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范丹妮一進來,胡正強臉色就變了。

星期天下午,他正在家中和幾個人討論他即將執導開拍的一部電影《白色交響曲》。

范丹妮臉上表情莫測,像要和誰決鬥一樣,一進門就把滿屋人冷淡地掃了一遍,胡正強緊張地看著她,不知道她今天要幹什麼。她從來沒有到過這裡,她不願見到他的妻子。今天突然來了,還帶著這種神情,是找他算賬來了,是要當著他妻子和孩子的面,給他個狼狽不堪?是來揭露他偽君子的真面目?——那是她不止一次說過的話。自己過去太輕視她的這一威脅了。昨晚,自己對她也太生硬了。如果旁邊沒有其他人,他真想站起來求她原諒了。丹妮,求你一定照顧我的處境,千萬別弄得我無法做人。我昨晚說的是氣話,你別在意……

一瞬間,他簡直不理解自己過去怎麼會那樣冷淡范丹妮,不理解自己怎麼會那樣愚蠢,此時反而生出一種撫慰她一下的柔情。恐懼也能生出柔情?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范丹妮身後跟著的林虹。

屋裡其他人也都有些緊張不安地看著這陣勢。

副導演鍾小魯,一個三十多歲的高幹子弟,形象敦厚,胖胖的臉上一大把絡腮鬍,寬邊黑框眼鏡後面一雙聰明含笑的眼睛。他知道胡正強與范丹妮的關係,那是一種人人都知道、惟獨妻子不知道的關係。不知為什麼,人們總是「庇護」著丈夫對妻子或者是妻子對丈夫的欺騙。今天范丹妮明顯地來者不善。要大鬧一場?他模糊地湧上來的意念是:他在這場衝突中既要「哥兒們」地解救胡正強,又要扮演一個體貼范丹妮的朋友。一瞬間,他便近乎進入這個角色,眼睛里露出一絲對范丹妮的親熱。「丹妮來了,歡迎。」他已經準備站起來笑著打招呼了。

攝影師張寶琨,一個瘦小精明的年輕人,看到范丹妮,立刻覺得事情不妙,湧上一股怕事的忐忑。驚異的目光里一瞬間便想露出一絲對范丹妮的奉承討好。他有著一種阿諛討好一切發怒者的本能。因為將在胡正強執導的影片中擔任攝影,這種從屬關係使他又多了一層站在胡正強立場上的對范丹妮的懼怕。

編劇劉言,一個五十多歲的南方人,黑黃膚色,黑紫嘴唇,女人一樣的大眼睛,臉上總露著一種對自己文學地位自視甚高並自認為是美男子的神態。他也同樣知道胡正強與范丹妮的事。他的目光中浮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有要和范丹妮打招呼的笑容初露,也有著預感到范丹妮將要鬧事的不知所措。

再有一位,就是青年作家童偉了。三十六七歲,很瀟洒的樣子,濃密的鬈髮,高雅的額頭,大而有神的眼睛。看到范丹妮進來,他雖然很意外,但立刻便揣透了范丹妮的心理。瞬間便露出從容的微笑,如喝了一杯烈酒,體內湧上來一陣興奮。他對即將看到的戲劇衝突懷著極大的興趣。

在這一瞬間,與胡正強不同的,其餘四位男性都注意到了范丹妮身後跟進來的林虹。張寶琨由於心理負荷較重,注意得最少,童偉相反,注意得最多。男人對年輕漂亮的女性總是敏感的。

在這一瞬間,范丹妮把胡正強的一臉緊張恐懼都看在了眼裡。你也知道害怕?偽君子,小人。此刻,胡正強正帶著一副討好的神情站起來,準備和她打招呼了。一瞬間,范丹妮更感到自己的力量。哼。她今天倒要折磨折磨他,她被他折磨夠了。

林虹並不知道範丹妮今天來這裡的真實動機。「林虹,你把這個劇本看看,這裡寫的是一位農村的青年女教師。導演今天要討論這個劇本,讓我幫他們務色一個熟悉這方面生活的人一同參加。你抽空翻翻,下午咱們一塊兒去。不感興趣?就算幫我一個忙吧。」今天上午分手時,范丹妮把劇本塞給她。她中午抽空看了看,和范丹妮約定在路邊小公園碰頭,一起來這裡。看看電影界的沙龍,可能也有點意思。

一瞬間,她就在一屋子男性中看出了哪位是導演,同時,她也從導演的神情和滿屋的氣氛中看出了他與范丹妮的關係遠非尋常。她還感到了其餘四個男人注視自己的目光,感到了他們目光中不同的熱度。特別是那個鬈頭髮的瀟洒男人,目光中有著攫取欲。她渾身感到一種融融暖熱的舒服。

人們在意外的一瞬間,會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本性。

「丹妮,你來了?」胡正強站起來,極不自然地笑了笑,目光閃爍地看著范丹妮,神情中露著一絲卑怯。

范丹妮又用蔑視的目光把他看了一遍。哼,昨晚的厲害勁兒哪兒去了?此刻,她發現自己似乎並不怎麼太愛胡正強了。

「丹妮,你怎麼也來了?」張寶琨也活靈過來,跟著站起來討好道。

其他人也跟著上來打招呼。

范丹妮很平靜,她發現:當一個人懷著居高臨下的目光觀看他人時,就會獲得從未有過的洞察力。她第一次發現:眼前這幾個男人的笑臉中都含著不同程度的奉承。他們是怕自己來鬧一場呢。她從未像今天這樣目光透徹,她從來都是天旋地轉地陷在自己的辛酸苦辣中。看來,一個人就是要有點對別人的冷蔑和敵意,才能變得聰明。

「你們不是要討論劇本嗎?」她說。

「是……你來參加吧?」胡正強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范丹妮。他魁梧的身材似乎始終沒敢站直,他那稜角分明的額頭也始終蒙著一層怯懼。

「我幫你們請來了一個人,來,介紹一下,」范丹妮把身後的林虹讓過來,「她叫林虹,一直在農村當老師,肯定熟悉生活。」

「太好了,歡迎歡迎。」胡正強如獲大赦一般連連點頭,局促地搓著雙手。

「林虹,介紹一下,這就是這部片子的導演胡正強。」

林虹一時有些驚愕,昨晚范丹妮向她講過胡正強的事。

「這是副導演鍾小魯,《浪花》看過沒有?他是導演之一。」范丹妮繼續介紹著,「這位是攝影張寶琨。這位是劉言,大名鼎鼎的作家,你肯定聽說過,五十年代就出名了,他是《白色交響曲》的編劇。這位是童偉,也聽說過吧?目前最有才華青年作家……」

隨著范丹妮的介紹,鍾小魯帶著敦厚溫和的笑容站了起來。張寶琨先是欠起身,然後站起來討好地笑笑。劉言則盡量顯得有風度地一笑,還下意識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分頭。「我那時當右派,那種名可出得受罪。」他幽默地說,並不完全自然。只有童偉最瀟洒,他離林虹最近,此時站起來伸手握了林虹一下,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個說得很多寫得很少,眼很高手很低的作家。」

人們都笑了,為著活躍氣氛的共同義務。

鍾小魯和劉言的表情中含著隱隱的嫉妒:童偉是個魅惑女性的能手。

胡正強則顯得極高興地仰頭大笑起來。林虹發現他是個很善良、很知識氣的人,並不善於做戲。笑聲中露著明顯的誇張。

「你愛人在嗎?」范丹妮等笑聲稍稍過去,看著胡正強問。

「在……」胡正強臉上的笑容頓時退盡,變得十分難看。

「我想找她談談。」

「這……」

屋裡氣氛十分尷尬。

「我想找你愛人談談,可以吧?」范丹妮冷冷地重複道。

「丹妮,你……」胡正強額頭滲出了汗珠。

這時,一個文弱的中年女子走進房間,皮膚白皙的臉上戴著副很普通的眼鏡,穿著十分樸素。顯然,她聽見了最後的對話。她在門口站住。「您找我?」她文靜地說道,「您就是范丹妮吧,咱們到隔壁房間談好嗎?」

這正是胡正強的妻子:文倩嵐。

范丹妮看著這位過去只是遠遠觀察過的女人,略怔了一下。對方沉穩的神態似乎對她有某種壓力,她的目光不自然地閃爍著。「林虹,你和他們討論劇本吧,我談完就過來。」她對林虹說道。她絕不能怯陣下來。她低下頭在皮挎包中翻尋著,拿出一封信遞給鍾小魯:「這封信給你。」

文倩嵐默默地看了丈夫一眼,轉身和范丹妮到隔壁房間去了。

深夜,胡正強從周末俱樂部回來,妻子還在檯燈下獃獃地坐著。

「怎麼還沒睡?」胡正強問。妻子是大學講師,每天晨去夜歸。

「不想睡。」文倩嵐微微轉過頭,露出倦淡的一絲笑意,繼續對著檯燈發獃。

「怎麼了,不舒服?」胡正強脫下外衣,轉過頭問。

「沒有。」妻子答道。

「在學校遇到不順心的事了?」

妻子神思恍惚地搖了搖頭。

「那是怎麼了?」胡正強走到妻子身後,雙手扶著她的肩,俯下身問。他感到妻子肩膀的單薄柔順,湧上來一股柔情,輕輕吻了吻妻子的頭髮。他愛妻子,妻子的賢惠一向是他引為自豪的。

妻子拿出手絹擦著臉,她掉淚了。

「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妻子克制住,平靜地說道。

「到底為什麼事難過?從結婚到現在,咱們相互從來不隱瞞什麼話呀。」

「我不願意聽見別人議論你……」過了好一會兒,文倩嵐輕聲說。

「說我什麼?」胡正強聽見自己的心冬地跳了一下。他故作鎮靜地問。同時卻感到自己扶著妻子雙肩的手把緊張、不自然傳導了過去。

「別說了。我不相信那些話,你去睡吧,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妻子說。

胡正強站在妻子身後說不上話來。他不能默不做聲默認這一切,又沒有力量立刻做戲欺騙妻子。他不能這樣無恥。

他的目光落在妻子面前的一張紙上。那上面橫七豎八地寫滿了下意識的話:謠言。我不相信。我不願相信。難道是真的?難道那不是真的?不是謠言。胡正強在騙我。太可怕了。一切都是虛偽。都是欺騙。都崩潰了。……其間還夾著兩三個范丹妮的名字。胡正強感到了自己放在妻子肩上的雙手的虛偽,他此刻既不敢將手再實實在在地放在妻子肩上,又不敢拿下來,只好僵僵地輕輕搭在上面。

「去睡吧,過些天你又要上片子了。我坐會兒就好了。我不會輕易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的……」妻子說。

這一夜,妻子一直在檯燈前坐著。

這一夜,他躺在床上徹夜未眠。

「咱們接著討論劇本吧。」胡正強硬撐著自己,招呼大家坐下。又對林虹說,「感謝你來幫助我們。」

林虹也禮貌地笑笑。她雖已知道了范丹妮與胡正強的事,也感到了范丹妮今天的強烈情緒,自己進入這種尷尬的氣氛,非常不適宜。然而事已至此,就不便於退出了。她隨即裝做不知情的樣子坐下了。

一群熟識的人中進來一個陌生的新客,總會成為重要角色;何況,又是一群男人中進來了一個年輕女性。談話自然都集中向林虹。

「《白色交響曲》你看過了?」胡正強問。

「大致看了一遍。」

「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林虹坦然地一笑,房間里的尷尬氣氛稍稍輕鬆些。林虹感到了這一點變化,心中突然漾上一個怡悅的衝動:她要把屋裡這不自然的氣氛改變過來。為了檢驗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力量?起碼她不想被動地陷在尷尬的氣氛中受罪。

「有什麼看法,請坦率談吧,我可不怕別人說我的孩子丑。」劉言笑道,再一次表明自己編劇的身份。他坐下后已不止一次地用手梳理過自己的頭髮,直到深信它已達到最理想狀態時,才積極進入新的談話。這一次,他的幽默就比乍一見到林虹時從容多了。

「我談不出什麼。」林虹笑笑。

胡正強極度忐忑地瞥視著鍾小魯,看著他打開范丹妮的信。他不知道那是一顆什麼樣的「炸彈」。

「我先把討論的情況簡單介紹一下,」鍾小魯看著林虹神態敦厚地說道。他注意到了劉言有些不快地瞥視自己。他不介意,順手把剛看完的信遞給胡正強,接著對林虹說道,「我們幾個人的看法……」

「小魯,你先不要介紹呢,」童偉一伸手打斷鍾小魯,「不要用我們的觀點影響她。」他轉過頭看著林虹,「我們這些人成天陷在文藝圈內,有時反而沒有真理。我們希望聽聽你看完劇本后的第一印象,那是最有意義的。像我們這樣討論來討論去,已經遠離審美的直感了。」

胡正強已經看完了范丹妮給鍾小魯的信,那上面其實只寫著一句話:「這位林虹是否適合擔任《白色交響曲》的女主角?我覺得再合適不過了。」

他的緊張略略放鬆了一些。《白色交響曲》的女主角一直選不到合適的演員,想不到范丹妮倒能幫他一把。剛才,他在想像中信的內容是這樣的:我再也不能屈辱下去、忍受下去了。我要把事情都抖出來。我要你們主持公道……突然,他感到一陣輕鬆。這其實正符合范丹妮的性格。你胡正強不理我?不理就算了,我不稀罕你。我只當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才不會為那痛苦呢。我把過去的一切全忘了。我可以沒事人似地為你推薦演員,我還要坦坦蕩蕩和你妻子認識認識。……

他這樣想像著范丹妮的內心獨白,雖然還不敢完全相信這一想像,但心理負荷畢竟輕了一些。人大概就是常常愛把事情往好處想,來寬解自己的;就像人又常常把事情往壞處想,來煩惱、恐嚇自己一樣。他把信隨手遞給編劇劉言,打量著林虹,其形象,其氣質,確實非常理想。他說:「對,你談談吧,特別是幫助我們補充一些現實感較強的農村生活。」

「我覺得這部電影的生活背景、生活環境其實是不重要的,並不一定需要補充太多的材料。」林虹說。

「為什麼?」人們都感興趣地問。劉言的興趣中還有相當誇張的成分,這是吸引談話者目光的有效方法。他剛剛看完那封信,對林虹的觀察有了特殊角度。

「我理解,這部電影的主題好像並不是社會批判這一層次的,雖然它也有這方面的意義。」林虹繼續說道。

「對,你說下去。」劉言、童偉都高興地說。

「為什麼?」鍾小魯扶了扶黑框眼鏡認真地問。

林虹一下就感到了他們之間對劇本曾經有過的爭論。她不必考慮這些,她主要是把自己表現出來:「這部電影,我理解,主要刻畫的是這位女主人公。它的副標題可以說是:『女人的風格』,或者『女人的人生哲理』。」

「太對了。」劉言興奮地說。

「我理解,這部電影是兩個層次,一個是外在層次,主要刻畫女主人公在生活中處理各種矛盾的風格。她是女性感的,但又絕不軟弱。」

「還有一個層次呢?」劉言愈加興奮了。

「第二個層次,我理解,主要是通過女主人公白潔和男主人公關於人生、愛情的對話,還有她的內心獨白、日記的畫外音體現出來的。這個層次是刻畫她的人生思悟,也可以說是人生哲理層次。我覺得,」林虹因為感到自己的成功,特意停頓了一下,帶點必要的不好意思,「如果拍好了,白潔能成為一個有獨特藝術魅力的形象。」

「簡直太對了。童偉,這和咱們的認識完全一致。」劉言興奮地匆匆拔筆在范丹妮那張信紙上寫了三個字:「就是她。」畫了幾個驚嘆號,遞給了胡正強,又問:「小林,你還有什麼看法?」

「我感覺這部電影音樂感很強,有點像音樂片,女主人公又很愛音樂。所以,如果要拍好的話,演白潔的演員也最好會點音樂。」

「太對了。」劉言望著林虹,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話,「哎,你會音樂嗎?」

「我?……我有時拉拉提琴,彈彈琵琶。」林虹答道,突然意識到什麼,臉微微紅了。

「怎麼樣?」劉言轉向胡正強。那話里兩層意思:關於劇本的爭論怎麼樣?這位林虹合適嗎?胡正強和鍾小魯剛剛看過劉言寫在信紙上的三個字,此時相視一笑。眼前這位女性確實再理想不過了。不過,爭論的失敗使他們並不像劉言那麼興奮,他們原來一直認為劇本中的社會生活太淡化,要求再豐富實感一些。

「爸爸。」胡正強十歲的兒子寧寧手捧著書本、鉛筆盒出現在門口。

「你怎麼不做作業了?」胡正強問。

「媽媽說,她要和阿姨談重要的事情,讓我別在那兒。」

胡正強一下僵住了,他感到了事情的惡化。

屋裡氣氛又有些尷尬。人們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把小屋開開,你去那兒做作業吧。」胡正強站起來。

「還要給我講呢。」寧寧不高興地撅著嘴說道。

「好,你們先談,我去把孩子安排一下。」胡正強對屋裡人說道。

范丹妮感到有些心跳。坐在對面的目光沉靜的中年女性,就是她一直在心中咀嚼的胡正強的妻子。她第一次和她面對面相見。她剛才對胡正強那樣冷蔑,那目光似乎能把胡正強看得矮下去、癟下去似的,現在面對他的妻子卻有些心怯。文倩嵐那文雅的氣質像淡青色的光亮一樣,散發著一種涼涼的壓力,使她呼吸有些困難。面對著胡正強,對方是無義者,對不起她,欠著她;在這位妻子面前,自己卻是失義者,自己侵犯了對方做妻子的利益。

她極力擺脫著自己的心理壓力,把來之前反覆做的思想準備、情緒準備溫習了幾遍,抓住自己的意志。她不能做一個被人任意玩弄、欺凌的可憐蟲。她痛苦夠了,她要讓別人也痛苦。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像是愛情上的賊,像是乞丐,追來追去,求來求去,躲來躲去,她受夠了。她要抖掉屈辱,像抖掉一身破爛的乞丐服一樣,她要站起來,痛快一下,她要袒露自己,同時也讓偽君子、讓自以為幸福而驕傲自得的妻子袒露出來,讓大家都明白真相。

「你有什麼,說吧。」文倩嵐把兒子打發走,坐下來瞧著范丹妮。因為一夜未眠,她原本就白皙的臉更顯出病態的蒼白。

「我找你,是想……」范丹妮感到難以啟齒。

「你說吧。」文倩嵐和善地說道,好像是醫生在安慰病人。那寬容和善良軟化著范丹妮,也溶化著文倩嵐自己心中的痛苦。一個人對傷害自己的人表現寬容善良時,會生出一種自我崇高感,那可以消融自己的一些痛苦。

她的痛苦是深的。她出身於書香門第,有著極正統的倫理道德觀。父母對子女的慈愛,子女對父母的孝道,是最起碼的;夫妻間的忠誠不貳是絕對不可玷污的。她始終相信胡正強的正派誠實,相信他對自己感情的專一,那是她心中一片聖潔光明的天空。然而,一晝夜之間(胡正強與范丹妮的事情她是昨天上午聽說的,當時她如被雷擊一樣失了知覺),她必須接受的事實是:聖潔光明的天空消失了,她感到自己比任何人都屈辱,比任何人都可憐。她成了被人看笑話的妻子。她絕不在這種可怕的欺騙中生活一天。昨天乘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她像是大病一場,連上樓梯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過去可能沒聽說過我。」范丹妮垂著眼帘不自然地說。

「我聽說過。」文倩嵐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胡正強經常提到你。他說你很有才華。」

范丹妮有些驚訝地看了看文倩嵐,一瞬間,感到一絲自慚形穢。文倩嵐太有修養了。她要抓住自己惡的決心:「那你聽說過關於我和……」

「關於你和他之間的流言蜚語,是嗎?」

「……是。」范丹妮又沒料到。

「聽說過,」文倩嵐顯得很平靜,「我當然不相信。」

范丹妮垂著眼沉默了一會兒,捕捉著自己的決心:「假如那都是真的呢?」

「不會的,我相信你。」

范丹妮的話被堵住了。文倩嵐那含著若有若無微笑的淡青色目光,正籠罩著自己。難道,今天的行動就這樣了結嗎?

胡正強離開了。留下的四位男性都覺得氣氛輕鬆了一些。他們並不太關心胡正強的處境。這個家庭里發生的三角關係雖有懸念,卻無從「關心」,只能放在一邊。倒是與林虹的談話是具有吸引力的。

劉言還在興奮中,他希望繼續像剛才那樣討論劇本,他希望能和林虹迅速熟識親近起來,並引出他創作的更多的作品,更廣泛地展示出他的文學成就。他的話很多,乾瘦的手一下一下揮著表現風度的手勢。

童偉則很持重地坐在一邊。他不急於表現熱情。劉言那張臉像個煙鬼,讓人厭惡。不聰明。女人不會被殷勤打動的,那往往適得其反。能讓女人動心的是男人的才華和力量。他使自己的嘴綳得更有力,臉部的神情也更加剛毅。看著劉言的表演,他心中掠過一絲諷刺:太酸氣。他注意到在劉言講話時林虹眼裡的禮貌和耐心。這使他對劉言更多了一點輕視和寬容。他準備稍稍抓住話題,就從容展示自己的才華。

張寶琨是惟一比較關心胡正強的人。他是胡正強的親信。他希望胡正強別出什麼事,不要影響他在這部片子中攝影的位子。他希望能靠《白色交響曲》獲得最佳攝影獎。除此以外,他希望和眼前這幾個人都搞好關係。當然,這裡最重要的是副導演鍾小魯。

鍾小魯關心的事,第一是儘可能擴大自己在這部電影中的導演作用。他明白鬍正強為什麼要拉他當副導演,主要是看中了他高幹的家庭背景,看到了他能幫助疏通上層、聯絡社會和提供拍電影的方便。他呢,也清楚,以自己的社會活動能力為籌碼,爭取逐步獨立執導的資本。此時,他關心的第二件事便是眼前的林虹了。不僅是看中了她是合適的主角,還在於別的原因。他決定利用副導演的地位,自然而迅速地佔有一個比別人更有力的位置,儘快使他與林虹之間進入導演和演員的關係。他敦厚地笑笑,拉開皮夾,拿出七八個女演員的大照片,伸手遞了過去:「林虹,根據你的看法,這幾個人誰更適合演白潔?」

憑著敏感,林虹早就意識到了什麼。她發現,只要踏入京都,憑著自己的聰明才能,還有漂亮,總有機會打開出路。她眼裡漾出溫和的笑意,搖了搖頭:「我不會看。」

「看看吧。」鍾小魯仍然堅持著。

林虹好像實在無法推辭地接過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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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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