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子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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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幾年過去。
這年秋天,沈達的父親沈青川病逝,沈達攜妻女從省城返回奔喪。
沈青川死於中風,這年才六十七歲,以現今城市居民的一般壽命比較,可稱早死。特別是沈青川身份很不一般,在本地當過專員,後來行政體系變化,實行地改市,也就是地區改為市,轄地區原屬各縣,沈達的父親不再是沈專員,改稱為沈市長,依然是本地頭號行政長官,書記之下他最大。沈青川在市長任上一直干到六十二歲才退下來,而後也沒全退,安排為省政協常委,兼了一屆五年,屆滿剛退。他這樣身份的人物享有相當高的醫療保健待遇,平時定期安排身體檢查,生了病不必到醫院排隊挂號,有事了往高幹病房一送,不必操心床位是否擁擠,自有市裡最好的醫生照料,需要的話還可以緊急約請省里甚至北京上海大醫院的專家前來會診,通常情況下,如果不是要害部位致命癌變,尋常疾病害不了他,特別是在剛剛退休這個年齡段上。但是他卻屬例外,突然中風,一時不治,即撒手人寰。
沈青川多年擔任一方行政首腦,其喪事自然不同於普通人物,雖然按規定必須從簡,卻依然十分隆重、極具氣派,其隆重和氣派不體現在場面多大,喪儀多排場,如民間富戶死了考妣一般,吹吹打打開大道場辦大喪禮做足套路;沈青川的喪事很簡單,規格卻高,體現為葬禮上的一屋子花圈、一屋子人,還有靈車後邊的一個送行車隊。花圈密密麻麻,上邊的名字囊括了本省本市及下屬各縣區各部門重要官員,還有北京若干重要部門領導,沒有一個白丁,不說每一個名字都如雷貫耳,起碼非常響亮。當天到場出席葬禮的也一樣,除了本市現職主要領導,離退休老領導,縣區及部門領導,還有專程從省上趕來的負責官員。簡短的告別儀式結束后,靈車送遺體往殯儀館火化,靈車後邊的車隊是一支自願送行車隊,主體為親朋好友與故舊,基本都是官員用車,車牌號碼特點鮮明,均為本市及各縣排前車號,組成送靈車隊泣奉老領導上路火化,隊伍格外醒目。
沈青川的高規格葬禮上有一個小插曲,發生於他的大兒子沈達和沈達的老同學蘇宗民之間,這兩個人在葬禮正式開始前碰面,忽然有所爭執。
事情是沈達挑起的。當時沈達一家人包括他母親、弟弟和弟媳們已經進場,站在沈青川的遺體邊,蘇宗民從人群中擠出來,跟沈達握了握手,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開。沈達突然把他喊住。
「蘇宗民,喂。」他說,「你等等。」
他把蘇宗民拉到母親身邊,問母親是不是還記得這個人?沈母淚眼迷濛,因丈夫的突然離世悲痛不已,心力交瘁,當時只是兩眼發愣看著蘇宗民,沒有反應。蘇宗民喊了她一聲「王阿姨」,她也沒反應過來。
沈達告訴母親,這是蘇宗民,他的老同學。
「蘇世強的兒子。想起來了嗎?」
沈母啊了一聲。
「人家現在是蘇廠長,連山水電廠的頭頭。」沈達介紹。
蘇宗民沒吭聲,跟沈母握了下手,轉身走開,卻被沈達再次揪住。
「蘇廠長急個啥呢。」他質問。
蘇宗民開了腔,學沈達的口氣,管沈達叫「沈主任」。
「沈主任現在心情不好,咱們回頭再談。」蘇宗民說。
「心情好就不用你。」沈達說,「別的人見了我可以跑,你不行。」
「我沒跑。」蘇宗民說。
人家蘇宗民是主動上前跟沈達握手致意的,絕無見了沈達就跑之嫌,但是沈達胡攪蠻纏,不放過他。沈達追問說,蘇廠長今天撥冗前來參加他父親的葬禮,拿什麼來送別老人?蘇宗民不吭聲,不做明確答覆。蘇宗民身邊一個年輕人趕緊搭腔,這人是跟著蘇宗民來的,可能是蘇手下廠辦人員,他告訴沈達,廠里給沈市長送了花圈,蘇廠長還特意買了一條新毛毯,送過來表示哀悼,蘇廠長自己掏的錢。
「是拉舍爾毛毯。」年輕人強調。
沈達知道那個東西。本省有一家大紡織廠,專業生產拉舍爾毛毯,大量出口中東一帶。沈達問蘇宗民,知道拉舍爾毛毯去中東做什麼用嗎?
蘇宗民說:「沈主任別說了,辦完事咱們再聊。」
「怎麼我不急你急?」
沈達揪著蘇宗民,就是不放他走,非讓他知道拉舍爾毛毯怎麼回事。按沈達的說法,原來該毛毯在中東是當裹屍布用的,那邊戰亂,常有人員死亡,裹屍布用量很大。
「謝謝蘇廠長給我老爸送來一條。」沈達說,「哪天不幸輪到我了,記住也給我送一條,別的我不要,就要蘇廠長的。」
蘇宗民甩掉他的手,一言不發走了。
他並沒有離開,只是站在人群後邊參加儀式。以蘇宗民的身份,哪怕貴為廠長,在那個場合也還只能站在後排。簡短的葬禮儀式結束后,出席儀式人員排起長隊,與沈青川遺體告別,與死者家人一一握手,勸慰節哀,蘇宗民排在長隊後部,在與死者家人握別時再次與沈達相逢,這一次兩人都一言不發,只握了手,彼此都用了力氣。沈達忽然眼眶一紅,眼淚落了下來。
如蘇宗民形容:「沈主任現在心情不好。」沈達表現出的情緒不是不好,簡直可稱惡劣,不只是因為父親突然病故,還有一大因素:此刻沈主任正走背運,包括所謂的「沈主任」也成了一個倒楣標記。沈達原為省電力公司的調度中心主任,眼下已經不是了,職務已免,暫未安排,此刻稱他主任如果不是有意刺激,實在只屬安慰。
沈達大學畢業後進了省電力局,十多年一帆風順。當年收他的老局長是沈青川的老朋友,老局長對沈達非常關照,沈達一去先在局辦公室當幹事,跟著老局長四處跑,相當於局長的秘書。沈達為人活絡、聰明,什麼東西都是一點就會,擅長跟人打交道。特別是很會處理上層關係,幾乎是生來就會。加上辦事有經驗,心裡有主意,能給領導當參謀,很得局長信任。秘書幹了幾年,上下情況都熟了,恰逢電力體制改革,省電力局改成省電力公司,依舊是老局長當政,改稱總經理,沈達還跟著他,成了公司辦公室的副主任。幾年後老領導快要到線了,問沈達有什麼打算?沈達表示自己到局后一直都跟領導,只有綜合部門的履歷,太單一、不全面,對今後可能不利,所以想換一換,到業務處室干一干。老領導很贊成,把他調到調度中心當副主任,放手讓他管業務,待老領導終於退休時,沈達已經是調度中心的老大,具體掌管全省電力調配業務,位置非常重要。那時他才三十四五歲,是公司里最年輕最為人們看好的中層要角,沒有誰不說他是公司里最有前途的年輕幹部。
一年多前,情況忽然發生變化。公司領導層調整,來了一個新老闆,是位中年女士,女強人,叫齊斌,名字文武雙全,巾幗不讓鬚眉。沈達的楣運意外開始。
這位新來的老總是從省外交流過來的,以往從未在本省工作過,與地方上沒有多少瓜葛,雖是女流,卻非常強勢,事事有主張,處處打下自己的烙印。她對本省電力企業的原有狀況不太滿意,要按她自己的一套管理企業。到位后大刀闊斧,銳意改革,有意識地改變前任老總的舊有安排。前任老總重用的幹部也就面臨困境,要麼棄老忠新,改換門庭,千方百計讓新領導收納,要麼就得經受冷遇。
沈達是前任老總的頭號重臣,一時面臨壓力。他開玩笑,稱自己雖然對付領導和女人都有經驗,但是最講義氣,一定經得起考驗,決不叛變。
有一天晚間,沈達和幾個朋友聚會,在省城一家新開的大酒店,相聚的都是年輕幹部,卻都不尋常,有經委的處長、發改委的辦公室主任、副省長的秘書、還有若干年輕女子。沈達因為多種關係,跟這些人混得挺熟,成了一個圈子裡的人,有機會就湊起來一聚,交換信息、聯絡感情,通常由沈達安排買單。電業部門向稱電老大,管著電線里的那個東西,誰都用得著,厲害得很,電老大的調度中心主任尤其厲害,誰都想巴結,有成堆的人排隊等著為他簽單。如果不找人,沈達自己也能簽,沈老大不缺錢,他的工資很高。
那天晚上,沈達表現英勇,酒杯一端,什麼都沒吃,先干三杯白酒,喝的是高度五糧液。而後他把嘴巴一抹,向大家告罪,稱自己已經預先簽好單了,大家儘管盡興吃喝,他卻沒辦法陪同;因為當晚輪值,他必須守在調度室,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剛換了個女老闆,一雙大眼盯得緊啊,像醋瓶老婆盯著花心丈夫,讓她逮住了包死,所以對不起各位。」他說。
那些人不依,稱他們不會讓沈達糊弄,沈達肯定不是把自己送去給那個女老闆欣賞,一定另有花心。沈達不慌不忙,再喝三杯,這才勉強得到大家批准,離席走人。
沈達真沒有糊弄人,當晚他確實輪值。他匆匆趕到單位,並未超過到班時間,卻不料有人已經打過兩次電話找他,不是別個,就是女老總。
「齊總有事,讓你去她的辦公室。」值班組長說。
新來的總經理齊斌超敬業,家在上海,丈夫和孩子沒有隨遷,她本人以公司為家,是個工作狂;幾乎每晚都在電業大樓上班,思考企業發展大計,同時細心地盯緊手下員工的一舉一動。
沈達去了齊總的辦公室,一進門齊斌就把臉板起來。
「喝酒了?」
沈達承認,今晚有個聚會推不掉,他過去喝了兩杯。
「值班你還敢喝?」
沈達檢討,雖然他從不因酒誤事,但是確實不該喝。
「不是第一次?」
「也沒幾次。」
齊總比沈達大七八歲,加上職位高,見什麼是什麼,該批就批,沒把前任老總的愛將沈達太當回事。她找沈達並無大事,只是核對一份材料里的幾個數據。問過之後她一擺手,讓沈達回調度中心繼續值班。沈達以為事情了了,哪裡想到第二天公司中層幹部開會,齊總聲色俱厲,對他痛加批評,上綱上線,提到對國家對人民負責的高度,警告他深刻反省,否則必嚴加處置。她採取的是不點名批評方式,講有的人身負重責,屢次三番、違反規定,值班喝酒,是害群之馬。批評中旁敲側擊,點了些現象,不必太細心,就可以聽出講的是誰。
事後沈達自嘲,說齊總批了半天,只有四個字他聽進去了:「害群之馬」。
由於新老闆強勢,誰都敢訓,批評人不留情面,而且對一些前骨幹存有成見。公司裡邊,難免有人受不了,要發一發牢騷,發牢騷得找地方,沈達這裡最合適。沈達有號召力,哥們得很,眼下一起歷難,大家感同身受,可以一吐苦水,偷偷罵一罵娘。公司中層同僚里的不滿人員因而悄悄集中在沈達身邊。事實上這些人早就搞在一起,只是情況不同。當年老領導執掌大權,大家聚在沈達身邊,是希望他在領導那裡替自己美言;如今變了,是一起發發牢騷。
所以齊總「害群之馬」之說不是隨口提及。
沈達是聰明人,如他自己所笑,有「官家遺傳」,眼下這種局面,以往沒遇到過,至少也聽說過。人到屋檐下,該裝孫子就得裝孫子,沈達心裡很明白,也知道有哪些辦法可以拿來擺平與領導的不融洽關係。可是這個人偏偏天生是個老大,從出世到如今,基本一帆風順,凡事有家中大官罩著,骨子裡十分傲氣,可以順著捋毛,逆著來就不快活,一旦不快活他還敢來橫的,現在臨到事前,他只有一個態度:管他的,隨他去吧。
事情便顯出了些緊張度。
有一天,齊總把沈達叫去,給他看一封群眾舉報信,涉及加洋水電站。舉報信稱該水電站設施落後,狀況不好,但是老闆拿錢鋪路,重金賄賂,省公司對他開放綠燈,讓他把電賣上電網,發了大財。舉報信並沒有點明省公司誰拿了人家的錢,但是有一點比較特殊:該水電站位於沈達老家那個地方。
沈達承認事情與自己有關。加洋水電站是一座小水電站,三十多年前由他老家那邊地方政府投建,因經營不善嚴重虧損,設備老化,面臨關閉。幾年前地方政府把該電站賣給一個私企老闆,老闆投資改造廠房和設備,使電站重新運轉。該老闆接手電筒站后,曾與當地縣及鄉鎮領導多次到省公司,請求把所發水電賣給省電網;因為是家鄉事務,家鄉領導找到他,他幫了忙。
「辦理中都按規定,沒有違規行為。」沈達說。
這裡邊當然有些情況。本省水利資源豐富,早年間地方辦電積極性很高,全省各地遍布水電站,絕大多數是小水電站。小水電多建在偏僻山間,附近少有工業項目消耗電能,必須把所發電能賣給省電網,這才能夠產生效益。對大電網來說,小水電雖然可以補充電力不足,卻也存在不穩定問題;因為小水電受季節、水源影響很大,盛水期馬力充足,枯水期發電機停轉。往往是電網需求缺口大時,水電站枯水無電;電網電力充足時,小水電正當盛水期,發的電用不了,網上根本不需要。所以不是所有小水電發的電都能賣給省電網,需要根據各種情況協調安排。這就有了一個要誰不要誰的問題,實際上也就是給誰賺錢,讓誰賠錢的問題。因此爭奪厲害,相爭者使出各種手段,包括金錢轟炸,這個不奇怪。
沈達說明,他幫過加洋水電站的忙,但是沒有拿錢,相反還賠了,請對方吃飯。因為來的除了電站老闆,還有家鄉領導,有幾個原本就是熟人。
齊斌問:「是嗎?」
餘音繚繞,人家有懷疑。
沈達咬定:「不信可以查。」
齊總當即警告:「我是要查的。」
不久就出了事:正當盛夏,全省進入用電高峰;那一年恰逢旱災,各地旱情嚴重,江河水量銳減,眾多水庫庫容降到極低點,水電站大半停止運行,導致電力供需矛盾尖銳,缺口巨大。鄰近省份情況相同,也都嚴重缺電,無法調劑。省公司在各級政府配合下,除確保重要部門、居民生活用電外,採取各種拉閘限電措施,力圖減輕負荷,維持電網正常運轉。不料遇上一個持續高溫時段,各地用電一起猛增,電網承受不了,終於崩潰。省城近郊一個大型變電站跳閘斷電,引發連鎖反應,導致省城及附近數市大面積停電,長達數小時,成為一起重大停電事故。
沈達是調度中心主任,首當其衝,於事故之後即被宣布免職。
作為現場調度處置人員,沈達對事故發生無疑負有責任,起碼負有對重大險情估計不足、未能及時應對之責,齊斌處置他不缺理由。但是沈達不服,認為齊總不等事故調查拿出結論就先拿掉他,是藉機整人,收拾害群之馬。沈達據此與齊斌理論,還大發牢騷,四處發表不滿,讓齊斌更為惱火。
他被擱置起來,大半年時間完全成個閑人,「沈主任」之謂因此成為諷刺。
這時他父親沈青川突然病逝。
沈達老家那邊有個笑談,說沈市長死於中風,其實不全是,他差不多算是給氣死的。別的人氣不死他,只有他兒子幹得了這種事。
說的是沈達,當時沈達有兩件事讓老爸特別不爽。
一件是沈達的免職。沈青川多年為官,知道這一行當里起起落落非常正常,兒子需要對一起事故承擔責任,讓人把主任拿掉,這沒什麼了不起。讓沈青川不高興的是兒子在這種情況下依然無所顧忌,且不聽老頭子安排。沈青川已經退下來了,不再有當初的影響力,不再像當年一樣可以一個電話把兒子安排進省電力部門。兒子的女上司是外省調來的,與沈青川沒有舊交,人家根本不需要把已經退下的前地方官員沈青川當一回事。但是沈青川夠不著省城電力部門,在地方上的影響力依然旺盛,還能繼續發揮餘熱。他告訴兒子,以現在情況看,兒子繼續待在省公司不好,不如調回本市算了;可以安排到市經委,先當個副主任,以後再說。只要兒子願意,他跟市委書記說一說,不會有什麼問題。
沈達不幹。認為自己這十幾年都在省城,基礎在那邊,絕對不能放棄。這種情況下灰溜溜走人,回家投奔退休老父,哪怕給個市長干,也會讓人恥笑,太掉價了。有一句老話說:「在哪裡摔的,要在哪裡爬起來。」他哪裡都不去,就待在省公司里奉陪到底,當害群之馬,看女老總怎麼奈何他。
沈青川罵兒子長了臭脾氣。沈達的母親也配合父親,拿父母身體都不好,只想兒子回來、一家團聚為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反覆勸說。然而沈達大少爺脾氣上來,只聽自己的,誰說的都沒用,真是把父親氣了個半死。
還有一個人出來跟沈達一起氣他老爹,是個小女孩,年方兩歲,小不點,打扮得像個洋娃娃,模樣挺清爽,卻會大哭,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撒野一般嚎叫。
這小女孩是誰?據說是沈達的女兒,沈父沈母的親孫女。時沈達早有一個女兒,為沈家長孫女,已經九歲多了,是省城的一個小學生。
沈達是在參加工作的第三年結婚的,妻子李珍,就是沈達母親為他物色的李家姑娘,沈達最終還是娶了她。當年為了避開母親的安排,沈達不聽父母招呼,躲在學校不回家,挖空心思想出種種理由留在省城工作。不料沈達的母親非常執著,非要弄個人把沈達管住不可,也虧得沈達的老爸官大,有辦法,加上人家女孩願意配合,終於聯手把沈達捕獲:沈達進了省電力局不久,李珍忽然也調到省城工作,進了省法院。女孩笑盈盈找上門來,袖子一挽要幫沈達洗衣服。沈達不禁感嘆,說自己算是個孫悟空,還是比不上老媽是如來佛。
在省城相逢,不像在家裡老媽監視之下彆扭,加上李珍本來也不讓人討厭,沈達不再嚴加防範。時日遷移,沈達身邊原有的那些女孩漸漸走散,沈達自己年紀稍長,進了單位,知道應當有所收斂,不宜再像讀書時那樣胡鬧,沈達的父母適時施加壓力,沈達到底點了頭,有情人終成眷屬。沈達和李珍婚後第二年有了孩子,是個女兒。沈達很喜歡自己的女兒,嘴上卻不時嚷嚷,說感到遺憾,他想要一個兒子。
「咱們不是官家遺傳嗎?」他跟蘇宗民發牢騷,「到這裡沒有了。」
蘇宗民說:「女兒也傳。」
沈達不認。所謂代代相傳,講的是傳子傳孫,沒聽說往外孫外孫女那邊傳的。
後來那些年沈達春風得意,在單位里嶄露頭角,步步向上,身邊又開始有些花花草草。里裡外外,不時有些女子與沈達拉扯,電話里、樓道邊,嗲聲嗲氣,沈主任長、沈主任短,讓眾人看了眼熱,聽了心跳。這種事很難一直隱瞞,難免會傳到老婆那裡,夫妻間自然就會發生些動靜。李珍成了沈妻后,不再像自願當女朋友時那般隱忍,已經知道要保衛自己作為老婆的合法權利;加上自身供職於省高院,作為法律界人士,哪裡會容忍他女再來分享丈夫。她和沈達之間漸漸燃起戰火,時起時落,有時只在家裡燃燒,有時還燒到了雙方老爸老媽那裡。雙方家長為小兩口救火,循循善誘、苦口婆心,歷經多個回合。
沈達交上楣運,不見容於新來的齊總,因大面積停電事故被免職、陷入低谷之際,有一位少婦風塵僕僕,從省城來到市裡,找到沈青川的居所。少婦來者不善,抱著一個兩歲多的小不點女孩,她把小女孩往沙發上一放,讓小不點管沈青川叫「爺爺」,管沈達的母親叫「奶奶」。少婦說小女孩是沈達的種,她和沈達的私生女。沈達不認,就來讓爺爺奶奶認,誰的種誰養,她不管了。
這少婦不是陌生人,十多年前跟沈父沈母打過交道,就是那個賣胸罩的女孩。當年沈母給她家人一筆錢,幫女孩找了一份工作,讓她答應不再與沈達糾纏。沒想到現在她又冒了出來。她聲稱自己已經嫁人了,但是單位倒了,下崗了,知道沈達在電力公司混得不錯,找上門去求助。沈達跟她重溫舊情,哄她上床,答應如果給他生個兒子,就跟老婆離婚娶她。結果生的是女兒,沈達不認賬了。
沈青川和妻子被少婦和她帶來的小不點弄得一愣一愣,不知道這回爺爺奶奶能怎麼當。他們馬上給沈達打電話,沈達在電話里很平靜,只說那女的已經瘋了,別聽她胡說八道。儘管打110,讓警察把她帶走,孩子是誰的誰去認,不行就送民政局福利院。
沈青川問:「你跟她到底怎麼回事?」
沈達說:「這個你們不必管。」
沈青川能不生氣?
處理類似事項沒有沈達說的那麼簡單。沈青川是什麼人?老專員老市長,德高望重,聲名顯耀,打個電話讓警察上門帶走一個少婦,把個莫名其妙哭爹喊娘的兩歲小孩送到福利院,外界會是什麼議論?沈達的舊日相好不是只會賣胸罩,人家膽子很大、很潑辣,心裡也很有數,打上門來,把孩子往沙發上一扔,看你們怎麼辦。
於是又如當年,王阿姨跟少婦展開周旋,深入談判。王阿姨細聽對方陳述,摸清內中實情,以擺事實講道理的精神,循循善誘、軟硬兼施。對方胡攪蠻纏半天,從要求沈達離婚娶她,退到要求經濟補償。沈達母親拿了一千塊錢放在她面前,告訴她這錢與孩子和沈達都沒關係,只是他們老兩口關心下崗工人,幫助渡過生活難關而已。事情必須到此為止,再鬧的話,他們就要讓警察出面採取措施。少婦不聽,嫌沈母給的太少。沈母無法再讓一步,趕緊又給兒子打了電話。沈達在電話里說,他已經在路上,很快就到家了,讓沈母穩住對方,等他到了再收拾。
少婦聽出他們電話內容,即抱起孩子,抓走那一千元,跑得不知去向。
其實沈達根本沒動,是在省城家中拿電話裝神弄鬼,居然就把少婦嚇走。
原來這個女人和她的小不點不止是到沈達父母家鬧,此前已經找省公司和沈妻李珍鬧過,都是挑沈達不在的時候上門尋事。少婦雖然潑辣大膽,卻一如既往,只怕一個沈達,無論在哪裡鬧騰,一聽說通知沈達前來處理,立刻偃旗息鼓,倉皇走人。所以沈達一接家裡電話,胸有成竹,靠個舌頭於三百公里之外把少婦驅逐出門。
問題是沈達此時正當落魄,少婦和小不點的出現給他雪上加霜,在單位被人當做笑料。沈達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要同事們下一次幫他把少婦母女倆扣住,趕緊通知他來認私生女,看他怎麼處置。沈妻李珍卻不那麼容易擺平,夫妻間本來已經戰火未斷,此時更是加劇,老婆難以釋懷,跟沈達大鬧了一場。
沈達惱火,放了狠話:「他媽的離婚算了。」
李珍大哭:「不要我們母女,要那個妖精。」
沈達火上澆油:「我還賺一個小不點。」
夫妻倆鬧得不亦樂乎之中,沈青川突然病逝。
所以有人稱沈青川給兒子氣死,不儘是無中生有。
沈達與李珍不和,畢竟還是夫妻,沈青川一死,彼此還得顧全大局。李珍帶著女兒隨夫回鄉,參加了公公沈青川的葬禮。而後母女立刻走人,返回省城,理由是省法院最近很忙,加上女兒是小學生,課外還學鋼琴,不能拖課。沈達沒跟老婆女兒一起回去,他留在家鄉。父親的後事已經料理完了,母親有弟弟照料,不需要他太操心;他卻不走,在市區和下邊縣裡晃來晃去,找舊日朋友同學談天說地、打牌釣魚,居然還偷偷喝酒,似乎不在服喪之中。
他那些密友清楚,此刻沈達不好受,內外交困。主任已經給免了,回單位無事可干,回家還有戰爭,所以不如躲著。但是雖然停職,畢竟還是單位幹部,為父奔喪,也不能耗時太久。本來和齊總就不對路,現在再被抓住把柄,人家生氣了,以曠工論處,痛加收拾,沈達的日子更不好過。
有一天下午,沈達跑到連山縣找朋友玩。朋友名叫張光輝,小名小六,比沈達小一歲,與沈達出自同一個大院,也是個幹部子弟,父親當過工業局長,他本人不遜其父,已經當了連山縣縣長,是大院夥伴里比較有出息的一個。張光輝與沈達關係密切,知道沈達內外交困,需要朋友關懷,把沈達約到自己管轄地塊,領他跑到山間,游山逛水散散心。黃昏時他們回到縣城,張光輝說咱們不上賓館,那裡沒什麼好吃的。他安排沈達去了路邊一個不太起眼的餐館,這裡有野味,五步蛇、大蜥蜴,都是別地方看不到的。其他人不叫,就他們兩個,老朋友自己吃飯。
點菜的時候,老闆娘跟張光輝說話,問領導要什麼小賽。張光輝問人家小賽有什麼。老闆娘報出鹵豬舌、雞翅膀等等。沈達明白了,原來說的是小菜,不是什麼他媽的奧數大賽或者小賽。
他們用連山話對話。張光輝是在原行署大院長大的,並不是連山人,卻因為在此間工作多年,一直當到縣長,居然學得一口本地腔,能用地道的連山話與當地人對答,與沈達等老朋友在一起時,也喜歡學人家連山腔互相調侃。不想當時張光輝跟老闆娘說「小賽」,卻讓沈達忽然有些感嘆,想起一個人——「嫂嫂」。
「有蘇宗民的電話嗎?」沈達問。
這還能沒有嗎。
連山水電廠是省屬單位,不歸張光輝管轄,但是都在一個地盤上,工作聯繫很多。蘇宗民是本地人,蘇宗民父親生前也曾擔任過此地縣長,算來是張光輝的前輩。蘇宗民本人與張光輝也都出於同一個大院,當年沈達與蘇宗民在青少年宮旱冰場打架,張光輝在場,奉沈老大之命,下場圍捕蘇宗民的小孩里,「小六」也是一個。有這麼多瓜葛,張縣長與蘇廠長當然關係不淺,彼此相熟。所以沈達一問,張光輝於飯桌邊當場給蘇宗民掛了電話,掛通后把手機遞給了沈達。
「蘇廠長很忙?」沈達跟蘇宗民打哈哈,「要不要來接見一下?」
蘇宗民問沈達在家裡嗎?沈達順著他的話,說不錯,自己在家裡跟朋友聊天,忽然想起「嫂嫂」,就打了電話。蘇宗民告訴他,他此刻不做早操,是坐在車上,回市區看老媽,剛到半路,一會兒進市區后,他會到沈達家,讓沈主任接見。
沈達不禁失望。他告訴蘇宗民,剛才是開玩笑,此刻他不在家裡,是打上蘇廠長的老家來,在連山縣縣城的一家野味館。本來想把蘇廠長找來敘一敘舊,一起繼續探討拉舍爾毛毯的用途;那天在他父親葬禮上只說了一半,因為情緒比較激動,沒講完,所以還想找機會再深入探討。可惜看來對不上,他跑到這裡吃「小賽」,蘇廠長嫂嫂的,已經在路上跑遠了。
蘇宗民說:「只好另找機會了。」
半個小時后,蘇宗民出現在野味館。
原來接到電話后他立刻掉頭趕了回來。連山縣城這家野味館挺有名,他知道,所以電話里都不問一下,直接打進門來。
那時候沈達已經喝了半瓶酒,舉止言談顯出醉意。蘇宗民指著酒瓶冷笑。
「沈主任管這叫啥?拉舍爾毛毯?」他問。
沈達強調這是酒,茅台,不是毛毯。
「我知道蘇廠長什麼意思。」沈達說,「父親屍骨未寒,兒子還敢喝酒,找死啊。」
「對,不像話。」蘇宗民刺激他,「你要是真有種,別在這裡逞能。」
「我還是知道你的意思。」沈達回答,「你讓我回家去喝,對不對?你以為我不敢?」
「你真敢嗎?」
沈達稱自己沒啥不敢的,只不過實在不願意走人離開。留在老家這裡,對付老媽一個女人還容易,回省城要對付的女人可就多了,公司里一個女總、家中一個女婆、外頭一個女好,還有一個學鋼琴的女兒、一個特別會哭不知哪裡搞出來的女娃。這他媽怎麼弄?有女人緣真不錯,碰多了也真麻煩。
張光輝招呼蘇宗民坐下,要服務小姐給他倒酒。沈達當即制止,說人家蘇廠長一向不吃請不請吃,哄上桌也不喝酒,別浪費了毛毯。
張光輝說:「是茅台。」
蘇宗民讓小姐給他礦泉水,他拿礦泉水跟沈達乾杯,沈達不幹。
「咱們誰是老大?」他問蘇宗民,「你敢欺負我?」
蘇宗民說:「要麼就喝,要麼就滾,別在這裡發酒瘋。」
沈達說:「牆倒眾人推,他媽的嫂嫂也欺負人。」
蘇宗民問:「你到底喝不喝?」
沈達喝,舉杯跟蘇宗民碰,揚臉一飲而盡。
蘇宗民說:「再來。」
小姐過來把沈達的酒杯倒滿。蘇宗民給自己倒水,毫無顧忌,直接拿礦泉水瓶往酒杯里注。沈達已經暈了,不再計較蘇宗民拿的是什麼。
他們再喝。喝完了,蘇宗民要求再來。張光輝把蘇宗民拉到一邊,很擔心:「蘇廠長這是幹嗎呢?」
蘇宗民說:「這傢伙欠一醉。」
「這麼弄他受得了?」
「是他活該。」
沈達不痛快了,拿湯勺敲碗,禁止他們倆在一旁嘀咕。
「有屁當面放,別搞小動作。」他喝道。
蘇宗民沒跟他客氣,繼續灌他酒,桌上那瓶酒全部灌下去,沈達酩酊大醉,身子一滑滾到了酒桌下邊。
他們把他弄上蘇宗民的越野車。沈達個子大、身子沉,醉得不省人事,除了借醉使橫,不會配合動作。蘇宗民和張光輝兩個人對付不了,特地請了酒館兩個夥計,都是膀闊腰圓的大小夥子。四個人喊著號子,把沈達從地上抬起來,抓著扛著,弄出了野味館,塞進了越野車後座。
蘇宗民吩咐司機趕緊動身。他們從連山縣城趕到市裡,沒在市區停留,立刻駛上國道,連夜往省城趕。那一路一共開了近五個小時,午夜兩點左右,越野車駛進省公司的住宅區,沈達家住裡邊一幢新樓。那時沈達還在大醉中,吐得身上、車上到處都是。
蘇宗民按了沈家的門鈴。半夜三更,鈴聲響了許久,沈妻李珍慌慌張張披著衣服跑過來,隔著鐵門詢問,聲音發著抖:「是,是誰?」
「是我,嫂子。」蘇宗民和司機把沈達抬進了屋子。李珍看著丈夫癱在地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蘇宗民幫著把沈達衣服脫了,讓李珍打一盆熱水稍稍擦洗一下,再把他抬上床去。當晚李珍母女倆睡在主卧里,他們把沈達抬上了他女兒小房間的小床上。
而後蘇宗民告辭。李珍看著醉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丈夫,忽然掉下眼淚,問了蘇宗民一句:「我該拿他怎麼辦?」
「對他好點。」蘇宗民說,「幫他過這個坎兒。」
李珍一聲不響。
「聽我的,不然就完了。」蘇宗民又加了一句。
李珍點了點頭。
蘇宗民連夜返程。
2
畢業后這十幾年裡,蘇宗民跟沈達走的是兩條路。
當年蘇宗民回鄉工作,到了連山水電廠,該廠還是一片工地。廠區位於大山深處,要在山間峽谷處築壩,將流經山地的江水攔截,在狹長山谷盆地間形成一座中型水庫,同時開鑿一條六公里長的穿山隧道,把水引向山另一側江流下游,利用水流落差發電。這是當年一個重點水電項目,由省里投資,地區具體負責籌建。蘇宗民在工地施工組當技術員,那時離電機進廠安裝還遠得很,乾的都是基建活,水電廠的機構建置也還沒有形成,由一個籌建辦負責協調建設事宜和工地施工。
蘇宗民到工地報到的第一天,籌建辦一位副主任把他叫去談話。副主任叫陳興,工地上的人都管他叫「陳頭」,他是工地的實際負責人,大約四十齣頭,還兼著地區水電局副局長。新來的畢業生上崗,領導通常要談談話,講講大道理,提提要求,這位陳頭找蘇宗民談話,卻還拉了點家常。
「你父親是蘇世強?」
蘇宗民說:「是。」
陳頭稱見過蘇宗民的父親,當時陳還是個小幹部,蘇的父親在台上講話,遠遠地看了幾眼。他記得蘇世強個子不高,中氣很足,講話聲音響亮。
「家裡情況怎麼樣?」陳頭問。
蘇宗民告訴他,家裡還有母親和妹妹。母親身體不好,病休在家。妹妹今年讀高三,明年高考。
「日子還行吧?」
蘇宗民擺了些家庭困難。母親病休,工資很低,他上大學這幾年,家裡節衣縮食,母親有病都不敢上醫院拿葯。現在他出來工作,情況好一點了,但是妹妹明年上大學,也得準備一筆錢。
「有那麼困難?」
蘇宗民點頭,沒再多說。陳頭笑笑,擺手讓蘇宗民走。
人家不信。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是個著名人物,在地區副專員任上跳樓自殺。為什麼事跳樓?錢,據說拿了人家幾十萬。沒有這種事他幹嗎跳樓?樓一跳錢就沒法找了,但是人民幣不會忽然化成煙。這些錢應當還在,可能還藏在蘇家的某個床鋪下邊,夠蘇世強的遺孀、子女用一輩子。所以蘇宗民哭窮,那是裝的。
蘇宗民很清楚旁人怎麼看待他父親的遺留問題,這個問題他無法解答。他始終只堅持一條:家裡很困難,他需要有一份工作,所以到了工地。
陳頭安排蘇宗民到隧道工地,參與監管施工質量。這項工作與蘇宗民在學校里讀的專業無關,屬專業不對口,但是人家不管那個,工地上需要什麼就得幹什麼,可以一邊干一邊學。需要蘇宗民邊干邊學的不只是土方、石料、水泥標號之類,更多的還有人情世故。
下工地第一個月,工程隊的一個工頭來找蘇宗民,當時蘇宗民在工棚里看圖紙,天氣比較熱,他只穿背心,把工作服掛在門邊的鐵釘上。工棚里沒有其他人,工頭給蘇宗民遞了支煙,蘇宗民搖頭,說自己不吸煙。那人點點頭,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煙。
「有事嗎?」蘇宗民問。
「沒事,你忙。」
工頭在工棚里站一會兒,告辭。出門前他指著掛在門邊的工作服問:「你的?」
蘇宗民點頭。
那人從口袋裡掏出個東西,隨手塞進蘇宗民工作服的口袋。
蘇宗民一時感覺驚訝,不知道對方在幹什麼。待人家走後,他過去摸了摸工作服,在衣服兜里找到了一個信封。是那人留下來的,空白信封,一個字都沒有。
裡邊卻有東西,錢,一百元。
當天下午,蘇宗民在工地上碰上那位工頭,把他拉到一邊,將信封奉還。
「哎呀,小意思。」那人不接,「插一點,加班補助。」
蘇宗民明白了。所謂「插」原來就是這個。
幾天前,在工地食堂吃飯時,蘇宗民與兩個籌建辦年輕人同桌。那兩人比蘇宗民大幾歲,在工地混了一年多,已經很油了。兩人在吃飯時互相打聽,都問對方:「給你插了沒有?」表情比較曖昧。蘇宗民聽了納悶,不知道兩個小子插的是啥,難道是搞女人?兩人還互相比較數目,彼此伸出的都是兩根指頭。
現在蘇宗民知道了,他們說的應當是這個,「加班補助」。所謂「插」沒別的意思,就是形象動作,把信封往口袋裡一插,簡明扼要。看起來工頭們「插」錢也分三六九等,蘇宗民是新來,初入道的,等級較低,只能「插一點」,別人兩根指頭,他一百元。
蘇宗民把信封「插」回工頭的口袋。說自己的加班費指揮部已經給了。
「都拿了呢。」工頭說。
他說別人他不管。反正不必給他。
「你是,哈哈。」工頭看著蘇宗民,說了半句話,表情很特別。
事情就這麼過了。一個月後該工頭又來了,再「插」,這一次加了倍,二百。
「大家都一樣,真的。」他說明。
他可能以為上回蘇宗民嫌少,因此加了倍,一視同仁。
蘇宗民又把信封「插」了回去。
「真的不要。」他說,「再這樣我拿去交了。」
「小夥子怎麼搞的?」人家不滿了。
蘇宗民還是那句話:他就這樣,別人他不管,不必給他就行。
不久后蘇宗民休探親假回工地,拿了一張車票單據找陳頭簽字報賬,陳頭隨口又問一句:「家裡真的很困難嗎?」
蘇宗民說:「是。」
他不知道陳頭什麼意思。也許還一直記掛當年蘇副專員的幾十萬元?認為小蘇有這麼幾十萬,報銷幾塊錢的車票也太小氣了。也許他還知道包工頭送的錢被蘇宗民「插」回去了,認為蘇聲稱家庭困難純屬假話,要真是缺錢,為什麼不拿?他老爹當年拿人幾十萬,他小蘇拿幾百塊錢算個啥?大家都拿了,只有你不拿,總得有些緣故。
從那以後,一直到水電廠建成,蘇宗民行事一致,多一分不取。與眾不同是要付出代價的,頭幾年他頗受猜忌,單位里最差最累的活差不多總是他的,好事當然總是沒他。這人很沉得住氣,一聲不吭,叫幹什麼幹什麼,別人的事不聞不問不摻和,漸漸地大家就了解了,都說這小子雖然行事個樣,脾氣古怪,其實不錯,並不多管閑事。
下工地的第二年,有一個人千辛萬苦,從省城來到大山深處,找到了蘇宗民。
是袁佩琦,她獨自前來,整整坐了兩天汽車。當時連山水電廠工地還不通班車,道路不好,交通困難,袁佩琦從省城出發,到地區換車,當晚住在連山縣城,第二天才搭上一輛往工地載貨的拖拉機,到達目的地。
她見了蘇宗民,非常驚訝,問道:「是你嗎?怎麼變成這樣!」
與大學時候相比,蘇宗民已經變了一個人。蘇宗民本就是小個子,工地上跑來跑去,風裡雨里待了一年,被山間的大太陽曬得又黑又瘦,幾乎成了個人干。工地里又是泥又是水,到處塵土飛揚,露天工作場合,衣服特別不經用,加上小夥子不善於收拾自己,整個人顯得非常邋遢,工作服上的油污這裡一塊那裡一塊、袖口抽絲、肘部破損,那模樣不像是技術人員,倒跟混凝土澆鑄現場的民工差不多。
袁佩琦到達時,蘇宗民正在工棚里修機器,也不是什麼大傢伙,是一隻手提擴音喇叭。工地上這東西很管用,特別是放炮炸土石方之際,最怕哪裡突然冒出個人,讓爆炸飛石砸死,出安全事故;因此用得上這種擴音設備,在放炮之前及早喊叫通知,讓周圍山嶺的人能夠聽到。這隻喇叭用過一段時間,突然壞了,蘇宗民把它拆開,找了個電烙鐵修理,干這種活他已經是師傅級水準。
這時工棚外有人喊叫:「小蘇,有人找!」
袁佩琦掀開門帘,走進了工棚。從外邊大太陽下走進來,一時間工棚里全是黑的,袁佩琦只見一個黑影從桌子邊站起來,她眯起眼睛使勁瞧,根本看不出半點蘇宗民的早先模樣,頓時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
「蘇宗民?」她試著問了句。
蘇宗民笑:「你怎麼找到這裡?」
她這才放心,這個笑容和口音不會錯。
袁佩琦還是當年大學里的那個樣子,只是顯得成熟了一些,背著個包,戴一副墨鏡,還有一頂遮陽帽。大學畢業后,兩人時有聯絡,或者寫信,或者打電話,但是再沒有見過面,這是第一次重逢。袁佩琦畢業后留在省城,改行了,她進了醫療單位,在省立醫院行政處。她的父母都在醫務界,她似乎註定要進那個門,哪怕當不了醫生。
忽然在工地上相見,蘇宗民當然更為吃驚。蘇宗民問她怎麼不說一聲,突然跑來了?她反問道:「不能來嗎?」
蘇宗民追問:「到底出什麼事了?」
她不說。
「誰告訴你路怎麼走?沈達嗎?」
她承認,是沈達給她畫了張路線圖,告訴她在哪裡轉車,怎麼進山。她是請了假,加上周末休息時間,專程來看蘇宗民的。
蘇宗民很感慨。迄今為止,只有兩個同學到過這裡,一個是沈達,還有一個就是她。沈達是坐著局長的車,跟隨前來視察。袁佩琦不一樣,是獨自一個,跋山涉水,特地跑來找他的。
「聽起來,你有些感動?」袁佩琦笑著問。
蘇宗民糾正:「是很感動。」
蘇宗民領袁佩琦參觀工地,帶她去了大壩澆鑄現場,再走進正在開掘的引水隧道。隧道挖在石頭山裡,洞壁還沒有敷砌,鑿開的岩石露出截面,一盞一盞電燈延向隧道深處。洞壁上有水流滲出,流到洞底兩側的排水溝,沿著水溝流往洞外。洞底水汪汪的,鋪著廢模板。蘇宗民和袁佩琦兩人戴著安全帽,換了雨靴,踩著洞底的模板往裡走。隧道深處,傳來空氣壓縮機和風鑽轟隆轟隆的聲響,越往裡走,越發震耳欲聾。
袁佩琦抓住蘇宗民的胳膊,緊偎著他往洞里行進。有兩個民工推著手推車從裡邊出來,與他們相向而過。袁佩琦並無絲毫躲避,還是偎著蘇宗民。
蘇宗民道:「人家眼睛盯著呢!」
他得喊著,才能在空壓機和風鑽聲中讓袁佩琦聽明白。袁佩琦抓著他的胳膊不放,大聲回應道:「他們不認識我。」
蘇宗民道:「他們認識我。」
「你害怕?」
蘇宗民笑道:「感覺很溫暖。」
他們走到了隧道盡頭的工作面,有十數個工人和技術人員在這裡忙碌,往岩石上鑿炮眼。有人跟蘇宗民拍拍肩膀,權當打招呼,還指了指蘇宗民身邊的袁佩琦,像是在詢問,又像在打趣。轟隆轟隆的機器聲響中,大家都用手勢,沒有誰想要扯嗓門說話。蘇宗民和袁佩琦在工作面待了一小會兒就原路返回,鋪在隧洞底部的模板被他們的靴子踩得巴唧巴唧發響,水流從模板邊噴濺而出。
蘇宗民問袁佩琦對他的工作環境有什麼感覺?袁佩琦想了想說:「很特別。感覺不像是你該乾的。」
蘇宗民再問,按她的想法,他該是幹什麼的?
她忽然冒出一句話:「你父親的事我知道了。」
蘇宗民頓時無言。
沈達把情況都告訴她了。有一天沈達陪領導去她們醫院,順便跑到行政處看她,在那裡談起蘇宗民。沈達說他前些時候隨局長去了連山水電廠工地,見到了蘇宗民。蘇小子瘦得就像只猴子,讓太陽晒成個非洲黑人。後來就談到蘇宗民畢業時執意要回老家去工地,沈達說蘇宗民心裡頭有一塊傷疤,把他害得不成人形。事實上,這塊傷疤也把袁佩琦害了。在學校時,她和蘇宗民互相喜歡,彼此都清楚,蘇宗民最終掉頭離開。為什麼?因為父親,蘇宗民至今沒有擺脫他父親留下的陰影。
於是袁佩琦知道了舊日蘇副專員的故事。
她買張車票跑到工地來了。
「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袁佩琦問蘇宗民,「再怎麼說,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為什麼要讓他一直陰著自己?」
蘇宗民告訴袁佩琦,她的話讓他寬心,卻不是真話,有些境遇碰上了才能明白,局外人很難想象。比如他來到工地,領導見了面就問:「你是蘇世強的兒子?」可見父親還是父親,兒子永遠擺脫不了。
「為什麼要管別人說什麼?你自己應該把它擺脫。」
蘇宗民稱這種事有如命定,不是想擺脫就能擺脫。如果他父親沒有出事,還在那個位子上,估計他不會落到這個工地。但是命運一轉,他來了,很可能落地生根,在此過一輩子,陪著這裡的大壩、隧道和發電機,終老於深山。
袁佩琦反駁,認為關鍵在於自己的努力,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處境,無論出自什麼家庭,這種事例太多了。
蘇宗民承認袁佩琦說的不錯。如果他努力,加上一點運氣,有可能改變處境,也許還能漸漸出人頭地;搞得好的話,說不定可以一步步往上,像他的父親一樣。那麼可能就有一天,輪到他背著所謂的幾十萬,從某一座大樓頂層跳了下去。
「胡說什麼呀!」袁佩琦叫道。
蘇宗民道:「是沈達說的。」
他讓袁佩琦去問沈達,了解何謂「官家遺傳」。以他看,如果真有一種當官的基因,那麼出事和跳樓也可能通過該基因遺傳。
「沈達說,你父親死了,你的腦筋也給弄壞了。真是的。」袁佩琦感慨。
袁佩琦從沈達那裡聽說,蘇宗民心裡壓著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叫做「父親的遺言」,是他父親去世前跟蘇宗民說過的很特別的話,對他有如魔咒。他從來不願提起,卻始終被它左右。蘇宗民的不近人情以及一些有悖常理的舉止跟那有關。沈達的話讓袁佩琦聯想到讀大學時的一個星期天,蘇宗民到她家裡幫助修錄音機,留下來吃中飯,恰電視新聞里有一個貪官受審,她注意到蘇宗民表情很特別。返回學校的路上打聽怎麼回事,蘇宗民稱自己想起了他父親生前說過的一句話,卻不肯說那句話是什麼。
「看起來真有這回事?你父親到底說些什麼呢?」袁佩琦追問。
蘇宗民不做正面回應,只說沈達說得太玄了。
她卻認為蘇宗民確實有問題。蘇宗民提起要在山溝里終老,或者要去跳樓,這麼嚴重這麼恐怖,簡直不可思議。為什麼不能擺脫心裡的陰影,一定要把前景想象得這麼灰暗?蘇宗民告訴她不是想象,是他必須面對的現實。這些想法一直都在他的心裡,但是他從不談起。袁佩琦是例外,他必須跟她說。
「你到這裡找我,沒告訴你父母吧?」他問。
袁佩琦不吭聲。
「你想象一下自己在這個山溝里怎麼生活。或者想象一下,像我母親那樣面對父親的死亡。你能忍受嗎?」
袁佩琦嚷:「蘇宗民,你不要嚇我!」
袁佩琦在工地住了一宿。這裡條件很差,沒有招待所,蘇宗民安排袁佩琦住臨時工房的女職員宿舍。工地的女出納剛好請假回家,就讓袁佩琦睡人家那張床。山溝里不比外頭,只好讓袁佩琦吃點苦頭。第二天早晨,袁佩琦走出工房時滿臉倦容。她告訴蘇宗民,當晚徹夜未眠,因為有蚊子。她還翻來覆去,想了許多。
「我不在乎你說的那些。」她說,「所以我來找你。」
「你爸爸媽媽會在乎。」蘇宗民道,「我也一樣。」
她讓蘇宗民不必多說。此時此刻她很想一樣東西,她記得本地有種特產叫做「連山貢糖」。當年在學校,有一天晚間下課,蘇宗民把她叫住,給了她幾顆那種糖,說是感謝她。她吃了,感覺特別好,從此一直記在心裡。
「那是沈達母親給我的。」蘇宗民說明。
她不管,只記住一個蘇宗民。
那天上午,蘇宗民領她去了工地附近的一個村莊,進了村邊的一個小學校。小學校很破,幾間土房子,一個小操場,沒有圍牆,有雞四散於操場覓食。孩子們正在上課,一個女老師領著孩子們朗讀課文。袁佩琦聽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們讀的是啥。
「操時白地賽銀先。」女老師領讀,抑揚頓挫。
「操時白地賽銀先。」孩子們齊聲跟讀,拖腔拉調。
蘇宗民解釋,連山仔就是這種口音。沈達笑話過,管「早操」叫「嫂嫂」,土得掉渣。此刻這裡的老師和孩子是在讀唐詩,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
袁佩琦撲哧一下,當即笑出聲來:「怎麼會有這種土老師!」
蘇宗民讓袁佩琦注意土老師,是個才二十齣頭的小老師,看起來就像個村姑,個子不高,胖墩墩的,圓臉,聲音很大,領讀很賣力。
「她叫林秋菊,是民師,民辦教師。」蘇宗民說,「這小學還有一個老師,是她父親,兼學校校長,原本也是民師。」
「這麼好玩?」
這個村子很小,因為離山外遠,小孩上學不方便,所以辦了這小學。父女兩個老師,上六個年級的課。一個班裡的學生按年齡程度分三個年段,今年是一三五年段,明年升為二四六年段,老師輪著教,叫做「複式教學」。女老師的父親,該校林校長時常跑到工地找蘇宗民聊天。當年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在本縣當縣長時,到這個村走過,看到學生們在一個小祠堂里上學,條件很差,回去后撥了筆錢,才修了這些房子。蘇宗民的父親還給了一個名額,讓林校長轉為公辦教師。去年蘇宗民來到此地,林校長聽說了,特地跑去工地看他。林校長至今認為蘇宗民的父親人很好,死了可惜。見了面還說蘇宗民長得跟當年的蘇縣長一模一樣。
「他一定是看上你了。」袁佩琦打趣。
「主要因為他女兒。」蘇宗民補充。
他告訴袁佩琦,林校長已經為自己的女兒做媒,想把他收為女婿。
「這女老師?」袁佩琦指著教室里那位「操時白地賽銀先」,難以置信。
「就是她。」
袁佩琦當即變色。
蘇宗民說,想來這是他的命。只有在這個林老師家裡,他的父親不會成為問題。他可能註定要在這種地方過一輩子,而不是在其他哪裡。
他指了指天邊。
袁佩琦於當天中午離開工地。蘇宗民送她到縣城,兩人搭一輛拉貨的中型拖拉機,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到了縣城已是黃昏,袁佩琦沒多停留,立刻轉搭一輛過路班車,連夜返回省城。
幾天後,沈達把電話打到工地,在電話里劈頭蓋臉,把蘇宗民臭罵一頓。
「你小子活該死在那個山溝里。」
蘇宗民居然反罵,說沈達也一樣,該死。
「怪我把你們家的事情告訴她?」沈達問。
蘇宗民說:「不要你多管閑事。」
沈達罵蘇宗民臭小子不識好歹。他恨不得立刻趕到連山,把個臭「嫂嫂」按在地上痛打,打他個靈魂出竅,讓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後來才知道,那一夜分手后,袁佩琦上了班車就哭,從連山縣城一路哭回了省城。半個月後,她居然還從省城給蘇宗民郵來一個包裹,給他寄了幾件衣服,都是牛仔布縫製的,結實耐用。工地之行,蘇宗民的一身破爛一定讓她難以忘懷。
一年後她結婚了,丈夫是本院一個年輕醫生,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她給同學都發了請柬,包括蘇宗民。蘇宗民跟同學湊了賀禮,還特地寫了信,以自己遠在工地、大壩施工進入關鍵時刻無法離開為由,提前道歉,沒有到場。
再過半年,蘇宗民也結婚了,妻子就是林秋菊。他們的婚事辦得非常簡單,沒有請客,也沒給同學發請柬。蘇宗民跟他岳父商量,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漢,目前是家庭主要經濟支柱,母親的藥費他負責,妹妹上大學他來供,他的工資收入基本都寄回家交母親安排,結婚之後,依然還得照料一家老小;岳父這一邊也一樣,都比較困難,所以結婚還是從簡,不要去跟別人比,讓自己負債背包袱。蘇宗民岳父通情達理,只要這門婚事能成,一切聽小女婿的。蘇宗民的婚事因此辦得悄無聲息。小兩口回市裡蘇宗民家住了幾天,然後返回山裡,給兩邊親友和工地同事發了些貢糖,這就圓滿完成任務。
沈達不滿:「小偷辦事也比你們動靜大。」
袁佩琦掩面泣歸那一次,沈達聽說情況后曾經發話,要把蘇宗民按在地上痛打,打得他靈魂出竅。待到沈達真的再次光臨,已經時過境遷。
當時連山水電廠的土建工程已經基本完成,正在安裝機器,即將進入試運行,省局局長帶著幾員大將到廠視察,沈達是隨員之一。老同學再見之際,蘇宗民不再是工地上曬著太陽跑來跑去的非洲黑人,已經成了廠業務部門的主要技術骨幹。這個人數理基礎好,技術全面,動手能力和處理問題能力都強;特別是從土建開始就在工地一線,情況非常熟悉。雖然年紀輕輕,水電廠技術事務,包括處理各種難題,他最能抓住要害。他的話最有分量。
沈達陪老局長到了工地,視察機房時與蘇宗民見了一面。當時局長在看設備,沈達跑前跑后安排各種事務。蘇宗民則跟著他們的領導陳頭,協助回答相關技術事項。大家都忙,顧不上別的,兩同學只是握握手,沒多說話,更不可能誰把誰按在地上開揍。局長一行當晚住在廠區新建的招待所里。晚十點,廠長陳頭悄悄把沈達從房間拉到廠食堂的小包間里,請他喝酒、吃夜宵。那時候沈達已經名聲在外,全省電力系統大人小孩,個個知道該小子是局長身邊一大紅人,在局長面前最說得上話,將來更不得了,因此陳頭有心巴結。
陳頭也讓蘇宗民出場陪老同學,蘇宗民以機房有事為由推辭不去。沈達對廠長說:「別管他,這傢伙不吃請不請吃,我知道。」
他還講笑話,說蘇宗民欠他一頓揍,所以當然要躲。
第二天上午局長一行在廠里現場開會,研究水電廠試運行相關事項,中午廠里宴請,下午領導走人。沈達在宴會中途離席,做出門解手狀,跑得不知去向。
他去了蘇宗民的家,蘇宗民正等著他呢。原來這人號稱不吃請不請吃,也有例外。這例外只對沈達,老同學光臨,不能不稍盡地主之誼。其他時間碰不上,只能借中午逃宴相聚。蘇宗民在自己家裡,讓老婆炒菜,請老同學吃飯喝酒。那時蘇宗民的女兒已經出生,一家人住在廠里分的舊庫房,條件很差,非常擁擠。沈達看了不滿,認為陳頭欺負蘇宗民,怎麼能讓王牌工程師住得這麼差!蘇宗民說沒事,以後廠里有房子,總得給他。沈達讓蘇宗民自己找點原因,說蘇宗民看起來有些脫離群眾,至少脫離領導。蘇宗民與眾不同,不拉關係不合群;七七八八的事情,人家搞他不搞,人家來他不來,時不時引人猜忌,這對他很不利。
蘇宗民承認,情況屬實。例如他一向不吃請,也不請吃。
「不是這個。你好像不太懂行情?」
蘇宗民也承認,到工地以後,他從沒讓人「插」過,哪怕一兩百塊錢額外橫財,以所謂「加班費」名義。從領導到伙夫,大家都拿,他不要。
「你弄得有些過頭,太特別了。」沈達批評。
蘇宗民笑,罵了一句媽的,稱自己喜歡這樣。
「為什麼?」沈達問。
蘇宗民說:「不用問,別人不明白,你最清楚。」
「還是你家那筆老賬?」沈達問,「你老爸生前鄭重交代?」
「說得對。」蘇宗民點頭。
「真他媽見鬼。」沈達說。
當天下午局長一行離開連山水電廠,廠里幹部職工於廠區道路兩側列隊歡送。局長在陳頭和沈達等人陪同下跟大家一一握手,輪到蘇宗民時,局長扭頭問了沈達一句:「你說的同學就是他?」
沈達說:「對,蘇宗民,技術尖子,業務骨幹。」
局長指著蘇宗民對廠長下令:「這個人,給我好好培養。」
一星期後,廠長陳頭找蘇宗民談話,通知他給換了個大宿舍,還準備提他當技術科負責人,在廠里算中層領導了。蘇宗民當場表態,感謝廠長,房子他要,因為得找人管小孩,現在的宿舍已經不夠住了。但是不必考慮提拔他,他這人不適合當領導。
「別人爭著要呢。」陳頭挺意外。
「給他們吧。」蘇宗民說,「我適合搞技術。」
「這事還能由得你?」陳頭眼睛一瞪。
幾天後廠里下了文件,蘇宗民成了技術科負責人。蘇宗民再次找廠長請求,不想接手。陳頭很硬,說省里領導已經發過話了,廠里已經做了決定,蘇宗民不幹也得干。水電廠技術部門不是好玩的,責任重大,搞不好出重大事故,要逮捕要槍斃要砍頭,第一個,先把蘇宗民推出去。
蘇宗民軟磨硬頂,最終胳膊扭不過大腿,極不情願,硬著頭皮接了手。
幾年之後,陳頭逼蘇宗民上陣的硬話居然就兌現了,只是倒了個方向,兌現在廠長陳興自己的身上。
那一年連山水電廠意外內亂,發端於廠財務科長。該科長年輕,是廠長陳興的心腹愛將,仗著跟老闆關係特殊,膽大包天,挪用廠里巨額公款炒股,不料失手,事發被拘。這人急於立功減罪,將他所知道的廠內不良事項盡行坦白,引發一番徹查。建廠以來,從基建階段一直到發電運行時期,所有賬本全給翻遍。被稱為「連山水電廠腐敗窩案」因此浮出水面,成為當年本省電力系統最大一案。廠里中層以上領導集體落馬,統統入獄,只一人碩果僅存,就是技術科長蘇宗民。
那時沒人相信,如此環境中會有一人那般清白。調查人員尤其不信,他們下力氣狠查,開玩笑形容,查蘇宗民個底朝天。結果很服氣,真是什麼事也沒有。
事過之後,連山水電廠領導班子被重組。為加強領導,省公司確定一位副總經理親自兼任廠長,下大力氣收拾陳興一窩人留下的爛攤子,讓該廠恢復正常運行。蘇宗民被提為副廠長,成為該廠老二。由於廠長是省公司領導兼任,坐鎮基層時間有限,廠里的日常工作主要由蘇宗民負責。他一上去,實際上已經成了本廠主角。
蘇宗民一如既往,拒絕承擔重任。這一回尤其鄭重:得知消息后,他打了一張正式報告,強調他是一個工程技術人員,缺乏領導能力,請求考慮他的具體情況,讓他繼續從事技術工作,不要讓他去搞管理。他把該報告複製,公司領導人手一份。老總們看了個個惱火,都說這個蘇宗民怎麼搞的!爛泥巴糊不上牆,真是不能看重。不幹算了,想乾的人有的是。
那時沈達已經去了調度中心,在老總那裡依然很有影響力。他找到老總,說蘇宗民沒治,就是這個德性。當年陳興安排他負責連山水電廠技術科,他也是推三托四,直到被硬逼上去。這個人不是裝樣子,他確實是不想干,因為一些個人原因。但是逼他一下,終究他還會幹的,而且一定可以干好。連山水電廠的情況,再沒有誰比這個蘇宗民更熟悉的了;這人的秉性、素質、能力和工作精神,他很了解,肯定是最合適的。
老總問沈達:「那就不管他這個報告?」
沈達說:「對,不理他。」
老總有些擔心,萬一一紙任命下去,蘇宗民還是鐵心不幹、死活不接受,拒絕承擔工作任務,公司豈不非常被動?沈達認為絕無問題,任命書儘管下發,絕了蘇宗民的退路。公司領導下去宣布任命時,他願意一起去找蘇宗民談話,他可以打包票。
老總按沈達的建議行事。果然如沈達所算計,蘇宗民終被逼上梁山。
倆同學再次見面,蘇宗民罵沈達害人。沈達冷笑,稱自己會繼續害下去,不把蘇宗民害下地獄誓不罷休。
「你小子認命吧。」沈達說,「這是官家遺傳,你我沒法逃脫。」
蘇宗民無言以對,黯然就職。
他一如既往地敬業,任勞任怨守在深山勞作。兩年後,連山水電廠走上正軌。公司決定不再由副總兼廠長,蘇宗民順理成章,成了蘇廠長。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本質不同,該廠日常工作實際上早就由他全面掌管。
不久,省公司老領導退了,新任女老總齊斌就位,單位權力格局發生變化,在省公司呼風喚雨十餘年的沈達開始磕磕碰碰,終於走了麥城,因承擔大停電事故責任被免職掛起。蘇宗民深居遠方山間,與公司上層事務相隔遙遠;加上他本人不好事,權力利益慾望不多,基本不受上層變動波及,反而受到新任女老總的注意與欣賞。同學倆的境遇正好相反。
沈達的父親沈青川去世,沈達回鄉奔喪,蘇宗民前去弔唁。為什麼沈達會意氣用事,揪著蘇宗民送的毛毯不放,讓蘇廠長下不了台?這裡有個原因:其時省公司正在盛傳,沈達被免職后,省公司調度中心主任的空缺,齊總打算用蘇宗民頂替。沈達失意之中得知了,一見蘇宗民,難免心裡不快,忍不住要藉機敲打。他也明白哪怕實有其事,也不能怪到人家蘇宗民頭上。事後免不了有些歉意,所以到了連山縣就主動相約,請蘇廠長一塊喝酒;直到自己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蘇宗民送回了省城。
隔天下午,沈達從省城家中給蘇宗民來了個電話。
「你厲害啊。」沈達感嘆,「我一醒來就蒙了,以為是在做夢。」
蘇宗民問:「李珍怎麼樣,還好吧?」
李珍坦白了,說蘇宗民有交代,讓她對丈夫好點,幫他過這個坎兒。沈達聽了很感動,知道老同學還是老同學。
蘇宗民告訴沈達,他知道沈達為什麼拿拉舍爾毛毯跟他過不去。省公司領導確實找過他,提出讓他去接調度中心,他謝絕了。理由有幾條,其中之一是他與沈達為老鄉、老同學,他要是去調度中心,肯定要聽沈達的,相當於沈達還在當家,不利於開展整頓、改變面貌。這條理由領導像是聽進去了。
沈達不禁發笑,說蘇宗民真是聰明,哪有這麼落井下石的。
「不是因為那個位子原來是你的,是因為我不想干,這個你清楚。」蘇宗民說。
「我知道,你老爸生前交代過。」沈達嘲諷。
「你沈達是老大,你厲害,但是眼下旁觀者清。」蘇宗民說,「勸你一句,該面對的還得面對,躲避不是辦法。」
沈達在奔喪之後滯留不歸,在家鄉四處遊盪,吃吃喝喝,拒不回省公司上班,不回自己家,一味逃避,蘇宗民對他了如指掌。蘇宗民把沈達於醉中弄回省城,問題並不因此自然解決,該面對的沈達依然需要面對。包括單位,還有家庭。
沈達問:「你說我該怎麼面對?」
蘇宗民說:「你給李珍下跪吧,試一試。」
沈達哈哈:「餿主意,虧你想得出來。那是我乾的事嗎?」
蘇宗民知道沈老大自有主意,那麼就面對吧,不需要他來多嘴。
3
沈達賦閑近半年,終於重新任職,成了省電力幹部學校的校長。
電力幹校是全省電力系統的一個培訓機構,位於省城西郊。校園不大,有一幢辦公樓,一幢兼有教學、宿舍功能的培訓樓,一個小操場和食堂等附屬建築。在本系統里,幹校屬冷門單位,沒有產量指標需要完成,不產生經濟效益,也沒有重大責任;以往多安置年齡較大,從一線退下來的公司中層去那裡任職。沈達是一個例外,年紀輕輕去了那個地方,在守了近半年空板凳后,坐上了一條冷板凳。
沈達到電力幹校任職后沒怎麼管事。幹校里有一個書記,還有一個副校長,兩人都已經接近退休年齡,在幹校里都待了兩三個年頭;上一任幹校校長退休后,一直沒有另派,缺位已經好幾年,日常工作由那兩位負責。沈達到位后即宣布,學校里的分工維持不變,兩位老領導原先管什麼,現在還管什麼;各相關事務以前怎麼辦理,現在依然那麼辦,找他們兩個就行,不必找他。
那麼要他這個校長幹什麼?
沈達聲稱要考慮本單位的發展戰略問題,為迎接未來重大挑戰打造基礎。因此要深入調研,認真思考,集思廣益,多方聽取意見,作出長遠規劃。說得振振有詞,大話一堆,卻沒有一句是真的,沈達實際什麼都不幹。他自嘲,說自己年紀輕輕,把人家養老的地方佔了,這還有什麼可急的?私下裡沈達自稱是「六指」,即手掌上的第六個指頭,既是畸形,又屬多餘。
那年秋天,省公司安排信息技術培訓,由幹校負責。沈達指定副校長牽頭做個方案,報省公司審定。方案送上去沒幾天,總辦打來電話,讓沈校長明天一早到公司大樓,隨齊總到基層看現場。沈達挺吃驚,不知道是什麼現場需要他陪同觀看,電話里趕緊問,明白了,原來是培訓現場。齊斌總經理對沈達他們做的方案不滿意,提出以往幹校培訓都是老套套,只知道在自己的綜合樓里上大課。為什麼不換個思路,把培訓班辦到下邊基層去?讓參加培訓的下屬單位幹部有新鮮感,也能加強了解,促進基層工作。齊總是急性子,主意一出就著手推行。當時她恰準備下基層調研,培訓選點這件事即被列入調研內容之一,沈達因此成為隨行人員。
沈達建議總辦趕緊調整人員,這項工作由本校副校長直接抓,所以由該同志親自隨同齊總下去選點,有利於工作落實。幾分鐘后總辦即回復:齊總不同意,點名沈校長務必隨同前往。
沒有推掉,人家盯著呢。隔天沈達只好乖乖跟隨,陪齊斌下基層調研。他們去了本省中部山區的一個市,齊總讓當地電業局推薦幾個可以辦信息培訓班的點,逐一看過,確定在一座水庫邊新建的招待所辦班,那裡山清水秀,環境很好。
齊總問沈達:「這裡怎麼樣?」
沈達說:「不錯,水裡有魚,山上有野味。」
「就這些?」
「還有竹筍,這裡很多。」沈達說,「吃很重要。伙食好才能學習好。」
齊總即批:「鬼話。」
沈達不吭氣了。
辦班地點確定下來,沒沈達的事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不行。齊總說,加洋水電站在這附近吧?去看看。
沈達明白了,人家領導這回是有備而來,指定讓他跟隨到此,不僅是為了找什麼辦班培訓地點,更不是忽然心血來潮,要來聆聽沈校長介紹野味和竹筍。他們到達的這個水庫位於本省中部兩市交界山地,翻過幾座山嶺就是沈達家鄉那個市的地界,加洋水電站在山那邊,距離這裡也就是三十來公里。沈達與齊總間曾經談論過該水電站。這個電站規模很小,原歸縣屬,因經營困難面臨倒閉,賣給了一個私企老闆,而後該電站的電賣上了省電網,企業起死回生。有人告發電站老闆以錢鋪路,賄賂省公司關鍵人員,才得以一路綠燈。齊總找沈達追查,沈達承認囿於家鄉地方領導情面,確實幫過忙,但是並沒有收受賄賂,不信可以查。當時齊總即警告,說她是要查的。
看起來齊總這回是要親自辦案,把當事人押解到案發現場,看一看查一查。人家女老總記性好著呢,她什麼都沒忘記。此時此刻,沈達不曉利害,領導問東他答西,什麼「吃很重要」,明擺的是在發泄不滿,消極對抗。惹領導惱火,走著瞧吧。
沈達立即提出建議,認為齊總視察加洋水電站,宜另行安排時間。他的理由是交通。小水電站多建於深山,道路通常不好,加洋水電站不例外,特別是從現在這個水庫到那邊,道路尤其差,因為兩個單位分屬兩個市,行政區劃有別,它們與外界的交通,基本上都服從行政隸屬關係,主要對接它們所在的縣、市,不相統屬而相鄰的地方交通則不被重視,斷頭路為多,能接上也都是土路小道,路況不好,交通困難。所以從這裡到加洋水電站,說起來只有二三十公里,實際上要跑半天,很可能還會被阻於路中哪個塌方處,根本就過不去。前幾天這一帶下過大雨,山區道路損毀情況嚴重,所以眼下不去為好。
齊斌冷笑,說她要親自驗證沈達是真是假,上車。
齊總在省公司里坐的是一輛新型賓士,下基層視察她不坐高級轎車,動用了一輛別克商務車,這種車比轎車寬敞,有三排座位,可坐六人,車況也比較適合山區跑路。這一回下基層,齊總帶的人不多,除了總辦主任,就是一個女孩,齊斌的秘書——年紀輕輕,學歷不低,是中科大出來的碩士,姓秦,叫秦小萌,公司里都稱她小秦。最後一個人就是沈達,「六指」,在本車以至本系統里都有多餘之嫌。
他們上了山路,前往加洋。從水庫出來,道路情況並不像沈達渲染的那樣恐怖,路不寬,也彎曲,但是路面鋪有柏油,而且車輛少,車並不難開。直到翻過山,開出水庫所屬行政區域,到了沈達老家地界,路況並不見壞。兩地交界處通常都是道路薄弱地帶,過了這個地方就好了。
齊斌免不了追問:「沈達,哪裡塌方了?」
沈達依然嘴硬:「前邊。」
沈達在商務車裡坐最後排,齊斌則在最前排,中間隔著那兩位。齊總雖是女流,堪稱巾幗豪傑,控制欲很強,坐車永遠要在第一排,佔領司機旁邊的那個座位。通常那被稱為助手位,是秘書或嚮導的地盤,齊總卻喜歡,認為視線好,能夠一路洞察秋毫,因此就把秘書和隨員趕到後邊通常供領導使用的座位上。
沒想到他們居然受阻了,有如沈達所預言,但是並不阻於水毀塌方,是修路。離加洋水電站還有十餘公里路程,有一段公路改線,新線路基剛起,舊線已經破損不堪,只能單行,有十數輛車被交管人員攔在路旁,要等對面一批車輛過來后再放行。
他們滯留了十餘分鐘,而後通過。交管人員說,過了這段路,前邊再沒有什麼大的障礙,一路都好走。
齊斌及時交代:「沈達,你打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快到了。」
沈達說:「我沒有電站老闆的電話。」
「你不是跟他熟嗎?」
沈達再次說明,他跟老闆不熟,當初是當地官員帶老闆找他的。
「你還真是六指啊。」齊斌說。
她讓總辦主任打,人家行,起碼頂個無名指,管用,齊總要什麼就有什麼。
沈達臉上表情不改,心裡卻在忐忑,知道自己這回真有麻煩。齊斌果然厲害,耳聽八方,連什麼「六指」都知道,肯定有人把沈達的怪話都搬到她那裡討功了。齊斌一定特別惱火,她認為自己對沈達也算網開一面,給了一個幹校校長,雖然是冷板凳,畢竟沒給處分,也沒降級。如此關懷,沈達還不滿意,占著茅坑不拉屎,工作敷衍了事,牢騷怪話成堆,這種傢伙不痛加收拾怎麼行?加洋水電站是個現成題材,電站設施到底怎樣?是不是比別家更具備條件?為什麼別家上不了電網,這位老闆卻能大賺一把?一旦發現沈達收受錢物,只要數額足夠,就涉嫌經濟犯罪,可以立刻動手術,一刀下去,乾脆利落,割除這個沒用還礙事的「六指」。
電話打過了,齊斌率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急撲加洋。
這時出了事情。公路急彎,恰又是下坡路段,司機路況不熟,偏又開得太快,在前無埋伏,后無追兵的情況下,居然自行失控。商務車在急彎處偏向公路外沿,右車身與攔在路旁的防護石樁剮擦;司機一時慌張,方向盤往回一打,車又撞向道左;那邊是一面石壁,由於彎急,加上路窄,一車人還沒回過神,車頭就徑直撞上石壁,而後被慣性甩彈出來,斜穿公路,從另一側翻下路溝。車翻處是坡地,上下高差接近四米。
司機與坐在其身後座位的總辦主任當場斃命。坐助手位的女老總被彈出的氣囊擋了一下,沒有傷及性命,卻在撞擊中負重傷,人事不省。沈達坐後排,當時情急,兩手撐住前排座位,不知怎的居然拽住了前排老總秘書小秦的后衣領,結果他倆雖沒能躲過猛烈撞擊,卻多少有些緩衝,成為意外車禍中的幸運者。
沈達第一個清醒過來。當時商務車翻在路坡下,四輪朝天,已經沒有車形。沈達從破碎的車窗爬出來,聽到了前排小秦的哭聲。
「救我。」她喊。
沈達把她拖了出來,女孩滿頭滿臉全是血。
「你沒事。」沈達說,「頭上是外傷。」
女孩動動手腳,都還靈便,只是渾身疼痛。
他們跑到車頭,車頭部位嚴重變形,齊斌和司機都被卡在車裡,司機已經沒有呼吸,總經理昏迷,但是還有脈搏。沈達要小秦到另一邊去,看總辦主任傷情如何,他自己則跑到車後頭工具箱找應急工具。這時前頭哇一聲,小秦又放聲大哭。
總辦主任脖子斷了,已經沒氣。
沈達喊:「別哭,快報警。」
他把工具箱里能用的東西扔到車前,小秦跑過來,跟他一起緊急施救。他們撬開車門,把齊斌拖下車,抬到一旁地上。總經理在昏迷中開始抽搐,看樣子快不行了。
「把電話給我。」沈達說。
小秦已經報了120。沈達說,等他們趕到,恐怕又多了一具屍體。
他打電話求救,找的是一家部隊野戰醫院,該醫院離這裡不遠,醫院政委恰是沈達中學的同學。他直接掛了政委的手機。
「趕緊把你的戰地急救車派來,還有醫生。」他說,「可能得在車上手術。」
沈達的這個電話把齊斌救了。十幾分鐘後部隊急救車趕到,她已經瀕臨死亡。幸好醫生和設備都已準備齊整,人一抬上車就緊急處置。醫生說,只要再晚五分鐘,這條命就沒有了。
那時沈達已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沈達在車禍時奇迹般逃脫,除了臉上手上幾處破皮擦傷,沒有更多痕迹,不像另一位生還者小秦滿頭是血,觸目驚心。卻不料那一場車禍十足陰險,沒給他留明傷,卻有重大暗創。沈達從車上爬下來后這邊跑那邊跳,指揮唯一幫手和他一起收拾殘局,那時精神緊張,還顧不上其他;待到救援人員趕到,人鬆懈下來,忽然感覺非常不對,腰部火辣辣疼痛,哪裡還支持得住,他往地上一躺就起不來了。
他也被送進部隊醫院。醫生沒讓他再坐起來,問過情況,立刻開張單子,把他推進了CT檢查機房。等到醫院政委趕來看老同學,結果已經出來:沈達的腰給撞壞了,用醫生的術語,叫做「腰椎壓縮性骨折」。
「好好的怎麼會斷呢?」沈達質疑。
他意思是說,車禍之後他還能跑來跑去,拖這個拽那個。腰斷了哪裡還能動?
「這種骨折跟其他斷骨頭不太一樣。」政委解釋。
老同學把自己的兩個手掌握起拳頭,拳頂拳給沈達示意,說這好比腰椎上下兩節。如果有力量於瞬間從兩邊猛烈擠壓,超過骨頭所能承受的程度,椎骨就會變形、損傷,這就是壓縮性骨折。說起來沈達也算運氣,車禍當時,要是撞擊力再大一點,或者撞擊方向再偏一點,壓迫、傷及腰椎里的神經束,沈達已經半身不遂,從此拜託輪椅了。
「這是說我沒事,能好起來?」沈達問。
政委說那不一定,要看傷情發展以及治療情況。弄得好的話可以基本恢復,弄不好就很麻煩,最極端的還是癱瘓。
沈達笑:「當醫生的都他媽一個樣子,不管是軍醫還是獸醫,嘴巴一張往死里說,不說死就顯不出能。」
政委警告道:「別不當回事,到時候只怕笑不出來,只能哭。」
「我該怎麼當回事?」
人家只講兩條:服從醫生,絕對卧床。
沈達打聽另一個重傷員,他們公司女總經理的傷情,問得很直接。
「她怎麼樣?會死嗎?」他問。
政委告訴他,齊斌肋骨斷了四處,兩邊肺部重創,還好斷骨頭沒有刺進心臟,否則根本無救。由於搶救還算及時,傷情控制住了。這個人求生意志似乎很強,搶救過程中曾經幾次瀕死,最後又都緩過氣來。以這個情況看,估計可以存活。
沈達感嘆,說該領導拚命要緩過氣來,除了熱愛生活熱愛事業,可能還不放心這裡有個「六指」——害群之馬,不收拾清楚死活不走。
那時沈達才聽說,他們出車禍的地點在當地小有名氣,附近有個村莊叫「西添」,那面山坡叫「西添坡」,由於坡陡路窄道彎,是一個事故多發地段,當地人稱之為送人上西天的地方。省公司女老闆雖然強悍,畢竟難與閻羅王匹敵,一車人冒冒失失撞進西添坡,沒有一起上西天,還算人家手下留情。
沈達在部隊醫院住了四個月,而後回到省城家中養傷,治病加上養傷,前後大半年沒有上班。有賴老同學的關照,部隊醫院的醫生護士都對他很好。在軍醫們悉心照料下,沈達的傷情穩定下來,沒有朝著老同學嚇唬他的方向惡性發展。出院時他已經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事實上,如果他願意,放掉拐杖也能行動;但是他還是堅持拄著雙拐,從醫院一直拄到家中。在家養傷期間,凡有同事朋友探望,他也都要拿那兩個拐子說事。稱醫生有交代,腰椎受傷與手臂骨折不同,其他地方骨折了可以長合,而且硬度不減,如民間土話形容「打折手骨更結實」。但是腰椎不一樣,傷了后無法完全長合,不能恢復到原先的硬度,不能承受以往的壓力。所以得格外小心,養傷要靠拐杖避免壓力幫助恢復,將來恐怕也還得仰仗兩拐,終生不敢放棄,否則只好去買輪椅。
沈達在家養傷期間,有一個晚間,家中門鈴被人按響,沈妻李珍跑去開門,外頭站著個訪客,是小秦——公司總經理的秘書,手中抓著大包小包。
「沈校長在家嗎?」姑娘問。
李珍點頭,打開門讓姑娘進來。不想姑娘讓開身子退到一邊:原來她身後還有一個人,竟是老闆,齊斌總經理,領導親自上門來了。
齊總回單位上班已經兩個月了。這位領導堪稱工作狂,車禍當時幾乎死亡,情況比沈達嚴重得多;但是在醫院裡醒過來,還在病榻之中,她就開始過問單位事務,一邊治病一邊辦公。與沈達不同,她在部隊醫院只呆了半個月,情況稍微穩定之後就轉院回到省城。因為省城離單位近,有助過問工作。身體稍稍恢復之後,她就出院回單位視事,聲稱一邊養病一邊工作,實際上於她而言,此時在醫院在家都養不了病,只有上班管事才有助健康。這一方面,沈達跟她真是無法相比。
這一天她讓秘書領著,親自上門慰問沈達。那根本不是慰問,是親自前來審查。此前她曾交代小秦打過電話,詢問沈達身體恢復如何,時間已經不短了,總經理本人傷得那麼厲害,已經回來上班兩個月,怎麼他還出不了門?沈達請小秦轉告齊總,他的腰傷好得很慢,表面看已經與常人無異,實際上隱患還很嚴重。目前遵照醫囑,一邊堅持吃藥,一邊小心養傷,在家裡行動都靠拐杖。拄著拐杖到公司大樓或者幹校去走走,投入日常工作,不能說完全不行,但是有損單位和個人形象,也怕萬一骨頭再出問題成了殘疾,這一輩子就不能再為齊總服務,得靠公司養了。
沈達沒想到齊斌會打上門來,親自察看究竟。
「有一句話叫『無病呻吟,小病大養』,這說的是什麼?」她問沈達。
沈達不承認自己有問題。無病呻吟肯定沒有,也不是小病大養。腰椎壓縮性骨折,情況很嚴重的。
「公司里的情況知道嗎?」領導再問。
沈達點頭。雖然躲在家裡,消息還是有的。畢竟在公司工作多年,認識的人多,且眼下通訊發達,電話來來去去,人在家中養,大事能知道。
「知道為什麼不找我?」
沈達說:「我覺得自己可能不在範圍之內。」
「真是這麼想的?」齊斌追問。
沈達說:「我不是已經調整到幹校了嗎?」
那時公司里有一件大事,就是人事調整。齊斌決定大力推行幹部交流,對公司中層和各基層單位頭頭實施輪崗。防止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工作產生惰性,因循守舊,甚至建立起自己的個人利益關係網路,據之以權謀私。中層幹部交流輪崗牽動面很大,頗受大家關注,因為部門有冷熱之分:有的掌握資源,有權有錢;有的無權無錢,如沈達形容,只掌握個屁。在熱門部門當頭頭的,很怕給交流到冷門部門去;反之也一樣,冷板凳坐久了,有機會坐一坐熱板凳,難免摩拳擦掌,分外雀躍。這種時候大家都要表現要爭取,要找領導反映個人情況,唯恐錯失機會。
沈達誰都不找,號稱養病,像條懶蟲似的待在家裡。實際上沈達並不像表面上那麼老實安靜,他對公司里的動態一直保持著密切關注。沈達所在的幹校在公司屬冷門,往任何地方交流都會更強一些,決不會比現在差,所以他不著急。他被免掉調度中心主任后賦閑過一段時間,重新啟用到幹校,時間並不長,不屬於「一個地方待久了」那一類型。理論上說他已經給交流過了,如果領導沒打算動他,讓他繼續坐冷板凳不缺理由。但是他自己願意嗎?他早就發牢騷,自嘲為「六指」。他這根六指並不是天生的,是從大拇指的位置給挪靠邊的,心裡根本就不服氣,哪裡不想重現往日之輝煌。他不吭不聲躲在家裡,只是在耐心等待機會。
現在機會似乎來了。
那天晚上,齊斌慰問沈達,除了批評追問,懷疑其小病大養外,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說,只待十來分鐘即起身走人。對沈達而言,這十來分鐘已經完全足夠。
他在第二天給齊斌打了個電話,提出面見領導,彙報個人想法,請求安排時間。齊總很爽快:「來吧。」
「現在嗎?」
「難道還缺拐杖?」老總說,「去找支掃把。」
沈達叫了輛車,立刻前往公司。沒拄拐杖,當然也不好攜帶一支掃把拄著前去登門,如總經理所挖苦。
沈達找齊總彙報個人想法,開門見山,當面做深刻檢查。沈達在該領導面前,確實有很多東西需要深刻反省檢查。例如檢查自己心懷不滿、牢騷滿腹,或者檢查自己曾經是前任領導紅人,對新領導心懷抵觸、不服從不尊重。再誠懇一些,可以翻一翻加洋水電站老賬,承認有所失誤,懇請領導批評。但是沈達沒有提及這些,一講講到牛年馬月去了。
他告訴齊斌,自己當年在省城上大學時,年幼無知,自控能力很差,作風不檢點,犯了一個生活錯誤,涉及男女關係,至今想來臉紅。事情發生在學校外頭,一個小商品市場里,他陪班裡一個女生去那裡挑東西,在一個小服裝店碰到一個售貨員,是個女孩。女生試衣服時,他跟售貨員說了幾句話,女孩即在發票上寫了個電話號碼給了他。那以後兩人開始交往,關係時斷時續、時好時壞,彼此間屢起風波,持續十多年,一直鬧到前些時候。
「是不是抱個女孩鬧到公司來的那位?」領導問。
沈達承認,就是那個人。當年她在家裡的服裝店賣胸罩內衣,眼下以經營一家小店為生。結了婚,有個家,卻不時找他糾纏。女的很潑,激動起來很瘋狂,但是骨子裡怕他,他在場的話不敢鬧,要鬧總是挑他不在的時候。這個女人到公司鬧過兩次,造成一定影響,大家都知道,連齊總都聽說了,他是臉面盡失,感到非常痛心。自己青年時代不檢點,所犯錯誤至今還影響公司形象,想來很慚愧。
齊斌問:「你說這個什麼意思啊?」
沈達稱沒什麼意思,公司正在做中層幹部交流輪崗,他擔心自己受這件事影響,所以要深刻檢討,讓領導知道他的態度。
齊斌當即駁斥:「這是假話。」
女老總果然眼睛雪亮,不明底細卻能辨真假。事實上沈達早已擺平了自己的那位舊情人,採用的是比較超常的辦法:沈達的朋友多,有一位熟人當派出所長,賣胸罩的女子及其丈夫的戶口恰在該所轄區之內。沈達讓所長出面,把女子的丈夫請出來,找了家高檔酒店,一起喝了次酒。女子的丈夫早先是街頭混混,如今做小買賣,曾因詐騙被抓過。派出所所長請酒,還有沈達陪喝,他很自豪,表示從此一定管好自家老婆,不讓她惹是生非,免得給沈達添麻煩,也給自己丟臉。事情就此了結。
沈達沒跟齊斌總經理說實話,齊斌也沒有一追到底,她不讓沈達進一步深刻檢討,直截了當,痛加批評。她說沈達的毛病很多,不在於年輕時候作風不檢點,或者現在還有一個賣服裝的女人糾纏不休,主要的不是那個,是他的個性、秉性。公司上下,都說沈達這種官家子弟是大爺;要她看,不止是大爺,還是大公子大少爺。這就是沈達的毛病,沈達所有毛病裡邊的毛病。
沈達連連點頭,說領導眼光真是敏銳,一針見血。
「別給我裝。」齊斌根本不買賬,「言不由衷。」
沈達不禁發笑:「領導水平這麼高,對話太困難,所以不能怪我不敢找。」
「你的膽子那麼小嗎?」
沈達承認,他這人膽大包天,沒什麼不敢的。他確實是大爺脾氣,還有大少爺的驕橫,簡直都是天生的,從遺傳里來;領導把他看透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改也困難,真讓他改掉,那就變一個人了。但是無論如何,一定要深刻檢查。
齊斌也讓他說笑了。
這以後對話就容易多了。齊斌不待沈達打探,乾脆把話挑明。她說,考慮到沈達的實際情況,雖然已經作過調整,她還打算再把他動一動,能夠用其所長,讓他能夠發揮點作用,免得老是躲在家裡講怪話、發牢騷,小病大養。沈達在調度中心主任任上出了點事,從那裡出來,再回去不好。她準備把沈達安排到基建處去當處長,那是個要緊崗位,她覺得沈達可以勝任。
沈達心裡暗暗吃驚,他沒估計到齊總會如此打算。在公司里,基建處是個大頭,絕對的熱門,絲毫不比調室中心熱度低,不是讓老闆放心的可靠人選,不可能往那裡安排。沈達再會做白日夢,以往也沒敢往那裡去想。
「去好好乾,打好基礎,今後就有其他可能。」齊總說。
老闆是在暗示前景。聽從安排,認真努力,有朝一日機會到了,他還可能再上,從公司中層進入上層。
沈達卻拒絕了。如領導所批評,他是個大爺。如他自己所誠懇檢討,天生的毛病,真是改也困難。
他請求領導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離開省公司,也離開省城,到基層去任職。其他地方不必考慮,他要求讓他回家鄉去。他被免掉調度中心主任職務時,他父親還活著,當時老人家提出讓他回家鄉,在市經委想辦法給他安排個副主任,他沒聽,說自己在哪裡摔倒,還要在哪裡爬起來。現在他提出要回去,並不是後悔沒聽父親的話,回心轉意要圖個地方官做,他父親已經死了,想要那個已經不太現實。此刻他想下基層、回家鄉,並不是要離開本系統,依然還是在哪裡摔倒,在哪裡爬起來。他懇求老總關心,把家鄉電業局那一攤交給他,他會將它視為自己的新生之地,努力工作,全心全意經營好,做出成績,給父老鄉親和全系統幹部職工看一看。
齊斌非常意外:「那個局情況可不好,排在全公司後頭。」
沈達很清楚,改變落後單位可以出成績,更有表現空間。
「你怎麼會打這種主意?」
他是希望自己有一個大的改變。他大學畢業后直接進了省局,以後是省公司,一直都在機關部門轉;到基層去干一段,無論從什麼方面看,都有好處。包括他向領導檢討過的那件事,年輕時作風不檢點,留下苦果;他一走,那個女人就不好再到公司鬧騰,使公司形象受損。
「還是假話。」齊斌照樣批駁。
沈達笑,說齊總真會打假,毫不留情。
他又陳述一個理由:因為家庭、個人方面的緣故,他個性有缺陷,一向大大咧咧,什麼都不當回事。好出頭,不願在人之下,高興了就服從,不高興就不聽話。這種脾氣讓他吃了很多苦頭,總改不了,讓領導一再批評。在省公司當中層處長,他怕自己還會犯毛病,磕磕碰碰,讓領導不高興。到下邊去,給他一塊天地,說不定倒好,可以增強責任感,也會調動所有本事把單位搞好,絕對不居人後。
齊斌搖頭,認為沈達依然沒說實話,如此堅決要回去,一定另有隱情。
沈達求情:「齊總饒了我吧,再這麼檢討下去,我祖宗三代都變壞人了。」
不由總經理髮笑,不再追問。沈達請求她幫助支持,她表了態,願意再考慮一下。
兩天後,一個不速之客忽然光臨,於晚間按響沈達家的門鈴。
卻是蘇宗民。
沈達車禍負傷后在部隊醫院住院,蘇宗民曾經去看過他兩次。沈達回省城養傷后,蘇宗民到省城開會,也都會抽空到家裡看一看,時間都不長,沒什麼事,坐一坐就走。老同學老交情,從當年旱冰場打鬥開始,到連山縣城野味館灌醉了塞進車送回省城,彼此之間不必多說,見一見面握一握手,心照不宣,這就夠了。
這天晚上蘇宗民上門有些突然,因為蘇宗民通常無事不登三寶殿,除了到省公司開會,平時很少跑省城。那幾天公司並沒有相關會議,他卻來了。所以一見蘇宗民,沈達感到挺意外,瞪起眼睛上下看了看,笑道:「原來也知道找了。」
蘇宗民問:「我找什麼?」
沈達把手指頭往上頭比了比。
蘇宗民明白了:「不是那個。」
沈達說的是找省公司領導。公司正在籌劃中層幹部們交流輪崗,相關人員都在找人,所以蘇宗民突然跑到省城,沈達就聯想起那件事。蘇宗民以往並不找人,他從小技術員干到廠長,基本上都是官帽子找他,他自己未曾去找。眼下忽然活動起來,免不了讓沈達覺得意外。蘇宗民明白沈達的意思,當即予以否認,稱自己到省城另外有事,與公司的幹部交流輪崗無關。
「找那個幹什麼。」他說,「不讓干算了。」
沈達說,看起來全公司上下就這麼兩大懶漢:一個是他沈達,天天在家睡覺;一個是蘇宗民,操著手四處亂跑,該找不找,等著好事從天上往下掉。他們怎麼會這樣?看起來跟遺傳有關,官家遺傳。從小有人罩著,事事不求人,這就變成大爺了。
「你是。」蘇宗民強調,「我不是。」
「你不是也是。」沈達說,「你到省里幹嗎了?」
蘇宗民稱自己來辦案。
「瞎話。」沈達說,「當廠長辦什麼案子。」
蘇宗民笑笑,表示當廠長不妨礙辦案。現在他上門來辦老同學的案子,查一下沈達怎麼回事,小病大養、敷衍塞責。
沈達說:「行,查吧。」
他們閑聊,蘇宗民忽然問起一個叫劉健南的人,打聽沈達是否了解。沈達想了半天,記起當年大學里跟他有過一段故事、被賣胸罩的女孩揪過頭髮的劉佳。劉佳有個叔叔叫劉健南,當時是省領導。蘇宗民點頭,說自己問的就是這個人。
「他現在怎麼樣了?」蘇宗民問。
沈達不清楚,只知道劉健南當過省政協領導,退休十多年了,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以及劉佳等等,恐怕已經沒有誰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你問他幹什麼?」沈達了解。
「打聽一下,沒什麼。」
蘇宗民不願多說,沈達也不追問。他們談起公司的事情,沈達把自己與女老總「對話」的情形告訴了蘇宗民。
「原來。」蘇宗民立即發表看法,「你算計人家。」
沈達發笑,說蘇宗民怎麼搞的?老同學彼此了解,他有這麼醜陋嗎?
蘇宗民說,沈達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睛里,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他。
「你一眼看穿。」沈達挖苦,「是你老爹的真傳?」
蘇宗民說:「可能吧。」
蘇宗民看穿什麼呢?欲擒故縱,他認為沈達在玩花招,從那場車禍開始。
對沈達來說,那場車禍可謂一次意外轉機。車禍之前,由於沈達的種種表現,齊斌對他的惱怒接近頂點,隱隱約約,似乎已經有意對「六指」痛下重手。哪裡想到前往加洋水電站途中,司機一個失手,送掉兩條人命,卻把沈達搭救了。沈達命大,挺過了那場車禍,而且還救了人。當時齊斌已經昏迷,不知道沈達所作所為,事後她不可能不做了解,一了解她一定為自己捏了一把汗。如果沈達不把她從車裡拖出來,或者不吭不聲、聽其自然,讓她躺在地上等著地方急救車趕到,她已經死在西天路上了。沈達於緊急中動用個人關係,求助於部隊醫院,搶回了齊斌的一條命,實為救命恩人,立有大功。齊斌到任后一直跟他過不去,事到臨頭,他能這樣行事,對方不能不感覺意外。但是事後沈達自己從不說及,更不拿它討功,似乎英雄救美,羞於啟齒。齊斌也從不跟沈達交流車禍感想,一個謝字都不說,但是心裡對該同志的看法實已發生根本改變。公司醞釀中層幹部交流,沈達面臨一大機會,他有理由拿那場車禍為自己討點好處,要求論功行賞。齊斌肯定也有足夠心理準備,只要沈達提出,她不能不有所考慮。沈達心知齊斌會為之所動,卻不去找,一聲不響,只當沒這回事,自在家中小病大養。蘇宗民認為他這是欲擒故縱,讓齊斌覺得這個「六指」確實難得。
「但是她也可能根本不理睬你,誰讓你不去找呢。」蘇宗民說。
沈達不在乎。不理睬又怎麼?算了。咱們不是大爺嗎?看得起就給咱吧,看不起就算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蘇宗民說:「我得勸你一句。」
他反對沈達回家鄉電業局任職。他的連山水電站與市電業局是兄弟單位,都歸省公司直管;但是相處在同一個市的地界,彼此有不少業務聯繫。如果沈達到市局當局長,老同學相聚於家鄉,兩個兄弟單位彼此關照支持,對他是件好事。為什麼他不贊成沈達回家鄉?因為那對沈達自己未必是件好事。
「怕我玩不轉?」沈達問。
沒有什麼事情沈達玩不轉。他到地方后肯定一片紅火,搞得轟轟烈烈,不要多久就會非常顯眼。但是不好。因為什麼?就是沈達自己那個胡扯:官家遺傳。
沈達不禁發笑:「現在輪到你胡扯了。」
蘇宗民知道沈達為什麼想回鄉,所謂「寧當雞頭,不做鳳尾」。在下邊管一個局,權力在手,說話算數,辦事方便,這是一大好處。沈達當過省公司的中層,卻缺乏基層單位主官的經歷,在下邊當一段局長,經歷比較全面,今後有望重用,進入省公司領導層,這是又一個好處。凡事有好處就有壞處,省公司的處長有人管著,齊總目光炯炯,不敢亂來。到下邊當局長,自己說了算,天高皇帝遠,沒有誰管得著,只怕一不留神就要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
「你這是咒我嗎?」沈達問。
蘇宗民說:「咱們彼此都清楚。」
蘇宗民對沈達感嘆,說自己跟沈達不一樣,誰都沒找,並非欲擒故縱,是沒心思。他從畢業到現在一直在連山水電廠,他打算在那裡待一輩子,不準備離開。必要的話他可以辭掉廠長,回頭干他的工程師,靠技術吃飯。
沈達說:「這不對,你沒有那個命。」
「怎麼說?」
沈達嘲諷道:「你有遺傳。」
兩個老同學說東道西,聊到深夜,蘇宗民告辭走人。
幾天後,齊斌把沈達找去談話。經過多方考慮,也個別徵求了公司其他領導意見,她準備同意他的請求,把他排進方案,讓他回鄉當局長。
「挺可惜,我還是希望你去基建處,現在你改變主意還來得及。」齊斌說。
沈達感謝領導,說他決心已定。
「那就這樣吧。」領導有些失望。
齊斌還讓他談談對省公司中層幹部配備的看法。沈達在公司時間長了,情況和人頭都比較了解,現在既然要離開,不需要太多考慮個人因素,可以客觀一點:哪個人哪方面行,哪方面不行;可以在哪個位置,不好在哪個地方;有什麼說什麼,儘管暢所欲言,供她參考。
沈達談了些情況,他知道人家有些信任了,自己還得掌握好分寸。
談話中,齊斌問起了一個職位,公司的監察部主任,沈達覺得誰比較合適?公司監察部為監督機構,與公司黨委紀委合署,雖然不掌握具體人權財權,卻是一個要緊部門,沒有足夠分量,當不了那個主任。
沈達忽然想起了蘇宗民,想起了那天晚上蘇宗民到他家「辦案」的情形。
「沒有誰比他更合適。」他告訴齊斌,「問題就是他自己。」
4
蘇宗民回到了市區家中。蘇宗民在連山水電廠工作,回市區的機會不多,通常回家看母親得利用節假日,或者是到市區辦事、到省公司開會路過的時候,平時只能打打電話。這一天蘇宗民回家有些特別,不是開會路過,也不是來市區辦事,是專程回家來的。進屋時是黃昏,母親在廳里看電視,整個屋子空蕩蕩的,只老人一個在家。
母親說:「你妹妹出差去了,後天才回來。」
「你晚上吃什麼?」蘇宗民問。
母親說她已經吃了,中午多煮一點,晚上也就有了。
蘇宗民的母親已經六十大幾,身體狀況很差,心臟有毛病,是先天性的。當年蘇宗民父親去世時,她趕到現場看遺體,眼睛一閉往地上一倒,人事不省,差一點就跟著走了。後來她身體一直不好,沒法正常上班,早早辦了病休。二三十年間,她曾經幾次老病發作,都奇迹般生還,一直堅持到現在。有時候病歪歪的人比體壯如牛者還能持久,真是一點不假。
蘇宗民告訴母親,今晚他住在家裡,跟母親說說話。
「你有事?」母親問。
蘇宗民想跟母親問件事情,關於他父親的。
「都死多少年了,問那些幹什麼?」
蘇宗民說:「最近有些情況。」
母親說:「廚房的燈壞了。」
蘇宗民進屋找工具,給廚房換了個電燈泡。
蘇宗民母親和妹妹還住在當年一家人生活的房子里。這房子位於市政府宿舍大院內,是一幢兩層磚樓,住有兩家人,分別擁有小樓的東西兩側,蘇家位於西側。他們這座樓被稱為五號樓。還有九座同樣規格的磚樓分佈在他們家附近。這幾幢小樓在大院里自成體系,原稱「小灶」,是當年行政公署專員、副專員等領導們的家庭生活區域。「小灶」之稱源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當時實行供給制,一般幹部按規定吃大灶,主要領導吃小灶;生活區域有所相隔,所以領導們的家庭生活區有了「小灶」之名。後來供給製取消了,「小灶」之稱謂卻還留著,過了數十年才不再為人提及,只有當年的大院夥伴還偶爾記起。「小灶」區域當年環境很好,道路整潔,路燈明亮,四周安靜,一幢幢紅牆小樓隱隱約約掩蔽於綠樹叢中,很是氣派。時過境遷,如今這裡的往日輝煌已經不再,小樓的外牆色彩退盡,由紅轉灰,周邊道路坑坑窪窪,路旁雜草叢生。蘇家的五號樓裡邊,居家設施已經顯得非常落後,客廳幾乎就是過道,卧室面積很小,廚房和衛生間管道布滿銹跡,門窗上油漆脫落,斑斑駁駁。這裡早已不屬於領導們,絕大多數小樓都已經易主,有兩幢成了市政府管理局的集體宿舍。從當年一直住到現在的只有一戶人家,就是蘇宗民的母親。
當年,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成為行署副專員后,一家人搬進了這一幢樓,其後不久蘇世強就過世了。蘇世強屬非正常死亡,因牽涉腐敗案跳樓自殺;人死之後,家屬再留在「一號區」有所不宜,管理部門提出讓蘇家搬離五號樓,給他們在舊宿舍區安排一間帶廚房的平房,讓他們到那邊生活。蘇宗民的母親堅決不搬,她到處申訴,一直跑到省城上訪,最終管理部門不再逼迫,遷房之議不了了之。當年蘇宗民母親堅持不搬的理由只有一條:蘇世強死亡之際還是行署副專員,沒有任何文件將他免職;按照行署機關宿舍安排的規定,機關幹部住房,幹部本人死後,遺屬有權繼續居住,直到死亡幹部的配偶過世,管理部門才可以收回房子,同時還需協助安置好其子女居所。蘇宗民父親的情況相當特殊,他有問題,涉嫌腐敗,畏罪跳樓,他的死亡讓案件無法再查下去,因此也就無法對他做一個明確認定和處理。從理論上說,他最後的身份還是本行政公署的副專員,因此蘇宗民母親可以據理力爭。蘇世強死後留下孤兒寡母,家人最是可憐。曾經與蘇世強共過事的一些人包括領導們也感到不忍,主張不要那麼急著收房,慢慢來吧。蘇世強跳樓自殺,明明是有問題的,讓他遺屬繼續居住在「小灶」很不合適,所以管理部門不再逼迫,也始終沒有收回成命,蘇家留在五號樓處於一種非合法狀態。事情拖了幾年,隨著小樓日益老化落後,領導們陸續遷出,搬進新的住宅區域,蘇家用房問題漸漸不再為人注目。後來機關公房進行房改,五號樓西側房屋終於正式歸屬蘇家,這時房子已經破爛不堪了。蘇宗民曾經跟母親商量,打算找個條件好點的房子,讓母親搬出機關大院生活。母親不同意,說已經住慣了。
蘇宗民知道母親是不願離開跟父親共同生活過的房子。這個五號樓於母親而言,幾乎相當於父親。父親死後,一家人惶惶不安,棲居於此。而後兒子女兒相繼離家到外邊讀書,只有小樓始終陪著母親生活,走過了這二三十年。該房子在一家人心中的位置非常特別。有時蘇宗民甚至猜想,父親之所以會去跳樓,可能也是為了這個房子:當時他父親牽扯重大案件,面臨審查;審查如果認定有罪,他將被撤職、逮捕、判刑,舊日蘇副專員成為囚犯,他的家屬就失去了繼續生活於「小灶」的資格;他們一家人將被掃地出門,搬到某一個旮旯里,日後的艱辛可以想見。他父親趕前了一步,在自己還是蘇副專員的時候跳了樓。他的死亡讓案件陷入僵局,讓若干人鬆了口氣,也讓自己的家人繼續留在這幢五號樓里。
此刻蘇家房子里住著蘇宗民的母親和妹妹。蘇宗民本人大學畢業後去了老家連山,一直在深山裡工作,結婚後把家安在單位。蘇宗民的妹妹讀的是師範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進了市區一所中學工作,已經有了男友。如果妹妹婚後搬走,這裡將只剩母親一人,與父親留下的房子相伴終老。
當晚蘇宗民住在家裡,他向母親問起一個叫馬文獻的人:「媽還記得他嗎?」
母親說:「那個做建築的?」
蘇宗民點頭。
「他給抓走了。」母親說。
蘇宗民告訴她,當年這個馬文獻給判了無期,後來減刑,早幾年釋放了。母親說,她聽他爸說過馬文獻的名字,但並沒有提起什麼具體事情。
「我爸談到過美元嗎?」蘇宗民問。
母親搖頭。蘇宗民的父親死後,辦案人員曾經找過她,翻來覆去追查一筆美元,聽說數額很大,她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從沒聽丈夫講過。
「我爸出事前說過些什麼沒有?」
母親很詫異,不知道蘇宗民為什麼會特地跑回來問這些。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提它幹什麼呢?
蘇宗民說:「不管多久,一直都在心裡啊。」
在他們家裡,父親之死是個痛苦話題,家人間通常都會繞開,很少涉及。父親去世時,蘇宗民尚未成年,除了震驚、疑惑和失落,實無從了解也無法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到了上大學,畢業回鄉工作,年齡逐漸大了,閱歷比較多了,父親那些事情漸去漸遠,雖然陰影猶存,如蘇宗民所形容,一直都在心裡,但是家人們總是盡量不去提起,把那些往事共同放置於竭力淡忘之列。為什麼忽然之間,蘇宗民要來翻這個老賬,重提母親特別不願意回憶、他本人也特別不好受的往昔故事呢?
因為馬文獻與蘇宗民邂逅相逢。
蘇宗民以往並不知道這個馬文獻,他們相逢很意外:那一年夏天,連山水電廠一帶下了場暴雨,一條廠內通道發生幾處塌方,影響了通行。暴雨過後,蘇宗民安排一位副廠長負責找工程隊,趕緊修復道路。因為只是修修補補,工程量小,副廠長叫了附近一個鄉鎮的包工頭,雙方說好價錢,這就動工修補。那位包工頭叫周炎火,已經在水電廠攬過幾次活,都是砌面護坡補圍牆之類小項目,做得都不錯,沒有偷工減料,也能按時完成,大家比較滿意,有活就交給他做。
卻不料那一回與前幾次不同,路修了一半,施工忽然停了,包工頭周炎火拿著圖紙找到廠里,提出圖紙要改一改,有一個地方可能得加一個涵洞,否則坡上的水一下來,恐怕還得沖壞。做涵洞用工用料都多,需要多開點錢,工期也會拉長一些。副廠長不敢自己做主,帶著周炎火找到蘇宗民彙報。蘇宗民跟他們到現場看了看,發覺人家講的有道理,被水沖壞的這條路是前年新修的,原設計主要依靠路邊的排水溝排水,看來不太夠,在周炎火提出的位置增加一個涵洞確實比較解決問題。
蘇宗民表揚了一句:「不錯,你挺懂行。」
周炎火提到他們村有一個老篩,算起來是他表叔公,以前做過很多工程,現在年紀大了,時常幫他點忙。他做工程都要請該老篩瞧瞧,加涵洞就是人家教的。
所謂「老篩」是土話,即「老師傅、老把式」之意。
幾天後,中午時分蘇宗民下班回家時,步行經過那段工地,工程隊正在做涵洞。周炎火跟蘇宗民打招呼,問蘇廠長有什麼交代?蘇宗民沒說別的,讓他們注意質量。周炎火說沒問題,老篩在這裡看著呢。
有一位老者蹲在工地上,原來就是包工頭的那位表叔公。蘇宗民跟老者點點頭,發覺該老篩目不轉睛,正盯著他看。
當天下午,蘇宗民從廠宿舍區去辦公室上班又經過工地,跟老者再次相逢。老者還是那樣,目不轉睛緊盯著他,突然問了一句話:「蘇廠長是連山人?」
蘇宗民說:「是啊。」
「是蘇副專員的公子?」
「蘇世強是我父親。」
老者感嘆說,蘇宗民跟他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蘇宗民不覺得奇怪。無論在連山還是在市區,蘇宗民已經屢屢聽到類似評價。遺傳就是遺傳,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老篩認識他?」蘇宗民問了一句。
老者說他叫馬文獻,原是市區一家建築公司的經理。為了當年那件事,蘇宗民的父親死了,他在監獄里關了快二十年。
蘇宗民沒有回應,一聲不響。
幾天後道路施工結束,蘇宗民沒再見到那位老篩。
不久到了周日,蘇宗民輪休,他讓司機開車,把他送到山下那個鄉鎮。他在鎮上找到周炎火,周炎火把他領到了馬文獻的家裡。
蘇宗民已經掌握了一些底細。老篩馬文獻是本鎮人,當過兵,轉業後去了市區一家建築公司,當時是國有企業,他在那裡從施工員一直干到公司副經理。後來企業經營困難,瀕臨破產,他出面承包,當了老總,幾年後企業轉製成為民營,他成了私企老闆,是當年市區建築業一個重量級人物。因為同為連山老鄉,馬文獻與蘇宗民的父親當年多有來往,兩人聯手打造了當時市區一幢標誌性建築,就是讓蘇宗民的父親風光無限,也讓他備受質疑,最後供他縱身一躍、跳樓身亡的地區工商局辦公大樓。這座樓由蘇宗民父親一手籌劃,由馬文獻的建築公司具體承建。工商大樓屬當時的高層建築,對承建單位的資質要求較高,馬文獻公司的資質還不能達到,本地只有一家省屬建築公司符合規定條件,馬文獻有辦法,與該公司聯手,由那家公司出面標得項目,再將主要建築工程轉包給他,成為工商大廈事實上的承建者。在這一曲線奪取過程中,蘇宗民的父親給了馬文獻強有力的支持。很多人說,蘇世強一開始就內定把工程交給馬文獻,招標轉包等等,都只是合謀策劃、做做形式,障眼法而已。
後來的案子就從這位馬文獻身上開始。工商局大樓建成了市區標誌性建築,當時很多人提出質疑,因為工程耗資大大超過預算。馬文獻的解釋是施工期間材料費用普遍上漲,加上為使大樓更美觀更醒目,外觀設計做了多次修改,增加了成本。這一解釋並未服眾,由於反映較多,上級派專人做了初查,初查中發現馬文獻提交的賬本不實,斷定可能做有兩本賬,確定立案查處。很快,案子從馬文獻手下財務人員身上突破,發現了馬文獻工程作假,利用各種名目大量侵佔公家基建款的線索,馬文獻因此落馬。馬文獻入案后交代出許多情況,提到其中一些隱秘款項是提供蘇世強用的,由他提出現金,直接交給蘇世強,沒有辦理任何手續,蘇世強也沒為此留下片紙隻字。
調查因此繼續延伸,蘇世強在禍及自身前夕跳樓身亡。
現在馬文獻從獄中出來,恢復了自由,已經垂垂老矣,再不是當年合縱連橫、博弈於地方建築市場上的時候。馬文獻沒有選在市區終老,獨自回到家鄉,在鎮上買了一幢小樓安度晚年。蘇宗民進馬文獻家門時留意看了一下,發覺這座小樓挺新,樣式相當洋氣,外牆砌瓷磚,在周邊民居中相當顯眼。樓里廳堂房間都十分寬敞,家居功能設施齊備,裝修很精緻,傢具全是新的,不說豪華,也顯氣派。相比而言,蘇宗民的父親縱身一跳,為家人換下的居所簡直就如一塊抹布。
馬文獻自稱房子是兒子給他弄的,其子在市區,也在搞建築。他本人已經告老還鄉,鄉間建築工程隊的技術力量比較弱,親戚相求,加上動一動對身體有好處,所以才答應出來給小輩噹噹「老篩」,指導修修涵洞,只動口,不動手,也算髮揮餘熱。
他對蘇宗民上門並不感覺驚訝。他說萬事都有定數,人在世界上怎麼過,以前碰上誰,以後又碰上誰,那都不是偶然的。
蘇宗民說:「我想知道當年那些事情。」
他說:「都過去了。」
蘇宗民搖頭:「並沒有都過去。」
他向馬文獻了解當年。他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團,從未解開,一想起來就讓他寢食難安,所以特意上門了解。他父親跳樓后,很多人說他建樓時貪污巨款,數目驚人。但是他父親死後,沒聽說辦案人員從哪裡起獲傳說中的那筆錢,他們一家人更是從來沒見過什麼巨款,從那時候到現在,一家人一直過著非常普通有時還是很拮据的日子。因此他心存疑問,馬文獻或許可以幫助解疑。
「事情早都過去了。」馬文獻還是那句話,「提它幹什麼。」
蘇宗民說,對死者而言,人間所有事情確實都過去了。對他來說卻不一樣,從那時候到現在,事情一直都在他心裡,所以還想了解清楚。時間過去這麼久,已經沒有人為這個案子操心,說出真相已經不會對任何當事人產生後果,不會給馬文獻自己產生任何麻煩,所以希望馬文獻能如實相告。
「我父親到底拿錢沒有?」蘇宗民問。
他回答毫不含糊:「拿了。」
「數額很大?」
累積起來,在當時算得上很大。不是一次拿走,是在整個大樓建設過程中分數次索取,理由是「有急用」。最大的一筆是美元,當時折人民幣近二十萬。馬文獻讓手下人到黑市上找倒賣外幣的,用人民幣買了那些美元。
「事情都是真的,我早都交代了,說的不是假話。」馬文獻咬定。
「錢到哪裡去了?怎麼會消失掉?」
馬文獻搖頭,他不知道。當年蘇宗民的父親從不提起錢的去向。馬文獻猜想可能有些特別用途。例如美元,也要得很急,但是當時顯然蘇家自己用不上。
蘇宗民悵然而返。
他依然無法釋懷,於是回家,找了母親。
母親並沒有更多的情況,當年父親很少談及工作上的事情,她也從不問起。在母親的記憶里,父親嘴巴特別緊,很難從他那裡問出什麼,所以乾脆不問;他覺得什麼事該讓她知道,他自會告訴她,她聽著就是了。父親說過,單位里的事情他自己處理,家人知道多了多操心,無助於事,反而不好。
「你爸爸很自以為是。」她告訴蘇宗民。
蘇宗民感嘆說,他骨子裡也一樣,自以為是。
他了解當年父親的交往,特別是跟上層人物的交往。母親說,他父親人緣不錯,很會拉關係。每次去省上辦事,小車後邊塞得滿滿的,都是東西,主要是本地的土特產,有時連地瓜也成袋成袋往裡塞,說是人家喜歡這個。
「這方面你不像他。」母親說。
蘇宗民問,當年彼此走得近,交往比較多,對方身居高位,對父親為官辦事都很重要的人物有哪些?父親建那座樓,提拔當副專員都需要支持,其中比較關鍵的是誰?類似情況通常不需要刻意對家人迴避,或深或淺,隨口都會提起,父親應當也說過。
母親沒有否認。蘇宗民父親交往面很寬,當然也會有人近些,有人遠點。他比較經常找,對他比較重要的人物有幾個,雖然母親不認識,基本上都沒見過,但是她記得名字和身份,因為父親屢屢提到過。
「這麼多年過去,有些恐怕早都不在了。」母親說。
蘇宗民說:「總有一些還在。」
他告訴母親,事情早已過去,了解這些東西已經沒有意義。他並不打算也不可能去重辦父親的案子,但是他還是有心了解一下舊事,給自己找一個答案,也許可以讓他從此把那些東西徹底放下。
母親說了她記得的那些名字。有的名字脫口而出,有的想了好久,有的很不確定。
母親還提到了沈青川,是另外一種情況。她知道沈達與蘇宗民的關係,以往並不多說與沈家的瓜葛;那天她告訴蘇宗民,當年沈達父親與蘇宗民父親之間存有芥蒂,彼此共事過,相處不好。沈青川職務高,壓著蘇世強,蘇世強被查,沈青川是管查的。
「你知道就好。」母親說。
蘇宗民沒有吭聲。
他悄悄了解情況,採用的調查方式簡單而原始:翻翻舊資料,問問過來人,不動聲色,旁敲側擊,點點滴滴,斷斷續續。母親提及的人物當年都很有分量,如今早都退出前台,有幾位已經過世。在依然存活的若干人里,蘇宗民慢慢注意到一個老者,叫劉健南。這人與蘇宗民父親蘇世強的關係比較特別,兩人曾在一個縣裡搭檔,劉健南是書記,蘇世強是副書記,當時關係一般,據說開會時曾經當眾爭執,彼此臉紅脖子粗。後來劉受到省里領導賞識,調到省里工作,一步步上升,待蘇世強當連山縣長時,人家已經是省政府辦公廳的主任。那時候兩人的關係有變,來往開始頻繁。劉健南曾經在本地工作,離開后對本地一些土產念念不忘,特別是地瓜,當年蘇世強到省城開會,小車後邊塞著一袋袋地瓜,那多半都是送給劉健南的。後來蘇世強調到市工商局,主持蓋大樓時,劉健南給了他很大幫助。那時劉已經當了副省長,恰好分管這一塊,說話極有分量。蘇世強成為副專員也得益於他的幫助。待到蘇世強出事跳樓后,劉健南還曾幫過蘇的遺屬一把:當時機關管理部門決定讓蘇家搬出五號樓,蘇宗民的母親跑到省里哭訴求助,找的就是這位劉副省長。劉健南給地區領導打了電話,讓他們注意穩妥,不要操之過急,事情這才緩和下來。
「當時你怎麼知道要去找他?」蘇宗民問母親。
母親原本認識劉健南。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出事前夕,感覺自己可能有麻煩,也曾交代過,萬一有事可以去找劉健南。
眼下劉健南已經退休多年,退休前為省政協副主席。蘇宗民從舊日大院夥伴張光輝那裡得知,劉健南的大兒子經商,目前在省城搞房地產,得益於老頭子的關係,拿的都是好地塊,幾年裡發展迅猛,已經是行內有名的大款。這位劉公子是留洋回來的,有一張美國大學文憑,通過一些公開資料,蘇宗民注意到該劉公子出國留美時間,恰在馬文獻讓人到黑市兌換外幣的那個時段之後。
這個發現並不能證明什麼。沒準當年辦案人員已經注意到兩個時段的重合?但是沒有意義,蘇世強一跳身亡,再也無法開口,那一筆美元是不是替劉公子交了美國學費不得而知。沒有哪一個案子可以不憑有力證據,只靠猜測和推想去辦理。
蘇宗民跑到省城,找老同學沈達打聽劉健南,自嘲是在「辦案」。其實他沒有資格,也根本辦不了這個老案子,他情不自禁地搜尋舊日痕迹,只因為心中鬱結始終揮之不去。蘇宗民聽到一個消息:劉健南身體狀況不好,突發中風住進醫院,可能不久人世,見見這人的念頭油然而生。蘇宗民到省城所謂「辦案」,其實就是想見一見此人。當年要人劉健南已經不久人世,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種時候,也許他已經少了顧忌,會願意吐露真言,給當年死者的後人一個真相?
他去省立醫院行政科找袁佩琦,事前沒打電話,突然上門求見。袁佩琦看見他出現在大門口,驚訝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認不得了?」蘇宗民問。
她罵蘇宗民該死,怎麼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了?
蘇宗民說:「有件事求你幫忙。」
他請袁佩琦幫助了解一下劉健南的床號,他是病人,住在這個醫院的高幹病房。
袁佩琦沒聽過劉健南的名字,但是這件事對她易如反掌,當著蘇宗民的面她打了幾個電話,情況就清楚了。
「這個病人怎麼啦?讓你這麼費心?」袁佩琦問。
蘇宗民告訴她,病人是他父親的故舊,跟他們家以前的事情似乎有些關係。
袁佩琦立即責備:「怎麼還這樣?陷在裡邊出不來?」
蘇宗民苦笑著附和:「是啊,怎麼會呢。」
他給袁佩琦帶了一大袋花生,是他們連山的土產,風味獨特。袁佩琦當場表示不滿,說蘇宗民真小氣,知道她喜歡什麼,偏偏不給她帶。蘇宗民不禁感嘆,說那種連山貢糖太甜了,如今當地人都不太吃,想不到袁佩琦還記著它。回去他就給她寄來。
「寄的我不要,要你給我帶。」袁佩琦說。
「行,沒問題。」
那幾年他們幾乎沒見過面,只是偶爾打個電話,問問彼此情況。
蘇宗民去了高幹病房,按照袁佩琦提供的信息找到了劉健南。這位病人佔據了一個套間,按照他曾經有過的權力和級別,以及眼下他們家大公子的財力,他有足夠資格享用厚待。但是病房大了也顯得冷清,蘇宗民進門之際,除了坐在套間外頭沙發上看電視的女護工,以及躺在裡屋病床上的病人,再沒有其他人影。
蘇宗民告訴護工,他從外地來省城,聽說劉主席在這裡住院,特地前來探望,想跟病人說幾句話。護工覺得他眼生,加上他空著雙手,不帶花籃,也沒有果盒,模樣有些奇怪,於是滿腹狐疑。
「你是哪裡的?」她問。
蘇宗民說,病人跟他們家是老交情,幾十年的關係。
「你跟他說吧。」護工不再追查。
蘇宗民進了裡屋,病人躺在床上,睜著兩隻眼睛盯著蘇宗民,眼神茫然。
「劉主席記得我吧?」蘇宗民問,「認出來了嗎?」
病人目不轉睛,卻不吭聲。
「我是蘇世強。」
病人表情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以前那些事情不會忘記吧?」
還是什麼反應都沒有。
蘇宗民站在病床前,看著病人的眼睛,病人也看著他,兩人都不說話,對視許久。蘇宗民始終沒有從對方眼睛中看出任何明確的意思,無論是認識,或者不認識;想起什麼,或者想不起什麼,在他的眼神中似乎都不存在。
突然之間,蘇宗民覺得非常乏味,當年那些事情,包括馬文獻那些美元的來龍去脈,頓時變得沒什麼意思了。他點點頭,從病床邊走開。
女護工把一個本子遞給蘇宗民,讓他留下姓名和住址。到這裡探望者,都有權在該本子上寫有一行,以備病人及其家人掌握、審閱。蘇宗民接過本子,寫下他父親的名字,單位住址填寫為老家工商局大樓的901室,當年他父親就是從這個房間跳樓的。以舊日死者的名義問候今日的垂死者。蘇宗民簽下「蘇世強」三個字時心裡非常坦然,假如有誰對這位拜訪者的真實性表示懷疑,把他留下的簽名拿去與他父親早年的簽字筆跡核對,他們肯定難辨真偽。
他父親死亡之後,高考前整整一年多時間裡,他讀不下書,幾乎崩潰。除了在附近一些電器鋪子間遊盪,他情不自禁,還沾染一個隱秘嗜好,經常偷偷描著父親的一個筆記本學父親的字體,「蘇世強」那三個字讓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幾乎沒有人能夠分出真假。他從未有過任何機會展示這一本事,這一次例外。
蘇宗民的「辦案」過程就此告一段落。心中的那個結子並沒有消失,顯然有些東西屬與生俱來,有如遺傳,人永遠無望擺脫。
他沒想到自己這次所謂的「辦案」竟然成了一個先聲。
省公司人事處打來電話,通知蘇宗民於下周一到省公司,有領導找他談話。蘇宗民在電話里問了一句:「是什麼事?」通知者說:「是任前談話。」蘇宗民不覺詫異:「要調整我的工作嗎?」對方不予明確答覆,只說來了后,領導會跟他講。
蘇宗民這才感到著急,接連往省里掛了幾個電話,很快得到證實,果然是要調整他的工作,居然是調進省公司,讓他到監察部去當主任。
他給沈達打了電話。沈達哈哈笑,說自己也是剛知道消息,公司領導昨天研究確定了中層幹部交流調配方案,一批動了二三十人,他下去老家當局長,蘇宗民上來公司當主任,是方案里的兩例。
「你別裝,你肯定有份!」蘇宗民追。
沈達承認自己有一份。齊總曾經問他誰搞監察合適,他提到蘇宗民會辦案子。
「你怎麼能這麼說!」
沈達毫不在意:「我就是這麼說。」
「你還得再幫我說,那事我不能幹。」
沈達笑:「算了,你別折騰了。」
當天蘇宗民寫了一封信,複印若干份,給公司領導各送一份。蘇宗民在信件里提出辭去連山水電廠廠長一職,也推辭到省公司任職,希望留在廠里擔任工程師。主要理由兩條,一條是家庭困難,父親早亡,母親年事已高,身體狀況很差;妻子一家都在鄉村,負擔很重,他家庭生活的基礎在本地,一旦離開,困難極大。另一條理由是不適應,他大學畢業後到了連山水電廠,從工地技術員開始,直到當廠長,始終沒有離開。本單位情況熟悉,當廠長勉強勝任,去省公司任職就不一樣,機關工作他從未做過,確實勉為其難,由於一些個人原因,他搞監察尤其不合適,因此上書力辭。
他把信件封好,讓廠辦主任親自送上省城面交各位領導,交代主任周一一早到公司處理,此前不要驚動。送信時就說廠長生病發燒,無法趕到公司,請領導原諒。
他沒有按通知要求前去接受任前談話,因為擔心一去就無法擺脫。
蘇宗民居然用這種方式拒不服從,公司各位領導特別是齊斌總經理非常意外,也異常生氣。周一上午,電話一個接一個從省公司打來,下令蘇宗民立刻動身前去聽訓。蘇宗民在電話里反覆檢討,但是咬緊牙關,始終不鬆口,報稱自己病了,無法前去。他接受領導批評,也願意接受任何處理,他是自作自受,不會有任何意見。
第二天,一輛轎車從省公司飛馳而至。
沈達來了。
「奉命前來探望。」他跟蘇宗民打哈哈,「看看蘇廠長是不是快要病死了。」
蘇宗民哪有什麼病?健康狀況良好。
沈達給蘇宗民帶來一份任職文件,蘇宗民列名其中,已被任用為監察部主任。他寫信請辭,託病拒不前去談話,都沒用,文件已經下發,任職已經生效。
「看來身體還行,那就執行第二條命令,押送歸案。」沈達說,「公司領導發話了,要我把你帶走。」
「我不去。」蘇宗民罵道,「就是你搞鬼!」
沈達承認不錯,當時他多了句嘴,推薦過蘇宗民,所以現在齊總下令讓他跑一趟,收拾蘇宗民這個爛尾。他沈達一向敢說敢當,絕不諱言。但是蘇宗民不能只怪別人,不思自己。蘇宗民為什麼會給調到省公司管監察?沈達一句話就管用了?放屁。最關鍵還在他本人,有史以來,蘇宗民一塵不染,身邊許多人栽於金錢美色,他能獨善其身,不吃請不請吃,不拿不送,幹部群眾中口碑極好,幾乎被認為是刀槍不入。這種人可以往中紀委推薦了,小小一個省公司監察部算什麼?蘇宗民不去監察部就職,難道去腐敗幹部中心當主任?
蘇宗民還是說自己哪裡都不去,報告里他都說清楚了。沈達罵那個報告算個屁,公司領導個個憤怒不已,蘇宗民如此不識好歹,這還了得!蘇宗民再不聽話,十八層地獄哪裡夠?領導會立刻找包工頭給他挖第十九層。齊總已經決定了,活埋蘇宗民,經費沒有問題,電老大不缺這個錢。蘇宗民又不是剛畢業的小屁孩,哪能不懂?這種事不是想要就要想辭可辭的。誰越想要就越不給誰,誰越不想要就偏要給誰,都這樣,愛你沒商量。說起來,干那個活確實也是蘇宗民最合適。
蘇宗民懇求說:「沈達你清楚的,我真是不能去。」
「我知道,你老爸生前有交代。」沈達說,「你倒是跟我說清楚他怎麼交代的。怎麼說?『別到電力局。別當監察部主任?』這不鬼話嗎!你老爸去世時你上高二,他哪能知道你學電機搞電業?他要能未卜先知,會給你算命,早哪去了?怎麼就不能給自己算算,非得弄那個下場?」
蘇宗民苦笑:「別的人不清楚,你最知道我老爸是怎麼死的。」
沈達確實最清楚,蘇宗民給公司領導的信里含含糊糊,稱由於一些個人原因,他搞監察尤其不合適。所謂個人原因是什麼?指的是他父親。沈達批評蘇宗民:「你老爸怎麼死關你屁事?這麼多年過去,你怎麼還接受不了?老是陷在裡邊出不來?」
「他出的是那種事,我現在怎麼好去干那種活?」
「為什麼不行?」
沈達還是那句話,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當年幾乎還穿開襠褲時,他已經教導過蘇宗民了。現在話說回來,也許還得加一句,父親還是兒子的父親,兒子還是父親的兒子,血緣遺傳,你不認也得認。就是當年老爸出那種事,如今兒子才格外一塵不染,修鍊到家。當年老爸干那種活,現在格外需要他兒子來干這種活。因為有蘇世強,所以才有蘇宗民。蘇世強幹過那個,所以蘇宗民該干這個,以前老爸讓人查,現在輪兒子去查案辦人。挺有趣,是嗎?老天爺就是這麼安排的。
「你命該如此,知道嗎?不服不行。」
蘇宗民說不過這種歪論轉而求情。你沈達有辦法,幫個忙,別讓我去干那個。幫我其實也是幫你沈達自己。沈達馬上要到本地電業局高就了,權力在握,為所欲為,只怕老是要跟上邊監察部門過不去。要是他蘇宗民真去干那個事,有朝一日萬一老同學撞上了,難道老交情毀於一旦?
沈達不怕。他們倆小屁孩的時候就打過架了,旱冰場撞了一場,彼此知根知底。今後撞到別人手裡,真不如撞到蘇宗民手裡,是不是?彼此說好了,到時候不需要老同學手下留情,有問題該查就查、該辦就辦,這還不行嗎?
沈達對蘇宗民有辦法,一向如此。多年來蘇宗民屢次調職,哪一次沒有推過?最終還得乖乖就範,沈達很清楚。公司頭頭們知道他倆的關係,這一次還把他派來,直截了當,連嚇帶勸,軟話硬話、好話壞話、酸話狠話,無一不說。畢竟胳膊扭不過大腿,成命難收,個人不可能與單位抗衡。蘇宗民還能不服?
他就是不服。
沈達發狠道:「我沈達算老幾?還能拿你沒辦法?」
沈達拉著蘇宗民,讓他跟著走,到外頭找個地方喝茶,繼續談。蘇宗民悻悻然上了他的車。沈達下令司機出發,哪杯茶都不喝,直奔省城。
「蘇主任老實點。」他警告說,「今天我是執行公務,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蘇宗民硬是被沈達押上省城。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真是不假。幾年前曾經有一回,蘇宗民把沈達灌醉,塞進越野車,連夜長途奔走,送回省公司宿舍區。今天人家沈達更牛,勿需用酒,只拿嘴巴,連哄帶嚇,提了就走。
蘇宗民無奈,黯然就任。