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劇院狂熱的氣功氛圍里,行署常務副專員魏有亮顯得十分沉穩。他也和大家一樣做著動作,但動作十分的舒緩,幅度極小,兩手悠然地推來推去,似打太極拳,又好似醫生搞推拿做按摩,可腦海里卻是逐浪排空地發泄這些日子留在心內的憤懣和苦楚,面對台下「群魔亂舞」的人們,他多想乘機哭一陣、喊一陣、叫一陣、瘋一陣,可乜眼台上左右同仁,個個都是武林高手,在政治的角斗場上拳打腳踢、刀光劍影,令自己不寒而慄。其實,今天他是一萬個不願意來參加什麼狗屁氣功大會的,但自己卻有難言之隱啊!不能在梁懷念剛下了台,自己就被世人說忘恩負義。
二十年前,魏有亮作為最後一批工農兵大學生從清華大學水利系畢業,分配到永川縣水利局當了技術員。當時,正是又一輪農業學大寨熱潮湧起,他被局裡派到禾塔公社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禾塔公社有一條大溝叫清水溝,清水溝里有一股常年流淌的清泉,當毛澤東提出「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后,禾塔的人民群眾發揚愚公移山精神,幾千名勞力冬戰三九,夏練三伏,愣是憑靠人挑驢馱整整幹了兩年,犧牲了五條性命,打起了大壩,在路山地區首創出「高山出平湖」的奇迹。這座起名叫「勝天」的水庫總庫容有四千多萬立方米,可修建時僅考慮要人定勝天的政治意義,卻忽略了它的實際功能和水患災害,運行多年來不僅水庫里的清流白花花地流淌走了,存不住多少,還由於水庫其實是在溝里用土攔的一道壩,每年發山洪時下游的群眾老是提心弔膽的,直怕洪水冒過壩梁。還是梁懷念當公社書記時的一年夏天,大雨像用臉盆潑出似的,只一個多鐘頭就使庫里水面離壩梁僅有半米,公社大喇叭里喊來了上千民工挖土加壩,誰知加得越快水也漲得越快。到今天,梁懷念還說是他們的精神感動了老天爺,眼看水要冒梁時才停止了上漲。梁懷念抹著滿臉的汗說,這才叫「手榴彈擦溝子,真他娘的危險」!
禾塔公社是個十年九旱的窮苦地方,農業學大寨運動里削平了幾十個山頭,滿山遍野的坡面上修窄條梯田和反坡梯田,花里胡哨的倒是好看,有外國攝影家見此美景連喊「OK」,稱之為「黃土高原的金字塔」,其實在連年的乾旱中基本上沒有什麼增產效果,用梁懷念的話說,這些梯田是「褲襠大了不頂,小姨子大了松不頂」。有時,還不頂過去的坡地。
為了有效利用水庫,最大限度地發揮效益,公社決定新建小高抽站抽水上山。魏有亮到來時正派上了用場,地區水利隊的技術人員剛把十二座抽水站的設計搞完,剩餘渠道的設計就全部交給了他。魏有亮雖是清華大學畢業的,但直到大學畢業時清華有幾個校門他都不清楚,因為他們那個班是江青當年批准特招的,學員都來自革命老區,當時錄取的惟一條件就是根紅苗正的老貧農後代,培養目的也首先是為地方選拔革命接班人,所以至於學歷、年齡什麼的那都是次要考慮的問題。魏有亮他們到了北京后壓根兒沒進過清華大學的門,而是躲在京郊的昌平縣進行思想教育和勞動鍛煉。此間,正是毛主席病重時期,江青同志還幾次親自來到昌平給他們上階級鬥爭課,並代表毛主席他老人家給每位來自老區的同學分發了一顆蘋果。自然,那顆珍貴的蘋果是沒人敢去品嘗它的味道的,同學們給蘋果做了盒子悄悄地供奉起來,魏有亮卻央求木工房的師傅做了三個大小不一的盒子,把蘋果裝了三層郵寄回家去,想讓全村人都分享偉大領袖毛主席給老區人民的溫暖和巨大關懷。可蘋果還在路上走著沒到家時,「四人幫」倒台了,接下來的時間又是交代與「四人幫」的關係,又是思想整頓,肅清「四人幫」的餘毒。清華大學兩年的學習時間一盤點,水利專業知識實際只學了三個月,而這三個月對他們大部分只上過小學幾年級的人來說也猶如聽著天書,臨畢業時已是恢復高考後招生兩屆了。也許是害怕壞了學校的名聲,學校對他們的要求開始嚴格起來。馬上就要進行畢業考試時,一個也是路山地區去的女生,因為怎麼也算不了三位數乘法,在巨大的壓力下,竟然吞玻璃片含羞自殺。同學的死算是挽救了其他人,學校只得匆匆走了過場,叫他們畢業回了家。魏有亮是個愛面子人,加之上大學前也是縣辦初中的畢業生,所以渠道設計的「瓷器活」二話沒說就攬了下來。他晚上點燈熬夜看書,白天扛著水準儀測量,半個多月下來搞出了渠道設計。大家按照只有他才能看得懂的設計,喊著「苦幹實幹加巧幹,誓叫山河換新顏」的口號,沒明沒黑、汗珠子摔八瓣地奮戰幾個月,終於要實現山上米糧川的夢想了。通水那天,火紅的秧歌扭得歡,歡快的嗩吶吹得響,公社又搭彩門、又放鞭炮,鑼鼓大鑔喧鬧了半天,到了合閘送水時,四鄰五鄉的萬餘名來慶祝的群眾,看見渠道里的水在開動機器后不久又從十幾米的高處倒著流了回來。原來魏有亮看水準儀時數字弄反了。當時還在撥亂反正之時,這屬於典型的反革命事件,當梁懷念了解到真實的情況后,還是放了他一馬。從此,他們兩個也成了莫逆之交;從此,梁懷念的影子一直映照著魏有亮。
「呼氣——,吸氣——。」大師像一個軍事指揮員,面對幾千士兵在喊著口令,全場不分男女老少幾乎都在「噝——」的吸氣聲后,就是「哈——」的放氣聲。
這時,有人從台上的側幕里匆匆走出,對著安靜的梁懷念耳語。很快,梁懷念、魏有亮、姚凱歌等人離開了會場。大師不愧是大師,雖然他進入了發功狀態,但還是發現了領導的突然離場,用注目禮送走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