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他抱著酒瓶不放

第31節:他抱著酒瓶不放

弟兄們又查了阿容的一船鋼材,少報了三百噸,也就是說才報了五成。這像話嗎?我主政以來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呢。經辦幹部小劉和小張把報關單拿了過來,給我看了后就扔在我的辦公桌上。那是向我示威呢。我說:除了少報,還有什麼別的問題嗎?小劉愣了一下,說:別的?品質當然有問題,申報的是熱軋,我看多半是不鏽鋼。小張說:什麼多半是不鏽鋼?肯定就是不鏽鋼。不過,品質問題同志們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萬一查出來,可以拿業務不熟做借口。大家都沒受商品知識的專門訓練嘛。同一種商品有那麼多規格和型號,要全搞清楚了就成了專家了,也用不著在海關混。我一氣之下就說:扣,移交緝私警察。小劉和小張一聽可高興了,馬上去填移交表。

一會兒阿容來了,愁眉苦臉的。見了我一句話也不說,就盯著我看。我卻堆上滿臉的笑容,給她泡了杯熱茶。阿容在沙發上坐下,把嘴噘起老高。她對我有意見。她的貨在西村、北村、東村都走得很順,就是在南村老出事。說起來她就跟我最熟,至少送了我五年茶葉。再說領導也是最關照我,當初是他大力主張我來打理南村碼頭的。我不僅不念跟她的交情,還不聽領導的話。我說:程總經理,你親自愁眉苦臉哪,誰惹你了?阿容說:你別裝,要罰款也行,要補數也行,你幹嗎移交緝私警察?我一聽心裡無名火起。他媽的,又是誰在通風報信?我才說移交,這娘們兒就知道了。可我面上還得笑容可掬,我說:什麼移交?你的貨又給扣了?哪一批?你幹嗎不早講?這是向老姚同志學習,裝糊塗、撒賴。我簡直就是老姚第二了。我成什麼人了?阿容看我裝瘋賣傻的,鼻子里哼一聲,說:交給緝私警察我也能拿回來。

我裝做很緊張的樣子,馬上找報關單,還把兩個組長叫了進來了解情況。查驗組長小趙說:越海的鋼材,你剛簽名,移交緝私警察。說完把報關單給了我。我說:好,你出去幹活,我看看是怎麼回事。小趙剛走,我就挨著阿容坐下,對著她傻乎乎笑了。我說:你看這事弄的。我怎麼就沒想到是你的貨呢,現在我都簽名了,要反悔都來不及了。這樣好不好?我照往上報,讓老程打回來。老程打回來了,我就可以靈活處理。

阿容知道我在糊弄她。她兩眼直視我,想看清我腦子裡在打什麼主意。我不敢跟她對眼睛,目光飄浮,一臉傻笑。阿容說:你以為老程會感謝你嗎?我說:當然不會,我這是給他添亂呢,可我們有我們的辦事方式。阿容就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從那時起,她就坐在沙發里一言不發,直到小趙拿了關封進來。她把關封放進手袋裡,站起來,先拿手理了理頭髮,接著對我說:我走了。我趕緊站起來,說:慢走,不送了。

這女人真厲害,才一年功夫,把上上下下全搞掂了。連我的部下都給她做內應。我看著阿容的背影在門口消失。那是個美麗的背影。那也是個美麗的女人。一年前,我跟她是一種特殊的關係,我們用目光交流,在回憶里咀嚼對方的美麗和善良。如今什麼都變了,變味兒了,變臭了。

小劉把移交表填好了,拿過來讓我簽字。我讓他放在桌子上。我得認真想一想。這張表送上去,老程的臉就會拉下來。可如果不送上去,同志們的臉就得拉下來,以後就不會聽我的。我想了半個小時,終於在表上籤了字。我把球踢給一哥,他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臨到下班時,老程給我來電話。一聽清是一哥,我的頭就大了。他的電話我得聽,我心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實在不行了,我就學老姚,大不了落個臭名聲。名聲值幾個錢?大家現在都叫老姚唐老鴨,因為他老是出洋相,噪門也大得很。老程說:晚上在天上人間吃飯。

我現在特別討厭聽到吃飯,誰請我吃飯我就跟誰急。可老程請吃飯我不能急,我說:不行呀,我跟女朋友約好了。這年頭有什麼比女朋友還重要呢。老程說:是嗎?帶她一起來。老程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一會兒他又打過來,說:這是政治任務。

到五點半,上正常班的人全走了,兩個值班的幹部還在大廳里清船。我開車去碼頭轉了一圈,看今天放行的貨走了多少。我放心不下的是大宗貨物,一票幾百噸,少報兩成就是百來噸。真想查你,票票有問題。每天的這個時候,裝鋼材和木材的拖車在碼頭排成了長龍。它們必須在晚上十點以前把這些貨運出去。十點鐘以後,大批出口貨物要運進碼頭。再晚一點,碼頭才會有短暫的寧靜。

這裡原來是一片荒山,人跡罕至,短短的幾年時間就發展成了一個現代化的國際碼頭,泊位不斷地向遠處延伸。多少人靠著這個碼頭從赤貧走向暴富。很多人已經從碼頭掘到了第一桶金,從此金盆洗手,改做實業或坐亨其成了。他們不再跟我們打交道,見了面也如同陌路。也有人還在碼頭繼續掘金,但地位已經今非昔比,他們坐在辦公室里,指揮自己的馬仔在碼頭上竄下跳。除非出了事,輕易不會拋頭露面。在貿易商們興衰成敗的同時,我們的幹部如走馬燈似地換了一茬又一茬,有人走向輝煌,有人失足落水。有人一夜暴富,有人永守清貧。這一切只有碼頭盡收眼底,但她卻不說話。

回到辦公室,我給若塵打電話。問她晚上有沒有事。若塵說:你想幹什麼?我說:請你吃飯行不行?若塵說:那就沒事。這丫頭如今刁鑽得很,每次我約她出來,她總是先問什麼事,如果她不喜歡,就說有事,如果她喜歡,就說沒事。所以我經常騙她,先把她騙出來再說。我開車去接若塵,她上了車我才告訴她。要去天上人家,而且是陪領導吃飯。我以為她會撒嬌,或者給我一張黃牌。沒想到她說:那就去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給你騙了。這人儘管口德不好,還是蠻通情達理的。我說:除了領導,可能還有一位妙齡少女。若塵說:只要跟你沒啥瓜葛,我也不在乎。領導也得女人陪嘛。我說:問題是有點瓜葛。我頓了一頓繼續說:那女人追了我好幾年,我一再重申我有女朋友,她就是不信。所以今天你得表現一下。若塵說:我是不是可以把這個理解成你向我求愛?我說:可以這樣理解嗎?如果可以,那就當非正式的。

若塵那天穿了件紅色的棉襖,花褲子,像個妖精。進了房間。她先看見阿容,阿容坐在沙發上,正看亞視新聞。她穿的是西裝套裙,典型的知識女性打扮。阿容看見我們,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過來跟我握手。我把兩個女人相互作了介紹。阿容說:很高興認識你。接著向若塵伸出手。可若塵很不給面子,她兩隻手抓住手袋動也不動。嘴裡還說:鄉下粗野之人,不會城裡人的禮節。我一聽不禁呆了,她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沒叫她這樣做戲。難道她真的把阿容當成了情敵,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後快。阿容笑了,當然只是一絲淺笑,笑紋還沒伸開就消失了,牙齒還沒露出來嘴唇就閉上了。阿容說:郝小姐真會開玩笑,我還以為就立誠哥會呢。若塵說:這就叫臭味相投。

老程坐在裡面打電話。他笑得臉型扭曲,眼睛成了一條線。也不知道有什麼開心事。大家靜下來,就老程的聲音還響。原來他在笑著罵人:操你老母,操你祖宗,我操……他笑著要操人家老太婆,要操屍體甚至細菌。對面那人似乎很樂意讓他操。似乎還想回操一下。老程操了大半天,終於停了下來。他站起來跟若塵握手。若塵知道他是我的領導,給他一個薄面,伸出手讓他掂了一下。老程把眼睛眯成一條縫,臉上似笑非笑,裝做認真看我的樣子,然後問:你是誰呀?面生得很啊。我說:別這樣領導,屬下做得不好,領導儘管批評,千萬別把我看外了。老程說:我還是領導嗎?我看海關呀,現在是關員領導科長,科長領導關長,關長領導署長。這叫什麼倒掛來著?我說:職位倒掛。阿容一看有點水火不容了,趕緊打岔。她說:老程,立誠哥,坐下,別站著說話。還有郝小姐,你別客氣,咱們坐下再聊。她安排老程坐了主位,自己坐老程的左邊,老程的右邊是若塵,我坐在最邊上。有若塵隔著,我們要吵架也不容易。阿容接著招呼服務員趕緊上菜。

一會兒上了湯,是雞煲翅。這是我最喜歡喝的一種湯。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阿容有意的安排。按道理她是不知道我喜歡這款湯的。否則這女人就實在非同小可了。若塵就知道我愛喝雞翅湯,一看上了雞煲翅就拿眼睛看我。她的眼睛是會說話的。我說喝湯喝湯。老程喝了一口湯,很寫意地砸了一下嘴,扭頭對若塵說:郝小姐眼光不錯呀,看中了我們小孫,我們小孫可是萬里挑一呀。若塵說:是嗎?海關的素質這麼差?我趕緊在喉嚨里哼了兩聲,想把她打住。可她根本就不睬我,繼續埋汰我和海關。老程一句話也不說,喝完了湯,就拚命啃雞骨頭。那骨頭煲過湯,味同嚼蠟。我一看哼都不管用,就伸手在若塵的腿上掐了一把,沒想到若塵忍都不忍就大叫出來,把大家嚇了一跳,全看著她。若塵一邊用手安撫自己的大腿,一邊說:痛死我了,你倒是下得了手。她說這話時低著頭,似乎在察看傷痕,接著她抬起頭,對著老程說:你們海關的人都這麼陰損呀?老程說:不奇怪,樹大有枯枝。若塵說:我看是跟奸商打交道太多,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這是逮誰咬誰。老程說:深刻,深刻,郝小姐,你不光人長得漂亮,口齒伶俐,頭腦也靈光得很啦。難怪我們立誠像一隻狗一樣跟著你。若塵說:我成了骨頭哪,不過狗通人性哪,好過白眼狼。

阿容一直面浮淺笑,她知道一不小心就成了目標,所以只勸大家喝酒和吃菜。每隔幾分鐘,她就站起來給大家分一輪菜。對若塵的旁敲側擊她全回敬以美酒和佳肴。

若塵酒量淺,給老程和阿容敬了幾回,全上了臉,像擦了胭脂,紅撲撲的。我讓她多吃菜,少喝酒少講話。為了不讓他們再逼若塵喝酒,我只好主動出擊,不斷地敬酒。老程的酒量也不淺,他這位子也算是喝酒喝出來的,可跟我比起來就差一大截。我敬他他就跟我講條件,我一杯,他半杯。敬完老程,我就敬阿容,讓她也不閑著。我喝一杯,她隨意。阿容喝茶還可以,喝多少都不醉,可喝酒不行,沒多久就花容失色。阿容喝了酒臉色不是變紅,而是變白變青,她目光直直的看著大家,兩眼好像結了霧,醉態倒是很迷人。老程不讓我再敬她,跟我對飲。喝了幾輪,老程有些醉態,他把酒瓶抱在自己懷裡,說不能再喝了,他要走了,要去桃花潭泡溫泉。他問我還記不記得桃花潭,我說記得,領導帶我去過嘛。領導說:還記得阿文和阿春嗎?我說:記得,都是大美人嘛。領導說:什麼大美人,全是白眼狼,你那條女,叫什麼來著,郝小姐說的,全是白眼狼,養不熟的白眼狼。領導把頭抬起來,脖子直往上仰,滿眼儘是眼白。我說:領導,還喝嗎?不喝就撤了。領導說:不撤,繼續喝,一醉方休。阿容呢,阿容,拿酒來。阿容嗯了一聲,站起來,搖搖晃晃,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我說:酒在你懷裡呢。老程突然把手指著我,說:還有你,你不聽我的話,你手下也不聽我的話。你升了官也不請我喝酒。你忘恩負義。

老程喝多了,他抱著酒瓶不放,來來回回就那句話,說我不聽他的話,忘恩負義。我把他灌醉了,就掏出了這麼一句話。阿容也喝醉了,可她什麼話也不說。

後來我也沒弄明白老程請我吃飯到底想幹什麼。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就把他灌醉了。第二天他醒來了,居然不記得跟我吃過飯。阿容請吃飯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拉關係,建立感情。可她跟老程建立了感情,就不可能再跟我建立感情。但她總是不放棄。她不光拉攏我,還想拉攏我那幫兄弟。問題是大家都跟我一個想法,怕吃不著腥,還惹一身騷。大家都躲著她。躲不了就向老姚學習,裝糊塗。大家愛怎麼做,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阿容以為是我教唆的,對我意見特別大。她以為送了我五年茶葉,我不該對她這樣。我也覺得不該這樣對她。可除此以外,我還真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是貓,她是鼠。

老程把移交報告退給了我。他沒在上面簽字,但他在阿容的報告上籤了字。阿容打了個報告,送給老程簽了。阿容在報告上說,外商發錯了貨,要求退運。老程批示說:准予退運,請孫立誠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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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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