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兩人分手后,陳曉南腳步匆匆地趕到鎮政府去。一到單位總是有事。秘書拿來一份會議通知,是縣委於下月上旬召開的一次精神文明建設會議,還得準備材料。婦聯主任張梅也見縫插針,彙報了有關計劃生育方面的幾個問題。他就把鎮長郭友和副書記賈文叫來研究安排,不覺已到下班時間了。
陳曉南回家時,紀蘭已回來了,她見丈夫的情緒有所好轉,就扳過丈夫的頭來,在額上輕輕吻了一下說:「中午陪客人吃飯時,我還想,也不知道我的大寶貝怎麼樣了。三原來過沒有?怎麼樣吃的?」紀蘭稱女兒是小寶貝,丈夫是大寶貝,這是他們兩人私下才用的語言。
陳曉南把中午的情況細細說給紀蘭聽。紀蘭放心了,高興道:「三原是個踏實人,靠得住。那晚上怎麼樣吃,我馬上動手。」
陳曉南說他中午吃得太飽,一點都不想吃,紀蘭說她也不想吃。兩人商量了好一陣,達成一致,使晚飯吃得十分簡單:做了兩碗蛋湯,把中午剩下的幾個燒賣熱了一下就著湯吃了,就算完成了一頓晚餐。
飯後自然是看電視。作為鄉鎮書記的陳曉南,新聞聯播必須看。新聞聯播一完,接住就是本省新聞,也是必看的。看完本省新聞,已是八點了,有時間看看別的節目,沒有時間就不看了。除了特殊情況,每天莫不如此。
紀蘭和丈夫不同,一般不看新聞。新聞聯播時,她正在洗鍋涮碗,洗涮完再做點別的家務。她是從八點開始看,一般要看到十點氳絞壞恪L乇鶚嵌雜謁≈械牡縭恿紓刻轂乜矗狀蠆歡?墒牆裉煊械閭乇穡共壞驕諾悖臀收煞潁骸敖裉煸縊桑俊?br>
陳曉南說:「早睡吧。」
紀蘭問:「幾點?」
陳曉南答:「九點。」
紀蘭當即關了電視,到衛生間沖澡去了。丈夫說,她的身子簡直是冰清玉潔,她越發要做到白璧無瑕。她說話算數,記著「遲飯是好飯」的許諾。她要盡量使丈夫快樂。她相信男人在這種快樂中可以忘掉一切煩惱。
陳曉南想早睡,倒不完全是這方面的考慮。他腦子裡裝著問題,需要好好想一想。他覺得熄燈以後躺在被窩裡的時候腦子最活躍,這是耍筆杆子那會構思文章形成的習慣,因而就把寫報告文學的問題安排在這個時候來決定。
夫妻間完事之後,紀蘭像一隻跑累的小鹿,伏在陳曉南臂彎里不動了。陳曉南因勢利導,像哄孩子睡覺一樣,輕輕拍著。待紀蘭熟睡后,便一轉身,單另蓋了一張被子,開始考慮自己的事,這事在腦子裡裝了半天,已傾向於抓住這個機會幹。但鑒於近來錯誤分析估計導致失敗的慘痛教訓,他不敢粗枝大葉、簡單從事了。他重新審核這個計劃的正確性與可行性。他從王丕中關於物質與精神的那幾句富有哲理的話審核起,也就在這時,他的靈感閃現,思路從縣委柳書記那裡一下子跳到市委趙書記那裡。
柳書記只有建議權,趙書記卻有決定權。柳書記扶貧值得一寫,趙書記修路更值得一寫。一位廳級領導,能動用公款而不用,自己掏錢修路,啥思想?啥精神?中國能找出幾個來?一高興便喊出聲音來:「對對對!好啦好啦!」
紀蘭被驚醒,忙推丈夫:「曉南!曉南!」
陳曉南竟沒感到自己的失態,反問:「紀蘭,你咋啦?」
紀蘭說:「你怎麼啦?怎手舞足蹈的,沒事吧?」
「沒事,我高興!」陳曉南說著,一翻身壓到紀蘭身上。紀蘭以為他高興了要撒歡,忙來個快速反應,欣然迎戰,不料陳曉南又一骨碌,滾到那邊去了,原來他是沖著床頭柜上的電話機的。
「喂,志春吧?」陳曉南對著話筒喊。「你幹啥?正看電視?不要看了,快到我家未,我有新的發現!對,給三原撥個電話,一起來。」
放下電話,陳曉南又要採取同樣的辦法滾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不料途經紀蘭的身子時,被紀蘭兩臂一箍,動不了啦。
紀蘭問:「啥發現,你快告我!」
陳曉南說:「我發現了行賄的一種最好方式,最高手段。具體情況等他們來了一併講,免得我講兩遍。快起吧,他們都沒睡,騎車幾分鐘就到了。」
十分鐘之後,劉志春和張三原已坐在陳家的客廳了。
陳曉南忙給他們倒茶。劉志春迫不及待地問:「曉南你別忙,喝水我們自己倒。你快說到底有什麼新發現?」陳曉南把下午遇見王丕中以及王丕中提出給柳書記寫報告文學的事細細說了一遍。未了說:「我就是由給柳書記寫報告文學,一下子想到給趙書記寫報告文學,這比拿上幾萬塊錢送他更高明,更保險。」
「就這!你寫啥?」劉志春問。
「寫修路,修你們村那一段路,很生動,很有寫頭。」
「噢!」劉志春也有些興奮了,「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面去呢?」
張三原說:「你寫,也許人家還不用寫呢。會不會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紀蘭說:「我也擔心呢。」
陳曉南說:「如果說,我給你們打電話之前,還是就事論事的話,現在已經提升到理論上認識了。這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理論來源於實踐,然後又反過來指導實踐。不會有錯的。我問你們,這行賄可有幾種形式?」
三人誰都答不上來。紀蘭說:「你不用考我們了,快說吧。」
陳曉南說:「我看不外兩種。用錢財賄賂的,叫物質賄賂,用非物質賄賂的,叫精神賄賂。精神賄賂,你們可聽好,古往今來,早已有人使用,但誰都沒有提到理論上來高度概括。這是我的發現!我的發明!我的專利!」
劉志春說:「這提法倒挺新鮮!」
陳曉南說:「不只新鮮,而且也威力無窮。我們看過電視劇《宰相劉羅鍋》,無德無才的和坤如果是拿錢財賄賂乾隆皇帝,行嗎?他就是搞精神賄賂,滿足了乾隆的精神需求,乾隆才將他視為心腹,不離左右。如果你說這是歷史,太遙遠了,那不妨舉個現代的。林彪就是搞精神賄賂的高手。假若他要拿錢財去買一個接班人,那是永遠辦不到的,可搞精神賄賂,勝利了,竟然寫到《黨章》里。
上面如此,下面也一樣。老百姓有句話:溜須鬼走遍天下,剛直人寸步難行,溜須拍馬的人為啥吃得開,就是因為他們手裡攥著精神賄賂的法寶。怎麼樣,相信我這理論嗎?」
面前的三個人,老是做陳曉南說教之下的信徒。此刻他們已深信精神賄賂是無往而不勝的銳利武器了。劉志春問:「這搖筆杆子的事,我們怎麼才能助你一臂之力?」
陳曉南說:「下你們村採訪時,需要你一起下去走兩天,採訪以後,就得靠王丕中幫助了,臨時有啥事,我再找你們。」
劉志春站起來說:「這事我跟著你跑草雞了,害怕了。
但願這回成功吧!」
第二天吃過早飯,陳曉南就去找王丕中。
王丕中在文化系統根本分不上房子,因為他在省里已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外來客人常有問起王丕中的,縣領導覺得是一種榮耀,感到自豪,這才引起重視。在一次常委會上,說到住房時,十分珍惜重視人才的組織部長老王說,王丕中的房子應當解決一下。三口人住一間房,趴在鍋台上寫作,有點說不下去了,再不解決就是我們的一種恥辱,書記柳北說,老王的話很對,這是個特殊人才,可以特殊對待。楊明出面解決一下。楊明是常委、宣傳部長,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才從外貿公司騰下的舊平房中,給王丕中解決了三問,又是一個小院,從此王丕中鳥槍換炮,一間作卧室,一間作客廳,一間作書房寫作間,寬寬敞敞,很像個樣了。
陳曉南敲門時,王丕中正在他的書房裡拿著蠅拍追打蒼蠅。開門一看是陳曉南,忙說:「陳兄請進!」
陳曉南進屋后,在一個單人沙發上坐了。王丕中忙著要泡茶,陳曉南說:「快別忙了,剛吃了稀粥,不想喝茶,咱說事吧。」
王丕中說:「那你抽煙。好,你說吧。」
陳曉南吸上一支煙之後,將他在這個問題上的考慮,也就是昨晚對劉志春他們說過的那番話,又細細陳述了一遍。
王丕中聽了,激動異常,大拇指一翹,喊了一聲:
「高!」接著又說:「所以說高,其一是寫作對象由縣委書記提升為市委書記。有頭腦,有眼光,不愧為是搞政治的。其二,你把我說的官們關於精神和物質需求的那番話,概括升華到理論高度,提出精神賄賂,太妙了!憑你這腦瓜子,憑你這能力水平以及為人處事,幹個縣委書記,也是響噹噹硬梆梆的。當然還有一個條件:如果不搞腐敗的話。」
陳曉南問:「老弟你說,我這鎮黨委書記怎麼樣?腐敗嗎?」
王丕中說:「沒說的,口碑挺好。」
陳曉南說:「所以說,儘管我們把寫作報告文學當作一種精神賄賂,好像動機不純,但絕不同於官場上行賄買官的那種壞人。好,咱不用自吹自擂了,還說咱們的事。
你說怎麼干?你是內行。」
王丕中說:「你也不外行。你說吧。」
陳曉南說:「你畢竟是從事寫作的。你說。」
王丕中略略思索一下說:「第一步是下去採訪。第二步根據內容多寡決定寫中篇還是長篇,第三步搞一個內容簡介和一個較詳細的寫作提綱。第四步,到省里跑一趟,如果是中篇,確定由哪家雜誌發表,要多少錢;如果是長篇,由誰家出版,需多少錢。第五步是正式動筆。你看行不行?哎對了,這中間恐怕還得同市委趙書記見見面,你看需要不需要?」
陳曉南說:「當然需要。我看就擱在同省里聯繫之後,動筆之前。這樣咱們的計劃以及聯繫的結果就可以向他彙報。他要同意,咱馬上動筆。他要不同意,甚至很反感,咱就不能寫了。可也沒有造成什麼損失,頂多是白採訪了一回,這對一個作家來說也不是什麼壞事。」
王丕中表示同意,兩人部覺得應當抓緊時間,說干就干,把下去採訪的時間定到明天。
下午,陳曉南到單位找鎮長郭友坐了一會,陳曉南說:「我過去是搖筆杆子的,現在老癮複發,又想寫點東西,先得出去採訪兩三天。回來寫時也得費點時間,我不在時,你就把工作抓起來。別人間起來,隨便捏個什麼理由敷衍一下,不要說我寫東西。」
郭友原是副書記,在升任鎮長的事上,陳曉南出過大力,因此感恩不盡,服服貼貼。現在聽陳曉南說要寫東西,就說:「你只管放心走,有什麼大事,我會找你的。
你既然又要寫東西,說明對你一定是有用的,甚至是意義重大的。那你就於去,別的忙幫不上,這事我一定成全你。」
陳曉南沒再說什麼,只伸手在郭友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多少意思全在這不言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