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柳鴻在服下兩瓶安眠藥的時候,回想起自己不得已做出北上雲州謀出路的決定的那個晚上,那既是幸運的起點,也是不幸的起點。

當時她省城遇險萌生來雲州之念,可以說純粹是為了逃跑。同時,她又發現了雲州存在的巨大機遇。雲州是旅遊城市,外國人不斷。應當多和外國人打交道。老外錢多,好騙,一走了事,絕無後患。

柳鴻在「空——噠」的列車行進聲中,為自己的發現興奮不已。

被騙與騙人,構成了她短短三十餘年的生活中主要的人生經驗。她已無暇再回顧自己在省城歷險的種種經歷,而忙於清理自己如何在雲州立足的思路。

這些年來,她已深知,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通過正當渠道辦不到的事情,略施騙術就辦到了。如今是充滿欺騙的時代,假貨充斥市場,假話充斥官場,你騙我,我騙你,如同做遊戲。男人行騙憑了一張嘴。女人同樣有嘴,女人的嘴更巧更甜,絕不比男人差。女人還有一樣東西是男人沒有的,那就是姿色。在人們追逐色情的時代,姿色是最寶貴的資源,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當然這種資源是很短暫的。女人全靠年齡優勢。二十多是橄欖球,誰都搶著往懷裡抱;三十多是乒乓球,推來推去,都不想讓它落到自己的檯面上;四十多是足球,連手都不想動,只用腳踢走了事;五十多成了高爾夫球,見了就是一棍,打得遠遠的,眼下她的實際年齡雖已進入「乒乓球」,但憑她的天生麗質,往小說四五歲誰都不會懷疑。這就是說,她還能在「橄欖球」里混四五年,如果在這四五年內辦不成事,資源一掉價,以後就更不好辦了。

柳鴻對自己姿色的吸引力毫不懷疑。她身材苗條,凹凸有致,腰細胸豐,加之一雙大眼睛,一對小酒窩,那就沒得說了。對於她的評價,城市人說是漂亮,鄉下人說是俊氣。更有一些火辣辣的說法,村裡青年人說,能同柳鴻睡上一夜,第二天早上讓死,咱也願意。城街上的人另有說法,他們遇見漂亮女子,就要喊一聲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暗語:「豆腐!」大約是白嫩水靈的意思。可見了柳鴻時喊道:「豆腐!豆腐!呀呀豆腐!」一連三聲「豆腐」,中間還加了「呀呀」驚嘆之聲。

但她得找個落腳點。

雲州下車后,柳鴻想到這裡有一位叫王萍的表姐。說是表姐也很勉強,是她的表姐的表姐,拐彎抹角,八杆子也夠不著的親戚。可是出門在外,本縣人見了都有幾點親熱,何況遠近還沾點親,找她了解點情況信息還是可以的。

她在表姐家見過王萍一面,她記得好像是在一個經貿系統辦的什麼單位當醫生,那裡能洗溫泉澡。就憑這點記憶,她向一位計程車司機打聽,那司機說:「你說的一定是經貿系統的溫泉療養院,中外客人很多,我常跑那裡,小姐上車吧。」

柳鴻順利地找到王萍。

王萍乍一見柳鴻,有點發愣。待柳鴻喊了一聲「表姐」,才醒悟過來,說:「哎呀,是柳鴻表妹吧?咱們見過一面,那時你讀高中。一晃幾年過去了,你比那時更成熟更漂亮了。」

柳鴻說:「表姐記憶力真好,連名字都能記得清。」

王萍說:「你剛到,我也不能招呼你。今天是公休日,孩子在少年宮學畫畫,我得領去,一直等他學完才能回來。你先洗臉,歇歇身子,再自己動手做點飯吃。喏,挂面、速食麵全在櫥櫃里。」

王萍走後,柳鴻洗了把臉,就開始收拾家。她先把王萍沒來得及洗的鍋碗洗了,然後又拖地板,擦拭牆裙、門套。擦完了,見牆上鑲了一面大鏡,上面蒙了一層灰塵,客廳的大窗戶也是如此,就踏著凳子,用濕布擦了干布擦,弄得亮亮的,給人以窗明几淨、煥然一新的感覺。

王萍回家時,既覺欣喜、又感慚愧地說:「表妹呀,你看我生活得多狼狽。可沒辦法,新文出國考察三個月,我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瞎將就,把個這家弄得不成樣子。經你一收拾,簡直像變了個家似的。」

柳鵬說:「表姐,我是出來打工的。找個工作也得有個過程,你要不嫌棄,我就在你這裡住上幾天。別的忙幫不上,收拾收拾家,蒸蒸米飯,做做麵條,洗洗菜,總還能幫得上。」

王萍說:「太好了。你姐夫不在,我也挺孤單,有你作伴當然好。你就是找到事情干,也可以來家住宿,空著一問房沒人住呢。」

就這樣柳鴻在王萍家住下來。

每天上午王萍上班走後,她先收拾家,然後洗菜、和面,為午飯作些準備。十點以後沒事了,就到外面閱報欄看看報,主要是看招聘廣告。有時也到王萍的醫療室坐坐。到了下午她可以到街上逛逛。除了留心貼到牆上的那些野廣告外,重點是賓館,打問些有關外國人的情況。服務員告訴她,這一段外賓不是太多。她同賓館的幾位陪客小姐很快就混熟,「他們像牲口一樣折騰一晚,才給十幾美元,你吵架都沒用。而且特精,干不完事絕不給錢,想騙都騙不了。」另一位小姐說:「柳姐你記住干到緊要關頭時,再跟他搞價錢,他才會多給點。你還告他,要是說話不算數,你就按鈴報警,這樣他就不敢騙你了。」

晚上睡到床上,柳鴻就反覆想陪客小姐傳授的那些真經。同外國人真刀實槍地干,原不是她的選擇。她怕染上艾滋病,把老本丟了。她只是想耍耍手腕,騙取憨老外的錢。然而生活中的事情常常同人們傳說的並不相符,這就動搖了她把老外當作主攻目標的戰略思想。她有些發愁了,沒有錢,就不會有固定的工作,這就危及她的婚姻,只能門當戶對,打工妹找個打工仔了。難道一輩子只能靠臨時打工糊口嗎?

這天中午,王萍下班以後,兩人一起動手做飯。一個炒菜,一個和面,邊做邊拉話。王萍說:「我們療養院有位老太太,從北京來的。七十多歲,年齡不算太大,可腰腿有毛病,是來泡溫泉澡的,每天泡兩次,要住一百天。

她一來我們這裡就熱鬧了,各級領導們隔三差五地往這裡跑,院領導就跑得更勤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柳鴻說:「一定是老太太有權,官不小。」

王萍說:「不對。聽說老太太原先也是個普通幹部,在什麼機要部門管文件。何況已退休多年,哪裡還有權?」

柳鴻說:「那她兒子一定是大官。」

王萍說:「你的腦子好使,不完全對,但也差不多,沾邊了。她小叔子是國家某領導人,老嫂比母,這領導父母早逝,由嫂子帶大,關係就更不一般了。你想想吧,那些省市領導們可不是白吃飯的,他們都是掂量了這層關係,才像兔子一樣跑得歡實呢。」

王萍接著說:「不過這老太太也不愧為是國家領導人的家屬,謹慎得很,送來的東西,除少留點水果,其餘一概不收,水果也轉手就送到醫療室未,要我們大家吃。」

柳鴻問:「老太太就不出來嗎?她在哪裡住?」

王萍說:「在二號小樓住。每天上午由她女兒扶著到外面草坪中間的小島上坐一會。」

柳鵬說:「明天上午我也到草坪去,看看國家領導人的嫂子是個啥樣子。」

王萍說:「老太太很慈祥,很喜歡跟別人說話。我到房間走過幾回,每回都是剝香蕉削蘋果地熱情招待,很想讓人多呆一會。」

柳鴻說:「你是醫生,自然受歡迎。我們去了,人家恐怕就不理了。」

王萍說:「不,老太太很喜歡年輕人和小孩子。外面遇到個孩子,總要拉到懷裡來問長問短的。老年人怕孤獨,雖有女兒作伴,畢竟還是冷清了些。——哎對了,今天她女兒到醫療室買了一瓶阿司匹林腸溶片,是給老人預防心血管病用的。當時就說到一件事:她們單位正籌備一個什麼重要會議,她當緊回去半個月,要我們幫助找一位保姆,只要人靠得住,把老人照顧好。多出錢也在所不惜。」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柳鴻腦子反應很快。前面聽說這老太太是國家某領導人的嫂子,就感到這人大有接近的價值,現在又聽說要雇一個月保姆,更感到機會難得。

忙說:「表姐,你去說一下,讓我去吧。」

「你?」王萍有點奇怪,「你當緊的是找個工作,這是當保姆,伺候人,而且只有一個月,這對你毫無意義呀!」

柳鴻說:「反正我也沒事幹,找工作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找下的,有事干總比閑在家裡好。再說,人家省市領導們都那樣巴結,你幫她找到一個滿意的保姆,也算獻點殷勤,有什麼不好?」

王萍心裡想的正好與此相反。今上午,老人的女兒走後,他們醫療室的幾個人就議論過,給這樣的家屬找保姆,可不是開玩笑。要是伺候不好,人家不滿意,你這個找保姆的人就臉上不好看了。萬一再出點摔呀跌的意外事故,就更不好交代了,推薦一般人尚且如此,推薦自己的親戚,責任更大,領導追究下來,自己能擔當得起嗎?她不敢冒這個險。

王萍心裡這麼想,嘴上卻說:「你就安心呆著吧,我也留點心,總能找個事情做的。至於當保姆,人家早跟市裡的領導說了,說不定要試呀,審查呀,早折騰開了。人家相信市裡領導還是相信咱?咱推薦也白搭。」

柳鴻說:「試試嘛,不行就算了。」

王萍說:「明知碰釘子,何必白張口,你說呢?」

柳鴻沒有再作聲。她明白表姐不願意推薦她,但不知道為什麼不願意。她決定毛遂自薦,自個去試試。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萬萬不可惜過。

這一天下午,柳鴻覺得時間過得真慢,她盼天快點黑,盼到天黑,又盼天快點亮。一個晚上竟翻來折去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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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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