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梁懷念不當地委書記了,沒人能知道會影響到多少人的正常生活,但《路山日報》到了不知所措、該如何辦的地步,這倒是真的。這好比一個廚師,籃子里沒有了肉和菜這些原料,他僅僅拎著個滾燙的油鍋,怎能整出美味的菜肴?現在梁懷念這盤報社的「菜」沒有了,過慣了靠領導活動過日子的報紙自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特別是頭版頭條,國家領導人近來正在歐洲訪問,但《人民日報》也不在頭條刊登,作為地方報紙登這個就真不算是什麼事情。這幾天,要說地委、行署的其他幾個副書記或副專員也按部就班地有些工作活動,但放著個郝智書記在那裡,假如把其他領導人的活動放上了頭版頭條的位置,社長兼總編輯溫彩屏不僅心裡忐忑不安,也沒有這個膽子。
溫彩屏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自從那天報紙上出現了兩個地委書記的事情后,她辦公室里的電話就開始接連不斷。一位她管叫叔叔的老幹部不住地說她沒有政治頭腦,出這樣的報紙要放在過去,那是不得了的大事件。還有人說她是別有用心,故意給新領導難看。更有一個十分好聽的磁性聲音說,人說樹倒猢猻散,現在梁懷念這棵大樹倒了,你這個猢猻怎麼還死心塌地而不去自顧逃生呀,是不是和梁老頭有一腿?氣得她當時眼淚就「刷刷」地流了下來。她叫來辦公室主任,叫他馬上到電信局換號,並且加密,以後不準再將自己的電話印在號碼簿上。
久經風雨的溫彩屏對那些電話倒不害怕,甚至電話從哪裡打來的都懶得去查。當然,她也知道查的結果大多是從街頭IC電話機里打出來的。她更關心的是,郝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對《路山日報》特別是對自己會有什麼樣的看法。這幾天里,她像期望一件幸運的事情降臨在她身上那樣,期望那天的報紙郝智看不到,儘管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使郝智手頭沒有報紙,但別有用心的人也會專門找給他看的。現在報紙既然已出,別的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這位新書記究竟是個啥態度。而他的按兵不動,早令她感到十分沮喪了,這如同報社的編輯記者經過認真策劃,轟轟烈烈地發了一篇自認為具有相當爆炸力的「導彈」,結果打出去成了啞蛋,不僅在社會上沒有引起絲毫反響,包括當事人也無動於衷,那是一件多麼令人尷尬和悲哀的事情!不過,她又給自己寬心,這算什麼事情呀!何況梁懷念還沒有離開路山嘛!有那張編織了多年的大網,路山的事情應該還壞不到哪裡去。這樣一想,心馬上就安定下來。可剛才從路山電視台的新聞里看到,這個新來的年輕書記,第一次出現在路山500多萬父老鄉親面前,是在地委、行署給中央新聞採訪團的彙報會上,他還發表了一段講話,聽著標準的、有些迷魂般磁性的普通話,她的心裡又馬上開始發毛:新書記第一次在全區人民面前亮相,《路山日報》怎能沒有記者採訪發消息呢?這樣的活動,作為報社領導的她又怎能不知道呢?她馬上給記者部主任打電話詢問,主任說沒有接到地區的通知,又打電話問宣傳部主管宣傳的副部長,得到的回答仍是沒聽說地委辦公室通知報社派記者採訪呀。
是姚凱歌忘記了通知,還是郝書記不叫通知?溫彩屏左思右想后更加沮喪。現在梁懷念的椅子還沒有徹底放涼,地委有人可能就故意給自己難看了。溫彩屏忍住找梁懷念的打算,只是不住地給梁少華打電話,他的移動和聯通兩部手機都不在服務區,這小子肯定又是在開機狀態里卸下了電池,只有採取這個辦法,手機里才會出現這樣的應答。這小子,又不知在哪裡風流了?畢竟是女人,一個電視新聞看得她如坐針氈。焦慮中的她,習慣性地頤指氣使,叫丈夫老王去找梁少華。老王嘟囔著,這黑天半夜的,我上哪裡找?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穿戴好衣服走了。窩囊的老王聽話這一點,是溫彩屏最滿意的。
老王窩囊但人不笨,他是大地廣告公司經理,和溫彩屏結婚前是路山有名氣的木匠,手藝好,看利輕,本分的他憑靠自己的本事在當地有很好的口碑。娶了溫彩屏這個漂亮又有本事的老婆后,在外面倒是長了能耐,還辦起了廣告公司,但在家裡本來窩囊的他更窩囊了,滿腔的怨恨總是到了酒氣熏天時才敢發一通豪言壯語。平時清醒的時候,用他的話來說,能抱著美人,就是當牛做馬也心甘情願。
溫彩屏在路山師範專科學校畢業后,分配到永川中學做語文老師。高挑的身材,出眾的容貌,再加上是大學生這個時代驕子的身份,在小小的永川城裡絕對算是個人物,當時她的知名度一點也不比縣長、書記差。縣郵電局裡傳出消息說,在全縣每天幾百封的信件中,向她求愛的佔了百分之二十還多,有人改編了毛主席的詩詞:彩屏開在永川城,引無數男子竟折腰。像當時市場上的好東西都憑特需供應證購買一樣,面對溫彩屏這樣的人物,一般人是敢遇而不敢求的,即使斗膽寫信的,也都是些在紙里幽會、夢裡浪漫的人,能博得美人一笑就知足。沒當幾天老師,溫彩屏不知怎的調進縣委大院,在宣傳部當上了通訊幹事。人們猜測她準是和哪個領導的公子有戲了,果然,沒過多久她便和縣裡的一號人物梁懷念的侄子梁少華成雙入對談起了戀愛。看著他們那副趾高氣揚的幸福樣子,永川人戲謔,看來「高檔女人」這貨物也是要拿特需證才能買到的。
然而,這對轟動小城的金童玉女之戀卻沒得到圓滿結局。就在大家看著他們買東買西、張羅著準備結婚時,幾天在街頭不見的梁少華卻在鄉下毀壞「鋼鐵長城」,弄大了軍嫂的肚子,此事在永川簡直是引發了一次八級地震。當時國家剛在南疆打完反擊戰,到處都唱的是「血染的風采」和「十五的月亮」,可梁少華這傢伙竟侮辱了軍功章上的另一半,人們有鼻子有眼,沸沸揚揚地說這是驚天大案,這回恐怕連「一號」也保不住他了。後來事情驚動了省里,人們期望把這事情給整大,準備看這場好戲。那時,正是團省委干紀處的郝智處長帶人下來調查此案,在大家無比的期待中,處理的最後結果卻令大家非常失望。聽說雖給女方刮宮流產並安置了工作,但責任人梁少華只給予黨內嚴重警告并行政撤職處分,離群眾期望的很遠。但那時幹群關係還沒有現在這樣矛盾尖銳,大家只在一聲嘆息般的無奈咒罵中,逐漸平息了事端。可一貫吆五喝六、在永川算是人物的梁少華真是無地自容,他實在感到把人給丟大了,當時甚至連死的心思都有了,後來十分好面子的他,連跟戀人溫彩屏也沒打招呼,就突然失蹤了。
梁少華的離去可苦了溫彩屏,而一苦就是幾年甚至一輩子,女人最美好的年華在遙遙無期的等待和期盼中流逝。起先,她知道梁少華下海做起了生意,先到廣東搗騰衣服,後來和別人合夥在海南搞房地產開發。搗騰衣服的時候,聽說梁少華的服裝店開在路山街頭,而且她還真的找到那個店,當看見店裡那些花蝴蝶般的洋小姐時,她知道自己和梁少華之間是不會再有結果了。然而,她不甘心自己的初戀和身體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交代給他而沒有結果,被他當作一件穿過的衣服,隨便脫了,扔了,丟在垃圾堆里。在經歷情愛的熬煎后,受過高等教育、有著全新思想和觀念的溫彩屏,開始充分展示起自己的魅力,在縣委大院里第一個描眉搽臉畫紅唇,閑暇時在幻想里浪漫地把愛情和婚姻當成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運動場,等待白馬王子的出現。但她錯了,這個愛情的運動場就因為梁少華出現過,特別是梁懷念現在還站在場邊當裁判員,卻沒有一個敢上場競技的人啊!等待無效,只好自己主動出擊,她試探性地拿起過去有人拋過來的幾個繡球給拋回去,卻根本無人來接,猶如拋到九霄雲外。她終於明白了,自己這件梁少華穿過的衣服儘管還很新很艷麗,但已經是從死人身上扒下的、來自陰曹地府的東西,沒人再敢穿上身了。
融入花花世界的梁少華,信馬由韁壓根兒忘記了永川城裡那個俊妹子的存在。當他們再次見面時,都已今非昔比、時過境遷了。
路山地區「十佳青年」表彰大會在人民劇院隆重舉行,在歡快的音樂聲中,十佳們魚貫登台,其中就有青年民營企業家、黃土地開發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梁少華。而在台下看著他披紅戴花的觀眾里,也有剛剛調到路山報社的溫彩屏。報社接到地委宣傳部的指示,對十佳進行專訪,集中宣傳,也許是天意,主任分給她兩個專訪對象里就有梁少華。第一次採訪就遇到傷自己心的人,她的情緒很難平靜,更不是滋味。但溫彩屏畢竟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不然也不可能後來當上了報社總編),她還是克制住激動的情緒笑對梁少華,先向他表示祝賀,然後問他的過去,談他的理想,採訪他的發家史,還有意無意地問到他的感情世界,使這個成功男人感到自己的猥瑣。採訪結束后,她還是笑吟吟地把自己的採訪本遞到他的手裡請他核對,在貌似燦爛卻感到可怕的微笑的逼迫下,他硬著頭皮接過來,看到滿本子上寫了:偷心賊,強姦犯。心顫肉跳接受完採訪后,才新婚不久的梁少華莫名其妙地患上半陽痿病,所謂半陽痿,就是在他以後的生活里,不提起溫彩屏一切都正常,但一聽到溫彩屏的名字或者一想起她,不管自己情慾如何濃,身下女子怎樣如花似玉的嫩,他總是立馬就犯病。解鈴還須繫鈴人,當然,後來還是溫彩屏親自獻身又治好了他的病,這是后話。
根據以往的經驗,老王來到黃土地開發集團所屬的「一手遮天」大酒店找梁少華,漂亮的總經理趙娟扭著圓潤小山一般的屁股,嬌滴滴地說,梁總已經兩天沒有到這裡來了。她的話老王相信,因為這個南方小姐是梁少華的小情人,當然女人在梁少華面前像美麗的衣服一樣,今天脫了這件,明天還有更美麗瀟洒的衣服放在柜子里等待他來穿,但這個嬌小的情人是梁少華最鍾情的,她說不在肯定不在。不在酒店,那該上哪兒找呢?一時沒了主意的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梁懷念家裡。
幾天不見,梁懷念整個人簡直有點脫了型。印堂發暗,臉色蒼白,頭髮也不像過去那樣梳理得一絲不苟,東一綹西一縷雜亂無章。像一號高壓鍋般富態的大腦袋估計小了有兩三號。這就是他媽的政治!在台上樑懷念是個人物,可現在還沒正式下台就簡直連個狗都不如,這樣下去的話,說不定哪天還焦心得要了老命。老王心裡暗暗盤算,也可能是潛意識使然,出現了幸災樂禍的情緒。梁懷念倒是因為他的到來顯得情緒高漲,不住地張羅老伴上煙倒茶,還不停地問小溫怎麼樣。老王聽到這老傢伙還關心溫彩屏,胃裡就開始翻江倒海,手裡端的一杯茶也不知道該放到什麼地方。他想起了自己屋裡貼的那張大「忍」字,心情又平靜了許多,馬上想起自己找上門來的事情,就問梁少華到哪裡去了?情緒高漲的梁懷念此時才明白老王不是來看自己的,情緒立馬低落,說少華昨天倒是打來過電話,好像要到南方談筆大生意。接著又開始忍不住地問起小溫,是在家裡嗎?在幹什麼?也不過來坐坐。老王就說他還要找梁總,不顧再三挽留,逃一般地離開了梁家。
老王和梁懷念交往已經多年了,還是他保的自己和溫彩屏的大媒。那年,梁懷念從永川提拔到路山地區后,地委辦公室找來在路山小有名氣的木匠老王給梁家做床、櫃、桌子等傢具,梁家還不像路山城裡的其他大幹部家庭頤指氣使居高臨下,連梁懷念也好像和老王一見如故,下班回家便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和老王拉家常,很快兩人成了朋友。之後,梁家有事情需要幫忙,老王就跑前涉后的,儼然發展成家人關係。大概一年多后,地區在黃金地段給地師級領導新修了高幹樓,梁家把新房鑰匙交到老王手裡讓他全權看著處理。當時,路山剛時興起裝修,老王就拿出絕活整整幹了三個月,雕龍刻鳳的,把梁家弄得像個宮殿。在喬遷新居那天,老王第一次見到了溫彩屏,他看了一眼,就感到心顫顫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敢想了。到坐到飯桌上時,梁懷念有意把溫彩屏安置在他的旁邊,介紹說這是木器公司王經理,路山城裡有名的能工巧匠,有當代魯班之稱。
溫彩屏大膽地把一雙撲閃閃的毛眼眼投向他,還曖昧地笑了,露出幾顆玉米粒般整齊的牙齒。美人的笑給了他些許自信,他在給梁家人夾菜的同時,也大膽地給她夾了一顆魚頭和一條雞翅,還紅了臉說吃了魚頭更加聰明美麗,吃了雞翅能很快展翅高飛,直接的表白得到了梁懷念的表揚,也贏得美人柔聲細雨的道謝。飯後,梁懷念嚴肅地說公安局都幹什麼吃的,連個社會治安都搞不好,之後看著此時又木訥起來的他沒啥反應,就只好直接點名叫他送溫彩屏到報社宿舍。原來這個女子竟然是個記者,老王剛才熱了的心又馬上涼了下來。
平心而論,老王相貌堂堂正正、濃眉大眼,除了說話有點嘟噥,口齒不清,一米八的個頭由於長年的勞動,胸脯有點挺不直外,論人樣也算是英俊的那類,說文化也算個「文革」后的高中生。
兩人說笑著來到報社,黑暗裡溫彩屏邀請他進去坐坐,他很想進去,但腿卻顫顫地抖著挪不動步,囁嚅著說,以後我來。還沒等他來,溫彩屏次日卻自己主動找上門。所謂木器公司其實也就是個生產車間,電鋸像殺豬般地「嘶啦嘶啦」作響,木料、木板雜亂無章地堆放。她儼然老闆娘般頤指氣使,還用強迫性的口氣,要求把那間庫房裝修成經理室。他滿臉蕩漾著春意,一一點頭照辦。在不久后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他第一次走進了她的宿舍,聊到興頭上,她就吃吃笑個不停。看他納悶,她就說自己想起一個有關木匠的笑話。說有個像你那樣手巧的木匠,在給一家大戶人家做活時,看到主家的女兒非常漂亮,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他的這些舉動,作為過來人的主人自然看在眼裡。一天,主家夫妻兩人有急事要進城,他們把女兒叫來安頓說,那木匠對你有些心思,你是個黃花大閨女,千萬記住不能吃虧。女兒信誓旦旦地保證說,肯定不會吃虧的。主人走後,木匠心猿意馬地大起了膽子,他先看了女子一眼算是投石問路。女子想大人叫我不能吃虧,他看我一眼的話,我就看他兩眼才不吃虧。被看了兩眼的木匠馬上感到有戲,就大膽抱住她在臉上親了一口,不吃虧的女子馬上在他的臉上親了兩口。後來呢?見溫彩屏不言語了,他紅著臉問。她的臉也是紅撲撲的,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你還想聽啊,於是低眉傳目地繼續講道,女子的父母回家后問吃虧了沒有?女子得意地說,我怎麼能吃虧:他看我一眼,我看他兩眼;他親我一下,我親他兩下;他把我的上衣脫下了,我就把他全脫光了;他把我的……全身燥熱的他們融入了故事裡。在甜蜜的激情逐漸消退後,他意識到應該找到點什麼?在她蹲在地下對著臉盆盡情洗滌時,他對床鋪上的搜尋未果感到相當沮喪。雖然木匠對鮮血是非常忌諱的,但這時的紅色對所有的男人都應該是一種鼓舞和激蕩,是獵手的驕傲和滿足,是終身難以忘卻的紀念和回憶。這些,對於這個木器公司王經理來說,在溫彩屏身上是永遠也得不到的了。生性溫和平實的他,只是心裡堵得慌,也不可能把未見到的紅色當成永遠抹不掉的陰影。
在老王回家的路上,按捺不住的梁懷念已經給溫彩屏打了電話,老頭心裡惦記著他的「屏屏」,而心煩意亂的她卻焦慮自己的事情,所以根本就談不攏。她不住地說,整那張報紙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女人的嗔怪更加讓老頭心疼,他說你們女人呀,就是膽小如鼠,那又不算什麼事情,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嘛!郝智沒來以前我不就是地委書記嗎。她說你懂什麼呀!氣功大會是預告新聞,而新地委書記可是省委已經任命的事情,加上我們倆這樣的關係,現在外面可是說什麼的都有呀,這可叫我以後怎麼工作!說著說著她就著急地嚶嚶抽泣起來。老頭說你真是婦道人家,連這麼點屁事都經不起。他信誓旦旦地保證說,有我在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放心,我還是過去的梁懷念,路山也還是過去的路山,你,還是報社總編,說不定哪天還能成為路山地區的宣傳部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