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六平米的小房間里放著一張寫字檯、一把椅子、一張行軍床,另外放著縫紉機和一個個蒙著塵土的紙箱子、一摞摞舊報刊等什物。這是胡正強開夜車的地方。他把孩子安頓在寫字檯上做作業,自己卻頭枕雙手躺在行軍床上,仰望著天花板發獃。

「媽媽和阿姨談得挺高興吧?」過了好一會兒,他裝做很隨便地問道。

孩子搖了搖頭。從孩子的背影似乎能看到孩子的表情,繼而又能想像到隔壁兩位女性談話的灰色氣氛。完了,這個家是完了。文倩嵐肯是不會原諒自己的。他眼前浮現出早晨的情景。

……他從床上起來,聽見響動,文倩嵐理了一下頭髮,從寫字檯前站了起來。妻子臉色憔悴,她看了他一眼,聲音低啞地問:「不睡了?」

「不睡了。你……」看著妻子,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買早點去。」妻子轉開目光,拉開抽屜翻尋著零錢和糧票。她的手似乎有些神經質的顫抖。

「你躺會兒吧……身體會頂不住的。」他小心地說道。

「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弱。」妻子拿起網兜、鋁鍋,下樓去了。

看著妻子的背影,他真想狠揍自己一頓。太蠢了,太不應該了。在妻子面前,他一直是個忠誠的丈夫,現在……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惱。

此刻他又一陣渾身發熱。他受不了妻子的沉默。因為欺騙而產生的愧疚遠沒有因為欺騙行為的暴露帶來的羞惱強烈。為了趕走羞惱,他倒換了枕在頭下的手。范丹妮現在和妻子談些什麼呢?如果范丹妮真的如自己想像的只是隨便聊聊,那他真是感恩不盡了。他再也不做任何對不起妻子的事情,永遠做個好丈夫……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倩嵐什麼都會知道的。她不會鬧的。他了解她。她會背著他流許多眼淚,在某一天會在桌上留下一封長信,毅然離開這個家。她還會帶走他們唯一的兒子。兒子正趴在桌上寫作業,還欠起身往前拉一拉椅子。兒子長大了,肯定不會原諒父親的。

他眼前又浮現出昨夜躺在床上朦朧中出現的夢境。

兒子拿著一把鋒利的寶劍,像個古羅馬角鬥士一樣魁梧地怒視著他,然後把劍一下插入地,橫著一劃,大地在他和兒子之間裂開了,一條黑色閃電般觸目駭人的深塹。在兒子後面站著頭髮斑白的妻子,她用憂鬱含怨的目光看著他。深塹那邊是個光明的世界。深塹這邊,腳下的大地在沉陷,他變得矮小衰朽,他伸手去扶身邊的一棵芙蓉樹,芙蓉樹卻變成黑色獰厲的荊棘……

隔壁范丹妮與妻子談話的房間砰的一聲響,玻璃杯摔在地上的聲音。怎麼了,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林虹一張一張慢慢看著照片,看完了,又反過來一張一張重新審視比較著。對這七八個年輕的女演員作出評判,她並無絲毫為難,她對人的性格素質有洞察能力。然而,自己也是年輕女性,在評論其他年輕女性時的任何苛刻都是有失風度的,她的評論既要準確深刻,又要寬和。

「這一個,」她笑了笑拿起一張照片,一個披著一頭黑髮的姑娘正轉過頭嫵媚地微笑,輪廓柔和而有風韻,臉上洋溢著火熱的海島風光,「一看就知道她的性格很成熟,對人生有理解。肯定是不錯的演員。但對於白潔這個角色,她好像……太健康、太嫵媚了,或者怎麼說呢?是太富有活力了。」她停住了。

「你接著說下去。」鍾小魯說,他掌握著談話方向。

「這一個,」照片上是個恬靜的姑娘,微偏著頭,目光有些憂鬱,「挺質樸的,也挺好的。惟一的感覺是,她好像缺點知識氣。從她的氣質看,她像是出身比較貧困。白潔出身於高知家庭。她能不能演好這個人物,沒把握。」

「講得太對了。這個演員——不,我待會兒再講,還是你接著說吧。」鍾小魯說道。

林虹接著談了對幾個演員的看法,最後挑出一張照片,那上面的姑娘穿著件煙色羽絨服,在凋零的樹下動人地笑著,「比較起來,她好像更合適一些。」

她不能把照片上的人都否定。

「你認為她完全合適嗎?」鍾小魯不滿足地追問道,「比如你當導演,你認為她理想嗎?」

「她稍稍給人以稚嫩的感覺,好像還不夠成熟。」林虹想了想,委婉地說。

「你認為誰更合適呢——在你所知道的影視演員中?」

「我很少看電視,電影就看得更少了。」

「請允許我這樣提出問題:如果讓你來扮演這個角色,你有信心嗎?」鍾小魯終於提出了實質問題。

「我沒有想過。」林虹臉頰微微泛紅,禮貌地答道。

她如此平靜,使鍾小魯感到意外。有誰不渴望當明星呢?「要是讓你演,你願意嗎?」他仍然毫不放鬆地問道。

「我還沒想過。」林虹搖搖頭,「大概不會吧。」

「為什麼?」

「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啊。」林虹很大方地笑了笑。

她不願意談到自己。

「我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好。」過了好幾秒鐘,范丹妮說。

文倩嵐溫和地笑了:「我不光相信你,也相信正強。他對你印象很好,願意和你來往。」

這話卻一下使范丹妮有些惱恨了。然而,此時她惱恨的不光是胡正強,還包括讚譽她的文倩嵐了。文倩嵐的修養剛才還使自己慚愧,現在也轉化為對她的惱恨。文倩嵐說的不是真話。她厭惡這種虛偽。社會上的人會讚美文倩嵐的賢淑善良,卻會斥責她范丹妮的道德敗壞。她不敗壞。文倩嵐站起來去倒水。范丹妮看著她在屋裡走動。她顯得比自己年紀大,容貌差多了。戴著副眼鏡,好像挺秀氣,可遮不住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她的身材比自己高,可是上下瘦直,沒有一點女性的嫵媚。你有什麼可優越的?你是講師,你精通兩國外語,聽說你還會彈兩下鋼琴,范丹妮注意到房間一角放置的一架黑色鋼琴,就這些吧?這些過去曾使我感到自卑,特別是我偷了你的丈夫,而對你更感到心虛,抬不起頭。然而這會兒我一下想明白了:你那套修養純粹是虛偽。我看不起你。我沒有必要在你面前自慚形穢。

她心中真的有了惡的情緒:「你覺得你了解胡正強嗎?」

「怎麼了?」文倩嵐問。

「我覺得你不太了解他。」范丹妮似笑非笑。

文倩嵐拿著茶杯的手微顫了一下。

范丹妮注意到了,這讓她有了信心。她從剛才的拘束緊張中解脫出來,開始冷靜觀察對方:「他常常感到很苦惱。」

「是,他在藝術上追求得很苦。他常常找不到適當的藝術形式來表達他的思想。」

「他不光為這個苦惱,他主要苦惱於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他。」

「能夠理解他的人是很少。」文倩嵐說。胡正強不止一次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能真正理解他。

「不,他和我說過,過去從沒有人能真正地、完全地理解他。」范丹妮注視著文倩嵐說道。這是胡正強和自己熱戀時說過的話。不管是真話假話,她現在都要如實道出來。

文倩嵐的臉色慘白,暖壺在手中有些拿不穩。

「他說他常常感到很孤獨。」范丹妮繼續說。

「是……他在藝術上追求得越深入,越會有這種孤獨感。」文倩嵐垂著眼,聲音低弱。

「不,他不光是在藝術上,而且在感情上常常感覺很孤獨,感到得不到滿足。」范丹妮看著文倩嵐,「他是個感情要求很豐富的人。」

「喝水吧。」文倩嵐端著茶杯走過來。

「你都了解嗎?這都是他對我說的原話。」范丹妮說。

失手,茶杯落地,茶水、玻璃碎片濺灑一片。范丹妮看看地上的碎茶杯,又看看文倩嵐,一時有些心軟:自己似乎太殘忍了。文倩嵐獃獃地站了一會兒,只一瞬間就露出一絲抱歉的微笑:「太燙了,沒拿住,我再給你倒一杯。」說著,她又倒了一杯茶放在范丹妮面前,然後用掃帚、拖布收拾著玻璃碎片和水漬。

文倩嵐的態度反而使范丹妮憤怒了,她太受不了這種「賢惠」。她看著文倩嵐,簡單明確地說:「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他離不開我。」

文倩嵐慘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抽搐。

范丹妮冷靜地注視著她:「我覺得他有時候太懦弱,沒勇氣……」

「是,我很了解。」文倩嵐卻抬起頭來,臉上露出大理石般的鎮靜。

范丹妮有些吃驚地怔愣了。

「他是有懦弱的地方,有時候做下感情衝動的事,可事後常常很後悔。」文倩嵐在床上坐下,平靜地說,「他又好面子、愛名譽,所以,有時候別人也會利用這個弱點折磨他。過去他喜歡過一個女演員,也沒發生太過界限的事,可是他最後沒能讓那個女演員上成戲,那個女演員就老來糾纏訛詐他。」

范丹妮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

文倩嵐的語調還很溫和:「他確實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可他對感情的質量要求很高。一些沒太大價值的感情,可能會一時迷惑他,可是他一旦看清了,很快會厭倦的。我了解他這些。」

范丹妮感到自己的心在哆嗦,眼前閃現出胡正強嫌惡的目光。文倩嵐的話像刀子一樣剜她的心。

看來,真的想要她來演電影了?這不光從鍾小魯的話中,也從鍾小魯的熱切神情中看出來的。她喜歡這部《白色交響曲》。一半以上是女主人公的戲。戲很含蓄,很適合她演。甚至,她覺得就是為她寫的。編劇劉言如果不是這樣黑黃著臉,有那麼點故作姿態的酸氣,她會為他對女性的理解而傾倒。她心中掠過一絲微笑,她發現作家是最經不住見面的。許多作品在閱讀時感到作者極有魅力,及至一見到作者的照片,頓時就失了一多半光彩。別胡思亂想這些。自己到底演不演呢?她從未想過當演員,演戲演電影,那是沒有多少文化的人才願意乾的。畫畫,寫作,搞學問,這些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然而,當演員的可能性一旦很現實地擺在面前,她發現自己的觀念又有所變化。當一個女明星,其誘惑力是顯而易見的。現代時尚,明星不是遠比作家、學問家更受到崇拜嗎?當演員,還畫畫嗎?畫。既畫畫又演電影,做個多方面的藝術家。可她現在的關係還在縣裡。那不要緊,成了明星,調動就輕而易舉了吧?

可她還要幫助整理父親的遺稿啊。父親去世了。做為他惟一的女兒,她應該把他的心血和勞動整理出來。她愛父親。她有著做女兒的責任。她將懷著肅穆深沉的愛年復一年地進行這項艱巨的工作。一想到整理父親的遺稿,她心中就升起一種聖潔的情感。然而,這和演電影顯然是有矛盾的,起碼要推遲對父親遺稿的整理。一瞬間,她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對遺稿的整理就一定那麼急迫嗎?她立刻又譴責了自己。

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抉擇中,她又體會到上午在美術館看畫展時湧上心頭的內心衝突,這也是從昨晚她一踏進京都起就體會到的衝突。一邊是超脫淡泊的宗教心境,一邊是繽紛華麗、充滿利慾色彩的現代生活。

鍾小魯的目光很誠懇,他的絡腮鬍增加了他的敦厚感。劉言看上去有那麼點做作和酸氣,可是,第一眼就知道他心眼不壞。張寶琨像個小市民,對誰都不由自主地討好賠笑,這種人可能心胸狹窄,但肯定辦事熱情。剩下的就是童偉了,他蹺著二郎腿,雙手抱肘靠在沙發背上,始終保持著瀟洒持重的風度。他的形象軒昂,她能感到他內在的力度,感到他蓄含的思想鋒芒,還感到著他那內含的對女人的慾望和征服女人的從容不迫的自信。另外,還感到他有那麼一絲陰。

她到底當不當演員呢?

她就保持著這種淡淡的態度——「沒有思想準備」、「大概不會吧」。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斷然拒絕。假如最後真的決定當演員,這也算留著很松的口子。這樣既能從容抉擇,也顯得比較自重吧。當下一口答應,急不可待,那才會被人輕視呢。

胡正強依然頭枕著雙手在行軍床上仰躺著。

隔壁沒有再出現什麼響動,不知道範丹妮和妻子談什麼,也不知結果是凶是吉。小屋裡很靜,聽見兒子寫作業鉛筆劃紙的聲音,也聽見那邊隱隱傳來的劉言的笑聲。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在很重地起伏呼吸著,也感到自己的雙手在沉重的腦袋下有點發麻。

他頭腦中縈繞著各種思緒。他感到後悔。和妻子一起生活時,只感到平穩和諧,甚至還因為太平常而不太滿足,他在電影界幾乎天天都受到一些刺激和誘惑。乃至現在一想到可能和妻子分開,他立刻感到損失巨大了。他從此將失去妻子的理解,那種理解是和十幾年共患難生活的寶貴回憶相聯繫的,他將失去感情的溫存和依靠,他將失去妻子以巨大的犧牲精神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他才發現,妻子身上的美德是那麼多,那麼寶貴。他把眼前能夠想到的女性都想了一遍,她們沒有一個人能做到這樣。許多人比妻子年輕漂亮,但是沒有一個人經得住放在終身伴侶這個位置上來衡量的。她們比文倩嵐缺許多東西。

自己怎麼就和范丹妮發展到那一步呢?現在,他一想起和范丹妮的那段關係就充滿嫌惡;而在最初,自己怎麼會那樣渴望得到她呢?真是太愚蠢了。

不想范丹妮了。想她,並不能理清自己頭腦中隱隱存在的一個矛盾。

什麼矛盾呢?他眼前浮現出一個女演員的笑臉,活潑而可愛的嬌態。她正狂熱地崇拜著他。就在昨天上午,他們還一起在頤和園划船。現在,耳邊還響著她清脆的笑聲。是的,作為導演,他有著得到漂亮女性的優越條件。這種條件能腐蝕人。他再正統,這些年也開始有些風流韻事了。只不過他還很克制,常常懷著不安。誰能抵擋住誘惑呢?自己臉上怎麼漾出了微微的笑意?眼前又浮現出昨天划船時的情景了,那個女演員因為槳打高了,劃了他一身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的眼睛在陽光下如此動人,她的臉蛋在陽光下如此光潤。後來,在摺疊傘的遮擋下,他吻了她。

可是,現在他又怎麼看這件使他心旌搖蕩的事情呢?他應該這樣嗎?

他知道自己頭腦中的矛盾了。他不能夠既獲得接受誘惑的快樂,同時又長期保持家庭的和睦與自己的道德形象,獲得一種完美(不是實質上的完美,而是名譽上的完美)的滿足,二者必取其一。他舍哪一頭呢?捨去現在的家庭,捨去社會對他的尊敬,捨去與這一切相聯繫的心理安寧和整個生活氛圍的和諧幸福,他將沒有一個入港停泊的地方。他將在社會輿論的非議和譏諷下低頭匆忙地來來往往。然而,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女演員可愛的笑臉,她的吻是那樣濕熱迷人,他願意失去這快樂嗎?雖然他知道,這樣的女演員並不適合當妻子……

他此時不願承認一個在心底潛伏的意識:他希望二者——家庭、道德形象與接受誘惑的快樂——兼而有之。他知道自己這個潛意識,可是他強制它不明顯浮現出來。

他不再往下想。他知道,現在只要能夠挽回妻子的信任,保持家庭的和諧,保持自己的道德形象,他願意做一切事情……

別胡思亂想了,還是過去討論劇本吧。

他站起來,拉開門走出小屋,突然他站住了。范丹妮和文倩嵐大概是談完了,正打開門從隔壁房間里走出來。

他們相互對視著。

童偉始終很寬和地聽著鍾小魯與林虹的談話。林虹對鍾小魯表現出的莊重,讓他感到一種滿足。並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被當演員的許諾弄昏頭的。別看鐘小魯挺質樸的樣子,其實對女人很感興趣。特別是鍾小魯剛剛離了婚,對女性自然會更多留意。這不是,他的談話又繞到林虹的家庭情況了。

鍾小魯:「你家在哪兒,是不是也在北京?」

林虹:「我從小在北京長大,父母早已經去世了。」

鍾小魯:「那你現在是……」

林虹:「我現在是一個人。」

鍾小魯:「你父母原來在哪個單位工作?」

林虹:「都在北大。」

鍾小魯:「幹什麼?」

林虹:「……他們都是教授。」

鍾小魯、劉言、張寶琨三個人的表情頓時起了變化,現出肅然起敬的神色。鍾小魯原以為一提出讓林虹當演員就會使她驚喜呢,大概現在不會那樣想了。看,張寶琨又不由自主地對林虹堆出更多的阿諛。

張寶琨:「看著你就覺得你很有修養的。」

這種拙劣的討好只有張寶琨才能說得出來,聰明人和弱智者真是差距萬里。鍾小魯又說開演電影的事了,他是利用副導演的身份在林虹身上得分。劉言呢,則是利用編劇的身份在得分,而且,他還有意無意地從《白色交響曲》聯繫講起他別的電影劇本和小說。童偉不禁對劉言湧起一絲嫉妒,自己也許永遠是「說得很多,寫得很少,眼很高手很低」的作家吧。他思想深刻,學識淵博,談鋒銳利,加之生性不甘寂寞,所以,總是從一個沙龍走到另一個聚會,總是沒有時間坐下來多寫幾篇小說。他在文學、電影、戲劇等各個領域都扮演著一個才華橫溢的角色。他一天也不甘心沉默。他力圖用一切方法來擴大自己的知名度。當他對哪位女演員或青年女作家感興趣了,他絕不愚蠢地當面獻殷勤,而是在某個嚴肅的討論會上來個發言,或在報刊上寫篇評論,以熱忱的態度讚揚一番。當那位女演員或女作家正遭人貶低批判時,他會力排眾議為她鼓吹。同時,也不忘記以中肯的論述,愛護地提出她需克服的不足之處。這樣,他便自然而然得到對方的感激和敬慕。於是,他就能從一個很優越的起點開始和對方來往,直至完全佔有對方的感情。

現在,他正微笑著細細打量著林虹,他已經把她里裡外外解剖了幾遍。他決定採取特殊的手法征服林虹。他將輕而易舉地擊敗劉言、鍾小魯。

機會來了。

「林虹,你剛才對那幾個演員看得挺準的。你講,這個演員的氣質像是比較貧困的家庭出身,和她的實際情況完全一樣。」鍾小魯說。

「我只是一點直感。」林虹笑笑。

「要說看人,咱們老童最有兩下子。」張寶琨笑著一指童偉,似乎他童偉半天沒多說話,需要他討好一下似的,「他不論和誰稍稍一接觸,就能把對方的性格和各方面情況差不多都揣摸出來。」

「不要把我吹得太神了。」童偉笑著放下二郎腿,很從容地把話頭接了過來。

文倩嵐溫和地看著范丹妮,見對方的臉也失了血色,低下頭喝水的嘴唇也在微微打抖,就知道這種折磨人的談話該完了。她一下感到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勉強笑笑:「這兩天我有點血壓低,頭暈。」說著,她摘下眼鏡,用手慢慢搓摩著眼部。

她真的頭暈。身子也發飄。

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她在凄清的檯燈下留下一封長信,然後披上衣服,提上一隻小皮箱,永遠地離開這個家了。她的信寫得很長。她在清冷的大街上走著,信中的話就在耳邊響著。她永遠不會忘記過去,然而,她也永遠不會回來了。她沒有力量在一個有著欺騙和謊言的家庭中生活。她只有朝前走。滿地是流動的黃沙,滿天是蕭瑟的西風和斜飛的枯葉。她只穿著夏裝,凍得發抖。她盡量裹緊了衣服朝前走著。胡正強在後面喊著,追趕著,她頭也不回地踏著落葉朝前走。前面是條河,幾欲坍塌的破木橋,她毅然踏了上去。她過了橋,橋在身後斷裂開,她落進水中。聽見胡正強的喊聲。喊聲越來越小……

天上出太陽了,然而,像被咬了一口,最後完全被吞沒了。黑色的圓形四周是明亮的火焰。全日食發生了。大地一片陰暗。一顆彗星在天空中掠過,大得可怕。大地開始震動,山在斷裂,田在斷裂,樹在顫抖。地震了。她在傾斜搖晃的大地上踉踉蹌蹌地行走著……

她突然發現,四周是不可逾越的高牆,是透明的氣體牆。她一步也不能越過。稍一走近,就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頂回來。高牆圍著一塊正方的地塊。這就是她活動的範圍?她過去似乎沒有離開過這個範圍,可也從未發現四周有牆啊。現在發現了,這限制就不能忍受了。她到處尋找走出去的缺口,都是徒勞。怎麼,胡正強又滿臉歉疚地站在面前?她走了半天,還在他旁邊?……

她清醒了一下,戴上眼鏡,屋裡的景象慢慢清晰起來。

她和范丹妮默默對視著,兩個女人都默然無語。她們都有些心力衰竭了。

「咱們過去聽聽他們談話吧。」文倩嵐說。

她們出了門,與從小屋出來的胡正強相遇。胡正強的臉上含著緊張和愧疚。

文倩嵐回頭看了看范丹妮,勉強一笑:「我們隨便聊了聊。」

童偉開始了他的行動。他在任何場合一旦開始講話,他切入話題的思想高度,他侃侃而談的態度,都是攝照全場的,不容任何人轉移他的談話方向。

「我認為,藝術家都應該培養深刻的感受力、洞察力。在這方面,藝術家應該有點天才。要不,你憑什麼當藝術家呢?」他富有魅力地微微笑了,「林虹,我來考考你吧,你看,我們寶琨同志,」他用手一指,「你能對他的家庭、經歷、個性作個全面描述嗎?」

林虹搖了搖頭。

「你可能出於客氣不願講。寶琨,現在考考你,你現在對林虹的個性能作個全面描述嗎?」

「別難為我了,我可沒這兩下。」張寶琨趕忙搖了搖手。

「劉言,小魯,你們試試吧。」

鍾小魯只是聰明地笑笑,他能看透童偉的用心。

劉言則笑著講開了,他指著林虹說道:「我一開始就感覺她是北京的。」

「還有呢?」童偉問。

「她對藝術很愛好,有研究。」

「還有呢?」

「性格挺沉靜的。」

林虹眼裡露出感到很有趣的笑意。

「還有呢?」

「更多的,就不一定說得准了。」劉言笑了。

「你說說呢。」張寶琨對童偉說。

「又讓我說?」童偉一攤雙手,好像被人哄著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似地搖了一下頭,「允許我來說說對你的感覺嗎?」他含有深意地凝視著林虹問道。

「你說吧。」林虹停頓一下,大方地說。

面對童偉的目光,林虹感到自己身體有些弱,骨骼也有些脆嫩。她稍稍垂下眼帘,用微涼的目光把自己罩了起來。她有著一點什麼預感,也有著一點什麼準備。

童偉含笑看著林虹。他現在有理由正大光明地仔細觀察林虹。他調動著他豐富生動的感受能力感覺著林虹。他微眯著眼,使自己的目光變得黏稠。在這幾秒鐘的感覺過程中,大量的直感閃過腦海,他把握住林虹了。他笑了笑,抓住感覺中此時最清晰、最凸現在眼前的一點說了出來:「你是個有經歷的人。」他解釋道,「經歷當然誰都有,我是說你是有過許多挫折的人。對吧?」

林虹微微合了一下眼。既不需要承認,也用不著否認。

鍾小魯、劉言都注視著林虹的表情。

「你小時候肯定是在一個幸福的環境中生活。你原來的性格是屬於活潑大方一類的,對吧?」

林虹依然微微合了一下眼。

「但是,你現在卻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對吧?」童偉眼裡含著關切。

林虹不能不承認對方很有魅力。

「你很聰明,而且對自己的聰明很自信,表面上你可能對所有的人都表現出親熱,滿不在乎,而在內心卻對人與人的關係很敏感。你對人看得很清楚。而且,不屬於那種寬容型的。對吧?」

林虹心中感到震動了。他怎麼看出的?還從未有人能這樣看透她。一瞬間,她想到李向南,同時感到他的形象有些黯然。這位童偉確有非凡之處。

但她只是稍稍露出一絲真實的心理反應。

童偉立刻敏感到了,這鼓勵了他。而林虹基本還保持的平靜的態度,則刺激他繼續加強自己講話的力度:「就你性格而言,你是個天才的演員。我的意思是:你的外部言行神態與你的心理差距很大。你好像很無所謂,其實你一切都在意;你好像很倔強,其實你感情很細敏,很容易受打擊;你好像很坦率,其實你對人很注意策略;你好像對什麼都挺超脫的,實際上,你最不容易超脫。總之,你每天都是在生活中演戲。當然,我這話並無貶意。」

林虹感到自己的靈魂在被暴晒。她還隱約感到了:童偉這樣剖析她,有著強者宰割弱者以得到滿足的不善。她心中升起一絲敵對情緒。她不能用誠懇來為他人的精神滿足做鋪墊。她異樣地、似乎覺得很好玩地笑了笑,表示這一切是無稽之談。

這一笑,給了鍾小魯——他一直以有些緊張的心情看著這場談話——以寬心,而給了童偉以刺激。他在心中冷冷一笑,說道:「我這樣剖析,你可能會抵制的,人都不願意展露自己的真實心理。」

林虹又異樣地笑了笑。

「你不承認是吧?但是,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正是從你的表情反應中可以看出——我不但說對了,而且還說到了關鍵。」

胡正強和文倩嵐、范丹妮不怎麼自然地進來了,他們各自坐下,在一旁靜聽這場特殊的談話。童偉講到這裡,開始湧上來一種漲滿全身的衝動。他是經常這樣剖析人的。為了表現自己的天才,他是絕不心軟的。在這種無情的剖析中,他能得到一絲冷酷的快感。他凝視著林虹,像刀一樣鋒利的目光把林虹又整個解剖了一遍:「我再說得具體點,憑著我的感覺,你現在是獨身生活;但是,我又能肯定,你必有過非獨身的階段。可以斷言,那個階段是以你的屈辱而結束的。」

林虹垂下眼瞼,臉上微微掠過一絲顫動。

胡正強,范丹妮,文倩嵐一時都有些震驚了。

鍾小魯斜著眼冷冷盯視了童偉一眼。

「童偉,你怎麼這樣說話呀。」文倩嵐不安地說,她是主婦。

「其實我這樣講話是最誠懇的。」童偉笑了一下,「這個世界上,人人相互間都把真實包起來,維持表面的一套相親相敬,那是最虛偽的。」

胡正強、文倩嵐、范丹妮的臉色頓時變得極不自然。

「你接著說吧。」林虹看著童偉,冷靜地說。

「你有很屈辱的經歷,滿身傷疤,但你要撐住自己,要把自己裝扮成遍體光潔的人。你看來很自信,可實際上很容易遭受環境打擊。你帶著如此矛盾的個性,又是個女性,就很難在種種挫折中開闢出一條理想的道路,結果總處在悲劇之中。」

人們都震驚了。童偉說到這兒也停住了。話一過界限,他自己也有了感覺。

「所以,我就應該依靠像你這樣的人來指引幫助嗎?」林虹冷冷地問道。

童偉一時竟有些怔了。這話竟揭穿了他這一大套話後面的真正的潛台詞。這潛台詞,這目的,他此刻才一下自省到。

「弱者應該崇拜強者,把一切都交給強者支配,是嗎?女人——你不是說女人是弱者嗎——應該永遠受男人支配,是嗎?」林虹接著問。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認為:人與人之間應該坦率。每個人都應該敢於承認自己的真實。」童偉笑道。

「真實?你怎麼不願意承認你講了這一大篇話的真實心理?……你不敢坦率,我敢坦率。我承認,你講的都對。我就是帶著這些矛盾。可然後,你說,我該怎麼辦?」

童偉目光閃爍了一下,不知說什麼。房間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凍住了。

「要靠你這樣的強者開闢道路,是嗎?」

「林虹,請不要誤解……」

「我可以告訴你,我也是從你現在的表情中看到:我說對了,而且說到了你的關鍵。」

「……」

「弱者只有依靠強者,結果他們永遠是弱者。女人要依靠男人,特別要依靠像你這樣強有力的男人,結果,她們永遠軟弱。這是她們命運的悲劇。是不是?」

「這種悲劇是可以改變的。」

「可我恰恰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本質上是希望保持這種悲劇的,那樣才有你們的優越和特權。對吧?」

童偉一下說不上話來。

「林虹,你可真挺有個性的。」劉言在一旁哈哈著打圓場。

林虹直起腰,做出要準備走的姿態:「胡導演,鍾導演,如果你們確實認為我合適,我願意演《白色交響曲》。」

「你決定了?」鍾小魯興奮地問。

「我剛決定。而且,我覺得剛才這場戲也可以寫到劇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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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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