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事情非常湊巧,就在秦南和王有為出差的當天下半夜,印刷設備就出了故障。那是一台機器的出報口有了毛病,不得不停機,技術人員把這件事通知了正在睡夢中的汪洋,只是想讓他知道明天的報紙又得上市晚了。汪洋接完電話后,是可以不去印刷廠的,可他被這個電話吵醒后,就再也難以入睡。半個多小時后,他就趕到了印刷廠,晚上值班的技術人員正在那裡搶修。汪洋問明情況后,只能是在那裡幫著調動人員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他的到來還是加快了搶修速度,增加了搶修人員的緊迫感。足足一個多小時后,那台印刷機才重新運轉起來。汪洋看了看手錶,已經是快到早晨四點鐘了。這一夜也就這樣過去了。他心裡這樣想著。
他從印刷廠的大廠房中往外走去,當走到印刷廠管理部門辦公室門口時,一個人從他的對面走了過來,不到兩米寬的走廊,讓他們倆不得不近距離地相對。汪洋突然眼前一亮,這個人像是那天半夜在這裡見到過的那個中年女人,他放慢了腳步,打量著她。那個女人也同樣看著他,她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在認真地打量自己,便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聽別人都叫你汪總。你就是汪總,不認識我,是嗎?我是剛調來的,剛來不久。」
「你是剛來的?什麼時候來的?」汪洋問道。
「沒有多少天,才調過來的,所以沒見過面。我沒怎麼到辦公大樓里去,只是辦手續那天去過了一次。」
「那天晚上,龍骨壞了的時候,你也是在班上嗎?」
「是啊,我是管技術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夜班,那天晚上我是在班上。怎麼?汪總那天晚上見到我了?」那個女人說道。
「那天晚上我見到過你,今天我這是第二次見到你。」
「不好意思,汪總,連個招呼也沒有和你打。」
「我怎麼看著你非常面熟,你是從哪調來的?」
「最早是從攀枝花,從攀枝花過來的,又去了別的地方幹了一段時間。」
汪洋有點兒失望:「哦,你是四川人。可普通話講得很不錯呀。」
「我是本地人,只是從四川來的。」
「那你都在本地什麼地方呆過?」汪洋還是想問下去。
「汪總,你真是覺得我面熟?」
「是呀,你特別像我下鄉時青年農場的一個同學。」
「是嗎?我也下過鄉。也是在這座城市裡,那是在咱們這座城市的最北端的大山區里。」
「那你下鄉在什麼地方?」汪洋有些激動。
「下在金河縣河東鄉,我們全鄉就那麼一個青年農場。我們那是一個很大的青年農場,大得很,一共有300多知青呢?我下去的倒是很早,可我在那加起來也沒呆多長時間,幾乎是常年呆在城裡,也沒有幾個認識的。」那個中年女人還是沒有發現汪洋情緒的變化。
「那你不認識我?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就是那年給我輸過血的那個女知青?」汪洋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潮濕了,可他努力地剋制著自己的情緒。
「你是那年那個得了胃出血病的知青?」
「是是是,是那個知青,我就是那個知青。你就是那個女知青,對吧?」
「是我,是我,汪總,是我。可你卻胖多了,也老多了,如果走在大街上我是不大可能認出你來的。也難怪,都20多年了。汪總,到我的辦公室里坐一會兒吧。」那個中年女人也同樣高興起來。
汪洋跟著走進了走廊一頭的一間簡陋的辦公室里。他們都在那個只能有十一二平方米的辦公室里的椅子上坐下。那個中年女人說道:「我給你倒杯水喝,汪總。」
「不用,不用,咱們還是說說話吧。我只知道知青們都叫你小婷,你姓什麼我都不知道。」
那個中年女人也坐了下來:「我叫修婷。」
「修婷?」汪洋先是一愣,然後,又接著說道:「你就是那個最近才調進來的,負責印刷技術工作的那個人?」
「是,是啊,是最近才調進來的。我不是剛才說過了才來沒有多久嗎。」
「啊,我沒怎麼在意這件事。在調你進來的報告上,我還簽過字,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修婷會是你呀。」
「汪總,我也沒有想到身邊人整天叫的汪總會是你,當年我曾經給一個姓汪的男知青輸過血,可我沒有想到報社的這個汪總就會是你呀。」
「你還記得當年輸血的事?」
「記得。」
「那年,當我在醫院裡清醒后,我才知道是有人給我輸了血,我才活了過來,可那時你就根本不在醫院裡了。別人告訴我,給我輸血的那個人就是在我去醫院時,幫著推手推車的其中的一個女知青。那時,我才對你有了點兒印象。在我有病之前,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你。」
「沒見過我是很正常的,我是分在了第十小隊,你呢?你好像是在第三小隊?」修婷說道。
「我是在第三小隊。我們相距怎麼也能有個十幾里地吧。」
「啊,我明白了,你應該是在小河沿,我當時是在大河沿。」
「我真是應該感謝你呀,要不是那年你那麼慷慨,我可能就不在人世了。」汪洋感慨地說。
「那個年頭,誰遇到了這種事都會那樣做的。那是讓我趕上了。」修婷平靜地說道。
「你和我不在一個小隊,那年你是怎麼知道我有病的?」
「那天,是我去別的小隊有點兒事,往回走的時候,路過了你們小隊所在地,在路上看到幾個人正用一個破車把你往外推呢,好像人手不夠用,我就上前去搭了把手,最後也就跟著去了鎮衛生院。沒想到,到醫院后,又遇到了那麼多麻煩,也就發生了後來的事。」
汪洋還想問什麼,這時,進來了一個穿著工作服的操作工人,他把門推開后,告訴修婷說是出報口還是有毛病,總是有異常聲音,需要她過去看看。汪洋站起來和修婷一起走了出去。
修婷在現場東看看西看看,趴下身子聽了聽,在那嘈雜的聲音中,她又趴在汪洋的耳朵邊告訴汪洋,說是這個出報口和龍骨的連接處設計的不夠合理,所以總是出問題。另外,龍骨的走向彎度太多,都是影響出報的隱患。汪洋好不容易才聽清楚修婷說了些什麼。他們又走了出去。汪洋沒有再回修婷的辦公室,他和修婷說道:「咱們找時間再聊。你現在這裡事情太多,也不方便,等哪天我們都有時間的時候再說。」
修婷說道:「好,再找時間。汪總你忙吧。」
汪洋離開印刷廠后,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報社。
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里,他躺在沙發上,怎麼也睡不著。離上班還有很長時間,他躺下站起,站起來又躺下去。足足折騰到七點多鐘,陽光爬進了他的辦公室里,他的睡意同時被蒸發而去。
在這幾個小時中,汪洋的腦海里不斷地出現著修婷的形象。當年的那個她,儘管他僅僅是只見過她一面,而且,他當時還處在似清醒非清醒狀態,可留下的印象卻還是可以記起的。那時,她是那樣地清瘦而又幹練,顯然沒有經過什麼化妝,可她那青春的臉龐,像是泛著紅光,她和所有的女知青一樣,總是泛著一種享受著農村那陽光的撫摸和接受著新鮮農作物的滋潤而燦爛著的一種健康的美。她說話時,前胸的一起一伏那麼具有神秘感,儘管那種印象是那樣地短暫而又模糊……
已經八點了,有人敲門,汪洋才把辦公室的門打開。那時,他還一直沉浸在那種情緒之中。
有人走了進來,那是發行公司經理張和。他說道:「汪總,我們起訴市工商局的案子,法院已經受理,過幾天開庭。」
「那你們準備的怎麼樣了?」
「咱家的法律顧問說勝訴是一點兒問題沒有,可就是勝訴后的麻煩事怕是太多。」
「我知道他說的麻煩是指什麼?當然不是指執行不執行的事,主要是指我們今後還需要和工商局打交道。可我也不願意這樣做呀,這有什麼辦法。如果不勝訴,那我們怎麼和訂戶交代,不交代清楚,那我們就真的成了騙子,十足的騙子。」
「我知道,汪總,我去出庭吧,我對情況了解得多。」
還沒有等張和走出去,就又走進來了一撥人,前面走進的是財務處長宋雅欣,緊跟著走進來的是那天汪洋請他們吃飯的江河造紙廠的趙處長,還有另外的兩個和趙處長一同來的人。汪洋還沒有等宋雅欣介紹,就主動地走向前去和趙處長打了招呼。他們握過手后,趙處長等人就在沙發上坐下。汪洋坐到趙處長的對面笑著問道:「趙處長,錢拿到了吧?」
「拿到的那點兒錢,回去沒法交代呀?」
「就剩下我們了嗎?」
「就剩下你們了,你們的這2000萬拿不走,我是不可能回去的。如果我們回去了,那就等於白來了一次寧陽。」趙處長的臉上根本就沒有了以往他來汪洋辦公室要錢時那般陽光。
宋雅欣去編委辦公室拿了幾瓶礦泉水放在了沙發上。她自己搬過來了一把椅子坐在汪洋的旁邊。汪洋說道:「宋處長,賬上還有1000多萬,我讓你給他們劃過去,辦得怎麼樣了?」
「汪總,如果就1000萬,那就不必說了,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怎麼也得給2000萬。」趙處長儼然像是坐在談判桌上那般。
「趙處長,你也別把話說得太絕了,那1000萬我已經用匯票給你們匯走了。你就真拿不走2000萬,別說我們汪總不同意,他就是同意了,那錢也得從我的手裡出啊,我得有錢給你呀,沒有錢我拿什麼給?」宋雅欣說道。
「我聽說你們已經和新世紀公司簽訂了長年訂貨合同。那好,我們的紙是不愁賣的,可你們千萬別以為既然不從我們這兒進貨,就讓那筆錢成了死賬,那是不可能的。我們那裡還有幾千人在張著嘴等著吃飯。這樣吧,汪總,這是起訴狀,你先看看。」
「就是起訴狀也得法院送達呀,趙處長,你怎麼就直接把它送來了?」汪洋特意裝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開玩笑似的說道。
「汪總,我是想讓你先看看,這是我們廠里的想法。如果拿不回這筆錢,那我們就要起訴,就向法院申請財產保全。」趙處長看到汪洋的臉上帶著笑容,自己也就沒好太嚴肅,說起話來的口氣也好了一些。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汪總,樓下有個客人找你,讓他上來嗎?」
「是誰,叫什麼名?」
「叫張恆,說是和你很熟悉。他說他知道你在單位。」
汪洋猶豫了一下,說道:「讓他上來吧。」
幾分鐘后,張恆來到了汪洋辦公室,宋雅欣先是給張恆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汪洋這才想起來:「哎,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財務處長宋雅欣。」
「哦,這麼年輕的處長。」張恆站了起來,和宋雅欣握了握手。
汪洋的臉又轉向了另一側:「這是張總,是恆大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也就是他把我的幾根肋骨打了補釘。」
「汪總,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宋雅欣問道。
「頭些天我遇到的那起車禍,就是他製造的。」汪洋似乎有些調侃。
張恆心裡先是一愣,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可這一細微的變化,在場的人沒有誰能感覺得到。張恆馬上恢復了平靜,臉上勉強擠出了點兒笑容,說道:「汪總真是會開玩笑,還那起車禍是我製造的,哪能這麼說,我可承擔不起呀。應該說那起車禍是我造成的。」
「一個意思,一個意思,反正和你有關。我怎麼不說趙處長而偏要說你,就是和你有關嘛。」這時,汪洋才想起來,應該給在座的趙處長他們也介紹一下張恆:「哎,我也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張恆,剛才已經說過了。」汪洋又指了指趙處長:「這是與我們一直合作的造紙廠的趙處長,是來和我們商量繼續合作事宜的。」
趙處長欠了欠身子,和張恆握了握手,寒暄了一下,又坐下了。
趙處長有些著急了,就站了起來,說道:「汪總,我們走吧,反正我們的意思你都已經明白了,你們考慮一下吧。我們的主意已經拿定,應該說我們廠的主意已經拿定了。」
汪洋拉著趙處長的手,說道:「我們一定會積極想辦法,最好你們也考慮考慮,不要採取那種過激的辦法,那樣太傷感情了。今後我們還會合作,一定還會合作。你說呢,趙處長?」
汪洋一直把趙處長等人送到辦公樓的大門口,才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汪洋走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宋雅欣和張恆面對面地坐在沙發上。張恆見汪洋進來后,便說道:「汪總,我剛才聽宋處長說,那些人是來要賬的?」
「是來要賬的。很不好辦哪。」汪洋一邊說一邊也坐在了沙發上。
「看來你這個老總也不好乾呀。」張恆感慨到。
「誰說好乾了?我們的宋處長知道好不好乾,半夜都沒有消停的時候,一個電話就可能讓你忙活到天亮。」
「我知道,你又是在說印刷廠的事。這不一點兒點兒地就有眉目了嗎?」
「我如果沒猜錯的話,你又是為了這事來的吧?」汪洋直截了當。
宋雅欣站了起來:「汪總你們有事,慢慢地談吧,我先走了,你有事再找我。」
「沒事,沒事,你在這聽聽也好,咱們這個張總有想法要參與我們印刷廠的改制,他想注入資金。你看積極性還蠻高著呢。」汪洋說道。
「是嗎?張總,看來你是有錢啊,那有錢用不了,借給我們用用也好。」宋雅欣站在那裡,說道。
「借?那不是難為人家嘛,要是參與,那等於是投資,那是另外一回事。」汪洋說道。
「對,汪總說得對,看來汪總才能真正理解我。不過,真要是需要的話也不是絕對不能考慮。」
「張總的主意看來真是拿定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改制方案已經得到了上級部門的批准,開始著手實施了。內部職工的參股工作已經開始,外面是選一家還是幾家甚至若干家,還得認真考慮一下。」
「汪總,這麼說,我是否能進來,還定不了?我可是說得最早的吧?你就是採取什麼方式篩選,我也差不了哪去。」
「你說得也有道理,不少單位要以技術入股,還有要以廠房入股的……」
還沒有等汪洋說完,張恆就把他的話打斷了:「你們眼下最需要的是錢,而不是技術和廠房,對吧?」
「張總把我們的情況研究的真是夠透的。你可真夠精明的。」
「經商嘛,就和打仗一樣,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嘛。」說完,他哈哈地笑了。
張恆還是沒有從汪洋這裡得到實質性的答覆。臨走時,他要約汪洋晚上出去坐一坐,被汪洋拒絕了。汪洋沒有下樓,當張恆要走的時候,汪洋正在那裡接一個電話,他讓宋雅欣把張恆送走了。宋雅欣送走張恆后,又回到了汪洋的辦公室,汪洋已經接完電話,坐在了他的辦公椅上。
「宋雅新,以前你知道這個人嗎?」汪洋問道。
宋雅欣坐到了汪洋辦公桌外側的一把椅子上,回答:「不認識,也沒聽說過。聽說寧陽的房地產開發公司有1000多家,開發一個樓盤的也註冊一家房地產公司,魚目混珠,誰能了解那麼多。」
「他已經找過我多次,也打過了好多次電話,就是想要參與我們印刷廠的改制,這倒是好事。剛才你也看到了,他到這裡來,其實沒有什麼別的事,就是為了這個。眼下,還真就只有他才有這麼高的積極性。可我還是信不過,別光聽他們自己怎麼說,你也想辦法通過別的渠道了解一下。」
「行,我想想辦法。」說完,宋雅欣想起身離去,可又站住了:「汪總,趙處長那邊怕是會有麻煩,如果他們真的起訴了我們,申請財產保全,那我們怎麼辦?法院也不能置之不理呀?」
「我也想過了,所以我剛才是勉強裝作笑臉和人家說以後我們還會合作。可我們怎麼與人家合作,你想,就我們一家就欠人家那麼多錢,讓人家怎麼去運轉,那得有多少流動資金才能讓企業正常運行?可我們就是拿不出錢來。這樣,宋處長,你再看看發行公司的訂報款現在收上來了多少,全部把它拿上來。」汪洋說到這裡,門開了。
李楊走了進來,說道:「汪總,你見沒見到秦總?」
「有人找他?」汪洋問道。
「法院的人找他。」
聽到這話,宋雅欣抬頭看了看李楊又看了看汪洋。
汪洋說道:「秦總出差了,告訴他們等過幾天再找吧。要不,就打他的手機。」
李楊走後,宋雅欣說道:「汪總,你不知道吧,法院的人來找秦總,會不會是關於他離婚的事?」
汪洋抬頭吃驚地看著宋雅欣:「什麼?秦總要離婚?他從來沒有說過呀。」
「不是秦總要離婚,是他夫人要與秦總離婚。這幾天,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呢。」
「是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夫人怎麼會和他離婚呢?她不是還在美國嗎?」
「說是回來了,就是為了離婚的事才回來的。聽說是在美國又認識了一個老外,是她上學的那個大學的一個教授,也有錢。這年頭不就是這樣嗎?國內國外都一樣。」
「你怎麼知道的?」汪洋問道。
「大家都知道了。可能就你還一點兒也沒聽說吧。」
汪洋沒有再說什麼。
此刻,汪洋突然十分天真地想到,秦南和他的夫人相距萬里,那不是對正當年的男女的一種慾望的摧殘嗎?而自己和童小舒是近在咫尺,可自己在感情上怎麼也會有那種與童小舒遙不可及的感覺呢,而那種遙遠的感覺幾乎不亞於秦南和他夫人的萬里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