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星期天上午的北京,像一瓣被陽光照得透明發亮的橘子展開在林虹面前。奇怪,在經過那樣一個沉重的夜晚后,北京能給她這樣鮮活的印象。街道,人流,此起彼伏的孩童笑聲,都在明媚和煦的陽光下。
「你昨晚有什麼收穫?」她問並肩而行的范丹林。在她另一邊走著的是范丹妮。三個人早飯後一起從家裡出來。
「你指什麼,具體解決對象問題?」范丹林聳了聳肩,「那沒收穫,我就沒期望有什麼收穫。我去以前就知道不會有。」
「那你為什麼還去?」林虹問。
「和姑娘軋馬路也挺有意思的——當不認為這是浪費時間的時候。」
「這算什麼見解?」
「把生活給予我的再還給生活。」范丹林玩世不恭地微微一笑。
「還給生活,怎麼個還法?」林虹疑惑不解地問。
「報復。」
「報復?」
「這也是個還法嘛。」
「他這個人是個怪胎。」范丹妮在一旁對林虹說明道,「有時候是個熱情嚴肅的事業家——」
「而且還是個大名鼎鼎的改革家,我需要自我補充一下。」范丹林自我揶揄地插話道。
「——有時候是個虛無主義者。」范丹妮接著說。
「不光這些……」范丹林又要插話。
「我還沒說完呢,有的時候挺溫情,挺善良——」
「甚至還有些懦弱,我還得自我補充一下。」
「有的時候挺冷酷,不近人情。」
「就這些,還不夠吧?」范丹林聳了聳肩。
「——有的時候好,有的時候壞,有的時候正經,有的時候沒正經,鬧不清你。」
「行了,這許多對立加在一塊兒,就基本上是我。」范丹林把談話轉向林虹,「我告訴你,我軋馬路,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看看虛榮心導致的虛情假意表演。我有時候是挺壞,很願意折磨折磨人,覺得有趣。」
「你這不是施虐狂嗎?改革家都要像你這樣,太可怕了。」林虹說。
「我搞改革的時候是一本正經的,我搞事業時只折磨自己。」
「折磨自己?」
「絞盡腦汁啊,苦思苦想啊,熬夜奮戰啊,那不都是折磨自己?」
「你在生活上為什麼那樣病態呢?」
「其實我剛才一開始就回答了,你肯定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你又怎麼能肯定我知道?」林虹說。
「憑我的感覺,我就知道你對生活有足夠的理解力。」
「我並不了解你的過去呀。」
「人們相互理解,其實並不需要了解過去。你不是會畫畫嗎?畫是瞬間藝術,那上面的人物留下的是一瞬間的形象神態,可你一下就能看到他的歷史。對不對?又譬如,我就並不了解你的過去,可三言兩語一感覺,就知道你是個有閱歷的人,所以我肯定你能知道。」
林虹看著范丹林笑了。這種談話很有趣。
「看,其實就是你的笑,你在這一瞬間的氣質,就顯露出你了。不是任何一個女性都能這樣恰當地用笑來代替回答的。這就暴露出你的處世經驗和聰明。」
「可你那樣無緣無故折磨人,那些姑娘又沒有傷害過你,總不應該吧?」林虹說。她並不希望話題轉到自己身上。
「我那樣做其實也是教育她們。不過,說老實話吧,我也挺喜歡和她們相挽著軋馬路,到了樹影下有時還可以放肆地擁抱一下,挺好。有的姑娘也比較有趣。現在年輕人選擇對象,前後要介紹上幾十個,來回挑,這非常合於現代文明,這是年輕人學習社會、學習生活的一種特殊交際。」
「你想結婚嗎?」
「怎麼不想?找到合適的,當天就結婚。」
「那你選擇對象的標準是什麼?」林虹一直保持著朋友般隨便問話的坦然。
「我不要小香檳,我要茅台酒。」
林虹又一次為范丹林的回答驚訝了:「茅台酒?」
「我要烈性酒,要有點刺激和力度的。」
「找個潑婦?」林虹笑了。
「潑婦不是茅台,是攙了假的劣等薯干酒,一喝就上嗓子,上頭,燥烘烘的,不能喝。茅台你喝過嗎?有力度。可它一入口是綿柔的,黏稠的,帶著很均勻的內力和後勁,有一股品不透的底蘊。它像逐步高漲的海潮,非常有力地上來,擴展到全身,使你周身發熱。你覺著它了,可它的力量還在繼續擴展著,征服著你。你一方面無法擺脫它的影響力,另一方面還想接著喝它,心甘情願處在它的控制下。」
「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像你說的茅台啊?」
范丹林看了林虹一眼,一笑。「你們去哪兒?」他打住話題問道,到車站了。
「我和丹妮先去趟百貨大樓。你呢?」
「我有我的事。咱們吃晚飯時再見吧。」
上車,坐車,換車。在林虹眼裡,京都現在是個由各色女人及女性服裝構成的世界。
……范丹妮一早起來就問她外出穿什麼衣服?林虹指著自己昨天穿的那件白色連衣裙說:「就穿這件吧。」
「你還帶著其他衣服嗎,每天總得換換色彩吧?」
「夏天的衣服我差不多都帶了。」
范丹妮把林虹旅行袋中的夏裝翻出來,一件件舉著看了個遍:「就這些,你怎麼不多帶點?」
「我就是想多帶,也就是這些了。」她笑笑。
「那你的衣服太少了,裙子就這麼兩條?」
她除了這件白連衣裙,還有一條深藍色的筒裙。
「而且這兩條裙子的款式也太一般了。這能在北京穿出去?我借你兩條吧。」范丹妮打開箱子,一件件裙子從她手中飛到床上:百褶裙,筒裙,連衣裙——各式各樣的連衣裙,斜裙,喇叭裙,西服裙,超短裙,拖地長裙,四片裙,六片裙,八片裙,旗袍裙;的確良的,綢的,絲的,毛料的;紅的,黃的,藍的,白的,咖啡的;花的……林虹面前堆起一個五顏六色的花攤。范丹妮不斷地熱心推薦著:「你穿這件好不好,要不穿這件吧?你先試試這件?噯,這個顏色比較適合你。」
林虹只是偶爾拿起一件略看看。她既不太冷淡,表現著對范丹妮熱心的領會和感激;也不太熱情,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漂亮的衣服畢竟會刺激女人感官的。隨著一件件飛出箱子的裙子,兩個女人的心理都發生了變化。范丹妮的熱情由關心林虹不知不覺轉為關心自己了。
「你看,我穿這件衣服漂亮嗎?」她雙手提著一件款式奇特、金花閃閃的連衣裙貼在身上比試著,自己也低著頭從前面、從左右兩側欣賞著。「你看這件呢,我穿著是不是顯得比較年輕?配上這件上衣,像不像個旅遊的學生?」她又比畫著一件短裙。「你再看這兩件哪件好,我穿黑的好呢,還是穿深紅色的好?哪件和我的皮膚更相稱?……你說這件好看?這是從你的眼裡,可你說,如果在男人眼裡——比方說你是男人——我穿哪一件更好看呢?女人穿衣服主要是為男人穿的嘛。」
范丹妮特別注意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形象。
林虹隱隱漾起一絲複雜情緒來。看著自己那對比下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她感到了寒傖,湧上一種被現代時髦生活遺棄的發酸的感覺。「你的衣服我先不借呢,我準備買兩件新的。」她笑笑,謝絕了范丹妮,並決定今天就上百貨大樓……
范丹妮一路上在啟發她觀察女人的時裝,喋喋不休地做著評介。她似乎負有引導林虹踏入京都生活的啟蒙責任。「你看見那個剛下車的女孩沒有?她的裙子好看嗎?」她指著車窗外說道。一個二十來歲的像運動員一樣的圓臉姑娘,穿著一件從右胸到左胯斜線分開的上白下藍的連衣裙,步伐矯健地在人流中走著。
「那是二十歲姑娘穿的,我不能穿。」林虹說。
「怎麼不能穿?我還想買一件呢。這裙子穿著能使人顯年輕。你看,要是我穿上,像不像二十多歲的大學畢業生?」
林虹笑著看了看她:「也可能吧?不過,我不太具有這種想像力,想像不出你穿上會是啥樣。」她只能這樣敷衍。她會畫畫,怎麼會沒有這種想像力?她只一眼就看出了:范丹妮無論怎樣打扮,都將顯露出她是個已近四十歲的女性了。她對自己的年齡怎麼這樣沒有自知之明?還老覺得自己像個年輕姑娘,這讓人在心理上產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這種「中年天真」,據說也是現代女性的常見病。
「你看那個女的穿的裙子沒有?」范丹妮壓低聲音對旁邊的林虹說,她指的是靠車門處一個穿著花格西式連衣裙的女子,她扶著車座站在那裡,凝望著車窗外面,顯得雍容美麗,牽引著車上許多男性的目光,她顯然敏感到這一點,神情中顯出些許矜持。「她那件連衣裙款式不錯,可她穿不好看。穿這種裙子人顯得大一號。她身材不苗條,穿著顯胖,顯笨……」范丹妮評論著。
林虹卻從中聽到了范丹妮的嫉妒。這又讓她不舒服。那個女子無疑比范丹妮漂亮得多。然而,她漸漸顧不上去審視范丹妮的心理了。她的目光也都被一個個裝扮漂亮的年輕女性所吸引。她在觀察著她們的服裝。也在不斷地想像著:她們的衣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是什麼樣呢,好看嗎?天下的漂亮衣服太多了……
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看著這熟悉的門,范丹林站住了。這就是萬紅紅家。
……他敲門,開門的是萬紅紅的母親何慕賢,白皙,微胖,臉色冷傲,女幹部的形象。「萬紅紅不在。」她擋在門口,不客氣地說。
「我剛才在樓下看見她了,靠窗坐著。」范丹林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說不在就不在,她在也不想見你。」
「我只和她說幾句話,伯母。」范丹林懇求道。
「她說了,不想再聽你說什麼了。從今以後,你不要再來糾纏我們紅紅。」盛氣凌人的母親退轉身就要關門。
范丹林連忙上前用腳擋住門:「伯母……」
「你要幹什麼?」
「好,我不見她了……您能不能把這封信交給萬紅紅?」范丹林拿出一封厚厚的信,那是他通宵沒睡寫的。
「不能。我不是跟你說了,你不要再來糾纏萬紅紅了。」
「我並沒纏著她,我只是想……」
「想什麼?紅紅就是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能和你這樣的人來往。」
「你沒有權力干涉你女兒。」
「萬紅紅,你過來,自己來回答他。」擋在門口的母親回頭大聲說。
「你走吧。」隔著門聽見裡面萬紅紅的聲音。
「聽見沒有?紅紅從今以後和你徹底斷絕來往。你放自尊點。」何慕賢砰地關上了門。革命幹部家庭的大門不允許他這有海外關係的人踏進來……
十年後,他又要踏進這個門了。他剋制住一瞬間回憶喚醒的恥辱感(這感覺早已淡漠了,然而,一旦站在這門口,它又湧上來,而且十分強烈),舉手敲門。
門內,何慕賢正在像操辦大事一樣上下左右忙亂著:「紅紅,你不要穿這件連衣裙了,這件裙子你穿著顯得太胖。」
萬紅紅正穿著一件深紅色的連衣裙對著穿衣鏡左右打量,旁邊床上已經堆了十幾件衣裙。連衣裙被緊繃在身上,顯出了她臃腫的腰身。她轉身望著母親:「那我穿哪件啊,剛才不是你讓我換這件的嗎?」
「換這件淺藍的吧,我昨天下午給你買的。」
「淡顏色的更容易顯胖。」萬紅紅嘟囔著。怎麼沒有一件合適的衣服,自己不是一直很苗條的嗎?
咳,沒辦法,原來精精幹乾的女兒,怎麼這幾年就像發酵的麵糰一樣,胖成這個樣子了。是無所用心懶的?「要不,你乾脆別穿裙子了,穿褲子精幹點。」
「那多呆板啊。」女兒對著鏡子說道。她的臉胖得眼睛似乎都睜不開了。
「要不你穿那件灰筒裙吧,配上這件藕色襯衫。你頭上戴什麼,就戴這個黑髮卡?」
「媽,你不要管我了。我願意穿什麼就穿什麼。你越管越糟。」
「好好,你自己打扮吧,盡量顯得精幹點,頭髮不要紮起來,可能效果好點。好好,我不管了。」何慕賢轉身進了廚房,「姥姥,烤鴨要不要從冰箱里拿出來醒醒?雞呢?燉好了?吃白蘸還是紅燒?湯就做魚丸湯吧,他和咱們一樣,也是南方人,愛吃魚。」
「我弄吧。」姥姥正在盤盤碟碟、紅綠一片的大案桌上切魚、切肉、切菜。
何慕賢站在門廳四下里瞧著,一會兒鋪整一下沙發上的浴巾,一會兒把彩色電視機旁那個塑料長頸鹿擺擺正。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鄭重其事地準備接待一個客人。
女兒的婚姻大事始終解決不了。好的沒有,不好的看不上,眼看著人越來越胖,年紀也越來越大了——三十了,做母親的真急了,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總不能一輩子當老閨女吧。她一對女兒提起這事,女兒就沖她煩,「你越管越糟。」她也確實感到欠著女兒。范丹林這幾年的情況,她們不時有所耳聞;出國,讀碩士,作報告,上報紙,每每刺激著她們。女兒為此常常整日發獃。她作為母親對十年前的硬性干預更是後悔不迭。誰讓她是個馴服的政治工具呢?
打聽到范丹林還沒結婚,一個月前,她猶豫再三后給范丹林寫了封信:「過去,極左的政治毒化了我們之間的關係。現在,作為長輩我常常很後悔,傷害了你,也傷害了紅紅。十年過去了,希望你能原諒我。在我不安反省的同時,常常想起你,紅紅和姥姥也常常想起你。如果有時間,請你來家裡玩玩……」
半個月前,為了女兒,在未收到回信的情況下,她不顧尊嚴又給范丹林寫了封信。這次范丹林回信了,說是這個星期天來。今天一早,全家就處於一種忙亂的興奮中。
有人敲門了,可能就是他。
「誰呀?」她問,連忙去開門。
范丹林直直地立在門口。「伯母,你好。」他很禮貌地輕輕點了一下頭。
「紅紅,丹林來了。」何慕賢連忙回頭喊道,「快進來,進來吧。」
萬紅紅一邊理著頭髮系著裙帶,一邊跑出來,因為興奮,她的舉止有些慌亂。「丹林。」她有些不自然。
這就是他曾經那樣愛戀的萬紅紅?過去的學生氣一點都沒了,胖得像個大婦女。這讓他失望。那種要報復一下的慾望都因此弱化了。
「姥姥在嗎?」他矜持地一笑,按既定方針彬彬有禮地問。
「在呢,你進來呀。」母女倆忙不迭地往裡讓。
「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姥姥的。」范丹林很客氣地說明。
母女倆怔愣地看了看他,臉上興奮消失了。她們都聽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了。
萬紅紅垂下眼,轉過身去,「姥姥,有人來看你。」她對著廚房說了一句,就扭著臃腫的身體,趿拉著拖鞋,懶洋洋回房間去了。
「丹林,進來吧,姥姥在廚房呢。」何慕賢目光閃爍地說道。
他站在門廳里,既看到了萬紅紅房間床上那一堆五顏六色的衣裙,也看到了廚房案桌上的雞鴨魚肉和菜蔬,萬紅紅剛才那激動的眼睛,何慕賢那殷勤的笑臉,都讓他感到報復得到實現的滿足。然而,他又有些心軟: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
姥姥在圍裙上揩著手從廚房出來了。
「姥姥,您好。」范丹林親熱地上前拉住了老人的手。
十年前,惟有這位老人對范丹林沒有任何歧視,始終抱著善良慈愛的態度。
姥姥自己的成分是資本家……
百貨大樓是個繁華的商品世界。那樣多的漂亮衣裳,那樣多的選擇對象,那樣令人眼花繚亂,然而從裡面出來后,林虹發現自己只買了一雙急需的拖鞋……
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范丹妮挎著精緻的鱷魚皮小皮包,迎著來看電影的人流,在最顯眼的位置站著。她保持著亭亭玉立的優美姿勢,和每一個相識者打著招呼。「丹妮,你等誰呢?」人們不斷地問她,她便顯得活潑可愛地笑笑:「啊,等個人。」其實她誰也不等。每次看電影,她都要這樣迎著人流站在門口。她願意人人都注意她,她總要把自己看做小姑娘一樣地賣弄純真,當一些中年男性確實這樣對待她時——他們叫她小丹妮,戲謔地稱她為「我們電影界最純真的天使」——她便完全進入一個年輕姑娘的角色,用極為天真的表情嬌嗔微笑,用同樣天真的聲音說話。她撩頭髮的動作,她轉來轉去使裙子擺盪的儀態,她瞟人的目光,都顯得純真極了。……
范丹妮去看一部內部電影,走了。林虹一個人來到美術館。
一樓第一展廳陳列的是清代山水畫的臨摹畫展。一踏進去,就有一派寧靜淡泊的山光水色。一幅幅山水畫下,緩緩移動著觀畫的人群。她從小學過國畫,這些年閑暇寂寞時也常常畫幾筆。現在,立身於這麼多清代名畫的臨摹本前,她彷彿一下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這是與京華鬧市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這是清初代表畫家之一弘仁的畫。《黃海松石圖》,清俊峭偉,新奇有致,那壁立的岩崖,那在岩崖上橫生豎立的青松,那在若有若無的雲霧后淡遠的山岩,都透著一股峻峭而淡泊、悠遠而沉靜的氣息。
弘仁,安徽歙縣人,明亡有抗清志,赴閩從建陰古航禪師為僧。超塵拔俗,不近功利,大概才能有這種比山水還寧靜的山水畫吧。
再看他這幅《幽亭飛瀑圖》,迎面壁立的很寬的懸崖,右側一道飛瀑銀河般瀉落而下,下面一潭清水,近處左側岩石錯落堆聳,岩頂幾棵樹下,小亭幽立。這是一個與塵俗隔絕、幽靜奇絕的小天地。坐在這樣的幽亭上,看著清逸孤獨的飛瀑,該有怎樣的心澄目潔啊。你會覺得百貨大樓中那摩肩接踵的喧囂是那麼令人生厭,煩不可耐。
山水畫能陶冶性情。
這幾幅是髡殘的畫。
《蒼山結茅圖》,豎幅,山,樹,路,從高天蜿蜒迤邐而落,然後稍現平緩之勢,便在近樹掩映中靜靜地出現茅屋。畫中那含蓄的蒼然、寂然、淡然、幽然的意境真有一種言語難道的宗教般的空靈和諧。令人心目蒼茫,悵然如煙。
什麼樣的筆法才能描繪如此的意境?
髡殘,年輕時便落髮為僧,雲遊天下,后定居南京牛普寺,多病寡交,寂寞一生。這樣的人生,這樣的心境,才化為那樣的山水畫吧?
這是八大山人的畫。
《遠村圖》,山色蒼茫,天地荒遠,人煙稀寥,煙雲惆悵。凝視著它,目光漸漸恍惚,你會覺得自己也走在那通往遠村的荒寒寂寥的山路上,天地蕭疏蒼涼,人生虛無迷惘,真想把自己溶化在煙靄中,淡淡地化為烏有。
《溪山圖》,渾樸寧靜,明凈秀逸。那山、那天、那樹、那石,都在一種安謐聖潔、不可污染的清泊之光籠罩下,一個超脫塵俗的、凈朗悄寂的仙境。看著它,你會覺得超出了自己的形骸,無聲無響地踏入了仙境,盤桓于山間樹下,整個身心都溶化在一片淡泊清靜中。
八大山人的畫,顯然比弘仁、髡殘的畫造諧更高,感染力也更大。這位明朝寧王朱權的後裔,明亡后削髮為僧,后又做道士,號八大山人。其一生中,對明朝覆沒懷痛於心。看著他的畫,她不由得生出的想法是:功名利祿有何意義呢?面對溪山圖的凈朗淡泊的仙境,看這喧繁鬧亂的京都,像個大螞蟻窩,人們在這裡忙碌鑽營著,懵懵懂懂,愚昧可笑。自己還不如找個遠村,在那兒作作畫算了。
這幾幅是石濤的畫了。
石濤,同八大山人一樣,也是明朝王族後裔,落髮為僧后,釋號原濟,又號石濤。他難忘自己悲慘家世,「一生鬱勃之氣,無所發泄,一寄於詩畫。」
看他這《黃山圖》,煙雲如海,蒼蒼茫茫,黃山隱現,雄偉奇絕,意境渾樸,筆意豪放。再看他這幅《惠泉夜泛》,那夜色,那水光,那小舟,那岸上的稀疏樹林,都如夢境一般輕柔恬淡,充滿著朦朧的詩意。他這幅晚年自畫像《大滌子自寫睡牛圖》,一個富態老頭微微閉目,坐在一頭短腿的老牛身上——牛昂著頭一步步慢慢走著——讓你感到人生亦不過如此的蒼涼。
她久久地在這幅《睡牛圖》前佇立著。
自己現在看到的這四個人,正是所謂清初「四畫僧」。他們的沉淪身世,他們的悲憤傷感,他們的佛道思想,他們筆下的山水,都溶為了一體。這四位清初的代表性畫家,都出家為僧,這裡難道沒有深刻的道理嗎?
她突然發現,這一幅幅淡泊的山水畫對她的陶冶,恰恰與她從昨晚踏入京都后被刺激起來的現代化生活的慾望相反。
餘下的畫,她隨意瀏覽著看過了。以「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為代表的婁東、虞山派「正宗」山水畫,她不喜歡。這些得到清代王朝推崇的正統派山水畫,技法高超,但卻籠罩著一種富貴堂皇、優裕滿足的沉悶氣息。歌功頌德出不來好藝術。
當她走出第一展廳,進入第二展廳看《當代青年國畫家畫展》時,在門口放著留言簿的桌子旁,遇到了一群正在熱烈交談的人。幾個外國人正與幾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洽談著什麼,聽得出來這幾個年輕人是這個畫展的參加者和組織者。外國人要買他們的畫。有兩幅竟肯出五千美元一幅的價錢。林虹有些驚愕。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拮据的錢袋——她為這種聯想感到庸俗,但還是禁不住這樣想到了。
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性,聽出來她也是這個畫展的參加者,正在一群男性的包圍中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麼。她長得很醜,一臉雀斑,但因為打扮入時,又處在一個眾星捧月的地位上,居然也像個皇后。幾個記者正伸著錄音話筒向她提問,她迴轉身,指著「前言」牌旁的第一幅畫《河魂》在講。那是她的作品了。林虹看了一眼,有那麼點現代派味道。並不見得怎麼樣,她可以畫得比這好。
她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顧曉鷹。他正和一個頭髮銀白的老人說話,好像在請他寫一張條幅。老人點頭敷衍著,想離開他。
她準備躲開。
顧曉鷹一轉眼發現了她。「林虹。」顧曉鷹招呼道。他的神情表明他並沒有忘記昨晚在火車站的衝突,但也說明他並不在乎那種衝突,「你也來看畫展?」
顧曉鷹的招呼,使不少人都轉過臉來,就在這一瞬間,她感到自己是個漂亮女人,那些原來不過是條件反射地轉過來的目光都閃動了一下,亮了,連被簇擁的那位「皇后」也把目光停在了林虹身上。
「這是誰呀?」有人問顧曉鷹。
「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顧曉鷹說,「這位叫林虹,我的……啊,一個一言很難說清楚的好朋友,還要告訴諸位,她可以說是位還不肯露面的女畫家。」他的話含著要和林虹重新搭訕的死皮,也含著要難堪林虹的惡作劇。
「我可以認識你嗎?」那位女畫家走過來伸出手。
「你是北京的嗎?」一位留著長發的青年男畫家也走過來,他是這個畫展的核心組織者,「我叫汪子平。你的作品願意拿來展覽嗎?」
「你的畫能讓我先看看嗎?」一位一直在洽談購畫的外國人也走過來,用不熟練的漢語問道。
顧曉鷹微笑地打量著這個場面。他完全沒料到自己的逢場作戲能產生這麼大效果,他感到有趣。看看她怎麼辦,總不能對這些人也放下臉發火吧?
「小虹,是你?」那個剛才被顧曉鷹糾纏的老人突然眼睛一亮,認出了林虹。他顫巍巍地走過來。
「是我,栗伯伯。」林虹也認出了對方,連忙上去握住老人的手。這是著名的國畫家兼書法家栗拓方,是林虹父親的至交,也是她小時候學畫的老師。
「你這些年到哪兒去了,還畫畫嗎?」老人一時不知問什麼好。
林虹握著這雙畫壇權威的手,一個明確的感覺是:如果她要走美術這條路,這就是一個靠山。她在京都並不孤立。
看見栗拓方對林虹的異常親熱,林虹在眾人心目中更抬高了身價。
「你的畫拿來展覽吧。」
「您的畫能不能先讓我看看?我準備購買、收藏。」
……
林虹掃了旁邊的顧曉鷹一眼,然後轉向那些問話者:「是不是把畫拿來展覽,我還沒有思想準備。您要看我的畫,可以,也請過段時間。」她很矜持地答道,心中掠過一絲對顧曉鷹的冷笑。
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確了今後要走的生活道路。她不要那些清心寡欲的淡泊,她淡泊夠了,誰願意淡泊就淡泊去吧。她將一步踏入京都,她將躋身於現代化的時髦角逐中,她將爭名奪利,要活得有聲有色,活得讓人嫉妒。
——為了自己,也為了一切傷害過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