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桑樹溝
紅土凹坡台上是望京台,望京台嶺北面三華里便是桑樹溝。桑樹溝是坡梁之間的一個山谷地名,曾經是三縣堖這幾個自然小山村裡孩子們的樂園。
特別是在麥黃梢前後的季節。
農曆五月麥梢黃,這就到了山裡人赤腳亮臂的時節,也是一年中飢腸最響的日月。俗話中說的「青黃不接」,具體針對的就是這段日子,因為具有「糠菜半年糧」窮光榮傳統的太行山革命老區,較為貧困的農戶越冬又經春,到這時候大部分去年的秋糧已盡,而新糧是麥穗剛灌了漿,還長在麥稈上就造成很多家戶糧食接不上氣,形成青黃不接的局面。
到了麥黃梢的時節,山裡面百花競榮,綠肥紅瘦的季節早已過去,滿山遍野的酸棗、核桃、野葡萄等都還在青枝綠葉的孕育中。摘到口裡就能充饑的野果,只有桑葚和藕梨。
藕梨是一種生長在地角岸邊的當年生草棵形地蓬野果,不僅稀有,而且奇酸,一般人只能入口一兩顆,連續吃三顆,就會讓你上下牙齒又酸又癢,不敢再對咬口嚼。只有紅了嘴的桑葚可供孩子們充饑,而這其中半紅半紫的桑葚口感最佳,酸甜適口,只要咬上一口,口水就和葚汁融匯成蜜糖,不僅滋腸潤肺,而且醒腦提神。對讓飢腸困擾時日許久的山裡娃們,飽餐一頓紅桑葚、紫桑葚,也大大勝於孫悟空赴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喜嬸子傳誦給紅骨朵的兒歌中,也曾有關於紅桑葚、紫桑葚的描述:
「紅桑葚、紫桑葚,
綠衫子、紅短裙,
妹到十六嫁郎君;
鋪棉氈,蓋熱被,
花花枕頭有兩對。
鋪的厚,蓋的厚,
不如親親肉挨肉。」
古往今來,飲食男女的事總是隨處可見,並不是因為山高溝深或偏僻荒涼丘比特的愛神之箭就不彎弓。而況三縣堖主峰下的八聖山這方水土,相對來說在太行深山裡還算相對富庶的地方。幾乎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有夏河源無數噴涌的泉流滋潤,有三縣堖、望京台、紅土凹坐落下幾十丈厚土載眾,有山有水,靈岩厚土,古迹眾多,能說不是好地方嗎?!
據古時候的州府縣誌記載,三縣堖主峰下的八聖山一帶,因為山高水豐,靈岩厚土,曾經是很有名氣的「桑麻之鄉」。只不過到了近代隨著紡織業的現代化進程,桑麻的種植日見稀少,只有桑樹溝大大小小數千棵桑樹,算是曾經興盛的「桑麻之鄉」留下的尾韻。
到了麥黃梢的時候,貪吃桑葉的蠶姑娘大部分都已結繭準備化蝶了。採桑葉的人來得就很少了,桑樹溝的綠蔭漸濃,紅桑葚、紫桑葚日見豐盈的體態,也就羞切切、顫酥酥地在碧綠的桑葉懷中展現出誘人的笑臉。
孩提時代,紅骨朵和峻岭、峻山、山柱三個哥哥都是經常在一塊玩耍的莫逆之交,隨著年齡的增長,前後都進入了識文斷字的學生時代,就不成天在一塊做耍子了。草黃又綠,花謝再開,朦朧中兩情相悅的籽粒便都在各自的心中滋生暗長,但是,誰也不知道其他三個人心裡的「小九九」。
紅骨朵喜歡峻岭的帥氣持重和有主見,大事小事找個由頭就願意和他接近。自然,大家也都喜歡紅骨朵玉竹一樣日見高挑的身影,紅白相間山明水秀的笑臉。
少女和自己心儀的小夥子接近,總是願意避開第三個人的。這是在麥收前的一個星期天,發生的故事很有些伊甸園的色彩。那時候,紅骨朵的名字已經讓老師給改成蓋紅梅了。而在已經血氣方剛的喬峻岭心目中,她還是自己心目中的小紅骨朵,是那樣花季仙姝般的紅骨朵喲。雖不是本家姐妹,從來也都把她當親生姐妹一樣看待。雖然青春的心臟日夜像小牛犢吃奶似的碰撞,卻從無一點不潔的念頭。
紅骨朵(暫時還叫紅骨朵吧)經常挎著背簍打豬草的簍拘,因不堪多年的重負折斷了。這方百姓用的背簍叫挎簍,簍筐都是用山裡的荊條編成的。她的老爹蓋四海老漢就是編筐的好手。每年過了伏天以後,一邊放羊他就要挑揀著割些好的荊條,存起來編筐編簍,也編花籃。時不時還能到羅村集上去賣幾挑他的筐、簍、籃、山貨,換回幾個量鹽打油吸旱煙的零用錢。
那個曾磨破紅骨朵多少布衫肩坎的簍拘,是根雞蛋粗細的桑木彎成「n」形的一張深弓,挎簍就綁紮在這張「n」形的弓柱上,往肩上一挎,剜菜、打草或拾糞都可以使用。
喬峻岭對紅骨朵小妹的事是有求必應的,何況只是到桑樹溝去砍根桑木彎簍拘呢。他磨快了鐮刀,拿了根韁繩,裝了盒火柴在衣兜里,倆人就相跟著進了桑樹溝。
農曆五月的日頭毒花花的,曬得人脊背流油、臉頰出火。但是一進了綠蔭婆娑的桑樹溝,如火的陽光就轉換成了醉人的熏風,讓人舒心怡神而又想干點什麼。民以食為天,當然是先摘桑葚消渴解飢了。紅骨朵像只機靈的猴子,正當喬峻岭還在東瞅西望地為她篩選簍拘的木料時,就見她已經爬到一棵桑樹的枝椏上摘桑葚了。
「小心哎,不要摔著。」喬峻岭仰臉一看紅骨朵猴鑽雲一樣鑽在綠葉枝條中的身影,不免有些揪心,於是便大聲叮嚀。
「啥事也沒,陽婆這邊的葚子都熟透了,糊口甜哩。」說話間紅骨朵已經摘到手滿滿一把桑葚,她眼尖而又手快,選摘的都是一頭紅一頭紫的大甜葚。
「哥,接好了。」紅骨朵一手攀著樹椏,一手將滿把的桑葚沖著喬峻岭張捧著的雙手扔下來。喬峻岭接個正著:他接著了一砣蜜,接著了一片情,也接著了一團火。
甜葚還未沾唇,就先咽了一口沖喉的饞涎。喬峻岭揀了兩顆頭紫尾紅的葚子放進口裡,帶著日光溫度和紅骨朵手溫的葚汁一觸口舌,那甜意便頓然過電一樣竄到了神經末梢。這幾乎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口美味。此後多少年,無論是在兵營還是在官場,品嘗了多少美味佳肴,都無法與此味相比美。
紅骨朵穿了件圓領的月白汗衫,上身沒有衣兜,下身褲兜又太淺,摘幾把就裝滿了,曲膝一爬樹就往下掉,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汗衫兜起來用嘴叼住,汗衫就成了一個臨時盛桑葚的小胸袋。
那個年代山裡的女孩子,還不知道有胸罩這類道具。紅骨朵盡顧兜起汗衫裝桑葚,把一雙觸目驚心振翅欲飛的小鴿子都放飛在了藍天白雲和碧綠的桑葉下。
喬峻岭偶一揚臉,看到了這幅仙女飛天一樣的大寫意,立刻便手足無措,血往上涌。甘甜適口、沁人心脾的葚子也顧不上吃了,拿起鐮刀和韁繩,緊忙著轉身去尋找合適的簍拘木料。
等紅骨朵摘滿了一胸袋桑葚,又嘴叼手攀地從樹上下來,喬峻岭已經砍下了一根兩米多長的簍拘直棍。他很利索地把細枝桑葉剔光,在地角蝽堰邊搜尋了一堆枯枝敗草點燃,用煙火把剔光的直棍反覆熏烤。不一會兒,魚白皮色的桑木棍就烤得蠟黃,雖然快有雞蛋粗細,但在喬峻岭手中柔捏起來就像一根大麵條。喬峻岭把烤軟的桑木棍彎成一個工整的「n」形時,桑木棍子的樹皮已都爆脫了,露出了光滑潤手的內桿。一個漂亮的簍拘就在喬峻岭的撓扒捏弄中做成了。他又用韁繩將成型的簍拘捆綁定型放在一邊,這才喘口氣說:「這就成了。等把烤進木質里的火候涼透了,簍拘就不會再變形,回去紮上筐挎簍就可以用了。」
紅骨朵交給的任務完成了,兩個人都高興得什麼似的。紅骨朵一手在胸前兜護著摘下來的桑葚,一手把地上的桑葉和碎草攏在一處。兩人席地而坐。紅骨朵又很精心地把紫頭紅尾最甜最爽口的葚子都揀出來,她要用這桑樹溝里大自然厚土靈光滋生的美味,來慰勞她心目中的情哥哥。
這頓葚子野餐倆人吃得甜透了,也美極了。紅骨朵吃得連流出來的口水都變成了紫汁,好看的鵝蛋形臉上一雙杏眼春意蕩漾。喬峻岭吃得臉頰泛光,潔白的牙齒和唇舌都讓葚汁染上了一層紫紅。
咽下了一口葚汁,紅骨朵突然望定了峻岭的臉膛,說:「哥,還有比葚汁更甜的東西嗎?」
「還……有什麼更甜呢?」喬峻岭一時還沒悟透,傻愣愣地瞅著紅骨朵出神,倏地眼中便爆出奇異的亮光。那亮光便像一道劃破雲層的閃電,在紅骨朵身上感應出一股熱流,傾刻間過電一樣麻酥酥地,像無數螞蟻在身上亂竄。她猛地吸溜了一口殘存的葚汁咽下去,立時又覺得那葚汁似乎又從下身涌了出去。
紅骨朵剩下的葚子也顧不上吃了,猛然轉身摟住峻岭的脖子,帶著葚汁的甜潤,狠命地吸住了他的雙唇。
真像是乾柴濺上了火星,喬峻岭身上積蓄的熱能「騰」地便被完全徹底地點燃了。他緊緊地抱住了紅骨朵上下翻騰,在綠草青青,桑葉鋪床,藍天、白雲、陽光都透過桑樹綠蔭搭成的天然紗帳,向這一對大山的精靈致以天地間最原始而又誠摯的祝福。
「哎呀!……」隨著喬峻岭不顧一切地突進,紅骨朵豁然爆發了一聲天崩地裂的吶喊,而後就一攤泥似的酥軟下去了。
這一聲,驚飛了樹上一對銜草築巢的麻鴉雀兒。也把喬峻岭嚇出了一身冷汗。
桑樹下,草地上,碧綠的桑葉上,綻放的是比葚汁還要鮮艷十倍的精血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