過茶杯,擰開不鏽鋼蓋,喝了一口淡淡的茶水,嘆了一口氣,「老仲,我們換位思考吔。坐在這個位置,不得不這樣——吔。太刺激了,我倆都要『吃不了,兜著走』吔。下午你坐王副總的車,和他一起去。」
仲秋什麼也沒有說,站起來離開了,但他心裡卻升起了一個回答不了的問號:過去,直至昨天,這方面的文章都在登,為什麼今天就要拿這麼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開刀?剛才在辦公室翻的今天的晨報、經濟報,上面也刊登得有這些新聞噻。即使市裡有什麼動作,也是要下午開會才布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