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報紙後面,那雙美麗的眼睛又看過來了。
不用扭頭,就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熱。說實話,一個男人是很難對這樣一種大膽的注視做到無動於衷的,何況對方還是一位美麗的異性,哪怕你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也不行。
至少,方宏宇目前的感受就是如此。
這位中華人民共和國審計署駐信州特派員辦事處新上任的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員從進入候機樓大廳、在長排椅上坐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注意到了那雙追逐他身影的美麗的眼睛。
追逐的目光來自側對面長椅上坐著的一位女孩子,方宏宇進大廳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她的存在了。女孩穿著一身淡藍色的連衣裙,梳著長長的披肩發,手中拿著一張報紙,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但是,令方宏宇不解的是,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她依然是那副專註看報的姿勢,可似乎看的是同一篇文章。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見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和明亮的前額,五官的其它部分都被那張報紙遮得個嚴嚴實實。那情景,既可以讓你覺得她在刻意遮掩著什麼,也可以讓你覺得她是刻意在提醒你什麼。儘管看不見她的整張臉,但她那寬寬的明亮的前額、那烏黑髮亮瀑布般傾瀉在腦後的披肩長發,以及她裸露在連衣裙外雪白的肌膚、修長的肢體無一不顯示出她清新、淡雅、飄逸的氣質。
她是誰?是署機關的同事、北京的朋友、還是多年前信州相識的故人?若是,她為什麼不過來打個招呼,若不是,她為什麼總在報紙后偷偷地打量自己。方宏宇幾次都想從飄過來的目光中捕捉到些什麼,可她就像一隻反應敏捷的小兔子,只要方宏宇探詢的目光一掃過去,女孩總能不著痕迹地化解掉,彷彿她一直關注的並不是對面的方宏宇,而是手中的報紙,她的眼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報紙半秒鐘的時間。
這讓方宏宇感到既惱火又無奈。
真是個難懂的女人。
一個女人,就是一本難懂的書,方宏宇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哲人說過的話。此時此刻的他,打心眼兒里覺得這位哲人說得特有道理也特別深刻。別的不說,就拿自己那位遠在美國連面都不見就委託律師把離婚手續辦妥了的老婆肖肖來說不也正是這樣嗎?
方宏宇是昨天才辦完離婚手續的,準確地說,是二十個小時前。
昨天可能會是方宏宇這一生中想忘也無法忘掉的日子,所有的事情來得是那樣突然,事先連一點兒預兆都沒有。
當方宏宇和他的妻子派來的馬律師走進街道辦事處的大門時,他的表情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自從妻子出國后,兩個人就沒有少為方宏宇的事吵過,肖肖態度堅決地要求方宏宇也和她一塊兒出去,方宏宇就是不松這個口,一氣之下,妻子回國連兒子也接走了。
昨天一大早,方宏宇正準備出門去署里上班,一個戴金邊眼鏡的斯文男子敲響了他的門。自稱是妻子肖肖從美國請的委託律師,全權代表她回來辦理與方宏宇離婚的事情。方宏宇一下子就蒙了,滿腔的血氣直往腦袋上沖,好半天才冷靜下來。看著律師遞過來的妻子在美國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方宏宇的心裡一片冰涼,肖肖啊肖肖,你為什麼如此絕情?我除了同意離婚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那個胖胖的、四十多歲的女辦事員從一堆文件上抬起頭來,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盯著眼前的兩個大男人,一時間,氣氛有說不出的尷尬。
女辦事員搖了搖頭,一邊看文件一邊嘀咕:「喲!這扯結婚證、辦離婚證的事兒我見得多了,可兩個大男人來辦離婚我可還是頭一回見。」方宏宇臉色鐵青,抿著嘴一言不發,馬律師趕緊解釋:「我是律師,也是肖肖女士的委託代理人。」女辦事員手裡辦著各種手續,不過嘴巴可是一刻也沒有閑著:「這夫妻其中的一方出國了,結果最後兩人就離婚了的,現在可不是什麼新聞。你說好好的人,一出了國別的沒學,偏偏先學會了離婚。我看這美國呀,是自由得過了頭,……行了,一式兩份,收好。」方宏宇頭腦一片空白,目光茫然地不知望向何處,女辦事員「噹噹」地在離婚證上敲著大印,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響,那一下又一下的撞擊好像不是敲在離婚證書上,而是砸在方宏宇的心上,心臟也隨著一陣陣抽搐起來。
不想再忍受女辦事員的嘮叨,方宏宇一把抓過自己的離婚證書,狼狽不堪地衝出街道辦事處。隨後出來的馬律師心情和他截然不同,滿臉堆笑地湊了上來:「方先生,我本來以為解除你與肖肖女士的婚姻關係會很棘手,也許會經歷一個漫長的困難的過程……也作好了在法庭上與你唇槍舌劍地大幹幾場的準備。萬萬沒想到這麼快就輕鬆簡單地辦好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都覺得有點對不起肖肖女士在美國付給我的傭金了。方先生,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也是個好人,好人吶……。」
方宏宇突然止步,回頭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說什麼?我很有意思?是個好人?」馬律師忙不迭地點著頭:「是、是,你是很有意思,也是個好人、好人。」方宏宇的怒火再也壓制不住,火山爆發一般發泄出來:「有意思,我自個兒都覺得我他媽特沒意思!再說,我是不是好人,也用不著你這個假洋鬼子來說三道四,你給我滾,滾!」馬律師見情況不妙,揣著離婚證書一溜煙地跑了。
是啊,有什麼意思哩?戀愛三年,結婚十年,還有一個八歲的兒子,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間被一張離婚證書、一張輕飄飄的紙全部抹掉了。而且,她連面都不肯回來見一面。
這就是女人。
這就是我曾用整個身心愛過的女人,這就是結婚時口口聲聲要與我相濡以沫、白首偕老
的女人。
難懂的女人呵!
一個甜美的聲音在大廳里響起,打斷了方宏宇的思緒,原來是登機的時間到了,航空公司的播音小姐正在通知旅客做好登機準備。方宏宇拎起皮箱站了起來,眼睛下意識地瞟向對面,搜索報紙后那雙美麗的眼睛,長椅上早已失去了她曼妙的身影。
1·2
每次與省審計廳廳長岳歧山見面,童北海都覺得像老電影里我黨地下工作者秘密接頭般神秘。童北海曾經問過岳廳長,老岳你這樣是不是過於謹慎了,既費心又費時,還搞得神經相當緊張,長此以往,你不怕得神經官能症。老岳卻說,你當婆婆的哪知當媳婦的苦,我要像你那樣是國家審計署派來的副特派員、欽差大臣,帽子、票子都在北京國家審計署人事司的保險柜鎖著,地方領導都動不了你,我才不願受這窩囊氣。誰不想堂堂正正、八面威風地當包公?誰不想替老百姓伸張正義、懲治腐敗,誰不想轟轟烈烈地破他幾個大案在全國審計系統露一手?咱不是條件有限嘛。誰讓咱信州政治生態環境複雜?誰讓你我幹得都是遭人嫌、惹人恨、斷人家財路的事?誰讓你我去捅馬蜂窩、插手省高速集團審計的事?你我在這地頭上都是打眼的人,不小心點兒行嗎?你就權當是到這公園裡散散步、鍛煉鍛煉身體行不?勞你大駕了。童北海當時就笑了,好你個老岳頭,我就說了一句話,倒惹來你一大通牢騷。看你可憐兮兮的樣子也不容易,就依了你吧,秘密見面就秘密見面。
不過,今天見面卻是童北海主動約邀岳廳長的。童北海一進公園迴廊,就看見岳廳長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等他。
看見童北海過來了,岳廳長笑眯眯地站起來:「老傢伙,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麼急著見我?」
童北海卻無心與老夥計鬥嘴,一臉嚴肅地問:「你知道方宏宇嗎?」
岳歧山也感覺到了童北海今天的情緒有點不對勁,趕緊點點頭:「聽說過,是信州出去的年輕幹部,據說辦事很有魄力,在署里連續辦過幾個大案。」
童北海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但不急著點燃:「就是他。你知道嗎,在咱們說話的這個時候,他大概快上飛機了。他是來信州特派辦主持工作的。」
岳歧山大吃一驚:「那你怎麼辦?署里為什麼不把你扶正?這也太……是不是和審計高速集團公司有關?老童啊,這事都怪我,不該把你拖進來攪高速集團這趟混水,是不是省里有人說你壞話了?不然的話,怎麼著也該輪著你當一把手。」
岳岐山的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愧疚,老朋友在審計系統幹了一輩子,這次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沒想到……
童北海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揮揮手說:「根本不是這回事。署里這次人事決定與高速集團的審計毫無關係,再說,我這個人也不是當一把手的料。我擔心的是,方宏宇來了之後,還讓不讓我去碰這個高速集團。」
岳歧山還在那兒一個勁兒的自責,一時沒有聽明白童北海的意思,一臉不解地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童北海看了看岳廳長:「我當然不希望把我們自己的同志往壞處想,但是面對信州目前的局面,我不能不多做幾手準備。我已經搶在方宏宇回來之前召開了辦黨組會形成了一個決議,準備報請審計署正式審計高速集團。你覺得怎麼樣?」
岳歧山愣住了,對於童北海的執著,他既佩服又不無擔憂:「好是好,可就是、就是有點兒逼人太甚了,這可犯了官場上的一大忌呀,我擔心這會影響以後你和他的關係。」
童北海扔掉手中的煙頭,用腳狠狠地踩了兩下:「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岳歧山拍了拍童北海的肩膀:「高速集團肯定存在著不小的問題,……只不過要想取得確鑿的證據……難啊!我們省審計廳已經鎩羽而歸了。具體辦案人員紛紛到我這裡訴苦,說一進高速集團公司,就像只大水牛掉進井裡,轉來轉去使不上力氣。所以,一定要有一個總體考慮,把策略定下來后再進點高速集團。就像你和我下象棋時常說的那樣,走一步得看五步才行……」
童北海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別趁機臭我了,臭棋簍子的綽號扣不到我頭上。……唉,對了,你們不是挖出了個何子揚嗎?」
岳歧山沒有說什麼,反問了一句:「怎麼?你想從他身上挖點東西?」
童北海若有所思地說:「對,我想會會他。也許,這個前交通廳廳長的公子手裡會握著些有價值的東西。」
說完童北海長嘆了一聲,他們調查高速集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彷彿面對的是鐵板一塊,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事到如今,只好寄希望這個好不容易挖出個何子揚來,能不能撬開他的嘴得到有價值的東西,恐怕就不是那麼簡單辦到的。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過了好半天岳歧山才問了一句:「你想什麼時候會他?」
童北海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說:「還是接完了方宏宇再說吧,還有一個半小時,他就到了,我得去安排安排。」
目送著童北海走了好遠,岳歧山還坐在石凳子上一動不動,早就有人勸他不要調查高速集團了,在鏡州這塊土地上,要想扳到高速集團,無疑是拿雞蛋碰石頭。現在倒好,行動還沒有開始,童北海那邊就出了問題,這日後的工作只怕是更難開展了。不知道下一個他們要
對付的是不是自己,那恐怕就不會有童北海這樣幸運了,往後的日子,只怕是更難啦。
1·3
一上飛機,方宏宇就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實在是太累了,昨天晚上幾乎一夜沒睡。這倒不是因為剛辦完離婚手續和思念遠在美國的兒子,而是人教司周司長帶來的那張署黨組的任命。
離完婚後方宏宇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一路上,他的手機就響個不停,可他憋著一口氣死活不接。打開房門,他將自己重重地砸進了客廳的沙發上,一抬頭就看見了對面牆上掛著的三口之家的合影像片,一張張幸福的笑臉此刻卻似乎充滿了莫名的諷刺。這時他身上的手機又一次響起來了,他想也沒想,掏出手機猛地砸向牆上的全家福,手機的電池與機體分離的同時鏡框上的玻璃也碎了。屋裡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方宏宇喘著粗氣站在客廳里,過去一家三口充滿歡笑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不斷浮現。
滿屋的靜寂被突然響起的尖銳的門鈴聲打破了,他仿若未聞,依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外面的人看來比他更頑強,繼續摁個不停,還夾雜著怒吼聲:「搞什麼鬼呀方宏宇,快開門,我是周正。……快點,我知道你在屋裡,開門……。」
方宏宇情知躲不過去了,他起身到衛生間用毛巾抹了把臉,又對著鏡子把紛亂的頭髮整了整,才過去打開了門,把人教司的周司長迎了進來。
周司長還沒坐下就嚴厲地質問起他來:「方宏宇,你今天一整天都跑到哪兒去了?到處都找不到你的人,為什麼連手機都不接?」
方宏宇喃喃地說:「我上哪兒去了?哈哈!周老兄,十年的婚姻,八歲的兒子,沒了,一張紙就全抹掉了。老兄,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周司長的語氣這才稍微緩和了點:「怎麼,你離婚了?離婚當然是情有可原,可你也不能一天都不接電話呀。我告訴你方宏宇,你誤了你自己的大事你明白嗎?」
方宏宇一怔:「大事?什麼大事?你別嚇唬我……難道今天還有比離婚更大的事?」
看方宏宇還不在狀態中,周司長有點生氣了:「當然有。你知道嗎,審計長要找你談工作調動的問題,可我打了你一天的手機都沒人接……」
方宏宇這下子才清醒過來:「審計長找我?我的工作要調動?我,……我現在還能找審計長嗎?」
周司長嘆了一口氣:「晚了,他已經上了出國訪問的飛機了。審計長本來想在出國前親自找你談一談,可你……」
方宏宇著急了:「審計長要找我談什麼?我的工作有什麼變動?周老兄,你就別賣關子了。」
周司長笑了笑:「著急了吧,我還以為你真能沉得住氣哩!告訴你,署黨組決定,任命你為審計署駐信州特派辦黨組書記、副特派員,主持全面工作。我把審計長臨行前要交待給你的有關事項全錄下來了,你帶到路上好好聽聽吧。」邊說邊把一盤錄音帶遞了過來。
方宏宇愣愣地:「什麼?讓我回信州?」
周司長有些不解:「怎麼,你還不願意。信州不是你的老家嗎?人頭熟,情況也熟,正好發揮你的優勢嘛。」
方宏宇卻是一臉苦笑:「發揮優勢?老兄,你想過沒有,人家信州特派辦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員童北海今年五十八歲,還可以干兩年,你們不抓緊給他把正轉了,反而讓我去信州特派辦主持工作當他的頂頭上司,你讓我怎麼干?」
周司長呵呵笑了起來:「別忘了,你去也只是主持工作嘛。」
方宏宇臉上更加為難了:「那我就更沒有底了。」
周司長表情馬上嚴肅起來:「我說方宏宇呀,要都有底還能輪上你呀,黨組都定了的事你還在這兒磨嘰啥。還是多想想去了后怎麼開展工作吧。童北海是個性格耿直的人,業務精、原則性強,就是腦子不大愛轉彎,是個炮筒子,只要心裡服了你,合作倒也不難。」
方宏宇聲音低了許多:「保不準老童對這事還有其他想法。」
周司長把手一揮:「他有沒有別的想法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包票,就是有,也是正常的,五十七八歲的老同志能沒有個活思想。這一點你應該有個思想準備。至於他服不服你,那就要看你自己有沒有真本事,有沒有親和力,工作幹得怎麼樣了。好了,毛主席不是說過『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嗎,牢騷話就到此為止。趕快把手頭工作交接一下,明天就去信州上任吧。」
方宏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天?」
周司長堅定地點點頭:「對,明天。這是審計長臨行前特地交待的。執行吧,我的方特派員。」
「方特派員,方特派員。」方宏宇耳邊傳來一陣甜蜜的呼喚。
他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一張年輕漂亮的臉映入了他的視線。寬寬的前額,美麗的大眼睛,烏黑明亮的披肩發,淡藍色的連衣裙,越發顯得明眸皓齒,肌膚賽雪,這不正是坐在候機廳長椅上用報紙遮著臉偷偷觀察自己的那位姑娘嗎?果然沒猜錯,她長得的確很漂亮!
看著方宏宇滿臉的疑惑不解,那姑娘忍不住笑起來:「方特派員,方先生。」
方宏宇還沒有回過神來:「小姐,你是在叫我嗎?」
姑娘挑了挑眉:「難道你不是去信州特派辦上任的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員方宏宇方先生嗎?」
方宏宇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認著眼前這位漂亮的女性,終於,他從那雙美麗的眼睛中讀出了什麼:「你是……於然,小然然。」
於然不滿地撅起了小嘴:「哼!人家都跟了你大半天了,現在才認出來。俗話說,一旦做了官,眼睛准朝天,這話呀用在你身上真是一點兒都不假。」
方宏宇忍不住調侃起於然來:「真是女大十八變,你現在這麼靚,我哪敢隨便亂看呵,你不是存心讓我犯錯誤嗎?不過,你現在雖然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也不許沒大沒小的,小時候你不是叫我方叔叔嗎?」
於然不服氣地反駁:「你才大我一輪,叫你叔叔我太虧了。」
方宏宇叫了起來:「我當你叔叔,那可是歷史形成的,我們還是應該尊重歷史嘛。再說,你已經叫了十幾年了,猛一改口大家都不適應。」
於然分毫不讓:「我這才是還歷史本來面目。不管你怎麼說,從今往後我就叫你宏宇哥了。」說完,就在方宏宇身邊的空座上坐了下來。
方宏宇繼續逗弄她:「那你管我叫哥我不就吃虧了?」
於然一臉天真爛漫:「嗨,堂堂大特派員和我這個小女子較勁,是不是缺少點紳士風度呀?就算你吃虧,那也是吃的我這位大美女的虧,別人想吃還吃不上哩!」
方宏宇搖了搖頭:「都過去七、八年了,你的瘋勁兒怎麼一點兒也沒減,還是這樣沒大沒小的。」
於然打斷了方宏宇的話:「你說得不對,準確地說是九年零一天。」
方宏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有那麼久嗎?你怎麼記得這樣精確?」
於然得意極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隻能說明我心中裝著你,你呢?這麼多年,你想起過我嗎?」
方宏宇支吾著:「誰敢忘記你這個梳著羊角辮、成天蹦蹦跳跳、吱吱喳喳叫個不停的小丫頭呀!」
於然又搶過話頭:「別一口一個小丫頭,我不愛聽。我問你,這些年關於我,你都知道些什麼?」
面對於然的咄咄逼人,方宏宇有些招架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說:「我……我就聽說你越長越漂亮了。」
於然死死地盯著方宏宇的眼睛,揶揄道:「編,你就使勁地編吧。這麼大個人,連討好女孩子的話都不會說,難怪……」
見於然說著說著停下來了,方宏宇的好奇心倒被吊起來了,追問:「難怪什麼?」
於然嫵媚地一笑:「難怪呀,難怪有人說你反應遲鈍。好了好了,不談這個了。雖然你不知道我這幾年在幹什麼,可是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方宏宇來了興趣:「我所有的事你都知道?」
於然的語氣里滿是得意:「那當然。」
方宏宇才不相信:「小丫頭又信口雌黃了吧,你既不是中央情報局長,更不是007,還敢誇口所有的事都知道。」
於然小嘴一撇:「嘿,還不相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給你一條最新最有價值的信息怎麼樣?」
方宏宇坦然地把兩手一攤:「請講。」
於然靜靜地看了方宏宇一眼,微微一笑,俯在方宏宇耳邊輕聲說:「你昨天上午剛辦完離婚手續。」
方宏宇驚呆了。
1·4
特派辦黨組成員、辦公室主任趙寶才陪著副特派員童北海在信州機場大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著。這時,省委副書記兼常務副省長范翔忠的秘書戚鋒走了過來:「童特派,我是范翔忠副省長的秘書戚鋒,請跟我直接到候機坪接方特派吧。」說完,扭頭向綠色通道走去。
「從北京到信州的班機還有10分鐘就要降落了,請接機人員做好接機準備。」信州國際機場的大廳里女播音員甜美的聲音回蕩著。在離機場不遠的空中,一架波音747飛機徐徐飛來。趙寶才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又看了看身邊的童北海和戚鋒,童北海還像開始一樣面無表情地站著,戚鋒在一旁不停地打電話。
趙寶才用抱打不平的口氣說:「真沒想到署里會派人來。副特派員你都幹了八年了,也主持了近一年的工作。不管從哪種角度講,都應該給你轉正才是,哪怕是過渡一下也可以嘛!」
童北海一臉的漠然,沒有說話,臉上也看不出絲毫表情的變化。
趙寶才繼續說:「特派辦的人都為你鳴不平,自發地要向署黨組寫信,我打算帶頭簽名……」
童北海眉頭一皺,打斷了趙寶才的嘀咕:「少在這兒說些沒用的話,你看看我是當一把手的料嗎?都快六十的人了,心肝肺全壞,進取心全無,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了,還過渡一下,過什麼渡?你打算把我渡到哪兒去呀,渡過通天河去西天呀?我可警告你,不負責任的話少講。否則,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你這個辦公室主任,到時候可不要怪我不給你留情面。」
趙寶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還不行嗎?」
這時,方宏宇和於然已走下了舷梯,於然似乎想去挽方宏宇的胳膊,但方宏宇側了側身子,做了個女士請先的手勢。於然白了方宏宇一眼,把手往小嘴上一碰一揮,做了個飛吻,格格笑著說:「大特派員,我先走了,明兒見!」沒等方宏宇答話,她拖著行李就走了。這一幕正好被童北海看在了眼裡,他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了。
趙寶才忙搶先一步迎了上去:「歡迎你呀方特派員,這是童……」
沒等趙寶才把話說完,方宏宇就熱情地伸出了手:「老童,童特派員,你好呵!我們開會時見過面。你可是我們審計系統的老先進了,大名鼎鼎,如雷貫耳呀!」
童北海有些不好意思了:「徒有虛名,徒有虛名。」
方宏宇依然真誠地說:「以後我們就在一個鍋里盛飯吃了,還請老兄多多關照。」
童北海還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表情:「應該是我請你多關照,你現在是我的領導了嘛。」
場面一時顯得有些尷尬,兩位信州特派辦的最高領導第一次見面,氣氛就有些僵硬,日後看來,這初次的見面竟有著某種的預示性。
戚鋒連忙上來解圍:「方特派員,我是范翔忠副省長的秘書戚鋒,范省長讓我代表他來迎接您。本來,他要親自來機場的,可他得到消息晚了點,有個外事活動實在是推不掉,特地讓我向您轉達他的歉意……」
方宏宇應道:「范省長太客氣了,作為我的老上級,我應該主動去看他才對。不過,今天我們特派辦已經有了安排了。」一邊說一邊看向童北海。
童北海馬上會意地接過話頭:「是呀,已經安排好了。」
戚鋒懇切地說:「不行不行,我來時,范省長反覆交待過,無論如何,這頓接風酒都應該由省政府來安排。」
省委副書記、常務副省長范翔忠是信州引人注目的強勢人物。這種強勢當然和他目前這種地位:省里第三把手、下一屆省長最熱門的接替人選有關,但更主要的是他的熟悉經濟工作、善於宏觀決策和駕馭全局的能力。他在省政府兩個最重要的綜合經濟部門:省發改委和省財政廳擔任過一把手,又當過全省經濟大市的市委書記,既有基層全面工作的經驗,又有多個綜合經濟部門工作的經歷,既熟悉宏觀經濟運行,又深諳微觀經濟的門道,所以,他總能在一些關鍵會議的關鍵時刻,發表一些與眾不同的領導決策層最需要的真知灼見。而這些與眾不同的真知灼見後來往往又被實踐證明是符合省里的經濟運行實際情況、對發展全省經濟大有裨益的。憑著這身本事,在發展就是硬道理,黨和政府的工作都必須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今天,范翔忠自然成了省委省政府兩套班子中鳳毛麟角的人物。
范翔忠同志是那種想幹事、敢幹事、能幹事、能成事的幹部。一位中央領導視察完信州的工作后曾這樣評價他。
范翔忠還有極好的人緣。他不是那種成天冷冰冰的板著臉、讓人覺得高不可攀的領導。他待人大方熱情,下去檢查工作時,不管你是當官的,還是大耳朵百姓,他都能親熱地拉著你的手說長論短,敘敘家常。若是遇上紅白喜事,婚娶嫁喪,他也和大家一起湊湊份子。那年九江發大水,他一下子捐出了全年的工資,一時在全省傳為佳話。他還有一個旁人沒有的本事,只要是近距離和你拉過手、說過話,下次見你時,他一定會很親切很準確地叫出你的名字。這常常讓那些在基層工作的同志激動不已,激動之餘又會平然後出幾分敬佩,愈發覺得范省長平易近人,聯繫群眾,真正繼承了黨的好傳統好作風。
靠得住,有本事,群眾擁護。
范翔忠成為強勢人物理所當然。
范翔忠在省政府招待所設宴為方宏宇接風。
一見面,他就熱情地握住方宏宇的手:「宏宇呀,你這可是衣錦還鄉呀。要是在古代,應該叫你監察御史還是什麼八府巡按呀?總之一句話,中央派來的欽差,我可是真心歡迎你這位欽差呀。」
又握住童北海和趙寶才的手說:「早該去看看特派辦的同志們呀,這工作一忙就脫不開身呀。當然羅,我這也是給自己找台階下,主要還是對特派辦關心不夠。大家請隨便坐。現在宏宇回來了,我要儘快把這一課補上。」
范翔忠落座以後,大家也都依次坐了下來。
童北海接過范翔忠的話:「范省長太客氣了,我們特派辦的工作離不開地方黨委、政府的支持。以前,也沒少給省里添麻煩。」
范翔忠關切地問童北海:「老童呀,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要說責任,也都在我身上,咱們還是團結一致向前看。說說看,特派辦目前有什麼困難沒有?我們今天就來個現場辦公……」
童北海連忙打蛇隨棍上:「好呀,范省長既然誠心誠意想幫我們,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們辦的辦公樓是八十年代中期修建的,各種設施太陳舊了,現在想翻修一下,職工宿舍也一直沒有解決,雖然國家計委立了項,但批下來的資金缺口太大,就這個問題,我們給省政府專門打了報告。」
范翔忠專註地聽到這裡,趕緊問:「專門打了報告,有多長時間了?」
童北海想了想,回答道:「有一年多了吧,一直沒有音訊。」
范翔忠有些慍怒地問戚鋒:「有這種事?小戚呀,你見過特派辦的報告嗎?」
戚鋒立即否認:「沒有呀,我沒看見,回去后我一定好好查查,看看是不是壓在什麼地方了。」
范翔忠有些不高興了:「在什麼地方壓住了?小戚呀,你這官不大,可僚不小呵。這樣吧,宏宇、老童,你們趕緊補個報告,下次省長辦公會我就提出來。我們省里財政雖然緊了點兒,但特派辦同志們的起碼的工作和生活條件還是應該保證。好了,工作的事兒今天就談到這兒,下面的主題是喝酒。來來來,大家舉杯啊。今天沒別的意思,就個接風酒,中心話題就一個,歡迎宏宇回家。」
1·5
正當范翔忠在省政府設宴為方宏宇榮歸故里接風洗塵的時候,方宏宇的母親也在為兒子的歸來在自家的廚房裡忙碌著。
幾樣有模有樣的家常菜已經擺在了桌子上。
住在隔壁單元的省交通廳廳長、省高速集團公司董事長杜慧卿的父親、退休教師杜國明推開門走了進來:「嘿,老妹子,是過年還是做壽呀?」
方母頭也沒回:「既過年,又做壽。」
杜國明更感到摸不著頭腦了:「不對呀,過年,還差八丈遠哩;做壽,離你六十六歲的生日也還有一些日子,是有什麼喜事吧?對,肯定是有喜事。」
方母笑容滿面地從廚房走了出來:「老杜呀,告訴你吧,我兒子回來了。」
杜國明也驚喜萬分:「宏宇回來了,他可有好幾年沒回來了,真是喜事,大喜事呀!」
方母繼續報告好消息:「他被審計署派回信州特派辦當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員。」
杜國明有些不能肯定:「那就是說,宏宇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方母點了點頭:「對呀,不走了。」
杜國明樂了:「好好,今天我開戒,陪你兒子喝一杯。」
方母故意潑他的冷水:「喲,我又沒請你,你開個什麼戒呀?」
杜國明嘿嘿一笑:「你不請我,那打電話叫我過來幹啥?」
方母將手中的鍋鏟塞到杜國明手裡:「給宏宇炒幾個地道的家鄉菜。」
杜國明有些得意地說:「你還真是找對了人,宏宇從小就愛吃我炒的菜。」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忙了起來,一會兒又把頭從廚房裡伸出來:「給我一個盤子……對了,慧卿知道宏宇回來的消息了嗎?」
方母打開柜子取盤子:「我這消息還是慧卿打電話告訴的。」
杜國明搖了搖頭說:「我這當廳長、董事長的女兒算是給你養了,有什麼好事、大事都是先想到你。」
方母笑笑反駁道:「我那當特派員的兒子不也是替你養的嗎?從小有什麼事,他不總是先找你商量嗎?就許你霸佔我的兒子,不許我搶你的女兒?你還講不講理?」
杜國明哈哈一笑:「算了算了,你我半斤八兩,扯平了。」
方母的臉上寫滿了欣慰:「看著他們姐弟倆這麼出息,我們也沒白辛苦一場。」
省政府招待所的晚宴仍在進行著。
范翔忠正在就全省的經濟發展和交通樞紐建設之間的關係侃侃而談:「……就我們省來說,制約經濟發展的瓶頸就是交通。俗話說,要想富,先修路。一個鄉、一個縣如此,一個省更是如此。這幾年,我們在解決交通這個瓶頸問題上是花了很大的氣力的,尤其是在高速公路建設上,應該說是取得了明顯的效果,現在,橫貫全省南北的高速公路主幹線已全部建成,全省四千萬群眾無不為之歡欣鼓舞呵!這其中最大的功臣就是我們的女交通廳長杜慧卿,你的慧卿大姐呵。你們看,信州人生得邪,說都說不得,說曹操,曹操就到。」
杜慧卿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方宏宇一看見她,難以克制自己的興奮,忍不住站起來叫了一聲:「慧卿姐。」
杜慧卿又驚又喜地走上去捶了方宏宇一拳:「哎呀你個好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先告訴大姐一聲,眼睛里只裝著省長大人,忘了我這個大姐了吧?」
兩個人見面時的快樂和親熱也感染了周圍的人,范省長也跟著湊起了熱鬧:「看看,好人難當吧,我剛剛還在誇你,你反到將我當成了打擊目標,你們姐弟的事,我可再也不敢管啦。」
杜慧卿在方宏宇和童北海之間坐下,接著范翔忠的話往下說:「范省長,謝謝你的好意。跟著你幹了這麼多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護犢子。您以後就別誇我了。我這個人干工作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修路這點事兒,這兩年,告我的信還少呀?你的抽屜怕不都被塞得滿滿的吧。宏宇呀,我是真誠地歡迎你回來啊。省審計廳剛結束了對我們高速集團的審計,而且給了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審計結論,要是你們特派辦……」
童北海有些唐突地打斷了杜慧卿的話:「杜廳長是不是也想讓我們特派辦去審計你們的高速公路集團呀?要真心歡迎,我們一定配合。」
杜慧卿顯然對童北海突然打斷自己的話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她愣了一下馬上又表現得很坦然:「當然是真心歡迎。我可是體驗過審計工作給我帶來的好處……五年前,我還在建設廳當副廳長主持信州市平房改造的時候,就有大量的匿名信舉報我貪污受賄。省委讓紀委和省監察廳、審計廳組成聯合調查組查了整整一年,審計報告出來后,幫我洗清了冤情。童特派,你說我能不真心歡迎審計嗎?算了算了,我也不要在這裡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我認準了一個理,只要你是真心為國家為人民做實事好事,老百姓會記住你的,組織上也會理解你的。」
范翔忠插話道:「身正不怕影斜,腳正不怕鞋歪。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老老實實為人民辦實事、辦好事,別人愛議論什麼就讓他議論唄!就算有一大堆誣告信,又能怎麼樣?也許短期內會受到人們的一些誤解,但歷史終究會證明你的清白。杜廳長的經歷不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么?」
杜慧卿嘆了一口氣:「話雖講得在理,但做起來卻實在難呀。人的精力畢竟有限,你一方面要在前面衝鋒陷陣,全力以赴,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分散精力去提防從背後射來的明槍暗箭。」
童北海一語雙關地說:「要是這樣,杜廳長做人不是太累了嗎?」
杜慧卿也借題發揮起來:「是太累了。不怕你童特派見笑,有時,我還真想解甲歸田,激流勇退。」
范翔忠立馬把杜慧卿的話堵了回去:「退,往哪兒退呀?首先我這一關你就過不去。你退了我找誰幹活去?放心,只要你扎紮實實工作,只要你不把錢裝進自己的腰包,只要你一心一意為了老百姓,有什麼雷我幫你去頂,有什麼風我替你去擋,有什麼誣陷誣告,我和宏宇、童特派一起還你一個清白。宏宇、老童,我的話你們贊不贊成?」
童北海不陰不陽地說:「關鍵還是她自己要清白,她自己要是不清白,誰也給不了她清白。」
杜慧卿的臉上立刻有些掛不住了:「童特派說得對,清白是別人給不了的,是黑是白歷史自有公論。我的清白也用不著別人給。」
范翔忠也立刻感到了二人之間的火藥味,馬上端起了酒杯:「看看,話扯遠了不是,歡迎宴會怎麼開成了研討會了。來,為了感謝信州特派辦多年來對我省工作的支持,讓我們一起敬幾位特派辦的領導一杯。」劍拔弩張的氣氛就這樣被輕輕化解掉了,酒桌上又熱鬧起來了。
杜慧卿站起身來給童北海倒滿酒說:「童特派員,你的大名我早有耳聞,可以說是神交已久了,今天,我借花獻佛,先敬你三杯。」
趙寶才趕緊護著童北海:「杜廳長,我們童特派身體不好,不能喝酒,這酒我代他喝。」
杜慧卿爽快極了:「不管誰喝,我先干為敬。」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衝著童北海亮了亮酒杯。
童北海一把從趙寶才手裡奪過酒杯:「杜廳長敬的酒,我怎麼能不喝呢!」說完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過喝完后卻忍不住大聲咳了起來。
杜慧卿忙遞給童北海一條毛巾:「童特派真是夠朋友,不過,要是身體不好不能喝,就別勉強了。」
童北海咬緊了牙關:「不,難得有機會和杜廳長喝酒,也是我童北海的榮幸,哪能不奉陪到底呢。」
看得出,二人顯然較上了勁,幾杯酒下肚,童北海就有了幾分醉意,杜慧卿則依然談笑風生。
這時,杜慧卿的手機響了,她說了聲「對不起」便打開手機聽了起來:「對,我是杜慧卿呀。哦,原來是伯母呀……宏宇他在,對,他就在我旁邊……您稍等一下,我讓他給您講。」一邊說一邊把手機遞給了方宏宇,「是伯母的電話。」
方宏宇從杜慧卿手中接過手機:「媽,你怎麼……哦,可能是我的手機沒電了……你別急,等會兒我就回去。對,是范省長請吃飯。」
范翔忠走了過來:「宏宇,等等,讓我跟你母親說幾句。」邊說邊從方宏宇手中接過手機,「老嫂子,你好啊,我是翔忠,真不好意思,宏宇一到我就把他劫持了。你怎麼樣,身體還好吧?一直說抽空去看你……等你六十六歲大壽那天,我一定去了這個心愿。對,我一定去,老嫂子,你要保重呀!」
趙寶才扶著醉意朦朧的童北海踉踉蹌蹌地走進了衛生間,童北海「哇」地一聲沖著馬桶就是一通狂吐。
趙寶才急忙為童北海拍打著後背:「童特,你這是何苦哩!醫生明明不讓你喝酒,可你……」
童北海喘著粗氣:「我實在是看不慣杜慧卿那做派。寶才啊,今天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告訴我老婆,免得她又跟我發神經。」
趙寶才用手紙幫助童北海擦乾淨了嘴,說:「童特,你今天犯了大忌諱,酒桌上有幾種人不能忽視,梳小辮的,揣藥片兒的,戴鏡片的。人家杜慧卿可是女中豪傑,人稱杜三娘,杜三娘你明白嗎?說是有一次,她在高速公路工地上與包工頭拼酒,一連喝了三斤白酒,硬是沒倒下,倒把那些包工頭一個個喝得人仰馬翻。打那以後,工地上幾萬民工,沒有哪個人敢在她面前提個酒字,你說,你哪是她的對手。」
童北海用水洗了洗自己的臉,看了看鏡子說:「寶才,你說,能喝三斤酒的人,還能叫女人嗎?」
趙寶才眨了眨眼說:「現在不是有一句話叫做『女人難懂』嗎?」
童北海搖搖頭,重複著趙寶才的話:「女人難懂。難懂。」
趙寶才似乎想起了什麼:「童特,你都親眼見了,方特和范省長、杜廳長的關係可是非同一般呀。」
童北海用手拍拍自己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我喝得有點高了,什麼也沒有看見。」
1·6
童北海終究不是杜慧卿的對手,宴會結束時,方宏宇和趙寶才發現他竟然在特派辦的車的後排座上睡著了。看著童北海口中傳出的斷斷續續的鼾聲,方宏宇笑著對趙寶才說:「寶才,你就辛苦一趟,將童特派送回家,一定要小心照顧好,親自把他交到夫人手裡。我坐杜廳長的車回去就行了,我們倆家住得很近。你轉告童特派一聲,我明天下午兩點半去辦里報到。上午,我得儘儘孝,中午再陪我媽吃頓飯。」
趙寶才謙恭地點點頭:「方特派幾年沒回家,陪陪老人是天經地義的。你別著急,下午過來與大家見個面就行了。明天早上,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方宏宇邊上杜慧卿的車邊對趙寶才說:「那就勞你費心了。」
車一開動,方宏宇就對坐在身邊的杜慧卿說:「姐,真沒想到,你有這麼好的酒量。你手下的那些老總都不敢和你叫板吧?」
杜慧卿口氣中有幾許得意:「那是當然。不過,我這也是讓他們逼出來的。省里第一條
高速公路剛動工興建的時候,整個工程原計劃三年完成。可省里為了引進兩個國際大項目,非要提前一年通車。范省長主抓招商引資,他給我下了死命令。決不能因交通問題而影響數十億美元的項目落戶信州。沒有辦法,我只好請分段承包的工頭們喝酒。平時那些工頭都是有求於我,我罰他們喝酒的時候多,那次一看機會來了,他們都想報復我,想把我當眾放倒,出我的洋相。好傢夥,他們在酒桌上一字擺開了十個高腳杯,就是喝葡萄酒的那種玻璃杯。每隻杯子倒了大半杯白酒,十杯倒下來,滿滿兩瓶五糧液都空了。整整兩斤五糧液呀,還是五十三度的。一個包工頭代表代表他們大家對我說,杜廳長,三年的活要我們兩年幹完而且還要保證質量,這可是個大人情呀。看在你杜廳長為人不錯又是一心為公的份兒上,我們哥兒幾個決定把這個大面子給你了。不過,我們也有一個條件,就是看你願不願給我們這撥窮兄弟一個面子,今天你要是能把桌上這十杯白酒全喝了,那就說明你是真心想交我們這幫窮朋友,就是看得起我們這些大老粗哥們兒。提前完工的事,全包在我們身上了。我當時故意反問他們一句,要是我不喝哩?他們說,不喝也行,我們也會幫你。不過,只能是儘力而為,能幹到什麼程度就到什麼程度。提前一年竣工的事怕是不敢保證。我當時就端起了一杯酒,說了聲,你們說話可要算數。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只要你把酒喝了,到時我們若不能完成任務,你怎麼處置我們都成。我咬牙切齒地說,你哥兒幾個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份兒上,我今天就成全你們這張大面子。到時若不能提前一年竣工,我就把你們幾個放在白酒缸里淹死!」
方宏宇忍不住問道:「後來怎麼樣?你真將那些白酒全喝了?」
杜慧卿「哼」了一聲:「當然,我當時連氣都沒喘一下,一口氣將十大杯白酒全乾了。」
方宏宇追問了一句:「那些工頭哩?」
杜慧卿頭一昂:「他們呀,全嚇傻了。全場足足有兩分鐘沒人敢說一句話。」
方宏宇佩服極了:「你肯定是將他們震懾住了。」
杜慧卿笑了笑:「那是自然。主要是他們沒想到我會來真格的,更沒想到我有那麼大的酒量。」
方宏宇輕鬆地開起了玩笑:「這一喝,你肯定出名了吧!」
杜慧卿感慨萬千:「可不,從那以後,整個修路大軍和省政府機關沒有不知道我杜慧卿的,也正是從那時起,再沒有人敢在我面前提喝酒兩個字。他們還背著我給我編起了順口溜:杜廳杜廳,白酒二斤,女中豪傑,不服不行。你看看,你看看,在他們眼裡,我都快成酒王了。」
方宏宇聽著聽著笑了起來:「姐,你不像個廳長,倒像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女俠。」
杜慧卿嘆了口氣說:「這也是被他們逼上梁山。在基層工作,光靠講道理靠溫良恭儉讓是不行的。他文的時候你得比他更文,他野的時候也得比他們還野,否則,很難讓他們服你。……哎,對了,光扯閑話了,肖肖和小方濤怎麼沒和你一起過來?好幾年了,你媽老念叨著想孩子哩。」
方宏宇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處,只好掩飾著:「他們娘倆兒在北京,一個上學,一個上班,我一個人先過來踩踩點兒。」
杜慧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什麼:「宏宇,你是姐看著長大的,你那點兒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你肯定和肖肖出了問題,招了吧,就別瞞著了。」
方宏宇只好吞吞吐吐地招認:「姐,肖肖和我離婚了,兒子也被她帶到美國去了。」
杜慧卿也頗感意外:「你們倆感情不是挺好的嗎?怎麼說離就離?」
方宏宇只有苦笑:「感情好?姐,這婚姻好比穿鞋,合不合適,只有自己心裡明白。」
杜慧卿很替方宏宇擔心:「就算是要離婚,那也不至於非要去美國呀,把小方濤帶到那麼遠的地方,老太太那裡你怎麼交待?」
方宏宇也是萬般無奈:「我還沒有想好哩,真不知道該怎樣向媽開口,到時候再說吧。唉,不說我了,大姐,你怎麼樣?老一個人過也不是個辦法。」
杜慧卿也跟著嘆起氣來:「老弟,說實話,你姐也過得並不怎麼樣。自從你姐夫去世之後,我的心裡早已沒裝過男女情愛的事兒了。每天在廳長這個位置上,把自己搞得越來越不像個女人,……哎,不說了。你的這件事姐還真幫不了你,不過,你今天最好先別和老太太提肖肖的事。先搪塞過去,等以後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說。老太太通情達理,會想通的。」
方宏宇點點頭:「姐,我聽你的。」
方宏宇的母親為歡迎兒子歸來正在舉辦一場家宴。只不過,今天掌勺的卻是杜慧卿。
方宏宇一邊為杜國明倒酒一邊說:「杜伯,好幾年沒陪你喝酒了,今天,我要好好敬您幾杯。」
二人碰了一杯,一干而盡。可是一放下酒杯,杜國明顯得有些激動,連眼圈兒都紅了。
方宏宇大感意外,訥訥道:「杜伯,怎麼了?您……」
方母也有些詫異:「他杜伯,你這是……」
杜國明擦了擦紅紅的眼圈,可還是控制不住聲調的哽咽:「沒事沒事,我這是高興的,一高興就想起了老方,可惜他走得太早了,看不到小宇現在這麼出息。」
方母的情緒也受到了感染,聲音低沉地說:「唉!也是他命薄啊,他杜伯,這些年多虧了你了。」
杜國明也很動情:「弟妹,可千萬別這麼說,我跟老方是患難之交,那叫什麼?託孤啊,怎麼著,我也得對得起我的兄弟呀。當時,他拉著我的手說:杜哥,這輩子兄弟拖累你了,可把他們娘兒倆託付給別人我放心不下呀,大恩大德,來生再還吧。」
杜慧卿端著一盤菜過來放在桌子,責怪起父親來:「爸,挺高興的日子你說這些幹嘛呀,這不是招大家哭嗎?」
杜國明趕緊抹了一把眼淚,拍拍自己的頭:「糊塗了糊塗了。慧卿說得對,今兒是個喜慶的日子,應該高興,高興才對。」
方宏宇站了起來,一把拉住杜慧卿:「姐,別忙了,快坐下吧,弄這麼多,又吃不了。」
杜慧卿拿起酒瓶,給方宏宇和父親的酒杯倒滿了酒,才在方母旁邊坐了下來。
方宏宇看著杜國明滿懷感激:「父親去世時我還不到三歲,印象里我從小就長在杜伯家裡一樣。在我的心目中,父親的形象和杜伯的形象是重疊的。」
方母也很激動:「是啊,你父親給了你生命,而你杜伯卻教給了你做人的道理和尊嚴。施教之恩,永世不忘啊……小宇,再敬你杜伯一杯。」
方宏宇連忙端起酒杯:「好嘞,杜伯,我敬你。」
杜慧卿也跟著舉杯;「伯母,您這話就見外了。您不常說,我們兩家不和一家人一樣嗎?再說那些可就生疏了。來來來,我們大家一塊兒喝一杯,為宏宇這麼有出息,干!」
家宴的氣氛越來越濃烈,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簡直比過年還要熱鬧。方母也異常高興,不斷殷勤地招呼著杜家父女,還一個勁兒地往兒子碗里挾菜。
突然,方母想起了什麼,不滿地對兒子說:「宏宇啊,你怎麼沒讓我的孫子一起回來?唉,要不說這人不能老,這人一老,念想就多,有時候,還真有些想他們。」
方宏宇看了一眼杜慧卿,故作輕鬆地告訴母親:「他們娘倆去美國了,昨晚上不就跟您說了嘛,他們在美國挺好的。」
方母可沒打算就這麼輕易放過兒子:「唉,好什麼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哪。再說了,現在中國搞改革開放,經濟發展得這麼快,全世界的人都跑到中國來尋找機會。你說,他們娘倆跑到美國湊什麼熱鬧?」
方宏宇哭笑不得,只好繼續應付母親:「方濤只不過是出去上學,學完了本事還得回來工作。媽,你就放一百個心,到時候他一回來,怕是你趕也趕不走,你別嫌他煩就是了。」
方母這才笑了,過了一會兒,又似乎想起了什麼,疑惑地對兒子說:「宏宇,特派員這個名字好像有點怪怪的。一說起特派員,就會讓人想起電影里國民黨時期那些個頭上戴著禮帽、架著墨鏡,手裡還拄個文明棍兒的人,你們審計咋也……」老太太話還沒說完,大家都笑起來了。
正在這時,方宏宇的手機響了。他趕緊起身接電話:「喂,你好,是我。哎,是你呀,你是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的?什麼,待會兒你來接我?」
1·7
方宏宇鑽進了於然那輛很富有特色的甲殼蟲汽車,一抬腿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於然笑吟吟地看著方宏宇:「去哪兒?大特派員,是送你去特派辦報到,還是先去其他地方蹓達蹓達?」
方宏宇笑嘻嘻地打趣起於然來:「你一個大老總,放著自己的大買賣不去做,偏要來給我當司機,你就不怕公司職工有意見?」
於然故意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吻回答:「我現在談的,正是一樁大買賣,也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買賣。這筆買賣要是談好了,說不定會給我和我的公司帶來不可估量的效益。」
方宏宇似乎一下子從於然的話里聽出了些什麼,但仍然裝老成:「看看,看看,瘋勁又上來了吧,有閑工夫在這兒磨牙,還不如拉我去環城高速上蹓一圈。」
於然心裡一驚,奇怪地看了方宏宇一眼,然後淡淡一笑:「明白了。」
一聽這話,方宏宇倒有些不明白了,他皺了皺眉頭問道:「你明白什麼了?」
於然還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並不直接回答方宏宇的話,只是反問起方宏宇來:「你剛回到信州不久,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環城高速上蹓達,你說我明白了什麼?」
方宏宇看著於然嘿嘿一笑:「幾年不見,小丫頭真是長成大人了,連說話都會繞著彎子了。」
於然這下不樂意了,氣鼓鼓地說:「方特派員,我得嚴肅地告訴你,千萬別把年近三十還待字閨中的老姑娘叫小丫頭,這是第一。第二,幾年不見是因為你躲著我不見而不是我不想見你。」
方宏宇被逗樂了,哈哈一笑說:「我躲你?我為什麼要躲你?」
於然馬上換上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不知道,反正我每次進京,你不是出差就是開會,不是去東部就是到西南,天南海北的事兒沒有你不忙乎的。」
方宏宇學著她的口氣認真起來:「所以說,我從來就沒有躲過你呀,我確實是在東跑西顛地忙工作。」
於然悻悻地說:「好了,你現在終於忙出了頭,忙到我們信州當特派員了。」
方宏宇張口想說什麼,想了一想又閉上了嘴巴,一聲不吭了。
於然微微一笑,轉換了話題:「我舅舅說我老嫁不出去沒有人要,歸根結底的原因就是太矯情,說話太咄咄逼人,好了,我不逼你了。」
於然這一說,倒提醒起方宏宇來,:「昨天晚上,你舅舅為我接風,他整個晚上都談笑風生,精神狀態很不錯。」
於然一副「我不了解誰了解」的口氣:「那當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如果不出意外,他副省長前面的那個副字用不了多久就能摘掉了。政績顯赫、仕途通達,你說范翔忠同去的心情能不好嗎?哎,大特派員,你不會給他找不愉快吧!」
方宏宇也聽出了於然的弦外之音:「於然,我聽你這口氣不大對勁呀?」
於然反問了一句:「是么?那就當我什麼也沒說。」
說完,一踩油門,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童北海正仰靠在自己的座椅上,緊閉著雙眼,皺緊著眉頭。特派辦審計處的年青博士董樂群急匆匆地從門外進來,慌慌張張地叫著他:「童特派,童特派。」
童北海緩緩地睜開了眼,問道:「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這麼火急火燎地。給你講過多少次了,年輕人,無論遇上任何事,都要沉穩一些。」
對上司的訓斥,董樂群有些不服氣,急忙分辯:「童特,現在都快十二點了,下午方特派員的歡迎會怎麼開?大家心裡可是一點兒底兒都沒有……」
童北海還沒等董樂群說完,沒好氣地打斷了:「歡迎會怎麼開與你有什麼關係?這事兒有辦公室趙主任負全責,你該忙什麼忙什麼去,少在這兒瞎摻和!」
童北海的語氣是平日少見的嚴厲,董樂群立馬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低著頭向門口走去。但是他並不死心,邁了兩步又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又回過頭來:「童特,你剛才對唐處長也太那個了點兒,他不就是因為送孩子上學遲到了十分鐘嗎?」
童北海的火氣並沒有減弱:「你的意思是說我這個犟老頭不通人情世故,沒有人情味是不是?」
董樂群見勢不妙,悄悄吐了吐舌頭,連忙說:「我可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你先好好地休息吧。」說完,一溜煙兒地跑了。
童北海又慢慢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該說說童北海了。
凡是和童北海一起共過事並對他有所了解的人都會用一個字來評價他:實。
童北海太實了,實得有時候讓人覺得他有些犯傻。
先說說有關他的第一件傻事。
64年夏天,他從省財政中專學校會計班畢業,那年,他剛剛20歲。20歲的童北海敦厚樸實,雖然身上缺乏城裡青年的靈秀和機警,但大山的沉默和厚重卻在他身上留下了城裡學生少有的淳樸和堅韌。他身材中等,身板兒結實,黝黑方正的臉膛上長著一雙又黑又濃的倒八字眉。倒八字眉下是一對深邃的有著強烈穿透力的大眼睛。正是這雙與眾不同的眼睛,童北海贏得了一位同班女同學的暗中青睞,財政中專學校校長的千金——一位天真活潑、純潔得像天使一般的姑娘悄悄愛上了他。即將畢業分配的前夕。校長把童北海叫到了辦公室對他說,只要他同意和自己的女兒確立戀愛關係,就可以將他留在省財政局工作。那時,一個剛從農村出來的中專生能脫離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把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吃上商品糧,已經算得上是過上脫胎換骨的好日子了。現在,校長竟然能把童北海的戶口直接遷進省城,讓他留在省政府機關的大衙門裡工作,還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千年都等不到一回的天大的好事呀!沒想到童北海卻堅決地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他5歲那年,父母早已在農村替他訂下了一門娃娃親。我若負了她,她以後在家裡怎麼做人?童北海用那雙深邃的有著強烈穿透力的大眼睛看著校長,堅定地表示。再說,我讀書這三年,家裡的老人都是她在照顧,豬是她養的,牛是她放的,苦活累活都是她在干,我現在進城吃上了商品糧是公家的人了,就不要人家了,鄉親們還不罵我良心讓狗給吃了。我不能讓人戳脊梁骨,讓我的父母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
聽完童北海的一番話,校長也有些動容。
最後,童北海還是留在了省財政局。
是校長向省財政局推薦的童北海。這是一個思想品質極佳的年輕人,做事肯定靠得信的實在人。校長向財政局的人事處長這樣介紹童北海。
童北海第二次犯傻便就與審計工作有關聯了。
1985年,審計署駐信州特派員辦事處剛成立不久,時任信州辦財政審計處處長的童北海帶隊對家鄉所在的地區進行財政審計。審計期間,童北海的審計小組發現,地區財政局將一筆用於全區農村中心小學房屋修繕的費用挪用為行署機關幹部修建集體宿舍了。結果,有好幾所農村中心小學因缺乏資金修繕,夏季連降暴雨,引發校舍倒塌導致幾名小學生死亡。
在得知童北海為此事要向中央寫報告后,行署的專員連夜找到他,說,北海同志,你是我們的家鄉人。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關注著家鄉的建設,給家鄉的發展予以了很大的支持。但家鄉人民卻從來沒有為你做點兒什麼,慚愧呀!聽說你的愛人和女兒現在都還在農村老家,你結婚十幾年了還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你夫人一個人帶著孩子在農村既要干農活,又要侍候兩位老人,這樣下去怎麼行哩!這都是我們關心不夠,官僚主義嘛。現在有一個機會,有一個讓我們改正錯誤的機會,這個機會北海同志你一定要給我們。最近,我們地區行署要在省城信州建一個聯絡處,正缺人手,地委和行署領導研究過了,決定把你的愛人作為正式工人招到聯絡處工作。這樣,既可以幫我們解決人手不夠的問題,又可使你們全家人團聚,你看行不行?若行,下個月就讓你夫人去報到。噢,對了,夫人和孩子兩個進城戶口指標的事,一併由我們解決。
末了,專員對童北海說,童處長,你是從我們這兒走出去的,又長期在省財政局工作,家鄉的財政情況你是清楚的。光靠地區那點兒財政收入,連發工資吃飯都不夠,可行署機關大大小小上千號人,吃、喝、住、行,哪樣不要錢。單說行署那一二百號年輕人,個個都等著房子結婚,有的都等了七、八年了,實在是沒辦法,我們才出此下策。挪用六百萬元的中心小學校舍修繕費,給行署機關近幾年分來的大學生和單身漢蓋了三百套宿舍。錢,沒一個子兒落入個人腰包,而且,最近,我們已經用專員基金將挪用的錢還回去了。你看,這事兒,是不是不用寫入審計報告。
童北海悶著頭抽煙,一句話也沒說。專員看著他的樣子,以為他答應了,哈哈一笑,童處長,那這事兒就這麼說定啦,說完就高興地走了。
可是沒過幾天,中央的專案組就下來了,行署的大大小小的相關官員都沒躲過這一劫。事後,有人說,是童北海原原本本把挪用學校修繕費用導致重大事故的事情寫到審計報告里去啦,那中央還不派人下來查?這個童北海,可真是個死心眼,腦子太實了。
別人的說三道四童北海倒無所謂,可是一回家,他老婆就和他鬧了一大出。本來呀,幾天前就接到地區行署的通知,要到省城去上班,工作戶口全都給解決得妥妥噹噹的。家裡行李都收拾好啦,該賣的賣,該送人的送人,就連鄉親們的送行酒也喝過了,滿心歡喜這下子可以一家團圓。誰想到,煮熟了的鴨子也能飛走,進城的事就讓童北海自己給攪黃了。你說,老婆能不和童北海急么?
1·8
於然的甲殼蟲在信州環城高速路上一路飛馳,方宏宇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前車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幾年沒有回來,信州的變化真是大呀。不知為什麼,這樣的信州總讓方宏宇有些害怕,他也分不清,到底是這城市變了,還是自己變了。
於然將甲殼蟲停在路邊,她一邊在車裡給范翔忠打電話,一邊用眼睛瞄著正在路邊的小河邊洗手的方宏宇。
於然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事,方大特派員要看環城高速公路,我拉他出來兜兜風……什麼,我的春天來了?舅舅,你這個人真沒勁,還亂說,我不理你了。」
通完電話於然也打開車門下了車,她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窈窕的身材在陽光下顯得更加美麗。她看了一眼遠處正朝他走來的方宏宇,眼睛滴溜溜一轉,把手合成一個小喇叭,沖他大聲喊道:「嗨,大特派員——給我摘一束野花——」
方宏宇聽清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只好在樹林邊專心采起花來。林邊盛開著一種方宏宇不知道名字的野花,細長的葉子,淡藍色的花瓣,在微風中搖曳生姿,漂亮極了。
於然開心地看著方宏宇幫她採花,手機又響了起來,她有些不耐煩地接起了電話:「對,我是於然。……王主任,我今天下午的所有日程安排全部取消,為什麼?王主任,我作為你的老闆,有必要告訴你為什麼嗎?……知道就好。記住了,今天我什麼客戶也不見,什麼合同也不簽,因為我這兒有一筆更大的買賣要做。」這句話一說完,她就「啪」地一聲合上了手機。抬頭一看,方宏宇已經捧著一束野花走到了她跟前。
方宏宇把花往於然面前一遞,故意作出一副認真的樣子:「於然小姐,我可從來沒給姑娘獻過花,這,權當作是我付你拉我參觀高速的車費吧。」
本來滿懷期待的於然一聽這話,臉立刻拉了下來,頭一扭:「那我就不要了。」
方宏宇一下子尷尬極了,伸著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對著於然的背影僵了好大一會兒,只好又說:「那,就當作是送給小丫頭的禮物吧。」
於然依然背對著他,賭氣說:「那我也不要。」
方宏宇這下沒轍了,他想了一下,也裝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說:「這花是你喊著叫著讓我採的,又不是我非要採給你的……你是不是也尊重一下他人的勞動成果呀?既然我都采來了,那你說,你說當作什麼你就要了?」
於然這才慢慢轉過身來,試著開導起方宏宇來了:「男人給女人獻花一般都為了什麼?」
方宏宇眨了眨眼,故意裝傻:「為了什麼?這我還真不知道。」
於然被逗笑了,她伸手接過花:「唉,你這個人呀,說你什麼好呢。算了,說說觀后感吧。」
對於然話題的突然轉變,方宏宇一下子還沒回過神來:「觀后感?什麼觀后感呀?」
於然跺了跺腳:「我拉你轉了一大圈,你說什麼觀后感?」
方宏宇這才反應過來,誇張地說:「你是說環城高速公路呀,太好了,大手筆,真是大手筆。」
於然一點兒也沒有打算放過方宏宇,步步緊逼:「大手筆之後哩?你打算怎麼辦?」
方宏宇又被搞糊塗了:「什麼之後?什麼怎麼辦?」
於然的話裡帶著刺兒:「我是問,你們特派辦什麼時候向高速公路集團,也就是向你的慧卿大姐開刀呀?」
方宏宇怔了一下,馬上嚴肅地對於然說:「開什麼刀?莫名其妙!我還沒到特派辦報到哩,特派辦的工作安排我怎麼知道!」
於然冷笑著說:「真聰明,你倒是找了一個最好的借口。」
方宏宇不想再和她就這個問題爭論下去,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說:「好了,謝謝你帶我出來。咱們該走了,下午我還要去特派辦報個到,和大家見個面。」
於然聞了一下手中的花:「那好,謝謝你的花,我們走吧。」
特派辦財政審計處副處長、電腦專家唐小建正在電腦前忙碌著。董樂群垂頭喪氣地走了
進來,唐小建看他這個樣子不禁笑了起來:「嗬,還想替我出頭,怎麼樣,挨童特剋了吧?」
董樂群正想分辯,特派辦新來的女研究生葉瑩跟著進來了,她剛來特派辦沒多久,其實年齡也不小了,但是特派辦里個個年紀比她大、資歷比她久,再加上她又天生一張娃娃臉,還愛梳馬尾辮,越發顯得嬌小可愛,自從董樂群叫她小葉瑩之後,特派辦的所有人都跟著親昵地叫她小葉瑩。就為這件事,兩個人結下了梁子,每次見面都互相抬杠,也成了特派辦的一道風景。此時她正好聽見唐小建的話,馬上插嘴說:「喲,聰明過人的董大博士居然也有挨剋的時候,少見少見。」
董樂群一見自己成了眾矢之的,立刻將矛頭對準了葉瑩:「葉小姐,你才來特派辦幾天?屁股還沒有坐熱吧?難道這就是你對前輩的態度?」
葉瑩的小嘴一點也不肯認輸:「有理說理,別動不動就以勢壓人。本來,我導師也想讓我碩博連讀的,只不過,我覺得讀了博士的人一般都顯得比較弱智,所以……」
董樂群一聽這話不樂意了,飛快地打斷了:「哎,你這可是人身攻擊啊。」
唐小建見兩人又較上勁兒了,馬上出來做和事佬打圓場:「我說你倆消停會兒行不行?你們沒看電影里說的」,一邊說一邊學《手機》里的四川話台詞「做人要厚道」。
董樂群也跟著學起了四川話:「做人要厚道,做人當然要厚道。可童老倔頭他偏不厚道,你拿他有啥子辦法?哎,這樣的領導……」
唐小建用指頭敲了敲桌子,委婉地開解起董樂群來:「哎,話可不能這麼說。依我看,你呀,也是自討沒趣,你不知道這段時間童特的心情不好嗎?你就不應該去……」
葉瑩一貫心直口快,口無遮攔,直言不諱地說:「董大博士,就是,你也不看看眉高眼低?北京派了一個三十九歲的副司長來主持工作,比童特小了整整十八歲,人家正鬧心哩,你去瞎湊什麼熱鬧,自討沒趣。」
這時方宏宇正好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把葉瑩的話聽了個一字不漏,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葉瑩看著方宏宇有些眼生,以為是來辦事的,隨口就問:「同志,請問你找誰?」
方宏宇緊盯著她:「找誰?」又頓了一頓,「就找你行不行?要是不行,我還可以找信州特派辦的全體同志。」
葉瑩眼睛一亮:「你是,你肯定是新來的方特派!喲,沒想到,署里這次給我們派了個帥哥當頭兒。」
董樂群見葉瑩沒心沒肺的,趕緊在背後捅了捅她,葉瑩才猛然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太禮貌,偷偷吐了一下舌頭。
方宏宇把她的小動作全看在眼裡,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我把你的話暫且當作是一種誇獎吧。」
一見方宏宇亮明身份,唐小建就趕緊推開椅子走了過來,朝方宏宇伸出了手:「方特派,你好,我是財政處的副處長唐小建……」
方宏宇緊緊地握住了唐小建的手:「我知道,久聞大名吶,你是信州辦的電腦專家。署里現在用的很多財政審計軟體還都是你設計的。」
唐小建有些意外,忙為方宏宇介紹其餘二人:「董樂群,我們辦里七個博士里最年輕的,這是葉瑩,剛來的碩士研究生。」
方宏宇一一與他們握手,熱情地打著招呼:「你們好!」
正說著,童北海和趙寶才從屋外走了進來。趙寶才滿臉堆笑:「方特派,你來之前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和童特派好去門口迎接你呀。童特派和我剛才正在檢查為你騰出的辦公室。」
方宏宇握著童北海的手,由衷地說:「老童,太謝謝你啦!」
童北海還是那副客客氣氣的樣子:「應該的,應該的。方特派,我們還是先去你的辦公室看看,怎麼樣?」
方宏宇點了點頭:「好,就聽你的。」
趙寶才急忙在前面帶路,引著二人走了出去。
轉了一個彎兒就到了,趙寶才推開門,邊走邊介紹:「這是老特派員老胡原來的辦公室,我們重新收拾了一下,你看看還缺點什麼……」
方宏宇打量著這間不大但收拾得很乾凈整潔的房子,擺了擺手:「挺好的,挺好的。不過,老胡怎麼辦,我不是說他的辦公室暫時不要動嗎?」
趙寶才有些為難,小聲解釋:「可是,實在是找不出像樣的辦公室了,您總不能和我們處長一起辦公吧!」
方宏宇絲毫也不在意,坦然地說:「跟你們處長一起辦公又怎麼了?只要能擺張桌子放個電話……」話還沒有說完,桌上的紅色電話機就「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見方宏宇沒有上去接的意思,趙寶才上前拿起了聽筒:「喂,你好……」轉身捂著電話對方宏宇說:「方特,找您的……」
方宏宇有些疑惑,指了指自己說:「找我?」見趙寶才肯定地點了點頭,才走上前去接過電話,「我是方宏宇,對!是剛剛上任的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員……什麼?你知道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請問你什麼事?……有重要舉報?舉報省高速集團公司,……有重大國有資產流失,還有國債資金被挪用……喂,你能說得具體點嗎?什麼?現在只能說這麼多……喂,喂……」電話突然被掛斷了。
方宏宇拿著電話,與趙寶才、童北海面面相覷。
這時,唐小建從外面推門走了進來:「對不起,方特、童特、趙主任,全辦的人都齊了,就等你們了。」
剛一出了門口,走在後面的童北海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似的一拍腦袋,對和他並排
走著的方宏宇說:「哎呀,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方特派,有件重要的事差點忘了向你彙報。前幾天辦黨組研究決定,準備報請署里對省高速集團使用國債資金的情況進行專項審計。」一邊說還一邊注意地觀察方宏宇的表情。
方宏宇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直覺讓他感到事情有些唐突,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不動聲色地試探著:「審計高速集團的國債資金使用情況?是不是有大案要案線索啊……不過,老童呀,我來信州之前,署里要我們辦重點抓好退耕還林的審計工作。這件事,國務院領導非常關注,也是署里今年工作的重點,審計高速集團的事,我們是不是忙過了這一段時間再說,你看呢?」
童北海想了一想,正要開口,一抬頭方宏宇已經走了好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