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面罵

第十二章 面罵

兩天後就要面試了,頭一天上午,家裡的電話響了,我一接,是張哥,他說他在樓下,讓我馬上下樓。我不明所以就跑下樓去。張哥讓我上了他的車,掉頭往中街去了。我問張哥去中街幹什麼,張哥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來到中街,張哥泊好車就直接把我領進了金利來商廈,對服務員說:「給我弟弟選身衣服」。

我趕緊拉著張哥說:「張哥你這是幹啥啊?我又不是沒衣服穿,我身上這件夾克就是用你的錢買的,這就行了唄!」

張哥面色一沉說道:「你在這麼高級的地方打我的臉是不?就你穿的這身衣服跟民工似地,去面試能行嗎?讓你選你就選,別跟我沫嘰!」張哥的語氣嚴厲,卻全是為我著想。

我在心中嘆了口氣,大恩不言謝,以後再慢慢報答他們吧。

售貨員已經拿了幾套衣服要幫我穿,我一看標籤嚇了一跳,好傢夥!全都好幾千好幾千的。我選了一個最「便宜」的說:「就試這套吧」。

我從沒穿過西裝,更別說這麼好的西裝了。照鏡子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來自己,我身高1米8,長得又很結實,正是適合穿西裝的身材,只是和這身藏藍色的西裝相比,我的面色有一些灰暗,目光有一點遊離。我知道,我還缺少穿這身衣服的自信。

其實衣服和人是相互映襯的,好衣服增添人的自信,而自信的人又讓衣服增輝。如果讓一個自卑委瑣的人穿上名牌西裝,他自己覺得彆扭,別人就更覺得彆扭。好在我的委瑣還沒那麼嚴重,售貨員們一起誇我穿西裝樣子特別帥,我估計這誇獎里一定有不少職業的成份。好在張哥也讚賞地說:「不錯不錯,真有當國家幹部的架兒了」。

接下來張哥又給我買了皮鞋、皮帶和襯衫,還配了一條領帶。我覺得領帶這東西特別勒脖子,讓人呼吸不暢,西裝也板著身子,讓我不能活動自如。我心想,感請兒打扮也是件挺受罪的事。不過看在張哥花了五千多元的份上,什麼罪我也得挺著。

從商廈出來,我已經跟個新郎官兒似的裡外三新了。我覺得好多人都偷偷的看我,把我弄的特別不好意思。

回到車裡,我馬上把領帶摘下來,透了口氣說:「張哥,你是不是撿著錢包啦?幹什麼花這麼多錢啊?」

張哥說:「兄弟,實話跟你說,我那幾個工程都結算完了,哥哥賺了一大筆哪,這點錢算不了什麼。看你搗扯(東北話就是打扮的意思)起來那個立整兒勁(東北話,就是好看的意思),我看著就高興,這錢花的,值!」

「可我怎麼覺得我穿這些有點彆扭呢?」我苦笑著說。

「那是你沒穿過,慢慢就適應了,我到機關辦事,人家那都這派頭兒的」。張哥說。

回去的路上張哥問我打聽到誰主考沒,我說上哪打聽去啊?都保密著呢。張哥嘆了口氣說:「張哥現在也就有兩個臭錢兒,當官的一個也不認識,幫不上你的忙啊,連送錢都找不著主兒。好在你是全市第二名,錄用一定沒問題,讓我放心不少啊。」

「面試就跟嘮嗑似的,估計沒什麼問題吧」。我說。

「希望如此吧」。張哥不置可否的說。

張哥把我送到樓下說:「我那邊還不少事呢,你自己上樓吧,明天可要把握好自己啊」。我說了句知道,就目送張哥離開了。

一進屋門,璐璐看我那眼神兒就有點不對勁,在她面前我自如多了,說:「看什麼啊?不認識啊?」璐璐慢慢的晃著頭做美少女狀:「哇噻,哥,你真是太帥了!」

我調侃她到:「你是不是『澀(色)女郎』的漫畫書看多啦?」

璐璐紅著臉說:「是真的帥嘛!誇你還挨說,真沒勁」。

我笑著把上衣脫下來,說到:「這東西我可穿不慣,干點活什麼的也不方便啊」。

璐璐反譏我說:「切,你就不興把你那小農意識改一改啊?你以為進了政府機關還跟民工似的幹活呢?」

我爭辯到:「這你就不懂了,小農意識怎麼啦?中國九億農民要不是一直有著『小農意識』的傳統,安分守已、安居樂業、安貧樂道,都成天捉摸著『王候將相,寧有種乎』的事,那不早就天下大亂了?我有『小農意識』怎麼啦?這叫保持革命本色,這叫繼承光榮傳統,知道不?」。

璐璐一副有理說不清的樣子忿忿地說:「哼,行行行,你厲害還不行嘛!就知道欺負自己妹妹算什麼能耐啊?你不說『小農意識』好嘛,那你上班第一件事就應該把市政府前面那一大片草坪種上小麥,要不多浪費土地啊!」

我哈哈大笑著說:「這主意真不錯,你是不是早有開荒種地的打算啊?」

璐璐不好意思的說:「有一回和我同學一起坐車路過市府廣場,我看有那麼大一片草坪,就對同學說這要種上麥子能打不少糧食呢,結果一車人都笑翻了。弄的我特別不好意思。」我也差點笑翻過去,強忍著對璐璐說:「咱們倆革命本色保持的都不錯」。

第二天一早,我到市人事局參加面試,這次的場面和報名的時候反差很大,只有四十個人,因為這次全市只招錄20人,面試的比例是一比二。我一看這些人都很年輕,年紀大的也不過三十一二歲,男的多半都是文弱書生的模樣,女的模樣都一般,只有二三個人還算漂亮吧。總之都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大概都象我一樣精心打扮了一番吧。今天我把其它的行頭都穿上了,就是沒穿西裝上衣,也沒系領帶,而是穿了上大學時常穿的一件帆布夾克,雖然有些褪色,卻自然舒適,也不失莊重。我不願意弄的象櫥窗里的模特似的,過分的裝束會分散我的注意力。

每個人面試的時間都較長,我觀察了一下面試出來的人,沒有特別高興的,也沒有特別鬱悶的,都是一副喜怒不行於色的曹操臉。有些還沒輪到的沉不住氣,圍著出來的人打聽這打聽那的,人家都客氣的搪塞幾句就走了。我心想:這些人IQ肯定挺高,但EQ可不怎麼地。你們也不核計核計,這都快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了,誰能告訴你面試內容啊?

有幾個人還行,坐在那不是翻雜誌就是看書,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還有一個挺漂亮卻冷峻的女孩閉著眼睛聽著CD。

輪到我又是下午,我只排在那個冷峻女孩之前。面試的地點是一間會議室。進門之前我確實有點緊張,但是上大學的時候當推銷員的經歷已經把我鍛煉的臉皮奇厚,一般的場合完全可以應付。進了門,我看到一張很長的會議桌后坐著九名評委,臉上都掛著淡淡的微笑,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我感覺這場面好象沒有想像的那麼嚴肅,心情也放鬆了不少。我向評委們微微鞠躬,一位服務人員就把我領到了評委正對面的位置上。

考試組織者給我介紹說,這次面試的評委團是由市政府各大職能部門的領導組成的,坐在我正對面那位四十多歲的男的就是主考官——市政府的田秘書長。我再次禮貌的向各位評委點頭致意。

面試開始之前,評委們先問了一些家庭情況、畢業院校、主要經歷之類的話,我估計這些東西他們都了解,只是為了讓我放鬆一下吧。不過當介紹到我下崗的經歷后,大家好象都很好奇,七嘴八舌地問了不少。我看坐在中間田秘書長一直沒怎麼說話,就壓住話頭對大家說:「其實這些經歷對我來說都是很難得的鍛練機會,要是沒有下崗這回事,我現在大概也不會坐在這裡了。不過這些事情講起來話就長了,我們還是先面試吧」。

田秘書長也接過話頭說:「那好,我們還是開始吧」。

評委們都正襟危坐下來,分別按照定好的題目提問我,內容多半是政治理論方面的,我都一一做了回答,沒有什麼紕漏。最後,田秘書長說話了,他問我:「作為一個農村出來的大學生,你對農村的現狀和存在的問題怎麼看?」

我腦袋裡飛快的轉著:按面試指導手冊上講的,這時候應該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不但能體現我的政治素質,也招這些政府官員們愛聽。不過,我轉念一想,要是我真說什麼「感謝黨的英明領導」、「農村形勢一面大好」之類的話,我的那些父老鄉親們如果知道了,肯定會罵我「白臉狼」、沒良心。於是我決定實話實說。

我放下微笑著的面孔,嚴肅的說: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特別是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農村發生的巨大變化是有目共睹的,我不想多談。我只想說說我在農村二十多年所經歷的、看到的、聽到的真實的農村。

開誠布公的講,農村還很貧窮落後,農民的生活還十分艱難。在城市裡大搞經濟改革的同時,農村被嚴重地忽略了。農村的生產生活模式從83年以後就沒有什麼變化,改革開發好象與農村無關。不但如此,很多與農村相關的改革不但沒給農民還來實惠,而且加重了農民的負擔。比如說教育改革,現在有多少農村家庭供不起孩子念書,有多少孩子輟學在家,十一二歲就在家裡那一畝三分地里干農活啊!還有醫療改革,農村的合作醫療制度取消以後,農民已經看不起病、去不起醫院了。有多少父母兒女眼看著得了大病的親人死在自家的炕頭上啊!是他們沒有骨肉親情嗎?是因為他們自私不孝順不捨得錢嗎?恰恰相反,很多老人得了大病,寧可死在家裡也不讓孩子往醫院送,為什麼?因為這些老人怕孩子們為了給自己治病砸鍋賣鐵賣房子,怕孩子們為了給自己治病過不上好日子。這是多麼偉大的親情啊!在農村,這樣的例子我看的太多了。我覺得這樣的改革不能簡單的以「不成功」論之,而應該說是失敗,嚴重的失敗。

世界上有一百七十多個國家,但向農民和農業徵稅的不超過十個,這其中就包括我國。很多國家不但不向農民徵稅,而且為了縮小農民人口與城市人口的收入差距而給農民以補貼。目前我們國家的基尼係數已經接近0.4的警界線,貧富差距過大,社會嚴重不公。這種情況要是放在中國以外的任何一個國家肯定會引起社會動蕩,但中國卻沒有。為什麼?因為中國的農民太老實、太實在、太本分、太容易滿足。一千多年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忍辱負重、安貧守道的中國農民。這樣的一群百姓,這樣的一群農民,是我們國家一筆珍貴的財富啊!

解放戰爭時期我們黨是靠「農村包圍城市」才建立了新中國,建國以後我們的工業基礎極其薄弱,國家一直處於「以農養工」的狀態。中國農民已經為國家的建立和建設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但是為什麼「受傷的」總是農民呢?

鄧小平同志說了「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按照我的理解,鄧小平同志的意思是:在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后,還要讓另一部分緊跟著富起來。但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做的還遠遠不夠。農民也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不能,也不應該總讓農民做出犧牲。

有道是「無農不穩,無商不富」,沒有農業的繁榮發達,就沒有國家的長治久安;沒有國家的長治久安,改革開放就只能是空中樓閣而已。如果我們片面地強調「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而忽略了佔全國人口四分之三的農民,那就是本末倒置,甚至是捨本逐末。

最後我總結到:我講這些並不是反對改革,正相反,我認為在改革中凸顯出來的農村問題,也必須通過改革的手段來解決。因此改革還要深化細化,還要加大力度,加快步伐,要調整重點,面向農民、農村和農業。

我的話音一落,會議室里靜悄悄的一片,評委們用發直的眼光看著我,誰也沒有說話,田秘書長的臉色尤為沉重。須臾,他清了一下嗓子說:「關漢同志,按規定主考人員不能當場對考生的回答情況做評價。因此我現在不是以主考官的身份,而是以主管農業的市政府官員的身份對你說,你講的很真實,認識的很深刻,分析的很到位,做為協助市長分管農業的副秘書長,我要向你以及全市的農民兄弟檢討,是我們做的不好」。說著站起來向我鞠了一躬。

我用餘光看到其他那些評委的眼睛比剛才更直了,而我的眼睛則比評委們還直。

我徹底懵了。我心想:完了,這哪是面試啊,整個成「面罵」了。我囁嚅著不知道應該說道歉還是說謝謝,這時候考試組織者已經站起來對我說:「好了,關漢同志,現在面試結束,你可以回去了,錄取情況你等通知吧。」

我茫然的從會議室里走出來,正碰到等在面外的那個冷峻的漂亮女孩,她用同情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就仰首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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瀋陽,別為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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