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喀納斯水怪
1
事後分析,不說袁傳傑蓄謀已久,至少也屬精心策劃。
那天上午,他於九點四十五分到達中國美術館,由本市駐京辦主任陪同。這天是星期五,一位著名畫家的畫展於中國美術館開展,袁傳傑專程前來參加。這位畫家近年聲名鵲起,很受關注,他工作、生活於北京,卻是本市籍人,跟家鄉聯繫頗多,他的畫展在首都隆重舉辦,家鄉各有關方面自然十分重視。袁傳傑在政府里本不分管文化事務,時恰逢分管副市長離職學習,相關公務暫時交袁傳傑代管,所以由他代表市政府前來參加開展儀式。
當時袁傳傑表現正常,一如既往地沉著,很嚴肅,沒什麼笑容,話不多,比較悶,但是該握手握手,該講話講話,一一得體。開幕式上他代表市政府致辭,別的發言者多手持一紙,在話筒前抑揚頓挫念稿,他不要,挺胸背手,面對眾人說話,不慌不忙,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聲調平穩,一氣說完,居然把稿子都背了下來。
駐京辦主任及時跟進,一下場即拍,說袁副市長真有水平,果然名不虛傳。袁傳傑看著他,好一會兒不吭不聲,居然一點反應沒有,有如聽到一聲羊叫,搞得主任尷尬不已。然後袁傳傑忽然意識過來了,他說走吧,還有事。
他們回到辦事處,主任問市長還有什麼指示?袁傳傑說沒指示,讓主任忙自己的,他有份文件要處理,完了再出去聯繫些事情。主任忙問是否需要他做點服務?例如安排車輛?袁傳傑說需要的話他會叫的。於是主任告辭離開。
其實那時袁傳傑已經在著手實施其計劃,他得把身邊無關者都攆走,儘可能地堵塞耳目與口舌。市長們經常是需要服務的,但是此刻已經不需要了。袁傳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處理什麼文件,就是收拾東西。他隨身帶的東西不多,一個行李箱,一隻公文包,桌上一個不鏽鋼旅行水壺,洗手間里一條毛巾。他把水壺毛巾收到包里,檢查一下,確定沒落下什麼,即悄悄開門,拉出行李箱拉杆,把公文包放在箱上,拖著走。過走廊,進電梯,下樓,幾分鐘就出了辦事處大門。
他沒叫辦事處的轎車,在門外攔輛出租,上車就走。辦事處附近有幾個住宅小區,計程車來去頻繁,不必在路邊等候太久。事前他從房間窗子往下觀察過,知道不必擔心在這個環節上過多為人注意。辦事處的車當然是不能用的,否則他的行蹤就會在第一時間裡為人所知。
他直奔機場。一小時後到達航站樓,再一小時后登機。沒等上機他就掏出手機,不用正常關機方式,他直接卸下電池,強制關機,一舉抹去自己與本信息社會關聯的直通線索。其時還在候機廳里,並沒有空中小姐在機艙里來去巡迴,提示旅客們關閉手提電子設備,袁傳傑處理手機與飛行安全無關。
當天下午六時許,他所乘坐的飛機到達烏魯木齊機場。這裡與北京相差兩個時區,此刻陽光燦爛,依然天地明亮。袁傳傑拉著他的行李箱走過機場到達廳通道,通道兩側站著一些人,均著工作服戴身份牌,他們爭相動作,向剛剛下機的旅客派發各種單子。袁傳傑個高,瘦,神色警覺,衣著整潔,行李箱和公文包均皮質,看起來檔次不低,模樣不像本地人,消費能力應當還行,守候在通道邊的那些人對他很注意,單子一件件往他手裡塞。袁傳傑一聲不響,來者不拒,誰派的都收,一會兒工夫,滿手抓的都是單子,大小不一。這裡邊有的狀如名片,為提供預訂機票服務的聯絡卡,有的則是一大張,正面印有新疆或烏魯木齊地圖,背面詳細介紹各景點和旅行線路安排,以及各種聯繫方式。
袁傳傑出了機場,上了一輛計程車。
「客人到哪兒?」
司機是個年輕人,人高馬大,絡腮鬍子,普通話帶當地口音。
袁傳傑說到昌吉。
司機發動車子,快速離開機場。
「第一次到新疆吧?」司機發問,像是有意與客人攀談。
袁傳傑一聲不吭,沒聽到一般。
司機不發話了,悶頭開車。這人車技不錯,一路開得飛快。袁傳傑坐後排,一手緊緊抓著車門上的把手,自始至終沒有放開過。
袁傳傑沒到過新疆,但是他知道該怎麼走。他研究過地圖,知道烏魯木齊機場位於烏市之西,昌吉政府所在地昌吉市就在機場近側。昌吉是回族自治州,從烏市西行要經昌吉,所以如果在烏市無事,不如下飛機直接到昌吉,來日西去省點路途。
很快,計程車走高速,不到半小時就有大面路牌標示:昌吉。
司機問:「到哪兒啦?」
袁傳傑還是沒吱聲。好一會兒,司機有點惱了。
「我說,你到底上哪兒?」
袁傳傑說:「有哪家好點的賓館?」
司機猛一踩剎車,車輪擦過地面,「吱吱」有聲。他也不說話,只是打方向,轉彎,拐上了一條林蔭道。
幾分鐘后他把袁傳傑送到城市近郊的園林賓館。該賓館佔地不小,四周綠樹成蔭,大堂寬敞堂皇,張燈結綵,看起來相當氣派。
袁傳傑辦了入住手續,要了一個標間。大堂小姐說,眼下是六月初,旅遊旺季即將到來,此刻還好。再等一些日子,沒有預訂,散客可能就安排不了了。
「先生有重要物品寄存嗎?」
袁傳傑沒有吭聲,抓起行李箱走開。
他進了房間,稍微整理一下,沒多耽擱,立刻翻閱在機場接收的那些單子,仔細研究了旅遊圖背後那些解說文字。他讓總台給本房間電話開啟長途功能,用它與烏魯木齊的一家旅行社取得了聯繫。這是他從手中那些單子里選定的。
他詢問了前往北疆阿勒泰地區的旅行安排。他說,他看到了一些資料,注意到該旅行社的一條乘車四日游線路。但是他要趕時間,對旅遊線路中的一些點也無興趣。不知道旅行社能否為他提供單獨旅行安排?旅行社服務人員仔細詢問了袁傳傑的要求,說他們知道了,客人不想與其他遊客摻雜,要包一輛車,請一位導遊,根據自己的喜好,有的景點看,有的景點不看,自由行動,單獨旅行。這種旅行方式固然不錯,花費會大些。實不如參加他們旅行社的組團游,用的是中巴車,一車十來人,路上熱鬧著呢。他們安排的每一個景點都很好,很受遊客歡迎,價格也合理。
袁傳傑沒多聽,即掛斷電話。隨後再找一家。他在機場接的單子多,大有選擇餘地。他打的第三個電話解決了問題,那家旅行社稱他們可以提供袁傳傑需要的服務,但是希望能夠當面商定有關的細節。
「怎麼跟先生聯繫呢?」
袁傳傑說此刻他在昌吉,不在烏魯木齊。
「沒問題,請告知您住的酒店和房間。」
該旅行社在昌吉駐有分支機構。他們反應很快,不過半小時,有人按了門鈴。袁傳傑過去開門,門外格外明亮,亭亭玉立站著兩位年輕姑娘。
「您是袁先生?」
袁傳傑沒有說話,轉身把她們讓進屋裡。
兩位姑娘一高一矮,都訓練有素,她們給袁傳傑遞名片,其中一位留短髮者為業務經理,姓王,個兒高,模樣精幹。另一位姓黃,腦後晃一束馬尾巴,個小,活潑,形象可人,袖珍型美女,這是業務人員、助手。兩人似有分工,高個兒王姑娘主談,商量細節,計較錙銖,小個兒黃姑娘插嘴,開玩笑調節氣氛,東問西探,打聽虛實。
「袁先生哪裡人啊?」小個兒黃姑娘問話時側腦袋,甩頭髮,表情很天真。
袁傳傑說,他從北京來。
王姑娘說,旅行社可以為袁傳傑包一輛車,有數種車型可供挑選,不同車型的報價不同,彼此差別不小。她推薦上海通用的一款新型別克車,說這種車跑起來平穩,空調也好。袁傳傑搖頭,說眼下這種天氣,用得著空調嗎?他要了一輛普桑,說這就行了。姓黃的小個兒姑娘即哎呀一聲,說怎麼可以呢。
「袁先生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用的車得相稱啊。」
袁傳傑說他不是什麼成功人士。他是因為不喜歡跟三教九流一堆人擠在一塊亂鬨哄四處走,所以才想多花點錢,自己行動。
「袁先生怎麼看怎麼像個領導,」小黃姑娘說,「不會是個大領導吧?」
袁傳傑說有這樣的領導嗎?身邊沒個人跟著?
小黃姑娘咯咯笑,說領導就不會碰著情況嗎?領導碰上情況時很不一樣的。
袁傳傑說那可能吧。
旅行的有關細節一一探討完畢,包括費用。費用不低,比旅行社提供的團組游報價高出許多,袁傳傑把理由一一問明,即點點頭,不再表示異議。王姑娘出示一份標準合同書,把雙方商定的內容填寫在條款的空格里。她說他們旅行社管理很規範。
「袁先生可以再慎重考慮一下。」她說。
考慮什麼呢?她做了進一步解釋。她說前往北疆的旅行有數種選擇,既可乘車,又可乘機。乘車花的錢相對少,耗時較多,比較累人。乘機則是由烏魯木齊直飛阿勒泰,再從那裡換乘車輛走,時間省很多,當然價格也要高一些。如果按雙方剛商定的這種方式旅行,花的錢不比乘飛機少,耗的時間卻要多。這些情況,她有責任向客人解釋清楚,以供客人最後選擇。
袁傳傑說他一向不喜歡坐飛機,不到萬不得已不坐,因為他特別擔心安全問題。他還對王姑娘加以稱讚,說不錯,你們對顧客這樣解釋是負責任的。
小黃姑娘又在一邊叫,說哎呀袁先生肯定是領導,說起話就不一樣。
袁傳傑說他領導誰呢?魚。他是研究員,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他們公司總部在北京,主營水產品,魚蝦蟹貝,紫菜海參,都搞。生產,加工,銷售,出口。他在公司里搞一點養殖研究,也處理部分批發業務,手頭上經過的魚貨很多,或者說,領導過很多魚,不以斤論,以十萬噸、百萬噸計。
兩姑娘都笑,特別是小黃,咯咯咯樂壞了。她說袁先生還真逗。難道袁先生這回是來干這個的?到北疆研究魚,然後批發,拿去出口?
袁傳傑說真是有點逗。搞不搞出口不好說,這回真是來研究魚的。這去的北疆哪裡?阿勒泰地區,阿勒泰最有名的去處是哪裡?喀納斯湖。他就是特地往喀納斯湖去的,那兒有一條大魚,特大,就在喀納斯湖水裡。
小黃姑娘說不對的,那不是魚,是喀納斯水怪。
袁傳傑說這是一種通俗說法,或者說只是一種被媒體不斷炒作因而廣為人知的傳說,其準確性有待研究。人們所說的喀納斯水怪應當就是湖裡生長的大魚,俗稱大紅魚,學名哲羅鮭。他親自研究過。
小黃姑娘大笑,她說袁先生這麼有把握啊?聽說水怪怪可怕的,爬上岸能吃牛吃羊,人那當然也吃得下去。它藏得可深,多少人到那裡去找它,至今還沒有誰真正看到過。據說有一年人們運去幾條大船,在喀納斯湖裡撒大網撈它,網全破了,卻沒見到個水怪的影子。還有一回人們把十幾架電視攝像機放到水下守候,想把它拍下來,機器全都進水啦,水怪還是連個影都不現。
袁傳傑乾巴巴道,他知道它在哪裡。
「我是研究員。」他說。
袁傳傑按對方要求出示了身份證,讓兩位姑娘將證上的號碼記錄於合同書上。他簽了字,按照雙方約定立刻交納部分款項,並得到小黃姑娘開具的一紙收據。他說行了就這樣吧,明天一早動身。
他提了個要求,請旅行社給他安排一位合適的導遊,會不會捉魚不計較,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必須是男性。
「我這人很無趣。」他說,「別給我找多嘴的,太好奇的也不要。」
兩姑娘頓時不自在了,她們面面相覷。
「袁先生,您是,這是……」
袁傳傑一聲不吭。
2
袁傳傑在消失的第三天才引起注意。
袁傳傑精心策劃了自己的這一次消失,其要點是不讓人及時注意到。他選擇的機會很特別,以前往北京參加活動為由離開。行前他依例向市長齊斌報告,說自己參加畫展開幕式后要利用一點時間,到國家幾個部委聯繫工作,因此得晚幾天回來。市長想也沒想就滿口應允。副市長們到首都出差,通常都不會只辦一件事情,袁傳傑買一張機票,千里迢迢趕赴首都,只到中國美術館挺胸背手去背誦一段講稿,未免成本太高,順便多辦一些事情符合提高行政效率的精神。誰能想到袁傳傑是另有圖謀。應當說袁傳傑機會挑選得很準確,如果他在本市忽然不見,不出幾小時就會滿城聲響,因為身邊儘是眼睛。去了北京就不一樣,那裡的眼睛比這裡多得多,但是有的看天,有的看地,少有看著他的。袁傳傑選擇的時間也頗見匠心:他消失的那一天是星期五,接下來是雙休日,不上班,一般不找人,找不著一般也不會大驚小怪。
但是也有意外。星期日下午,有人找他了。
那一天市長齊斌在省里開會,他從省城掛來電話,要政府辦公室主任張耀急找袁傳傑,讓袁趕緊給他回個電話,有事相商。
「他可能還在北京辦事,跟我說過的。」齊斌說,「也不知道怎麼搞,手機就是掛不通。奇怪,難道是丟手機了?」
市長以為袁傳傑在北京碰上了雙休日,辦不了事情,因此滯留不歸。問題是再怎麼有事,聯絡渠道也應當保持暢通。如今街上走來走去拾破爛的都知道在腰間別部手機,下載幾條彩鈴,以備開展業務。袁傳傑身為副市長,擔任一定職務,負有一定責任,分管的工作不少,找的人很多,下級有難題要請示,上級有指示要下達,都需要聯繫。這人以往一向很注意,除進入一些規定必須關機或者手機信號給屏蔽掉的重要場合,手機總是開著,半夜三更亦不例外。這回讓市長找不著,還真是挺奇怪。
政府辦主任張耀不敢誤事,趕緊親自打電話聯繫,這一聯繫即讓他目瞪口呆:袁傳傑果真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本市駐京辦得到了袁傳傑的最後蹤跡,那是一個電話。上周五上午,袁傳傑從中國美術館返回后不久就自行離開駐京辦,沒有誰看到他。但是並非不告而別,他給該辦主任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已經動身,有重要事情要處理,就此離開,不回來了,駐京辦不必再操心安排他的各項事務。主任不禁發急,說市長去哪兒呢?司機還在這待命哪。袁傳傑說不用了,有車,現在就在車上。主任猜想袁副市長辦的事可能比較敏感,因而叫了北京哪個朋友或單位的車用,這種事主任當然就不好多問了。
袁傳傑這個電話非常有必要。一聲不吭悄悄消失掉可不行,駐京辦立時就會鬧騰開來。所以這個電話也屬精心策劃。此後袁傳傑再無音訊。
張耀詢問了可能知道袁傳傑行蹤的每一個人,包括政府辦負責處理袁副市長工作事務的副主任、相關科長和袁的秘書,每個人都知道袁副市長去了北京,行前均有若干工作交代,卻沒人知道他此刻何在。張耀給袁傳傑的妻子打了電話,小心翼翼地詢問袁副市長可能什麼時候回來?副市長夫人在本市教育局工作,她對其夫行蹤也不清楚。她說袁傳傑星期五上午來過一個電話,問了兒子學習的一些情況,他們的兒子今年讀初三,下個月將參加中考,袁傳傑挺留心這事,怕兒子不認真學習,偷偷玩電子遊戲。袁傳傑告訴其妻,他在北京還得待幾天,有一個重要會議。他讓妻子不必給他打電話,因為會議比較特別,手機不能開,開也沒用,信號全都屏蔽掉了,聯繫不上。等可以聯繫了,他就會打電話告知情況。
「你管好兒子。」他說,「其他的別操心。」
市長夫人顯然還是有點操心的,沒人問起可能不注意,政府辦主任一打電話,除了問袁副市長什麼時候回來,還打聽他電話里都說了些啥,問得太細緻太過頭了,不比平常。市長夫人有些不安了,她在電話里詢問說,袁傳傑到北京開的什麼會議?牽涉國家機密?是不是臨時通知的?怎麼原先只聽他講過畫展,沒講還有會議?
張耀支支吾吾,只說是啊是啊,很重要的。他打電話也沒什麼大事,就因為市長有個批示要辦理,想知道袁副市長什麼時候回來。
張耀立刻把情況急報市長齊斌。齊斌還在省城,聽完主任報告,他在電話那頭好一陣不出一聲。
事情挺棘手。袁傳傑不是一般人物,一個設區市的副市長,重要官員。這樣一個官員突然找不到了,這可比一個初中男生挨老爹一掌拿了幾塊錢離家出走要複雜得多。袁傳傑這一級別幹部是省管幹部,如確實意外失蹤,無論疑為何故,都應當立刻向上級報告,否則萬一有事,責任就大了。但是如果他只是由於出差在外,遇到一些特殊情況無法及時聯絡,這時候匆忙報告就屬極不慎重。袁傳傑是去北京聯繫工作的,北京是首都,大地方,大領導多,會不會還真是碰上了某個特殊事情要處理?要是他在那邊忙碌,這邊報稱失蹤,笑話就大了。類似消息只要一出去,立刻就會沸沸揚揚、傳聞滿天,人們馬上會問他怎麼啦?被犯罪分子劫為人質,還是自己犯事了?如今報紙上常有類似報道,某腐敗官員在落網之前聽到風聲,遠渡重洋逃之夭夭,警方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發布紅色通緝令,等等。袁傳傑來的是這一手嗎?他犯的案子一定夠大了,是單純的經濟案嗎?有沒有女人摻雜其間?也許還不止一個女人?
所以齊斌會在電話里沉吟,說不出一個字來。
老半天,他問了件事:「你找過安辦劉志華沒有?」
張耀說沒有,不敢驚動太多人。
「問他。包括颱風前後的情況,讓他想一想,袁副市長是不是說過些什麼。」
張耀說好的,立刻就辦。
齊斌讓張耀迅速搞清情況,內緊外松,千萬不要弄得到處聲響。等情況明朗些,比較有把握再決定如何處置。
「記住了,」他特彆強調,「安辦,還有颱風。馬上給我搞清楚。」
市長齊斌為何如此關注安辦?這有原因。安辦即「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同時掛安監局牌子,為市政府轄下處理相關安全事務的工作機構。該辦職能範圍很寬,任何地方發生大宗礦難,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一定有該機構的官員。其他如重大車禍、廠房倒塌、鍋爐爆炸,甚至歌廳失火傷人之類事件,他們均參與處置。此刻袁傳傑雖失去蹤跡,卻未發現涉嫌重大傷亡,尚未牽扯哪條人命,包括他自己,為什麼找他要查至安辦?原來袁傳傑在本市管這攤兒,他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長。
本市安辦主任叫劉志華,跟其他相關人員一樣,他對袁傳傑行蹤一無所知。但是他提供了一些情況,比較特別。
「感覺有點異常。」他說,「颱風來之前,跟以往就不太一樣。」
他說袁傳傑。袁傳傑哪裡讓他感覺異常呢?交談,還有情緒。
半個月前,本市經歷了一次意外的颱風襲擾。說其意外,是因為來得特別早。本市地處沿海,難免受颱風眷顧,每年都得迎接幾場。歷年侵擾本市的颱風多在七月之後上岸,今年奇怪了,五月中旬,颱風就從太平洋直跑過來。氣象台預報颱風可能襲擊本市之初,幾乎沒人相信,都覺得那些再世諸葛一向「狼來了」,這狼遠在太平洋里,哪一年都一樣,得在那裡頭使勁撲騰撲騰游一陣子,哪可能「早上好」說來就來。因此一些領導層層開電話會議,發明傳電報,極其嚴肅地部署防風抗災,調門很高,其實心裡大多沒太在意,只因氣象部門「狼來了」,再怎麼也得跟著一起喊喊。袁傳傑卻不同,他沒太吭聲,但是臉色變了。
「真是,」他說,「媽的。」
細論起來,颱風、地震、洪水之類都屬天災,歸老天爺直接安排,袁傳傑夠不著的。雖然他管安全,颱風惹的禍性質略有不同,不像礦難等重大責任事故多屬人為,這一點袁傳傑比誰都清楚。但是他罵娘,極不高興。袁傳傑為人比較沉,笑容不多,平時卻很克制,很少有人聽他罵過娘。
他叫了安辦的劉志華,還有數位相關官員去了東嶼灣。東嶼灣位於本市北部四都河的入海處,海灣寬闊,兩側丘陵環抱,外海有東嶼等小島和礁盤聳立,斷斷續續聯為一線,組成天然屏障遮擋風浪,灣內水深潮緩,水質優良,是一個極好的漁場。東嶼灣北側為鄰市的轄區,不歸袁傳傑操心。南側則分屬本市兩個轄縣,為全市範圍內最大的海水養殖區,沿岸漁排延綿,網箱相接,縱橫數里,有「海上漁村」之稱。
袁傳傑說,這種地方最薄弱,全是木頭房子,綁在泡沫浮子上。這裡水下網箱里養的魚可能數十萬數百萬計,水上木頭房子里少說住著幾千個漁工,有的拖家帶口,連同他們的家當和狗一起漂在水面。漁排上連歌廳飯館都有,夠熱鬧的,卻都膠水粘的一樣,最經不起颱風。用不著十二級,有個八九級就一塌糊塗了。
「咱們讓颱風別往這邊來,別那麼大,做得到嗎?」他說,「無能為力。」
「袁市長放心,沒有問題。」
林和明鄭重表態。說他們絕不會掉以輕心,全縣上下已經做好準備,嚴陣以待,一定把災害損失減到最低程度。林和明是副縣長,個兒瘦小,模樣精幹,也就三十齣頭。他們這個縣佔據了東嶼灣最好的幾片海域,漁排最多。他在縣裡分管安全,袁傳傑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專程從縣裡趕來陪同袁傳傑做防災檢查。袁傳傑一行駕到那天,艷陽高照,天氣悶熱,氣溫很高,不像通常的五月天。袁傳傑說這天氣不大對頭。
「最怕的不是天氣不對頭。」他說,「怕人不對頭。」
林和明說袁市長指示非常重要,他們已經開過動員會了,從上到下,縣鄉村層層動員,縣裡提出口號,叫做「高度重視,緊急行動,秣馬厲兵,全力以赴」。不容許有絲毫的懈怠。他們制訂了幾套應急預案,把東嶼灣這一帶的抗災作為全縣重點,要確保漁排和漁輪人員的安全。颱風不來便罷,一旦來襲,緊急處置機制馬上就會啟動,漁排和漁船上的人員會立刻撤離,各項安全救援措施會一一落實到位。
袁傳傑在鎮上開了個短會,聽了縣裡、鎮里的彙報。其他不議,就講漁排人員安全。林和明以及縣裡鎮里有關頭頭,包括該縣公安、衛生、交通、漁業部門的領導一一介紹了情況。場上基本都是負責官員,見多識廣,水平不低,經驗很豐富,表達很清楚,有關措施考慮得相當細,有措施有保障,講得都不錯。
林和明說:「袁市長給我們指示一下?」
袁傳傑睜著眼睛盯著與會者,一聲不吭,就像沒聽到一樣。
「市長,袁市長。」
袁傳傑這才回過神來。
他說了句話:「咱們受不起的。」
沒有指示。他說走吧,看看去。
袁傳傑頗顯失態,在眾人面前。但是不僅就此。離開會場后,袁傳傑帶著縣裡鎮里六七位官員,上了停在碼頭邊的一條快艇,是當地公安邊防水上派出所的警務艇。靠碼頭這一側有大批漁排,袁傳傑卻不看,他讓警務艇離開漁排,往外海方向遠遠開去,有如準備遠遁。
海上泊著幾條船,是運輸船,載運養殖飼料的。袁傳傑說:「靠上去。」
那時候海上沒有風浪,水面平穩。但是畢竟是在水中,兩船相靠也不容易。駕駛快艇的警員減速,倒車,側身,小心翼翼往運輸船舷上挨。袁傳傑在那時問了句話:「有麻煩時,你們怎麼要求這些船隻人員撤離?」
鎮里書記鎮長立刻報告,說他們研究了多條具體措施,老辦法之外有新辦法,例如採用現代通信手段,用手機群發簡訊。
警務艇靠上運輸船,袁傳傑說過去看看,隨行的幾個官員一起攔他。警務艇與運輸船間有高差,把一條長踏板搭在警務艇上部和運輸船舷間,有如一條天橋可容通行,但是船身在水裡晃,天橋不過一板,如此狹窄,讓人看了頭昏,哪裡敢走。副縣長林和明說不行,太危險了,市長不能動,有什麼事把船老大叫過來問問就行了。
袁傳傑不聽,非上那船不可。他說:「你們不知道我幹什麼出身的?」
於是無話。袁傳傑抓著繩索,走過踏板,上了那條運輸船。
他的動作很熟練,相當平穩。袁傳傑自稱「研究員」,那不是瞎話,他真有職稱,就叫研究員。袁傳傑是學水產出身的,水院出來後到中科院屬下一家海洋研究所讀研,畢業留所工作,搞海水養殖項目。後來到本市掛職,末了留了下來。袁傳傑在本市干過海洋漁業局長,當年經常來去於東嶼灣,本地網箱養魚的發展跟他莫大相關。所以颱風的消息一出,他手一擺就往海邊漁排這裡跑,很自然,不奇怪。袁傳傑當年常來去於海上,此刻船間行走依然從容。隨同的幾位官員比較麻煩,他們都沒在海上養過魚,類似動作未曾練習過,壓力很大。但是市長走在前邊了,硬著頭皮他們也得跟。幸好那會風平浪靜,有驚無險,大家魚貫而過,倒也平安無事。
袁傳傑查看了運輸船的各項設施,詢問船老大做了什麼防風準備。他對如何通知人員撤離格外關注,提出要看看船老大的手機。船老大說這裡沒信號,用不上的。
站在袁傳傑身邊的林和明不禁臉色一沉,回頭喝問跟在身邊的鎮裡頭頭:「怎麼回事?你們怎麼說的?」
鎮書記和鎮長面面相覷,支支吾吾。他們說信號嘛應當是有的,可能弱一點,因為機站會遠一些。除了手機,也還有其他這個那個辦法。
袁傳傑把手一擺,厲聲:「別說了。」
當下氣氛為之一變。袁傳傑也不說話,掉頭離開運輸船,順船間踏板往回。眾官員知道袁傳傑抓住把柄了,不高興了,免不了個個尷尬,小心翼翼,跟後邊魚貫而出,沒人敢說話。眼看著袁傳傑走得還是剛才那般平穩從容,卻不料有一個小浪掀動,船隻輕輕一晃,幅度很小,別人沒怎麼樣,袁傳傑竟然不行了。他走了神,猝不及防中腳下一絆,身子一歪,徑直從天橋掉下來。還好那時他已經走到警務艇這頭,守候在艇舷的一位警員身手敏捷,手疾眼快一拽,剛好把他拉住。
眾目睽睽之下,袁傳傑差一點掉到海里,成為落湯市長。讓身邊人驚訝的是他居然不吭不聲,摔下來那會只是大睜眼睛,連本能的一聲驚叫都沒有。情形十足異常。
回到碼頭,袁傳傑也不多說,對林和明下了道命令。
「颱風到的時候,你必須在這裡。」
林和明說:「市長放心,我親自坐鎮。」
袁傳傑說,他管安全,每天晚上,半夜三更,最怕的是電話或者手機突然響鈴,那肯定是大事。現在他最怕的是到時候沒有一點聲音。說是什麼都考慮到了,準備好了,群發簡訊,萬無一失。事到臨頭才突然發現原來海上根本就沒有手機信號!
林和明說他立刻徹檢,切實落實市長指示,保證杜絕一切隱患。
袁傳傑還是那句話:「你知道咱們受不起的。」
3
旅行社給袁傳傑派來了一個導遊,安排並陪同他在新疆旅行。如袁傳傑所要求,他們派來的是個男子。這人叫陳江南,身材瘦小,模樣沉穩,約三十齣頭,兩個眼睛挺大,有神,很靈活,在袁傳傑身上轉來轉去,一副精明模樣,挺開朗。按照約定,陳江南一早來到園林賓館,帶著一輛普桑車,還有一位司機。這人不像昨晚的小黃姑娘那樣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他不追問袁傳傑為何到喀納斯湖研究水怪,是不是準備買魚並圖謀出口,不顯得特別多嘴,但是一出場就跟袁傳傑鬧了個不愉快。
他說喀納斯去不成了:「袁先生早晨看新聞了嗎?」
袁傳傑當即沉下臉來,追問怎麼回事。陳江南告訴他,新疆電視台早間播了一條新聞,是北疆首府阿勒泰突發洪水。近日阿勒泰地區氣溫偏高,融雪加快,這四五天里又接連降雨,引發山洪。昨日洪水漫出河床,阿勒泰市區數處淹水,電視新聞里播了城中水患畫面,相當嚴重,當地正在組織抗洪搶險。
袁傳傑異常惱火:「怎麼這也鬧災?」
陳江南說老天爺的事,咱們管不著啊。
這還有什麼話說?
陳江南說袁先生咱們現在怎麼辦?只能改變方案了。或者就在昌吉回族自治州里走走?這一帶其實很有看的。附近的吉木薩爾縣是唐時北庭都護府故地,當年邊塞詩人岑參在那裡寫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千古傳唱。還有宋時的西大寺,壁畫非常獨特。阜康市境內,東天山主峰博格達峰下的天池,傳說更悠久了,據說就是上古穆天子西行時,跟王母娘娘約會的瑤池。古時候男女領導約會,挑的當然是好地方,咱們去感受一下?
袁傳傑搖頭。他說不行,不能就這麼了事。要的就那地方,喀納斯。
「發洪水呀!」陳江南大睜眼睛道,「過不去的。」
袁傳傑牙齒一咬,下了決心。他說它發它的洪水,咱們走咱們的。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麼巧還有什麼說的?趕上了就上。
陳江南反對。他說不行,這種情況沒法安排。他們得為遊客的安全負責。袁傳傑說沒讓旅行社管那麼多,走,抓緊。昨晚雙方已經商定了,確定的事情就執行,不能違約。陳江南強調他們沒有違約,他們也不希望改變計劃,但是碰上了不可抗因素。天災屬不可抗因素,因不可抗因素改變行程不屬違約。情況就是這樣,確實沒有辦法,他們無能為力。袁傳傑不聽。
「講那麼多幹什麼。」他說,「別浪費時間。」
他警告,說不要以為一句「無能為力」就可以把什麼都搪塞掉。陳江南再拖延,他會立刻向其公司投訴,如果公司決定違約,他絕不會放過,直至訴諸法律。
陳江南只得起身,跑到外頭去打手機。這電話打了很久。
末了他回來了,臉上極不情願:「走吧,袁先生。」
他沒多說,不講這走的哪裡。袁傳傑也一句不問。
他們上了車。旅行社提供的是一部老式上海桑塔納車,車門的玻璃窗沒有電控升降裝置,靠搖把上下。車況老舊,顯然已經接近報廢,看模樣還能跑,作為旅行專車,跟所謂「成功人士」倒也確實不甚相配。其好處除了費用相對便宜,應當還有一條,就是格外不顯眼。開車的駕駛員姓蘇,小蘇,年輕小夥子,個頭高大,模樣樸實。
袁傳傑坐上車後排。陳江南坐前排助手位。普桑車啟動,「轟」的一下朝前一躥,車身到處咯咯發響,袁傳傑抓緊手把,看著轎車快速駛離園林賓館。不一會兒車子上了通往奎屯的高速公路,往西疾行,朝向北疆。
這天天氣很適宜行車,陰天,沒太陽,氣溫不高不低。公路順天山北坡蜿蜒,沿準噶爾盆地南緣行進。天地開闊,蒼茫遼遠,雄山大漠間景色萬千。袁傳傑置身其中,那麼多景緻可供努力欣賞,他竟渾然不覺。車駛上高速公路后,他就把身子歪在後排座椅上,一眨眼間打起瞌睡,很快就在車身的持續搖晃中沉沉入睡。無盡風光盡在夢外,如此旅遊。
他醒來時車停在路邊,那時已經不在高速公路上,前排位子空無一人。司機小蘇下車解手,陳江南跑到前邊打電話。袁傳傑看到他把右手舉到空中,一邊打電話一邊比手勢,動作幅度不大,但是很投入,面部表情豐富。
這人表面上笑模笑樣,其實很警覺。他不在車上打電話,儘管袁傳傑睡得失去知覺一般,他依然小心留意,走得足夠遠,不讓袁傳傑聽到他跟人通話的內容。
回到車上時,看到袁傳傑已經醒了,陳江南主動招呼,問袁傳傑是不是昨晚沒睡好?袁傳傑說他是床上難眠,車上能睡,不管多晃。所以要車而不要飛機。
陳江南笑:「趁這時間,給袁先生介紹一下情況可好?」
袁傳傑點頭。
陳江南開始其導遊事項。他對袁傳傑說,從昌吉到喀納斯有幾條路線可供選擇。通常是先到布爾津,然後再往喀納斯。近期因途中修路,不好走,得另選一條,兜個小圈,先到阿勒泰,從另一側進布爾津再走喀納斯。這樣走路程長一點,路況好一些。但是現在能不能走到阿勒泰都成問題了。他剛用手機了解過情況,那一帶確實突發洪水,看來挺嚴重。
袁傳傑問:「有沒有人員傷亡情況?」
陳江南說不清楚。
「道路橋樑怎麼樣?」
陳江南還說不知道。
袁傳傑即批評,說看陳江南不停地打電話,都幹什麼了?跟王母娘娘談戀愛?沒掌握住情況嘛。陳江南不禁發笑,說袁先生真是有點脾氣。如果袁先生來當他們老闆,他可就完了蛋。其實袁先生不用管那麼多,考慮自己就可以了。這麼鬧洪水,還幹嗎去?難道是視察災情,像那些領導似的?
袁傳傑說此間災情不歸他視察。他到這裡不研究這個。
他們繼續前進。越過克拉瑪依油田,穿行大片荒漠。陳江南向袁傳傑推薦途中的魔鬼城,說那是一種風蝕景觀。大漠里風沙大,飛沙走石,大漠里的山嶺石頭常年受風,數千萬數億年下來,就給風沙雕刻得奇形怪狀,有的像人頭,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樹,還有的像房子村落,一簇簇一片片,真叫鬼斧神工。袁先生想不想順道欣賞一下?袁傳傑看著窗外一聲不響,對陳江南的話充耳不聞。
陳江南很知趣,即閉嘴。袁傳傑卻說話了。
「喀納斯湖水溫大約幾度?這時候。」他問。
陳江南搖頭,他說估計水溫相當低。喀納斯在北疆,歐亞大陸的深處,中國版圖的最西北角,緯度高,氣溫低。喀納斯湖海拔1300多米,是個高山湖泊,冬天裡湖面結冰有幾米厚,封凍期長達四五個月,眼下化凍開湖沒多久,冰峰雪水匯到湖裡,湖水肯定冰涼。
「是友誼峰下來的雪水嗎?」
陳江南說不光友誼峰。那兒有好幾座山,友誼峰是主峰。喀納斯湖與友誼峰還有一段距離,到友誼峰就到國界了,中國、俄羅斯和蒙古以它為界。
袁傳傑還講水溫。說估計那條魚的皮一定挺厚,否則不能耐寒。陳江南問是哪條魚?袁傳傑說就人們所傳的喀納斯水怪,它其實是魚。
陳江南說這東西的皮肯定厚,它有幾百歲上千歲了吧!眼下大家興緻勃勃,都在找它,有的可能出於好奇,研究研究,有的可能覺得它好吃,或者還能拿去出口賣一個天價?所以它得藏到喀納斯湖最深的地方去。
袁傳傑說它藏得了嗎?不會無能為力吧?
中午,他們在路邊找了一家維吾爾族飯館,一人吃了一碗拉條子。現拉的麵條,煮熟后汆涼水,拌菜吃,風味很特別。袁傳傑吃著面,忽然把筷子一放,起身走出飯館。他從飯館旁的小路拐到房后,沿一片籬笆走上一個坡坎。這時後邊傳出聲響,扭頭一看,是陳江南跟了出來,緊隨不放。
「袁先生內急?」他說,「鄉下地方,找個背人處就行了。」
袁傳傑不答話,也不解手,掉頭走回飯館,接著吃那碗面。
原來陳江南的好奇心也挺強,同時他也多嘴。他在飯館里向袁傳傑介紹自己的來歷。他說袁先生一定聽出點口音了。他不是新疆本地人,老家在山東。十多年前他在山東一所師範專科學校讀書,畢業后恰有個機會,報名支邊到新疆工作。後來娶妻生子,定居此地。他並不是專職導遊,在旅行社主要搞策劃和項目推介,由於袁傳傑要求的導遊必須是男性,他們那裡此刻可供派遣的只剩幾位小姐,因此就由陳江南跑這一趟。實際上他搞旅遊是後來的事,之前他做什麼?很少有人能夠猜到:他當過多年警察,在公安局的辦公室從事過文秘,還干過刑偵。有一次追捕嫌犯,開槍時有誤,傷了路旁的群眾,不好再幹警察了,才改行從事旅遊。
「我練過柔道,」他笑道,「水平一般,但是擒拿格鬥基本功還行。我帶團特別注意安全。袁先生咱們多合作,我可不想出什麼事。」
頗有些弦外音。袁傳傑沒有管他。
吃完飯繼續前進,袁傳傑還那樣,一路睡覺。他們的普桑車駛出大漠,經福海,繞過烏倫古湖,該湖藍色湖水波光粼粼,直接雲天,儼然一個北疆大湖。行進整整一個白天,傍晚前轎車越上一道山嶺,司機小蘇說,阿勒泰就在前方,藏在兩條山嶺之間的谷地里。陳江南給袁傳傑解釋名詞,說阿勒泰地區屬哈薩克自治地方,阿勒泰這個地名出自蒙語,意為「金山」。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曾經經過這裡,遠征中亞、歐洲。也有人說阿勒泰其實為「冬窩子」之意,是古時冬季牧人及其牛羊駐留之所。
袁傳傑問:「洪水在哪裡?」
陳江南一時語塞。
他們進了阿勒泰市區。到了預定的賓館,陳江南在大堂辦理入住手續時,第一句話就打聽:「昨天阿勒泰沒發大水?」
還真是發了。服務員說洪水從河裡漫上來,嘩嘩嘩好大,卡車都給沖走了,嚇人得很,城裡低洼路段被水淹沒。好在來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上午水就退下去了。
「布爾津那邊咋樣?」
服務員說布爾津不能去,這些天都下雨,洪水比這邊更大,路都給沖壞了。這邊旅行社的喀納斯游已經全部叫停。
陳江南掉頭看袁傳傑。袁傳傑越發臉臭。他們都沒說話。
他們去賓館餐廳吃晚飯。這家賓館環境幽雅,綠樹滿園,一片一片,挺拔高大,長的都是白樺樹。初夏時節,嫩葉滿樹,晚風中處處新綠。他們這一路都逢陰天,到了阿勒泰倒放晴了,夕陽斜照,白樺林間閃閃爍爍,都是陽光的碎片。
陳江南說這是北疆,植被獨特,往喀納斯更鮮明,類似歐陸風光。
飯後走出餐廳,太陽已經落山,黃昏迅速降臨,氣溫也低了下來。陳江南說今天這一口氣跑了七八百公里,當年穆天子約會王母娘娘怕也沒這麼急,袁先生一定累壞了,早點休息吧。袁傳傑點頭。他們進了房間。袁傳傑住一個標間,導遊和司機住隔壁一間。袁傳傑沒多耽擱,進房間擦一把臉,找件夾克披上,即悄悄走出。他看了一眼隔壁,房門緊閉,那兩個人悄無聲息。
他輕輕關門,獨自離開賓館。外邊已經發暗,他穿過公路走向城區。
他在市區外圍的克蘭河上找到了洪水,這條河河面寬闊,站在跨越河面的大橋上,只覺橋下河水浩蕩。橋上的路燈光投下河面,即讓奔騰之水卷得不知去向,暗夜中只見水流湍急,奔流之聲轟隆轟隆,千軍萬馬一般,果然如賓館服務員所形容,叫「嚇人得很」。袁傳傑站在橋的中部往下看,觀察洪水,好一會兒抬頭,意外發覺橋那頭有一個黑影,不動聲色待在暗處,是一個人。
那會兒橋上很安靜,行人極少,偶有來去,都是匆匆走過。北國晚間,山風強勁,涼意襲人,這種時候,還會有誰如此沮喪,到這裡來尋找洪水?
袁傳傑快步過橋,沿一條大道走向城裡。北疆內陸城市晚間比較冷清,街道寬闊,路燈明亮,但是兩旁商店多已關門,行人不多,不像南方沿海地方此刻正是熱鬧之際。袁傳傑在大街上行走,抬眼四望,果然洪水印記隨處可見。大街人行道這一片那一片鋪布淤泥,還沒來得及清除乾淨。一個沿街小公園地處低洼,眼見得一片狼藉,顯然是被洪水整個淹沒。一條道溝嚴重破損,路面上豁然一個深深的大洞,洞旁磚石散落,可能是排水不及,洪水從下邊迸涌而出造成的破壞。但是路兩側建築完好,沒有倒塌,可推測人員基本安全,應當不會有什麼傷亡。
袁傳傑獨自夜遊阿勒泰市區,東轉西轉,漫無目標,徒步行走,如陳江南所笑,叫「視察災情」,整整走了近三個小時,然後返回。再上大橋時,他又駐足不前,俯在橋中部欄杆上,臉向橋下水面,靜靜傾聽。夜幕里河水咆哮,聲響駭人。他閉起眼睛,一動不動就那麼靠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北疆深夜,溫度降得很快,袁傳傑雖穿上夾克,依然感覺挺冷,直挨到渾身冰冷實在待不下去了,他才悻悻離開,高一腳低一腳走回賓館。
夜遊期間他常冷不丁突然回望,大多未見異常,卻也有一兩瞥間,似乎又看到了大橋頭的那個黑影緊隨不放,恍恍惚惚有如夢境。
回到賓館已是深夜。袁傳傑注意到隔壁房門緊閉,一如方才。
第二天上午他們繼續動身,往布爾津。明知行程可能受洪水隔阻,陳江南卻再沒動議改變計劃,可能因為清楚客人不會接受。袁傳傑這人話不多,卻特固執,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沒到徹底絕望,顯然他不會放棄,只好見了棺材再說。
布爾津距阿勒泰近百公里,他們走了將近四個小時,途中有幾處地段修路,施工人員在緊急修復水毀路面,車輛因之滯留。多費了時間,總的卻還順利。
袁傳傑又是那句話,他問陳江南洪水在哪裡?
陳江南笑,說一路上水可大了,沒叫袁先生看就是了。
袁傳傑幾乎睡了一路,跟頭天一樣。別說路旁的大水,北疆風光於他也是不視不見。陳江南說袁先生昨晚肯定一宿沒合眼。袁傳傑不置一詞,沒聽到似的。
到了布爾津已是午後,他們在縣城略事休整,草草午餐。布爾津風情獨具,街道很寬,兩旁房子不高,色彩多樣,造型雅緻,陽光照耀下特別明麗鮮艷,如陳江南所描述,恍然有一種歐陸景象。他們把車停在城市外圍,一條河流在那兒浩蕩西去,江面格外開闊,流速不疾不緩,水量顯得非常豐沛。這是布爾津河。
陳江南說袁先生找洪水嗎?在這裡。
袁傳傑問:「河水往哪去的?」
陳江南說它出國去了。布爾津河是從北邊喀納斯那裡流下來的,經布爾津縣城后匯入額爾齊斯河。額爾齊斯河向西流出國境,到哈薩克的齋桑湖,再北流入俄羅斯,匯進鄂畢河,流往北冰洋。額爾齊斯河是中國境內唯一一條北冰洋水系河流。
袁傳傑說這跑得遠啊。
陳江南說大約三千公里吧。袁先生跑得怕更遠些,從北京到布爾津。
袁傳傑沒有吭聲。
午飯時陳江南推薦一種飲料,叫「格瓦斯」,說是俄羅斯那邊來的,口感獨特。袁傳傑嘗了一點,果然挺特別,微酸,有點酒精度。正喝著,陳江南忽然一拍桌子,指著飯館一角的電視機說:「完了。」
不是電視機完了,是電視機的畫面:當地電視台正在插播一則通告,是布爾津旅遊部門關於喀納斯湖旅行的。通告說,由於近日接連降雨,山洪暴發,前往喀納斯的道路多處嚴重塌方,已不能通行,一些車輛和遊客受困滯留于山間道路上。目前公路部門正在全力搶修道路,預計四天之後可以全部修復。在有關方面發布通行通告之前,請大家暫停前往,以免被困於途中。
陳江南說:「就到這裡吧,袁先生?」
袁傳傑把飲料杯子放回桌上,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機屏幕。屏幕上沒別的內容,通告正一遍一遍反覆播放。袁傳傑神色慘淡。
陳江南說:「我說過的,不可抗因素,無能為力。」
袁傳傑一聲不吭。
4
袁傳傑蹤跡的線索最終還是從北京找到。
袁傳傑是在北京消失的,他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例如被劫持或者謀殺,估計也不會在別的地方,就在那裡。如果他真有什麼特殊事項要辦理,更極端點說,如果他因為某種緣故,在經過一番精心策劃后準備潛逃,永久消失,其暗跡也是隱自北京。
市政府辦公室主任張耀把尋蹤重點放在北京。時間緊迫,他得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裡搞出點眉目,以免誤事。星期天下午發現情況異常,當晚多方聯絡,沒有進展,星期一上午他就匆匆動身,親自北上找人。市公安局一位資深科長著便衣與張耀同行,這人長期從事刑偵,辦案經驗豐富,是全省有名的追逃高手。
市長齊斌同意讓公安人員參與。袁傳傑是現任副市長,不管他是出意外還是出走,都是大事,如果另有緣故卻遭無端懷疑,同樣影響惡劣,也非小事,所以需要請專家參與,儘快弄清情況,才好決定。市長特彆強調,在情況尚未明朗前,須嚴格保密。
張耀與該科長著重查找袁傳傑的去向。他們覺得袁傳傑發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這人縝密、細心,他那種身份的人涉足的多是一些特定場合,出事而不為人所知的幾率很低。另外他們覺得袁傳傑像是做了精心安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有意為之去了哪裡,可能在北京某地方,也可能已經離開。如果他一直留在北京或者只到周邊走走,那基本上不會有事,如果他不聲不響就這麼離開,那就可能是大事了。那樣的話他一定是走得遠遠的,他需要使用交通工具,首選當然是飛機。
袁傳傑前往北京的機票是秘書在本市民航售票處定的,袁傳傑交代秘書買單程票,因為他在北京還要辦點事,回來的時間未定,所以不要回程票。袁傳傑是本市副市長,經常在本市媒體出頭露面,本市幾乎人人認識他,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打算遠走高飛而不讓人察覺、懷疑,他會選擇在外地例如在北京購買機票。袁傳傑到達北京那天,本市駐京辦主任帶著車到機場接他,直接從出站口接到辦事處,此後他並沒有獨自外出時間,直到最後離開。他當然可能直接去機場,臨時買票動身,但是這人有「研究員」之稱,行事線條很細,一向很有計劃,應當會事先安排妥當。
駐京辦總台的一位小姐提供了一條線索。星期四晚,該小姐在總台值班。她記得當晚八點來鐘有一輛小麵包車停到辦事處門外,車上塗有某航空票務服務公司標誌。那個時間恰是袁傳傑吃完晚飯,獨自在房間的時候。當時袁傳傑對辦事處主任說,晚上他要準備一下明天在中國美術館儀式上的講話,然後早點休息。
總台小姐怎麼會對某航空服務公司的標誌有印象呢?因為該公司就在附近大道旁,店門外有大幅標誌牌和廣告,標有聯繫電話。有心者路過一瞥,轉身就能取得聯繫。
張耀他們立刻趕往該航服公司接洽,果然逮個正著。購票記錄清清楚楚,顧客是用電話聯繫的,服務公司當即送票上門,客人親自驗票,確認無誤,錢據兩清。購票人即袁傳傑,星期五下午的航班,由北京前往烏魯木齊。
兩個追蹤者面面相覷。
袁副市長這幹嗎了?烏魯木齊!
恰在其時,張耀接到了一個特殊的電話,卻是袁傳傑的妻子,副市長夫人。
她追問情況來了。此前張耀打電話問袁傳傑行蹤,把她問奇怪了,眼下輪她來跟蹤追擊。她說家裡有件事要找袁傳傑,怎麼搞的,什麼電話都找不著,手機一直關著,晚間也不開。奇怪了,從來都沒這樣過。他去北京開的什麼會?加強安全生產管理的?高度機密?晚間也不能開手機?政府辦應當多少知道點吧?
這還能怎麼辦?張耀主任支支吾吾,說袁副市長的那個會嘛,可能是比較那個那個。他也一直聯繫不上。沒關係的,明天再試試,可能手機就開起來了。
那一刻他突發奇想,把市長夫人揪住了。
「有一個人從新疆打電話來,也是急著找袁副市長。」張耀問,「您知道袁副市長在新疆有什麼事嗎?」
市長夫人茫然。她說不知道,他們家沒有誰在新疆。
「是新疆的烏魯木齊。」
市長夫人忽然脫口問:「一個醫生嗎?」
「好像,好像。」
市長夫人說,曾經聽袁傳傑說起過一個什麼醫生,遠得很,在新疆那裡。他是隨口提到的。他還說新疆不錯,颱風夠不著。
新疆那裡有一個醫生,跟袁副市長有瓜葛。該醫生所居地方不錯,因為沒颱風。袁傳傑買了一張機票從北京悄悄起飛,事前做一番精細籌劃,抹除蹤跡再關閉手機,讓自己在這個信息社會裡驟然蒸發,被疑為失蹤,緊急查找。原來沒大事,就是到一個颱風夠不著的地方找一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