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成猛坐在院中一架很大的葡萄棚下,慢慢翻看著報紙文件,悠悠地抽著煙。他坐的藤沙發旁邊,大茶几上整整齊齊排滿著報紙文件。
這是一位在中國屬於決策層次的人物,雖已退居二線,仍然舉足輕重。
午後四點鐘的太陽還很熱,但是院中樹很多,特別是在葡萄架下更顯得涼爽。他剛剛睡過午覺,帶著老年人在夏日午睡后特有的安詳和悠閑一口一口慢慢吸著煙。煙氣在面前飄蕩瀰漫,變成一派淡淡的煙霧橫浮在涼棚下。一個極小的蚊蟲在眼前飛過,大概是煙霧熏著它了,它飛得匆猝起來,左一轉右一轉地亂飛,好容易才衝出這一大派浮煙。他臉上不禁浮出一絲微笑。對於這蚊蟲,這也相當於浩蕩盪十里煙雲了吧。
他慢慢地像是很隨意地圈閱著一份份文件。這些文件,有的關係著數以十萬、百萬、千萬計人的利益,有的影響著一個十億人口的國家的命運。然而,他拿起它們並不覺得有多重,他大多只是大略地看看,畫一個圈,偶爾才細讀讀,批幾個字。然後像是掂著文件的分量一樣,慢慢把它放到一邊。他看完的文件都撂在一張小竹椅上。那是小孫孫坐的竹椅。
他能感到自己的力量。並不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威望頗高,動輒有令。恰恰相反,是因為感到自己能這樣安閑地、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處置一些大事。他能夠這樣鬆鬆坦坦地午睡起來后披閱文件,他能夠這樣悠閑地抽著煙,他能夠這樣慢慢地拿起一份文件又這樣安閑地放到一邊,他能夠這樣觀其大略地就把一些大事安排好。他不喜歡過多地講話,過多地指令。事事做指示並沒有用,這個世界並不是他一個人決定的。他只是做該他做的事情。
他又放下一份披閱完的文件,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稍事休息。微眯起眼凝視著眼前,眼前閃現過許多畫面。他沒有去凝視其中任何一張畫面。他知道那隱約閃動的是整個世界、整個歷史。他恍惚中有一個感覺:自己在飛機上,一個很大的地球在下面轉動著,不斷有洲、有洋在前方地平線上出現,轉過來,又轉到後面去,他很清楚地看到中國的版圖……
他笑了笑,抬起目光看著院里。那邊樹下蹲著自己唯一的孫子小軍軍,他正在一邊自言自樂地輕輕叨嘮著,一邊專註地挖著螞蟻窩。
他看著孫子,感到自己的目光變得慈和,身心也變得慈和,像是夏日下午五點鐘的太陽。他就是夏日下午五點鐘的太陽吧?不是夕陽,已近黃昏;不是黃昏,正近黃昏。還是明亮的,有熱力的,安詳的,融融的,然而,畢竟已接近尾聲了。
……兩年前,北戴河海邊的沙灘上,他穿著游泳衣仰躺在遮陽傘下,那時才三歲的小軍軍光著身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他感到小孫孫那肉嫩的小手、小腳、小胳膊、小腿,還有那光溜溜熱乎乎的小身子在自己蒼老的身體上抓著,踩著,摩擦著。一種醉人的熨帖,一種搔心般的舒服。他從生命深處洋溢出快樂和感動。和這幼小生命的接觸帶來的快樂,是任何其他快樂不能比的,天倫之樂。當然,他也感到一點晚霞夕照的蒼涼,大海在他身旁喧響……
小軍軍仍然蹲在那裡挖著螞蟻窩。他還在目光慈和地凝視著小孫孫。
秘書安晉玉,一個神情謙謹的年輕人腳步無聲地走到身旁,俯身輕聲告訴他:客人來了。
顧恆早已走進院子,看到成猛正端著茶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樹下玩耍的小孫子,他站在那兒沒敢驚動。他對成猛、對這個院子有一種敬畏感。成猛現在雖然像個慈祥的爺爺,雖然眼前這場面充滿了親切的家庭氣氛,但是,自己仍能感到他那巨大的、威嚴的、令人不能不敬畏的權勢和分量。秘書小安無聲無響地走來沖他笑笑,走過去俯身對成猛輕聲說著,成猛轉過頭,伸手示意道:「噢,你坐吧。」
「小軍軍蹲在那兒幹什麼呢?」顧恆笑著在一張藤椅上慢慢坐下。他知道成猛極喜愛這個小孫子,所以話題也便從這兒開始,「你這個小孫孫可真是個聰明孩子。」
「他在那兒研究螞蟻王國呢。」成猛果然笑了,「他聰明,一歲就能認字了;一歲半就會唱歌,認世界地圖;兩歲時,認識的字我給他統計過,就有九百多個;三歲就會擺象棋……」他如數家珍般說起來。
「該好好培養培養他,長大準備讓他搞什麼?」顧恆問,他的敬畏感有所克服了。
「他長大?第一不要搞政治。第二不要搞理論、搞社會科學。文學也不要搞。我希望他最好搞點建築、水電之類,務務實。」
顧恆點了點頭。他能理解這位搞了一輩子嚴酷的軍事、政治鬥爭的政治家的心情。
「來,小軍軍,到爺爺這兒來。」成猛招著手。
「我不,我還忙著呢。」小軍軍蹲在那兒頭也不回地嘟囔著。
「啊,看看他怎麼研究螞蟻王國吧。」為了給成猛助興,顧恆站起來,顯得饒有興緻地走到小軍軍身後。成猛也走了過來,背著手在孫子身後立住。
一把鉛筆刀划來划去,已把地上挖得坑坑窪窪、溝溝壑壑,堆著許多小土堆,有的溝里還汪著水,一個茶杯般大小的小塑料水桶放在一旁。看見許多螞蟻正在忙忙碌碌地東奔西跑。
「你這是幹什麼呢?」顧恆俯下身問。
「我不讓它們住地下,地下多黑呀,我給它們在地上蓋房子。」
「怎麼蓋呀?」成猛慈藹地微微彎下腰問道。
「爺爺,你看,這是山,這是樓,這是一條河,這是馬路,這是橋。」
成猛和顧恆這才注意到那些汪著水的水溝上,用小木棍架著「橋」。
「你們別瞎走哇。你們從橋上走啊。」小軍軍把幾個螞蟻往「橋」上驅趕。螞蟻們亂跑著,一碰到水便縮回頭,轉個方向繼續奔跑。「我要它們分成兩個國家,一個在河這邊,一個在河那邊……」小軍軍一邊弄著土一邊說道,「爺爺,我這樣倒點水,就是它們的大河、大海了吧?」
「那當然,它們比你小得多。」成猛點點頭。
「我想了,我要像螞蟻這麼小,看見這溝里的水一定以為是黃河呢。爺爺,你看,我昨天挖開的那個螞蟻洞,它們今天又把洞口堆上沙子了。」
「小軍軍,你這是亂安排嘛,它們可不願意住你的樓喲。」成猛笑道。
「我偏要讓它們住。」
成猛背著手搖了搖頭,轉頭看著顧恆幽默地說:「對於這群螞蟻來講,小軍軍的意志可是一場不可預測又不可抗拒的巨大災難。他這一玩耍不要緊,這群螞蟻的命運可都要改變。」
顧恆表示高興地應和道:「好像原始人類遇到一場大地震、大洪水。」
「這群螞蟻密密麻麻地跑來跑去,讓我想到咱們搞過的人海戰術。」成猛說罷抬了下手,「好,咱們到屋裡坐吧。」
小軍軍還蹲在那裡擺布著螞蟻世界。數不清的螞蟻在眼前跑來跑去,他想到看過的一本連環畫《螞蟻國的故事》了。童話中的故事和眼前的螞蟻世界交織在一起了。
黑螞蟻國的螞蟻侵略褐螞蟻國,把褐螞蟻國的許多螞蟻俘虜了,讓它們當奴隸,拿著刀槍看押著它們,讓它們排成長隊,在饑寒交迫中彎著腰干苦力:搬石頭、搬土、挖洞、運蟻卵。褐螞蟻們累得精疲力盡,腰折腿斷,有的就倒下了,累死了。褐螞蟻國的英雄灰灰又領著褐螞蟻來反攻黑螞蟻國了,要解救被俘虜的褐螞蟻們。兩國螞蟻在戰場上廝殺,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天上下雨了,洪水泛濫了,把它們都淹沒了。沒戰死的螞蟻又被淹死了許多,洪水上漂滿了屍體。倖存的褐螞蟻和黑螞蟻又在洪水沒淹到的高地上戰爭起來。黑螞蟻用了許多詭計,想把褐螞蟻逼到洪水裡淹死,褐螞蟻則假裝撤退,把黑螞蟻誘入山谷,然後掘開堤壩把洪水放下來。黑蟻王敗逃了。它又去黃蟻國請來救兵,把正在慶祝勝利的褐螞蟻們包圍了。又是廝殺……
他們在素雅寬敞的客廳里坐下,門敞開著,隔著竹簾可以看見外面的院子,看見那很大的葡萄涼棚。
「您氣色很好,比我上次見您更健康了。」顧恆笑著說。他雙手扶著沙發扶手,身體稍稍前傾。此刻他發現:一個人並不是在任何場合都有仰靠而坐的「權力」的。他為自己的發現感到有趣。
「我主要是心寬,不管天下事。」成猛笑笑,很舒服地仰靠到沙發上,蹺起二郎腿,徐徐地吐出煙說道。每當他說這種話時便感到一種富於幽默的享受。他身體著實很健康,頭髮基本是黑的,耳聰目明,精神矍鑠。
「現在提倡實事求是,您說自己不管天下事,這話可不算實事求是。」
成猛開懷笑了:「我確實管的很少。有那麼一些同志在一線工作,我們不須多加干預,我也要講點無為而治。」
「無為為了有為,您只是不做無用功而已。」
這話顯然使成猛感到滿意:「你的這句總結,對我可是最高嘉獎。我們幾十年來做了多少無用功啊。」
「有的還是反作用功。」
「我有一條很明白、不昏:一個人,一個政黨,不可以向歷史索取不能得到的東西,否則是要頭破血流的。」成猛伸手很有力地彈了彈煙灰,「做到從容大度、遊刃有餘是很不容易的。孔子講: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已是耄耋之年,至少應該知道什麼是不逾矩了吧?活到這個歲數了嘛。」
「不是人人能按歲數做到的。三十而不立,四十而不能不惑,五十而不知天命,六十而不耳順的有的是。都能做到六十而耳順,我看咱們過去很多事情就不發昏、不胡來了。都能做到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那您可真是什麼事都不用管了。」
成猛很舒心地笑了:「要努力做事,又不要做無用功,要發揮主觀能動作用,又要尊重客觀實際,這是兩條原則。」
「應該提倡這兩條原則。」
「第一,不管在什麼時候,一個政治家都應該保持自己的聲音,而且要使自己的聲音正確、準確、明確。第二,如果自己的聲音暫時不起作用,那是條件還不成熟。你不必著急。著急是沒有用的,不如去游泳,釣魚,種菜,啊?條件一旦成熟了,那聲音會被所有的人想起來的,會變成行動的。」成猛抽了一口煙,吐出濃濃的煙氣來,「所以,我有話就講,講完就完了,人們聽不聽我不管。」他又笑了,對自己的話補充道,「當然,有的話什麼時候講,早講還是晚講,要選擇適當時機。」
「您講得很深刻。」
「省里情況怎麼樣?」成猛垂下眼彈了彈煙灰,稍稍停頓了一下,抬起眼問道。
顧恆又往前坐了坐,他知道正題開始了。成猛常常直截了當進入主題,而且是三言兩語談完主題。他是成猛的老部下,戰爭年代就跟隨過他,深知這位老首長的作風。「總的情況還是很好的。」他說。
「哪有那麼多『很好』啊?」成猛不滿地揮了一下手,「形勢沒那麼好——沒你們說的那樣好,也沒那麼壞——不像另外一些人說的那麼壞。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嗎?」
「嗯……沒有。」顧恆答道。他覺出來了:成猛今天約他來,並不想聽他講什麼情況。
「給你兩年時間,能不能把省里的工作安排就緒,做個了結?」
顧恆一時有些呆愣,他揣摸不透這是什麼含義。
「兩年內,把各方面工作再搞得出色點,然後把接班人物色好,把整個班子搞年輕一點,你就撤出來。有困難嗎?」
顧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不是讓他退居二線?「我想……」
「我問你有困難沒有?」
「我原想再用三至五年時間把……」
「我問你有困難沒有?」成猛的聲音提高了,明顯露出嚴厲和不滿來。
「沒困難。」顧恆答道。這是對這位老首長唯一能夠做的回答。否則,無論你是沉默還是解釋,他會再次提高聲音問你「有困難嗎」?
成猛又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兩年後,你準備到中央來。」
顧恆明白了,而且知道任何謙虛之辭都是不必要的。
「你有這個思想準備就行了,從現在起多關心點全國的事情。」成猛說完很舒服地仰靠在沙發上,臉上露出開朗的神色,「以後,你也要適當多研究點國際問題,啊?」
顧恆正準備答話,從裡面走廊里走進來成猛的妻子蕭覺,她是個蒼白文弱的婦女。六十多歲了,看上去比她的年齡更年輕些。她動作有些遲滯地坐下,目光疑懼地看看成猛又看看顧恆,反覆看個不停。
「他叫顧恆,」成猛走到她身邊,像對小孩一樣和藹地對她解釋道,「是我約請他來的,我和他談談工作。」
蕭覺睜著眼似懂非懂地聽著。
顧恆知道:蕭覺在「文化大革命」的揪斗中神經受刺激失常了。現在每逢有人來家,她總不放心,總要守在成猛身邊,生怕來人又要揪鬥成猛。
「蕭大姐,您不認得我了?我是小顧啊。」顧恆笑著對她大聲說。
蕭覺像沒聽懂似地眨著眼。
成猛又走回來在沙發上坐下,繼續同顧恆談話。
蕭覺一直坐在那兒,大睜著雙眼不放心地一會兒看看成猛,一會兒看著顧恆。她觀察著他們的神態,觀察著兩個人的關係。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看出了成猛的安然,也看出了顧恆的恭敬,她才放心地站起來,用完全像是正常人的聲音,溫和地說了一句:「你們坐吧。」便離開了客廳。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感到坐立不安。外面有大學生們的吶喊聲,有人翻牆進來了,院門哐當被沖開了,一片冬冬冬的腳步聲,屋裡屋外一片嘈鬧。又是他們來了。眼前現出人影,各種神態的眼睛晃來晃去,綠色的衣服,藍色的衣服,紅色的袖章,紅色的小書,紅色的旗。耳朵嗡嗡嗡嗡轟響著,好像貼在耳朵上的收音機里的噪音。她站不穩,扶著椅子坐下來。她用雙手捂著耳朵,驚懼地左右看著。報紙,黑體字的通欄大標題在眼前出現。又是報紙。一張比一張大。天一樣大的報紙。橫於天地間的大標題。大字報欄,一層層的大字報欄,人群像海洋,到處海潮洶湧。海潮中閃射著可怕的火光。海潮湧進體育場,黑壓壓的人頭,口號聲轟鳴,容納不下了,體育場炸成了許多塊。一塊黑色巨大牛頭在空中轉動著遮住了太陽,一條斷臂血淋淋地在天上橫飛,殘缺的半截身體躺在雲中,巨大的面孔在痛苦地痙攣扭動著,黑色的、紅色的碎塊布滿天空,有眼睛,有嘴巴,有手銬,有腳鐐,有皮鞭,有喇叭筒,有女人的頭髮,有一截巨大的煙囪,有殘斷的蟒蛇……這些碎塊轉動著,又相互撕咬著,張開了黑色的大嘴。牛頭咬住了斷臂,喇叭筒咬住了人臉,人臉咬住了手銬,一道青色的閃電穿過它們,天上落下黑的雨,紅的雨,淋在地上,升起了煙霧,地面已經燒焦了,一條巨大的螞蝗也燒焦了,一動不動躺在一雙草鞋旁,草鞋也焦了,一抖動,變成一攤灰……
自己在這亂紛紛的世界中幹什麼呢,在一張又一張地撕大字報。只要看見大字報上有成猛的名字,她就撕。不斷地撕,皮鞭在她頭上飛舞……
自己為什麼坐在這兒發獃?成猛呢,還在客廳里?他會不會出事,自己怎麼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那兒?……
成猛與顧恆談古論今。
「關於國際問題,您覺得應該怎樣研究呢?」顧恆問。
「從大的方面入手嘛。由大及小。每天研究一點,一兩年就完全掌握了。這個世界不大,問題也並不複雜。我看不出有什麼太複雜的地方。」成猛說道。
「因為您有戰略眼光嘛。」
「戰略眼光也不神秘,你一個省委書記沒有戰略眼光?一個軍長沒有戰略眼光?有吧。一個縣委書記、一個團長,也可能有戰略眼光嘛。」
「是。」顧恆點頭道。自己一貫研究「難眩以偽」,知道分寸,話再多就有奉承之嫌了。
「我現在確實感到這個世界不算大,」成猛還想繼續發揮,「就那麼大個地球,就那麼幾個算得上有力量的政治家,就像隔著一張會議桌嘛,你看得見我,我看得見你,各自有幾下子,也都相互掂出來了嘛。」
「是。」
「幾千年歷史,現在看起來也不長了。原始社會,奴隸制,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就那麼幾個社會發展階段嘛,就那麼幾十個朝代嘛,就那些數得上的大農民起義、大戰爭、大的變革嘛,還有就是那些數得上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大科學家、大文學家、詩人。」
「您認為中國歷史上,哪些人物可以稱得上偉大?」
「不超過一百個吧,孔子,孟子,老子,韓非子,莊子,墨子,孫子,陳勝,吳廣,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朱元璋,李白,杜甫,屈原,白居易,唐僧玄奘,曹操,諸葛亮,祖沖之,張衡,蔡倫,李時珍,孫中山,毛澤東,這些都可以稱為偉大人物吧。我這是隨便列一些,不全。這一水準的都可以稱之為偉大吧,還有,魯迅。曹雪芹,羅貫中,施耐庵,都該算吧。」
「政治家中還有誰?」
「王安石,商鞅。」
「康熙、乾隆、漢武帝呢?他們都造成了盛世。」
「這就要看用什麼標準衡量了。」
「武則天呢?慈禧呢?」
「我對她們印象很壞。當然,客觀說,她們都是有本事的政治家。」
「您欣賞什麼樣的政治家呢?」
「總該對歷史有所開創吧。我對那些守成的皇帝並不怎麼欣賞。」
「那些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建樹呢,還是因為他們的才能呢?」
「當然主要看建樹,有時也看他們表現出來的才能。才能並不是和建樹成正比的,首先是歷史提供的條件,時勢造英雄嘛。」
「那,您對自己的評價呢?」顧恆身子又往前傾了一些,尊敬地問。
「我?算不了什麼。這一輩子能幹的事情大致就這麼幾件了,不會再有更多的豐功偉績。」
秘書安晉玉不知什麼時候毫無聲響地來了,他打開了客廳里的燈,客廳里一片明亮。「天太黑了,外面要下雨了。」他輕聲說明道。外面已然是黑雲密布,一片陰暗。
「叫軍軍進來吧。」成猛說。
「我叫過他了,他不進來。等會兒下開雨了,我再去叫他。」安晉玉說。
蕭覺又目光疑懼地慢慢走進客廳,她的目光又轉來轉去地看看成猛又看看顧恆。
「沒有來新客人,還是剛才的顧恆,我告訴過你了。」成猛又像對小孩講話似地和藹說道。蕭覺站在那兒直盯盯地看著顧恆。
「蕭大姐。」顧恆親切地招呼。
蕭覺依然盯著他不動,顧恆只能微笑地看著她。
「你1966年被打倒了嗎?」過了好一會兒,蕭覺完全像正常人一樣地問道。
「被打倒了。」顧恆回答。
「是1966年就被打倒的?」
「是,1966年。」
蕭覺似乎這才放心了,她慢慢轉過身準備走,走了兩步,又轉過頭看了看顧恆。
「蕭覺,」成猛站起來,扶著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你該吃藥了。」
外面亮起一道耀眼的閃電,響起震耳的雷聲。
「快,叫軍軍進來。」成猛對安晉玉說。
窗外是一道道駭人的閃電,是狂風,是鞭打玻璃窗的暴雨,是雷聲、風聲、雨聲,還有無數人的呼喊聲。其中夾雜著軍號聲、槍炮聲。
她獨自在晦暗的卧室里坐著。閃電把窗外的天空割裂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跳躍著,畸變著,碎裂著,不合比例地相碰相拼著。一幅又一幅怪誕的畫面在她眼前疊印著。
舊上海的大世界,被馬隊沖潰的學生遊行隊伍,從眼前過的馬蹄,滿地的三角小旗,血泊,一條舉向空中的手臂,漫天飛舞的警棍,黑沉沉的大門,陰森森的台階,一條鐵鏈扭成「8」字形,黑暗的小閣樓,高樓,滿天紙片,雷電,火車,小船,黑夜中的小路,紛紛亂亂的人影,黑魆魆的山脈,黑暗中一張臉,暗紅的火花,誰的白牙齒,割裂黑夜的探照燈,幾條扭曲的小路,跳躍不定的黎明,霞光,軍號,寶塔,黃土山,被炮彈炸裂,小土院,破桌子,黑壓壓席地而坐的人群,面對一隻揮動的手臂,窯洞的門窗亮堂堂,下山的小土路,她低著頭,並肩走著一個人,後面牽著馬,路邊一朵圓圓的野花,一株長長的狗尾草,她手中捏著手絹,馬在河邊飲水,河中有她的倒影,馬頭伸入水中,倒影抖動了,塔、山、馬都抖碎了,一條蛇,蛇變成隊伍,山像海濤涌過來,腳流血了,更高的山,更寒的山,更硬的山,她喘不過氣來,滿天炮火,橫飛的血肉,遍地屍體,她看著厭惡的屍體,她看著難過的屍體,鋪蓋著山坡,黑色的閃電把一切又都割裂了。
這張畫面她似乎看清了,山區,村落,土改,地主遊街,插牌子槍斃,一個惡霸地主吊起來,周圍是憤怒洶湧的人群,一張張扭歪的臉,火光塗上一片血紅。
這張畫又破碎了,變成布滿天空的黑色巨塊,黑色的牛頭、狗頭、蛇頭,人的四肢、軀幹,在空中張大嘴撕咬著。
「蕭覺,你該吃藥了。」誰的聲音?外面的雷電基本平息了,只有雨還在嘩嘩地下,自己是該吃藥了。
她稍稍平靜了一些。
然而,她拿著葯,神經又控制不住了。這是什麼葯?是誰拿來的?她能放心吃嗎?晦暗的房間角落裡,到處是窺視的眼睛……
「她對1966年沒被打倒的人都不相信。」目送蕭覺的背影,成猛對顧恆說道。他目光凝視著一點停了一會兒,臉上隱隱露出一絲冷峻:「『文化大革命』否定一切,結果,它自己必遭徹底否定。」他的聲音像是在做法庭上的宣判。
「是。」顧恆附和道,「這也是您在一生中所參與做的重大事情之一。」
「這一條大概是歷史要記載下來的吧,功過千秋,讓後人評說吧。」成猛略有些感慨地說,「小安,你坐吧,我和顧恆同志隨便談談。」他對安晉玉溫和地擺了擺手。安晉玉看了看窗外,謙謹地輕輕坐下了。外面的大雨還嘩嘩地下著。
「幾千年的文明史很短,幾十年的人生就更短暫了。」成猛又說道。
「你們的一生可以說是偉大的。」顧恆說道。
「偉大不偉大也由後人評定了。」成猛說,「剛才我不是講過了:偉大不偉大首先是歷史造成的,再偉大的人物也是由時勢造出來的。」
「時勢為一切人提供了機會,能不能做出偉大建樹,還要看一個人的才能。」
「不,」成猛略擺了下手,「說徹底了,一個人的才能也是由他一生的處境、客觀條件決定的。我回顧過自己的一生。如果我不是出生在政治活躍的湖南,如果小時候不是遇到那樣一個私塾老師——他對我影響很大——如果不是包辦婚姻逼得我離家出走,如果不是在一些人資助下去西方留學,總之,如果沒有這許多客觀條件,有的看來似乎完全是偶然條件,我不會成為今天的我,不會站在今天的位置上。你想過你的人生沒有啊?其實,在一生中幾十個、幾百個環節上,只要有一個環節性條件——即使是偶然的條件——變化一下,你就不會成為今天的你了。」
「是這樣。」
「所以,一個人,即使是偉大人物,其實是渺小的,他的命運是被一種更大的力量決定的。」
「是歷史吧?」
「那就由你自己去想了。」成猛仰靠在沙發上,眼睛凝視遠處抽了一會兒煙,「不過,人的一生是鬥爭的一生,這話是對的。」他說,「你愛看球賽嗎?足球,排球,籃球,都愛看?對,應該愛看,那裡有很多戰略戰術。知己知彼,揚長避短,以長攻短,戰略防禦,戰略進攻,聲東擊西,迂迴分割,集中兵力,運動戰,陣地戰……那裡面都有。下棋嗎?不下?象棋、圍棋都不下?那不好,要學著下。人的一生就像一場球賽,從頭打到底,拼到底,也像一盤棋,從開局殺到終局。」
「對。」
「人生還像一天的太陽,從早晨升起來,一直到晚上降下去。」成猛說著不由得看了看門外,隔著竹簾,外面的雨還是白花花的一片,「我現在大概就像下午五點鐘的太陽。」
「您身體很健康。」
成猛擺了一下手:「健康也不是正午的太陽了。」說完,他的目光又有些恍惚。
……他與蕭覺站在家鄉的青牛山上,看著太陽在西面地平線上火紅地、一點點地沉下去。太陽是慈和的。整整一個白天,它照耀了大地,它把光和熱都灑在了萬物上,萬物欣欣向榮,它卻疲倦了,它帶著微笑安詳地看著大地。田野上是金黃色的稻子,是一坡坡綠草,是一片片樹林,是蕩蕩漾漾在天邊流動的大江。太陽慈和地微笑著:我累了,我就要離開你們去了,你們會記得我,然而我並不需要你們記住我,我只是走完了自己的路程而已,我的心還是溫和的,我對大地還有感情。太陽終於下沉了,半天紅霞,田野一片寧靜……
蕭覺又目光遲滯地走進客廳。
「還沒吃藥?」成猛看了看她。
蕭覺慢慢伸出手來,手裡有兩個藥瓶。
成猛接過藥瓶,親自倒出藥片,數了數,走過去拿起茶杯。小安上去要接過來幫著倒水。成猛搖了搖手:「我來。」小安停住了手,他剛才的動作不過是本能的反應。他知道:只有成猛親自倒水拿葯,蕭覺才會吃。成猛倒了水,試試水溫,然後一手拿葯一手端水,一起遞給蕭覺:「吃藥吧。」
這位權力很大的人物此時是個最善良的老人。
蕭覺聽從地吃了葯。
「爺爺,雨停了,雨快停了。」小軍軍從裡面跑進客廳來。外面的暴雨轉瞬間變得淅淅瀝瀝,似乎要停了,天也開始晴亮起來。
「我該走了。」顧恆站起身,準備告辭。
「回去以後多培養幾個年輕人,這是當前最重要的。」成猛邊送客邊說道。
「是。」
「噢,」成猛突然想起點什麼,「那個古陵縣的縣委書記的問題查清楚了沒有?」
「我正準備再深入了解一下。」顧恆連忙回答。顯然,成猛也看到那份「內參」了。
「沒搞清楚怎麼就在報紙上宣傳起來了?」
「他的一般情況我清楚,有魄力,有能力……」
「政治品質怎麼樣?」成猛略有些不滿地打斷了顧恆的話,「小安,你對他不是有些了解嗎?」
一直跟在身後的安晉玉此時看著成猛,一臉誠實的表情,內心卻在飛快地盤算,考慮該如何回答。「我接觸過兩次……別的情況不太清楚,只感覺……他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好像……還有一些保留。」安晉玉謹慎地答道。
對「文化大革命」態度曖昧,是成猛最反感的。「用人要德才兼備,德是第一位的嘛。」他對顧恆說,「當然,情況還需要進一步調查了解。」
他並不知道安晉玉對李向南才能懷有的嫉妒。
顧恆不便於再解釋什麼了。關於李向南的問題似乎已成定局了。他眼前不禁浮現出李向南這個年輕人的形象。這位有才華、努力進取的年輕人在一瞬間就被一個「更大的力量」決定了一生的命運?僅僅是因為成猛身邊年輕秘書的一句話?
不要緊,他明天就要找李向南談,事情會搞清楚的。倘若李向南是個德才兼備的人才,現在的形勢下是絕不會被埋沒的。
小軍軍正獃獃地站在水汪汪的院中。
「怎麼了,軍軍?」成猛問。
「爺爺你看,我修了半天,被雨一下就沖壞了。」軍軍手指地下撅著嘴,難過得快哭了。小軍軍建造的螞蟻世界被暴雨沖得一點痕迹都看不見了。
「你修了半天,叫雨水一下沖光了,就難過了?那螞蟻不知勞動了多少天才掏好的洞,不是叫你一下就挖壞了?」成猛哄勸道。
「我比螞蟻大,雨水比我大,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