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司機小王是一早乘班車趕過來的。

劉志春拍著小王的肩膀說:「你辛苦了。你們陳書記有點感冒,不能開車,只好叫你過來了。」

小王說:「不辛苦,這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嘛,啥時走?」

劉志春說:「吃過飯就走。」

陳曉南說:「我一刻也不想呆了。現在走吧,飯路上吃。」

小王就趕忙幫陳曉南收拾東西,然後三人一起來到停車場。

劉志春對陳曉南說:「我坐前面,你在後面坐卧鋪,枕個包還能睡一覺。」

一路上,陳曉南側身屈腿躺在後座,一句話都沒說過。這使司機小王誤以為病得不輕,以致車進了縣城,他一打方向盤,就拐向醫院去了。

劉志春忙喊:「小王你開哪去?」

小王說:「陳書記病得不輕,上醫院看看,開點葯吧?」

陳曉南忙坐起來:「不不,回家。」

劉志春說:「用不著上醫院,家裡有感冒通,吃兩片就行了。」

小王這才調過頭,將車開到陳曉南樓下。

下了車,劉志春對陳曉南說:「你先回家歇息歇息。

現在才九點半,我到局裡點點卯,你有事隨時打電話。」

陳曉南進了家,乾脆脫掉外衣抱了被子睡下了。心情不好,加上昨晚一夜沒有睡好,他想先睡一覺。睡下后,又覺想抽煙,就掏了一支煙,趴在窩裡抽

正在這時,紀蘭回來了。進門便問:「小王電話告我說你病了,怎麼樣,不要緊吧?」

陳曉南說:「我沒病,我是心裡不痛快。」

「我估計也是。」紀蘭說,「一定是事情辦得不順利吧?

情況怎麼樣?」

陳曉南說:「一句話:倒霉透了,啥事也沒辦成。」

紀蘭說:「沒辦成算了,全縣三十萬人,有幾個當副縣長的?不當副縣長,人家還不是活得挺好?」

陳曉南沒作聲,輕輕嘆了一聲。

紀蘭將左腮貼到陳曉南右頰上,輕聲問:「想不想?

想得厲害不厲害?」因為以往出差回來,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

陳曉南說:「你不靠近就不厲害。」

「那好。」紀蘭忙離開點,「省藝術館來了兩個人,正座談呢。我擔心你真病了,趁解手工夫回來看看。你要是不大想,我得馬上回去。」

說罷,就給張三原撥通電話,說道:「你幹啥,不是鼓搗著吃什麼吧?」

電話里張三原說:「現在早不早,午不午的,吃啥呀?

沒事幹可也不能老吃呀!有啥事?說罷。」

紀蘭說:「正用得著你。曉南回來了,心情不好。我中午陪客人吃飯,你早點過來弄幾個菜,陪他喝兩盅酒,說說話。米飯有剩的,在冰箱里,炒一炒就行了。需要什麼菜,你順路買上,我這裡沒買下的。行不行?」

那面張三原說:「最高指示,敢說不行?」

紀蘭放了電話,走過來對陳曉南說:「遲飯是好飯,晚上不慌不忙,從從容容,才好仔細體味,行吧?」說罷,趕緊到館里去了。

中午,有張三原過來,陳曉南的生活自然有保障了。

張三原下工夫做了三個拿手菜,又帶來了一瓶五糧液。兩人正喝酒,劉志春也來了。他手裡握著個紙捲兒,展開一看,就是郭導演送他的那張畫。

張三原說,「志春快來快來!喝酒喝氣氛,你又會說,你來更好。」

劉志春說:「我會說也不如這畫上說得好。」說著就將畫用透明膠布貼到牆上去。

張三原忙去看畫。只見畫上是一條「Z」形路,路上有人,前面的坐轎,四人抬著;中間的人騎了一頭驢,正扭頭後顧;後面還有個汗流浹背的拉車漢。騎驢者最突出,佔了大部分畫面,張三原不明白畫是什麼意思,待看了上面的題詞,才明白其意,走回來說:「這話說得不錯!

志春你念念,讓曉南聽聽。」

劉志春說:「我已經給他說過了,不過有必要再說一遍:人家坐轎咱騎驢,心裡憋了一口氣,回頭一看拉車漢,哈哈!比上不足下有餘。這話多富有哲理性!它告訴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名譽地位。比如你陳兄吧,光是看到前面的幾位副縣長,可你回頭看看呀,全縣二十六個鄉鎮,副鄉長副書記一百多,他們離你這個位子還遠著哪。

再看看縣級機關,沒有職務的人上百,這些人離你的位子更遠。當你看到這些人,不也會欣然一笑嗎?」

陳曉南說:「道理是對的,可實際上行不通。有時候,我也向後看,看過以後也產生點平衡感。可是人的臉不能老扭到背後去,你總免不了要朝前看。這一看哪,前功盡棄,那點平衡感頓時沖得煙消雲散。人的思想很怪,常常是自己管不了自己的。」

張三原說:「我一輩子沒當官,連最小的官也沒試過。

可是我不羨慕當官。不當官固然享受不上當官的待遇,可是當官的也享受不上我這種自在。別的不說,光那開會就受不了。人家西方國家就沒有那麼多會,人家政治、經濟、軍事、科技,哪樣也沒拉下,可我們國家就離不開開會,大會套中會,中會連小會,日日開、月月開、年年開,誰能受得了那罪呀!」

劉志春說:「你說錯了。搞政治的人,不管水平高低,能力大小,開會功夫卻是過硬的。整天在會議里泡,越泡越精神,越泡越有勁,越泡功夫越深。這同你鑽廚房是一個道理。你在廚房裡一鑽就是三四個鐘頭,那也是一種別人沒有的硬功夫。你讓我來,我能受得了嗎?」

三個人邊喝邊聊,主食張三原也下了點功夫,做了一小籠燒賣,不管主食還是菜肴,都是張三原的拿手戲。陳曉南說:「不管怎麼樣倒霉,這頓飯是吃舒服了。」

張三原見陳曉南吃得滿意,十分欣慰道:「我這人用處不大,能幫你啥?出謀劃策,沒那水平;寬心慰藉,又沒口才。惟一能辦到的,就是能弄點飯菜,想吃儘管說。」

吃過飯,已是下午兩點多種。為了讓陳曉南好好睡一覺,張三原和劉志春先後告辭。可是陳曉南卻沒有一點睡意,爬起來就往單位去了。城關鎮不比別的鄉鎮,藏不住事,在縣委縣政府的眼皮底下,一有事就捅到領導那裡去了。作為一把手,他得盯得緊點,畢竟離開兩天多了,總有點不放心。

正走著,百米之外走來一個人。陳曉南一眼就認出是王丕中,心裡不由得一陣高興,總算又遇到一個朋友了。

王丕中是全縣唯一的一個文學創作有點成就的人。從二十歲開始學習寫作,現在四十二了,依然寫,可以說搞了半輩子了,發表了不少小說,在省里小有名氣。其中有一部叫《灰色》的中篇小說,曾引起全國文學界的注意。

陳曉南也是耍筆杆子過來的,當時陳曉南多寫報告文學,王丕中專攻小說,兩人常在一塊切磋,因而成了朋友。去年王丕中出版了一本小說集,印數二千冊,由他包銷。他拉回書來后,費了好大的勁,才賣了五百冊。還有一千五百冊怎麼也賣不出去了。壓著書就等於壓著二萬多塊錢哪!王丕中急得團團轉,毫無辦法。陳曉南知道后,找了輛工具車,對王丕中說:「把你的書全裝上,我同你出去跑一圈。」王丕中間:「能賣了嗎?」陳曉南說:「試試看,估計差不多。」他們跑了幾個企業,每到一處,陳曉南說:「咱把話說白了吧,這書你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

丕中寫了大半輩子了,好容易出一本書,還得他包銷。壓著他二萬多塊錢哪!古話說,窮文富武,他一個窮文人,還得養家糊口,你得讓他過日子呀!有錢現付,沒錢欠下,就算幫幫這窮寫作人吧。」這一說,對方就說:「你陳書記既然這麼說,那就少留點吧。」這樣跑了九個單位,就把書推銷完了。王丕中十分感激,雙手抱拳道:「陳兄的恩德小弟永生不會忘記。」打這以後,兩人關係密切,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眼下走來的正是這個王丕中。也是時來運轉,縣裡最近成立文聯,王丕中被任命為文聯主席,正科級。儘管是從政的人誰也看不上的一個閑職,王丕中卻求之不得,如獲至寶。文化局給他騰了一間房子做辦公室,他是收拾完房子回家去的。只見他手裡捏著一個鑰匙串兒,邊走邊旋轉著,看得出春風得意,心情頗佳。

「陳兄,是你呀?到哪兒去?」王丕中高度近視,眼鏡不怎麼管用了,到了幾步之外才認出陳曉南來。

「不到哪兒去,隨便走走,就走到這裡來了。」陳曉南說。

「怎麼樣,到寒舍一敘?」

「離你家還有一段路呢。你要沒事,到大堤公園走走怎麼樣?」

「有事沒事,陪兄散散步,義不容辭,何況咱有些日子沒見面了,很想跟你聊聊。」

兩人說著,就朝大堤公園走去。

這公園是前幾年受過一回洪水的大害之後,縣裡亡羊補牢,便修了一條千米大堤。沿大堤辟出一條五十米寬的地帶,種了許多風景樹,修了不少亭台樓閣,還設置了石桌石凳之類,這便成了嚴武城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公園。有人叫沿河公園,也有人叫大堤公園,而公園入口處石牌坊上刻的名字卻是河濱公園。

他們來到公園,邊走邊聊。

陳曉南問:「你還是堅守你的純文學陣地?」

王丕中說:「守不住了,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

「下海了?」

「沒,還在陸地上。」

「寫通俗的?」

「和你同行了,寫報告文學。」

「你不是說寫報告文學是為別人樹碑立傳,最沒出息嗎?」

「形勢所迫,清高不起了。」

「什麼形勢?」

「寫小說過不了日子。」

「報告文學稿費多?」

「稿費倒不多。」王丕中站住了,好像要告陳曉南一個秘密似的,「我搞的是有償報告文學,你寫報告文學那會,還沒這提法,是最近幾年才有的。比如,我跟某刊物聯繫好,要給你城失鎮寫一篇報告文學,你城關鎮就得給刊物兩萬塊錢,事成之後,刊物給我抽百分之二十的回扣,叫聯繫費。兩萬塊就抽四千,加上萬把字的報告文學稿費三百元,就是四千三。假如我寫萬把字的短篇小說,按千字三十元算,得寫十幾篇哪!你看這經濟效益的差別有多大?」

兩人又邁步往前走。

陳曉南說:「帳倒算得不錯。問題是企業願意出這個錢?」

「你寫他,他就願意出錢。」

「他同意讓寫嗎?」

「出的是公家錢,樹的是個人碑,哪有不願意的?我今年已寫過三個企業了,收入一萬多,可觀吧?」

陳曉南點點頭。

王丕中又說:「人所追求的,無非是物質的和精神的。

這物質有滿足的時候,精神卻是無底洞,永遠填不滿。何況咱們這些廠長經理們,精神倉庫還空空如也,給他往裡裝點東西,他能不同意?」

陳曉南說:「這話倒也有點道理,至少理論上是對的。」

王丕中說:「實踐中也是行得通的,比如咱們縣委的柳書記吧,扶貧工作抓得好,受到市委、省委的表揚,這你知道。那天我到家裡找柳書記,我說給雜誌社出上一兩萬塊錢,就扶貧工作寫篇報告文學吧,柳書記說,一兩萬塊錢倒是小事,只是文章要涉及到我,我得考慮考慮,你過幾天再過來一下,而且對我特別熱情,煙茶水果招待不說,臨走時還用報紙裹了一條中華煙,塞到我手裡。我從他的態度,就可以知道他心裡已經接受了。只是這人做事穩,想和常委們通通氣,我想不會有哪個常委有異議。所以這事肯定能成。」

陳曉南點點頭:「那你就寫吧。這個有寫頭。」

王丕中猛然止步,抓住陳曉南的肩膀一推,說道:

「我又有個新想法。」

陳曉南問:「什麼想法?」

王丕中說:「這篇報告文學要麼由你來寫,怎麼樣?

你要是顧不上,我寫,你改,最後署你的名也行。」

陳曉南有點奇怪:「啥意思?」

王丕中說:「我寫只是為了掙點錢。你寫,可以趁機討好柳書記,對你的仕途會大有好處。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啊,陳兄!」

陳曉南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腦子裡立刻就有一條新的升遷之道出現——他寫了報告文學,博得柳書記的歡心,於是下功夫舉薦他,趙凱呢,認為縣委舉薦是公事公辦,正當渠道,便接受了這種舉薦,於是他便補了副縣長的缺。

王丕中問:「怎麼樣?是不是還不明白我的意圖?」

陳曉南說:「明白了,明白了。該怎麼樣說呢?說些感謝的話吧反而見外。這麼表述吧:你的無私與真誠,很可能會幫助我解開一個愁疙瘩,對我的前途產生重大影響。我想回去考慮考慮再回你話,怎麼樣?」

王丕中說:「你明天告我句準話。如果同意,一開始就插進來,咱一起去找柳書記說定這事。」

陳曉南說:「好好,明天給你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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