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費事我心煩
回到楊洋的宿舍里已經十一點了。我們抽了根煙。然後我開始看她的郵冊。她有十多本郵冊,收集了一些值錢的和不值錢的郵票,包括戰爭時期、革命時期和建設時期的各個或大或小或有意義或沒意義的事件。看這些東西總能讓我勾起一些回憶,但回憶已經對我失去意義。我在現實中生活,我逃避現實,也逃避回憶。在楊洋的郵冊里增加了一本新的郵冊,那是我送給她的。這是我們單位的新年禮物,買了一大堆,準備送人,但一本也沒送出去。我拿這些郵冊送人,收到的人很高興,尤其高興我還惦記著她。其實我是見人就送,反正不花錢。我還把不花錢的事也告訴了她。她聽了就不太高興。我就是不讓她臭美。
我不知道楊洋為什麼總是要讓我看她的東西。其實我更想看她這個人,而不是看她的東西。但她以前從來不讓我看她,我指的是那種意義上的看。我給了她很多暗示,我還不斷地在語言上對她性騷擾,不知道她是不明白還是裝糊塗,總之她不給我機會。可今天她不僅讓我看了,還讓我做了。搞得我摸不著頭腦。我坐在那兒,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好像在做夢。我突然問:楊洋,我們剛才做過愛了吧?
楊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楞了楞,才說:你神經病。我說:咱老覺得像在做夢,不如咱倆再干一場?楊洋嘻嘻笑了一陣,她說:干你個死人頭呀,從今以後你再也別想了。我說:那可不行,咱們一日夫妻百日恩,今晚我還要留下來過夜呢。楊洋說:你去街上過夜吧,十二點前你就滾蛋。我說:你不是說真的吧?咱們不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嗎?楊洋說:鬼才跟你配合得天衣無縫。我跳起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擁在懷裡,跟著想親親她的香腮。楊洋一扭頭避開了,她說:放開我。笑上臉容蕩然無存。我討了個沒趣,只好放開她。這丫頭說變臉就變臉,一點先兆也沒有。楊洋說:剛才我可是說真的,咱們到此為止,以後還是好朋友,你要是不尊重我,咱們就一拍兩散。我說:你也變得太快了吧?一轉眼就是兩個人,咱們這是算怎麼回事?楊洋說:就這麼回事,剛才你情我願,現在你情我不願,既然是兩個人的事,就得兩廂情願,是不是?話是這麼說,可我總覺得這事怪彆扭的。
我在楊洋宿舍賴著,賴到十二點,她要麼不停地嘮叨,要麼就讓我自己看東西,她就在那兒聽電話,她在電話里對人家說,她跟一個好朋友在一起,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非常特殊的朋友。她還對人家說,我不在她那兒過夜,我等會兒回家。她就這樣把我趕走了。我走的時候還不敢擁抱她,只敢在她肩膀上拍一拍。
我發動了車,發現大燈不亮。我把燈關了,再打開,又關上,又打開。大燈仍然不亮。這也是一件很讓人費思索的事。我游車河時大燈還好好的,現在它居然不亮了。我看著車前微弱的光亮,度量著它能照多遠,我能用這麼微弱的光亮把自己給運回去嗎?別的車會不會把我當作不存在吻我一下?無論如何我都要把它開出來,說不定開著開著它就光芒四射了。我把波桿推到倒車檔,然後踏緊油門。汽車緩緩駛動,大概後退了一丈遠,響起了一種怪怪的極不正常的雜訊。這表明某個地方出了問題。我趕緊把波桿推回停車位,但雜訊並未結束。我覺得耳膜開始有了不正常的反映。我再次把波桿推到倒車位,這次雜訊倒是沒了,但發動機也沒聲息了。它死火了。而且死在路中央。我還在車上折騰了五分鐘,希望能夠起死回生,但這部單位里最好的高檔車根本就對我不予理睬。
我知道我把車開壞了,但怎麼就開壞了,我是一點也想不明白。我坐在車裡四處看了一下,這是一條十來米的衚衕,前面是電子城,右邊是住房,左邊是海關大樓,後面是一條繁忙的馬路,已經深夜一點多了,每隔一分鐘仍有一部車駛過。門衛在我左手邊的崗亭里睡覺,他坐在椅子上,頭靠著玻璃,身上蓋著軍大衣。我下了車,在玻璃門上敲了幾下。
門衛把門開了一道縫,問我幹什麼。我說:阿Sir,車死火了,幫忙推到路邊。門衛猶豫了半天,我想他大概在權衡眼下的形勢。如果不幫我推車,我可能會一直騷擾他,他就別想有個安生覺睡。還有一個問題是,車停在馬路中間,對他的職責是個妨礙,領導可能會罵他,就算他報警叫人來拖車,人家幾時來還是個問題,他還是難免要給領導罵。我給他找了這麼多理由,他自然不可能不出來幫我推車。問題是這傢伙看起來人模狗樣,白天還對我蠻不講理,居然連一部小車都推不動,害得我只好站在車邊,一手操方向盤,一手幫他推車,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把這部得人憎的爛車推到路邊了。狗娘養的車隊長,還說這部車剛檢測過,像新車一樣。這不是拿我開涮嗎?
我坐在車裡給朋友打電話,看看我的運氣好不好,能不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找一個救星。我打了十幾個電話,還打了十幾個傳呼,電話全部回復已經關機,傳呼倒是全打通了,就是沒一個人復我。我不怪我的朋友,深更半夜的,別說聽不見,就算聽見了,誰願意起床復機呢,這個時候打傳呼,會有好事嗎?我突然想起了楊洋。這部車好好的,突然就壞了,是什麼道理?原來是給我創造機會。反正夜深人靜也找不到幫忙的人,我何不跟楊洋溫柔同眠呢。
我給楊洋打電話,一開始老是忙音,這麼夜深了,還有人跟她煲電話粥,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可能真跟人家睡過,一早就不是處女了。當然我一早就知道她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她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就在乎她跟不跟我睡覺。後來我終於把電話打通了,這丫挺的卻不聽電話,我掛了再打,還是沒人接。這丫頭大概在洗澡。一想到她在洗澡,我就忍不住浮想連翩。當然想了也白想。但想一想也是一件樂事呀。我就喜歡不時把自己樂一樂。過了半小時,那丫頭終於把電話拿起了。我說:我才走幾分鐘,你就忍不住幹壞事,太過份了吧?楊洋說:到家了?估計我剛睡踏實,忍不住騷擾一下?她還真知我心,問題是我沒到家,還在樓下折騰呢。這丫頭不信。她說,別逗了,我要睡了。我說,騙你是小狗,車死火了,不如我在你那兒借一宿,天明再想辦法。我說人生地不熟的,你讓我去投靠誰?
楊洋說:別逗了,我真的要睡了。她把電話掛了。這丫頭絕頂聰明,她故意裝瘋賣傻,目的就是睡個好覺。兩個小時前,我還跟她在一起,言談舉止充滿柔情蜜意。如今她在溫柔鄉里享受幸福,我卻在昏暗的衚衕里一籌莫展。這娘們兒真是做得出來,我知道你幫不上忙,但至少可以陪著我聊聊閑天吧。這地方儘管治安不算太壞,但難保我運氣不好,碰上什麼夜行人之類,對我大打出手,搶了我的錢還算小事,奪了我的小命可就太冤了。旁邊那個保安好像不存在一樣,真要有什麼風吹草動,我估計他連欠欠身都不會。從他對我漠不關心的態度就看得出來。他對我漠不關心我不在乎,問題是楊洋也對我漠不關心,我就很在乎。這丫頭也太不仁義了。
我終於打通了豈子的手機。一開始他也以為我在逗他玩,後來知道我是說真的,因為我從來不這樣逗他。但他已經睡了,也不願意出來。這全是因為我在辦公室做主任,要是我在南村碼頭做主任,別說他在家裡,就是在美國,也會立馬飛過來。難怪大家都盯著那個位子。想到那個位子,我都怦然心動了。豈子說可能是電池沒電,然後他幫我出了個主意,叫我找一部計程車,搭根線,把車發動就行了。我站在路邊攔計程車,那些出租司機以為有生意,紛紛把車停在我面前,聽我講了原因,拔轉方向盤就走。他們一個個都這樣。
我後來抓住一個計程車司機,懇求他協助。他說:不是我不幫你,沒有電線。我說,沒電線就幫我拖。給你三百塊,拖不拖?他說:不是我不拖,沒有繩子。我一想也是,他們只是搭客,誰想著你要拖車。而且拖車還是件很專業的工作,一般人還干不來呢。這樣一想我就把計程車司機放了,我總不能賴著人家不讓人家做生意吧。後來豈子給我電話,問我怎麼樣。我說,還能怎麼樣,耗著吧,等天亮。我這個朋友還算講義氣,他沒有像楊洋那樣裝傻,儘管他不願意親自來解救我,還是決定找個人來救我於水火。
我站在路上等救星。夜深了,有點轉涼,我覺得寒氣逼人,雙手操在一起,把衣服裹緊了一點。過了三十分鐘,豈子又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近況如何。我說老樣子。這傢伙平時跟我玩陣虛的玩陣實的,我一直不把他當貼心的朋友待,沒想到關鍵時刻還能派上用場。我心裡起了些溫暖的感覺。我面向馬路邊,看著車輛來來往往,偶爾還能看到一兩個行人。有一個計程車停在馬路對面,車上下來一個女的。她在馬路邊站著,也不知想幹什麼。先後有兩輛計程車停在她面前,司機跟她講什麼,然後計程車又走了。那女人在馬路上站了十來分鐘,來了一輛搭客的摩托車,她坐上去走了。
這件事讓我想了半天,那女人幹嗎不坐計程車呢?她從計程車上下來,改坐摩托車是什麼意思?摩托車並不會比計程車便宜多少錢,關鍵是摩托車大都是非法營運,月黑風高,多麼危險呀。我很擔心那個女人的命運,她會不會給人先奸后殺?後來我又看見兩個小女孩,大概才十二三歲,結伴在街上走。這件事讓我頗費思量,這麼晚了,她們怎麼還在街上,而不是在家裡?她們的家長居然放心讓她們深夜在大街上漫步,她們有家長嗎?
豈子又給我來電話,說他的朋友正在趕過來,讓我再等十分鐘。他還說他的朋友會幫我搭上電,把車發動。如果不成功,就幫我把車拖回去。這就給我繼續等下去的信心,但也斷了我再向別人求助的念頭。我繼續等的時候,有兩部計程車停在我面前,問我去哪兒,我說哪兒也不去。他們就把車呼地開走了。接著又有部計程車停在我面前,從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大塊頭,一個小塊頭。大小塊頭走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豈子的朋友,我說是的。原來他們就是救星。
大塊頭坐在駕駛座,試著發動車,他試了兩次。然後他按了一下喇叭。靜寂中突然一聲響,嚇了我一跳。大塊頭的結論是電池有電,但為什麼發動不了他就不知道。為了進一步弄清情況,還是看一看電池吧。他把車前蓋打開,就著計程車的大燈檢查起來。大塊頭圍著車頭轉了兩圈,說:奇怪,找不到電池。小塊頭一聽,也加入到尋找電池的行列。小塊頭也圍著車頭轉了兩圈,他的結論是電池不在車頭,他說打開車尾箱看看。打開車尾箱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先是找不到開尾箱的按鈕,原來根本就沒有按鈕,後來用鑰匙開,也是開不了。兩個救星搞得渾身是汗,仍然是在外圍作戰。我有點絕望了,我等了一晚上,就是這麼個結果。我還不好說什麼,人家也是好心幫我,幫不幫得了是另一回事。
我對兩位救星說:夜深了,明天再說吧。但我要走也不容易,那個門衛一直在睡覺,我一說走他就醒了,他看到我把車扔下不管說什麼也不幹。我說:不讓我停這兒,讓我停哪兒?難道要我把它抱走?門衛說:管你抱不抱,就是不能停這兒。我有點火了,我對他說:老子今天就要停在這兒,你有本事就把它拖走,要不把它砸成稀泥。費事我心煩。
大塊頭送我回家,小塊頭半路上下了車,我給了他一百塊錢。我下車的時候又給了大塊頭二百塊錢。他堅決不要,我非給不可。我把錢扔在座位上就下了車。他們熱心助我,耽誤了一晚上的生意。他們是沖著朋友來幫我的,我好歹得給朋友一個面子。再說羊毛出在羊身上,豈子會讓我花錢嗎?
回到家裡已經三點半了,我躺在床上,開始思考這個晚上的經歷。我想起是因為若塵我才去的南州。她要去會男朋友,卻讓我送她,真不像話。她跟人家快活,我卻在夜風中挨凍,這一切全都拜她所賜。我一定要打個電話騷擾她。可惜她把電話關了,這丫頭倒是挺聰明。
然後我想起了楊洋,她沒有罪,但有對我不關心之過,因此我也不能讓她有好覺睡。她現在可能睡得正濃,不把她弄醒如何能讓我睡踏實。我聽見幾聲鈴響,楊洋把電話拿起來了。她說:深更半夜的,你幹什麼呀?我說:車停在樓下,你幫我看著,別讓人拖走了。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然後我倒頭就睡,剛睡著,一個電話來了,是大塊頭打來的。他說:老友,我找到了一個師傅,他說可以幫你拖車。我說,還拖什麼呀,天亮了再說吧。然後我倒頭又睡,一覺睡到了九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